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些基本的事物,我們再熟悉不過,卻也因為太熟悉了,常視而不見,甚至忘了它的存在。好比說,鹽。
鹽并不起眼,卻是廚房中少不了的調(diào)料。
鹽更是維系人類命脈的功臣,人體要是缺鹽,生理狀況會失衡,甚至引發(fā)休克。
鹽對于人類文明進展亦有貢獻:鹽可以殺菌,并抑制腐化,在既無冰箱、罐頭制造技術亦尚未發(fā)明的時代,倘若沒有鹽,人哪有辦法在物產(chǎn)豐收時腌漬食品,儲存起來,供四時食用?
有關人類文明與鹽之間的關系,我還讀過一個理論:吃鹽是隨著文明而產(chǎn)生的飲食習慣。因為在茹毛飲血的史前時代,原始人很可能并不特意找鹽來吃,因他們喝的動物血液中就有鹽分。等到人類開始生火炊食,進入農(nóng)耕社會,一頓飯變得既有主食又有配菜,慢慢就需要在餐食中另外加鹽了。
人類的飲食固然不能沒有鹽,可是到目前為止,鹽在各國飲食中仍居于陪襯地位,簡單地講,鹽并不能當菜吃,因為它雖能“提味”,本身卻并不算美味可口,所以鹽永遠只能是配角,難登大雅之堂。
我原本也這么以為,直到我吃到“鹽花”(Fleur de Sel)。
第一次吃鹽花,是在法國朋友家里,適逢新鮮小土豆上市季節(jié),那天的淀粉主食就是土豆,連皮蒸熟了,熱騰騰上桌,什么調(diào)料都沒加。朋友繼而端上小瓷盅,打開一看,是白花花的粗鹽?!斑@是用來蘸土豆的,”朋友說,“這不是普通的鹽,是我老家不列塔尼來的鹽花?!?/p>
鹽花之名我聽聞已久,知道它是頂級海鹽,產(chǎn)量極少,朋友的故鄉(xiāng)正是最有名的產(chǎn)地,聽說就連在那兒,一公斤的售價也要人民幣三百塊左右,真不便宜。那會兒,我終于有機會吃到,倒要好好嘗嘗它憑什么這么貴。
朋友示范食法,有樣學樣,把土豆切對半,在剖面上輕輕灑了幾粒鹽花,一股似有若無、說不上來是什么的香氣自盤中冉冉浮起(后來才曉得,那叫紫羅蘭香,據(jù)說是不列塔尼鹽之花的特色),我把土豆塊叉進嘴里,哇,那鹽的滋味難以形容,絕不像一般細鹽就只有咸味,復雜多了,也豐富多了,甚至有點……“甘美”。聽來很怪,但這卻是當時浮現(xiàn)我心頭的兩個字。
回家以后,努力翻書查資料方得知,鹽花是鹽池內(nèi)的海水經(jīng)日曬與東風吹拂后,自動浮起的第一道半透明天然結晶,其中氯化鈉的純度并不高,反而含有較多其他礦物質(zhì),這使得鹽花不致獨沽“咸”味,而結合了甘、苦、辛、酸等味,形成多重而美妙的味覺享受。
那天在朋友家,我們還吃到了烤牛排佐清蒸意大利青瓜,通通是簡單烹調(diào),上桌后才灑鹽花,說實話,每道菜都不需要多么高明的廚藝,可是鹽花之美卻讓家常樸實的菜色,化為人間美味。比起一般的鹽,鹽花是貴了點,但我覺得它貴得有理,貴得值得。
吃過那一頓“鹽花大餐”后,我也愛上了鹽花。從前我并不特別愛吃白煮蛋,老覺得味道太單調(diào),如今每周日早午餐卻最愛吃煮蛋佐鹽花,不,應該說是鹽花佐雞蛋,因為鹽在這道菜里是主角,蛋不過是烘托鹽花美味的配角而己。
要注意的是,鹽花一如大牌女伶,嬌貴脆弱。它僅適合灑在已上桌的溫熱菜肴表面,卻不宜在烹調(diào)階段就加進鍋中,高溫只會讓鹽花失去香氣和美味,從鳳凰變回麻雀。
韓良憶
住在歐洲的臺灣美食旅游作家,著有《在歐洲,逛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