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蔣公的面子》在經(jīng)過南京、上海、廣州的一輪南巡之后,終于來到了北京?!斑B演六場,一票難求,座無虛席”這類宣傳語對這出校園神劇來說已不新鮮——這一年來,導(dǎo)演呂效平和他的學(xué)生們早就習(xí)慣了如潮的好評和不斷的加演。但呂效平還是對北大百年講堂的一場演出格外滿意:演員們發(fā)明了新的走位。在時任道太太說“我倒是想蔣介石請我吃飯”時,三個大男人像被什么刺了一樣,齊刷刷地把臉轉(zhuǎn)向時太太,嚇得這個女人驚慌失措,趕緊補了句“可惜他又不請我”。
“動作不大,卻可見演員們對角色理解之深。時太太這句話為什么刺到他們?說出了他們心里的秘密啊?!?/p>
《蔣公的面子》是一出知識分子話劇。事情發(fā)生在1943年年關(guān),抗戰(zhàn)未消,天寒地凍。夏小山、時任道、卞從周是中央大學(xué)的三名中文系教授,收到了即將赴任中央大學(xué)校長的蔣介石的年夜飯邀請——委員長的飯,吃,還是不吃?老蔣的面子,給,還是不給?“知識分子永恒的精神困境”這個命題看起來很巨大,很終極,可很多時候,就是落在這些灰蒙蒙的瑣事、這永恒的一蔬一飯之上。
《蔣公的面子》出自呂效平和溫方伊這對師生之手。呂效平今年58歲,是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院長,戲劇影視藝術(shù)系系主任。溫方伊是他天才早慧的學(xué)生,“90后”,小他兩輪。
2012年年初,呂效平給溫方伊布置了一個命題作文,讓她根據(jù)南大一直流傳的一個傳說寫一個劇本,并指定要在5月的110周年校慶上演這出“校史劇”。傳說就是1943年蔣介石就任中央大學(xué)校長前,曾請中文系的三位教授吃年夜飯,三位教授在“給不給蔣介石面子”的問題上爭執(zhí)不下。
這是一則“開頭很詳細,結(jié)尾卻不詳”的傳說。傳說中的三位主人公中有兩位是南大中文系的祖師爺級人物胡小石和陳中凡,第三位卻無從考證。陳中凡是一位“偏左”的教授,批評蔣政府,和陳獨秀來往頻密;胡小石閑云野鶴,遠離政治,酷愛美食。流傳的另一個段子是:蔣介石曾向胡小石討過字,胡小石沒給。
呂效平是從他的老師、南大前文學(xué)院院長董健那里聽到這個傳說。溫方伊跑去向“師爺”董健討結(jié)尾,得到的答案是這個事更大可能是沒發(fā)生過,因為“認識胡小石的人都說沒聽過這件事?!倍约悍瓡舶l(fā)現(xiàn):“蔣介石要來中央大學(xué)做校長”的消息傳來時,年已經(jīng)過完;而陳中凡教授呢,1943年根本不在中央大學(xué)。
但在呂效平看來,“虛構(gòu)”正是這則傳說的有意思之處?!皻v史上很多事我們忘記了,很多事我們記住了,還有一些歷史上從來沒發(fā)生過的事情,被我們杜撰出來。忘記什么、記住什么、杜撰什么,其實都有很深刻的當代原因?!痹谒磥恚Y介石請教授吃飯是一場“忸怩”,教授們爭論去不去也是一場“忸怩”。在“忸怩”的空間里,權(quán)力尚不能那么傲慢,知識分子不至于卑微,這“忸怩”的空間——正是建設(shè)一流大學(xué)必不可少的條件。
三個政治立場和思想狀態(tài)迥異的知識分子很快誕生在溫方伊的筆下。卞從周是右派,支持蔣介石當校長,愿意與政府合作,長年給《中央日報》供稿,經(jīng)濟條件不錯。也利用政治資源為學(xué)校和學(xué)生爭取了不少好處。本來,蔣介石請吃飯他是要積極前往的,但他自卑,自卑于自己的“不清高”,急于得到“有風(fēng)骨”的知識分子們的承認。
夏小山就是有風(fēng)骨的知識分子的代表,才華過人,灑脫至極,政治冷感,除了美食一無牽掛。他曾在課堂上公開反對過蔣介石當校長,理由無關(guān)政治,而是他認為蔣介石學(xué)術(shù)上不夠資格。他對蔣介石的宴請不感興趣,卻被一道“火腿燒豆腐”吊足了胃口。所以如果蔣介石不以“校長”而以“委員長”的身份請他赴宴,他會為了火腿燒豆腐而欣然前往。
時任道是左翼,看不起與政權(quán)相親的卞從周,他曾支持學(xué)生上街參加反政府游行,蔣介石下令打死了他的學(xué)生。
關(guān)于戲劇,呂效平有句名言叫“戲劇就是把靈魂放在火上da6d65907d16e56970f97027941de4748622e1f195ea226724faf77fece8a435烤”。寫到時任道,溫方伊陷入了困境:烤靈魂需要的是可燃物,卞從周和夏小山的可燃物都好找,前者是得到承認,后者是美食。而時任道呢?如何讓一個堅決反蔣的左翼在給不給蔣公面子上能動搖?親情?愛情?友情?都不足以。想來想去,只有書——帶著智識的傲氣,屬于知識分子的癡情。
“五毛”、“公知”、“打醬油的”三個標簽很容易被代入到《蔣公的面子》的三位主角身上。在每一場演出現(xiàn)場,當卞從周說“現(xiàn)在的人似乎罵兩聲腐敗便是進步人士了”時,他得到的掌聲與時任道說“中國政府的腐敗已是國際聞名”時不相上下。
排練之前,呂效平曾以為第一得人心的人物應(yīng)該是鐵骨凜然的時任道。結(jié)果與他預(yù)料的大相徑庭。觀眾對時任道最多的評價是“偽善”,時任道是最徹底的反蔣,他當然不肯赴宴;但他因為一批書的下落而有求于蔣介石,他希望卞從周和夏小山能幫他說情、代他赴宴。但在呂效平看來,時任道最大的問題還不在于赴不赴宴,他因為蔣介石曾下令打死了他上街游行的學(xué)生而憎恨蔣介石——是他鼓勵學(xué)生上街的?!叭绻J為應(yīng)該上街,他為什么不自己上街呢?潛意識里,他是把自己的責任全部推給了蔣介石,以此逃脫自身的愧疚?!?/p>
排練的時候呂效平就發(fā)現(xiàn),卞從周這個人物越來越強,強到讓他惶恐。時任道陶醉于自己的理想主義形象,卻經(jīng)受著現(xiàn)實主義的誘惑。卞從周恰相反,他在現(xiàn)實主義的泥淖里,渴望被理想主義者的光輝照亮。“如果放在1980年代,沒有人會看得起卞從周。但90年代之后,大家變了,有奶就是娘,笑貧不笑娼,對這個人,我心里有太多話要講。”
三個人物里,呂效平認為自己最接近卞從周。他曾經(jīng)做過中文系的書記,后來不做了,一開始他非常高興,認為可以安心研究業(yè)務(wù)了,不必應(yīng)付那些無聊的事情。“但我又想,我是保持自己的道德干凈,什么都做不成好?還是喝酒吃肉,道德骯臟,但能把戲劇做得更好重要?哪一種道德更高尚?在這個問題上,無論我怎么做,都有足夠給自己辯護的理由?!?/p>
在南大,學(xué)校為戲劇專業(yè)建了一個小劇場,是按照呂效平的要求來建的。呂效平坦言,“因為我?guī)蛯W(xué)校解決了一些問題?!比绻貋硪槐椋詥栠€是會冒險做事,會去參加“一些非常無聊的評價活動”,因為這樣,他才能把學(xué)生帶出來、介紹出去。“你不給人家捧場你能拿到資源?這是很悲劇的東西。”
卞從周的很多臺詞就是他加的,比如“面子是虛的,事情是實的,你不務(wù)實事,光顧面子有什么意思?”批評他的人不少,他的學(xué)生有一次看見他笑瞇瞇地請領(lǐng)導(dǎo)上臺都說,“想不到老師你是這么能仰能縮的人”。呂效平一度非?;炭郑骸鞍驯鍙闹苓@樣的人做強,在這樣一個戲劇里做得讓這么多人喜歡,這種價值導(dǎo)向會不會是有問題的?”
《蔣公的面子》公演之后,呂效平松了一口氣,他發(fā)現(xiàn)原來是“打醬油的”夏小山最受歡迎。“時任道和卞從周各有各的焦慮,而夏小山是另一個層級的人?!睂r任道來說,書是嚴重問題,反蔣是嚴重問題;對卞從周,被不被人看得起是嚴重問題。但對于夏小山,一切都不是問題,他是高度自由的。
“他不喜歡蔣介石當校長,但當也就當了;時任道念念不忘的他的絕交書,他早就忘了,他不是友誼的奴隸;去赴宴會丟面子?丟了就丟了,面子也不是問題。他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福斯塔夫,一輩子追逐女人,卻從來不身陷于愛情。卞從周和時任道的喜劇在于兩個人的矛盾狀態(tài),身處甚至享受一種狀態(tài)而羨慕另一種狀態(tài),這種荒謬是喜劇。夏小山的喜劇是更高層,他的喜劇是幸福的心情永遠不被破壞。就像莊子在妻子去世后依然在歌唱,只有他知道生命沒有價值,錢、榮譽、愛情,他不肯成為任何一種我們承認的價值的奴隸?!?/p>
但夏小山是否就能代表自由本身?呂效平并不這么認為?!熬拖窀K顾?,你不相信愛情為什么要追逐女人?夏小山你說他什么他都不急,但你只要一說‘你就是為了那碗面’他就急。他和福斯塔夫一樣,最后成了自己肉身的奴隸。人是沒有出路的,永遠不要以為我們能通過筆下人物照到真理?!?/p>
在年輕的溫方伊看來,知識分子永遠是苦的。夏衍在 《芳草天涯》里讓孟小云對尚志恢說的話就是那個時期知識分子整體的思想寫照:“我真不懂,人為什么這樣苦呀?苦得這么深,苦得這么沒有代價?!钡缃褚巡皇且粋€叫苦的年代,《蔣公的面子》必須做出“苦”中的尷尬,這就是喜劇?!皩擂问鞘裁??是走在馬路上突然發(fā)現(xiàn)走錯了,又不好意思在人群中折回的踟躕;是答應(yīng)某事后又想反悔時的糾結(jié);是做錯事后百般掩藏卻被發(fā)現(xiàn)時的窘迫;是幾個老友突然找不到話題時短暫的沉默;是發(fā)出不合時宜的笑聲后接觸到他人的目光?!彼M呀巧目喽疾卦谛睦铮獗碚宫F(xiàn)的是尷尬,就像裹著糖衣的怪味豆一樣。問溫方伊,“你展現(xiàn)的是1943年的知識分子嗎?”她說,不是,她沒有見過1943年的知識分子。“我希望他們是現(xiàn)代人想看到的1943年知識分子。”
《蔣公的面子》里的另一個空間是文革。已然衰老、佝僂著的三人爭論著當年到底有沒有去吃那段年夜飯、給沒給蔣公的面子,以“懸案”呼應(yīng)歷史的杜撰。很多人跟溫方伊說,這一場景里舞臺太昏暗,很難分辨出誰是誰。她則說自己想表達的正是——在殘酷的時間以及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運動之后,曾經(jīng)風(fēng)貌迥然的知識分子是怎樣變成同樣滄桑、膽怯的人的。
而在呂效平看來,任何年代的戲劇,歸根結(jié)底是與當下生存空間的對話?!半娪半娨晞〕霈F(xiàn)之后,全世界的戲劇人都試圖找到一個戲劇還存在的理由?!睂涡絹碚f,這個理由就是戲劇的文學(xué)之路?!白畲笙薅鹊亟档颓楣?jié)的含量,而去表現(xiàn)人精神和靈魂的格斗。包括自己和自己的糾結(jié),或很少幾個人之間的纏斗?!?/p>
給不給“蔣公”面子?毫無疑問,這個問題在今天依然成立。盡管溫方伊說,她覺得知識分子自身的矛盾與時代關(guān)系不大,“我并不想批評某個時代,讓觀眾批評這個時代不是我的初衷”,但她也相信——觀眾肯定會聯(lián)想到現(xiàn)在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