人物周刊:你有幸生在饑餓年代后,但記憶中是否還有饑餓的感覺,包括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什么印象讓你刻骨銘心?
江弱水:我自己倒沒餓著,因為父母都是城里的職工。但我印象極深的是小時候農(nóng)村里的貧窮,窮得不可思議。我弟弟比我小5歲,父母都工作,所以沒有人帶他,就把五六歲的他送到鄉(xiāng)下的大姨媽、二姨媽家去。兩個姨媽家挨著,誰家煮干飯,我弟弟就到誰家吃,因為絕大多數(shù)是煮粥。直到今天我弟弟都不喜歡吃粥,就是那會兒吃怕了。
小時候因為不懂,所以不知道精神方面的饑餓?,F(xiàn)在回頭想想,那時真是蠻荒時代,什么書都沒得讀。我有點特殊,因為我父親是在圖書館工作,所以亂七八糟的書都能看到一些,包括“文革”前的毒草小說,甚至三四十年代的萬有文庫。
人物周刊:“紅色”是你們這代人的共同底色,就像崔健所說,是“紅旗下的蛋”,歷經(jīng)歲月滄桑,你依然葆有這種底色,還是把它漂白了或是混雜了多種色彩?
江弱水:我是在縣城里長大的,相對來講遠離政治中心,所以紅色在我身上沒起任何作用。我本身對那一套政治話語也不感興趣。我沒有那個底色,所以根本就不存在“漂白”問題。大概在心性上就跟“文革”政治的宏大敘事格格不入吧。
人物周刊:當時是受到閱讀的影響,還是自己覺得跟這種東西不親近?
江弱水:跟閱讀沒什么關(guān)系,因為那時候基本不學習。現(xiàn)在的孩子學習負擔太重了,我們那時候,“托”四人幫的“?!?,沒有功課壓力,成天沒心沒肺地玩,整個夏天基本就在河里游泳、劃船,在河邊樹上捕蟬、抓鳥?,F(xiàn)在的孩子天性被抑制了,沒有童年了,這是無法挽回的損失。
人物周刊:用幾句話概括一下你們這代人?有什么共同的主題、共同的氣質(zhì)?
江弱水:有沒有這樣一個共同的主題和氣質(zhì)?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我想,整個人類歷史上,我們這一代人恐怕都是最奇特的一代:從一無所有,到有,而且有不少。從絕對的貧困,到現(xiàn)在的物質(zhì)泛濫。所以我們的經(jīng)歷是絕無僅有的。但在這個過程中間,我們不免虛驕、浮躁起來。如果有共同的氣質(zhì),我們這60年代的人,非??犊?,容易炫耀,比較拽。因為從一無所有,一下子有了這么多,很多人都盛不住,把不牢,活得走了形。刀爾登說得好,30年的進程,把我們改良成了“綽綽有余、津津有味、振振有詞”的“成功人士”了。我們這一代人如果失敗,那就是成功惹的禍。
人物周刊:同代人中,你最欣賞哪幾位?為什么?
江弱水:沒有特別留意,因為各方面都有一些優(yōu)秀的人,但真正的大師好像也還不曾出現(xiàn)。當然,就我熟悉的領(lǐng)域來說,也出現(xiàn)過很了不起的人物,比如死去了的詩人張棗,他寫出了現(xiàn)代漢語最好的詩。
人物周刊:年歲漸長,很多東西都會改變,比如精力,你感受到了那種由身體變化帶來的精神變化沒有?
江弱水:感覺不算明顯。衰老好像還沒有開始。也不是說現(xiàn)在狀態(tài)多么好,就是跟過去相比也沒有太多感覺。當然不能跟二十幾歲比,那時候讀書、喝酒、談戀愛、打麻將,有無窮的精力。而你現(xiàn)在做什么事情,只要不浪費,不揮霍,精力也還是有的。
人物周刊:面對當下突變的時代,你最想說什么?
江弱水:沒什么說的,因為我不是喜歡教訓人的人,而且我對話語的有限性有清晰的認知。跟誰說呢?誰要聽呢?沒有。當你知道你說的任何東西都沒什么用,你就不想說什么了。
人物周刊:像史玉柱、馬云這些五十左右的富人們已開始把生活當成工作,享受人生,假如你也財務自由了,最想做什么?
江弱水:什么叫財務自由?只有相對的自由,沒有絕對的自由。我過的是比較穩(wěn)定的學院生活,不會為了錢太多焦慮,因為能夠滿足日常的生活了,那我應該算財務上比較自由了吧?我喜歡我本身所選擇的生活,已經(jīng)很好地在享受人生了。我沒有以靚車、豪宅、馬爾代夫游來驕人的宏大抱負。
人物周刊:美國一家民調(diào)公司的調(diào)查顯示,50歲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人會比較睿智,你有同感嗎?或者哪一時期是你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江弱水:我不同意50歲是最美好的時光,我覺得15歲才是。15歲有無窮的精力,無限的憧憬,覺得世界正展現(xiàn)在你的眼前,有很多夢。15歲是一個有夢的年齡,50歲恐怕是夢醒時分吧。
人一睿智,就很痛苦,因為睿智就意味著清醒,而清醒總是伴隨著痛苦。因為你明白了生命的有限性、才華的有限性,你覺得很多事情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了,很多目標今生永遠達不到了,那肯定是會痛苦的。
最高的睿智是平和而安詳。明白自己的有限性是一種睿智,但如果由此產(chǎn)生焦躁,覺得有了以后還應該再有,沒有的都想有,情緒就會很糟糕。但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有幾個人擁有那種安寧的睿智呢?
人物周刊:大概什么時候感知到或是發(fā)現(xiàn)自己生命的有限性?
江弱水:最近10年吧。我們這代人,本身的條件并不好,從小就缺少一些在正常年代應該有的好的教育,我們都是從一個精神的洪荒時代走來的人。從前的那些大師,他們有未被割斷的文脈,我們這一代人沒有。就我們中國小時候的詩教而言,我們這一代人都沒有。我自己專門做了三十多年的詩的研究,卻連唐詩宋詞的真正的閱讀也是16歲進了大學以后才進行。所以我們很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限度。
人物周刊:少年時有沒有期許自己成為像前賢那樣的人?
江弱水:沒有那樣一個宏愿,不敢啊。除了詩教,還缺各種各樣的教,比如樂教,像西方人從小浸潤其中的古典音樂,我們就嚴重缺乏。連西方那種祖孫幾代人都是一個足球俱樂部的擁躉,我們也不是。缺少詩,缺少音樂,這一切決定了我們這代人一開頭就先天不足,糙得很。所以,假設有什么60年代人的共同主題的話,這個先天不足就是我所認識到的主題??墒窍鄬碇v,我們恐怕比50年代的人又好一些,起碼在應該上大學的時候趕上正常的高考了。我們小學不正常,中學不正常,但大學時代是正常的。
人物周刊:具體來說,有沒有一件事情是你年輕時特別想做到,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做不到的?
江弱水:我十五六歲時想做一個詩人,最初寫了10年的詩,但后來不寫了。這二十多年里,只讀,只研究,不寫。我曾一直認為我還可能寫詩,但現(xiàn)在清楚地知道不會了。這個可能性已經(jīng)向我關(guān)閉了。但詩不寫了,退而求其次,我還可以寫文。我如果還有什么可能性,那就是我可以把文章當詩來寫,而我相信,我今后的文章會比以前寫得更好。
人物周刊:五十而知天命,你最深的感悟是什么?還有困惑嗎?
江弱水:沒什么感悟吧,剛才講的這一些,也是我現(xiàn)在能說得出來的所謂感悟。
人物周刊:長命百歲是良好的愿景,你如何規(guī)劃自己人生的下半場?
江弱水: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講,下半場總是遠遠比不過上半場。下半場可以活得精彩,但一定是另一種精彩。而且,很多人應該沒有下半場了,只有垃圾時間,只能越來越佝僂著身體逐漸淡出了。生命的可怕就在此。但更可怕的是什么呢?就是到了50歲以后,仍不知天命,仍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我的,還很起勁,還覺得自己在上半場呢。對于很多人來說,50歲的時候,好多可能性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但世道無常,說不定有一些什么又重新開始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