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元朗,日落余暉打亮了年輕的臉。這是“文藝復興基金會”為在港青年組織的創(chuàng)意創(chuàng)作夏令營,主題是“我地”,除了字面上的本土指向,它在粵語里的諧音還有“我們”的群體意涵。
7月10日上午是香港文化人陳冠中的講堂,有人向他拋出這樣的問題:“1976年你在香港創(chuàng)辦《號外》雜志,已經(jīng)在幫一代人建立身份認同,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為何‘我地’還是一個問題?”
陳冠中1952生于上海,4歲到香港,屬于香港的“嬰兒潮”一代。創(chuàng)辦《號外》雜志,陳冠中也算是香港本土派。當時,他們覺得自己跟上一代所謂的南來的移民想法不一樣,“我們這一代根本無處可去,長大在六十年代,很難叫我們認同當時的內(nèi)地,我們也知道自己不是英國人,那當人問起我們是什么的時候,我們就說,香港人吧,有些尷尬,但慢慢就習慣了”,而到了香港回歸之后,這種身份和本土意識又得到加強:“可能的邏輯是,以前我們是殖民地,現(xiàn)在是港人治港,這是我們自己的地方了,所以我們更要去照顧這個地方,然后覺得原來當家作主不容易,所以怎么樣才是當家作主,怎么樣才算是我們的本土,本土應該開放得快一點,還是應該開放得慢一點都成為議題”,而這些議題,隨著兩地交流增多,仍在繼續(xù)消化和發(fā)酵。
最近中信出版社在內(nèi)地出版了陳冠中的《我這一代香港人》,他以自己一代人的本土視角去回憶和反思,從教育缺陷,到中環(huán)價值觀的形成、香港文化的興衰,再到貧富懸殊的經(jīng)濟現(xiàn)狀,對內(nèi)地的觀感和關(guān)系,都有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因果。
談起“我地”,無可避免談到內(nèi)地。在他眼里,“我地”的邊界一定是開放的。2000年后陳冠中長住北京,寫下了基于內(nèi)地背景的小說《盛世2013》、《裸命》,寫作和生活上在內(nèi)地與香港間“跨界”,他又有了一份清醒思考。
今年正好是2013年,是《盛世2013》猶如寓言的故事發(fā)生的年份。現(xiàn)實中,這一年陳冠中成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他也發(fā)現(xiàn),的確突然很多人開始稱自己的年代為“盛世”,連新開的樓盤也自詡為某某盛世,但他也說:“永遠都要警覺,可能盛世更要警覺一點”。
似乎是對內(nèi)地人的恐懼
南都周刊:這次夏令營的主題是“我地”,在這個時代,我們討論本土的意義在哪?
陳冠中:我跟俄羅斯旁邊的愛沙尼亞的幾個作者談過,才突然醒悟,原來在一個強大的地方旁邊的小地方,都會出現(xiàn)很多反應的。因為在俄羅斯旁邊,愛沙尼亞人分成很強烈支持、溫和支持、溫和反對和強烈反對俄羅斯的,本土就成為爭議的一件事。格魯吉亞等靠近俄羅斯的國家和地區(qū)都有出現(xiàn)這種情況。
同樣,中國內(nèi)地這么強大,臺灣、香港在內(nèi)地旁邊,就會出現(xiàn)一個回應,幾乎是避免不了的,因為很多方面我們已經(jīng)連在一起了。接觸的時候我們互相了解,一方面也會有摩擦,處理不善就會不舒服,就像鄰居可以客氣互相幫忙,但也可以讓你不舒服,會出現(xiàn)“自己、人家”這種議題。有人覺得有危機感,有人覺得只有加快交流才行,各種反應都會有。香港這幾年一直是在發(fā)酵,但是我相信高峰一過可能會是不一樣的狀態(tài),大家相處得很好,都是有可能的。
南都周刊:你在2001年接受訪問時說過,你覺得內(nèi)地和香港處在一個比較好的關(guān)系當中,這種關(guān)系這幾年又有一些變化?
陳冠中: 當然有,大概2003年之后已經(jīng)有不同的變化。一方面是經(jīng)濟上的互相依賴更厲害,另一方面是香港覺得內(nèi)地的干預多了,此外交流更多了,包括自由行在內(nèi)的各種來往,不光是內(nèi)地人來香港,香港人上去(北上)也多了。也正是因為交流,所以就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問題,但起碼是可以處理的,政府要非常靈活、完全到位才行。很多事情就是因為政府沒有到位,把本來可以處理的事情變得群情洶涌。
地方自治是要學習的,香港也需要學習,這些教訓并不是沒有意義的,特區(qū)政府也一定會學到很多東西,怎么讓大家在交流的同時摩擦也可以消解,需要過程,兩邊政府都需要學習。
南都周刊:這樣的摩擦主要是來自什么原因?
陳冠中:我用一個比喻,有一場很受歡迎的免費演唱會,不可能同時讓所有觀眾入場,要有一個派票的,分流進場的方法,這樣子進場的人體驗也會好一點,而且這場戲是每天都會演的,但應該有一個調(diào)控的。調(diào)控并不是問題,是應該的。
一方面,我們不要推到一個極端,說要中門大開,不能調(diào)控;另一方面也不需要馬上緊張到要拒絕進場,派票不等于是歧視觀眾,我們應該歡迎觀眾。所以進了場的觀眾發(fā)現(xiàn)這個場資源不足之類,錯不在于進了場的觀眾,人家是正式拿了票進場的,甚至不在于這些普通的接待員,而是整個管理者沒有調(diào)控好,沒做好而已。
現(xiàn)在香港對內(nèi)地的恐懼,似乎是對內(nèi)地人的恐懼。所以說這些都是違反香港百多年的傳統(tǒng)的,作為一個自由港,一個移民城市,一個旅游城市,我們的傳統(tǒng)不是這樣的,我們起碼要讓來香港的不管什么人都有安全感,覺得不會有任何人對他人身攻擊,起碼要做到這個,這是和我們的自由和法治是一樣重要的傳統(tǒng)。
南都周刊:你在《我這一代香港人》里面有一句話,香港有文化、學術(shù)、技術(shù)、社會,精雅通俗都有,但都是邊緣的。這幾年來你覺得香港文化是在更加邊緣化還是走向中心了?
陳冠中:是走向中心了一點。之前,用龍應臺的話是中環(huán)價值太過霸權(quán)了,香港雖然真的是什么文化都有,小圈子都覺得自己很孤單,有時候主流社會還會說自己是文化沙漠,其實更深入一點,都覺得有不錯的人在做不錯的事情。這是因為在80、90年代只看經(jīng)濟,其他的價值觀都放在旁邊。
但是2003年之后知道了,光看經(jīng)濟不行,現(xiàn)在整個政治議題起來了,政治議題里面帶有文化含量,很多政治概念都帶有本土這概念,都是跟文化有關(guān)的,文化難免馬上回到高層次的,或者說中心一點的討論里面?,F(xiàn)在如果你訪問一些年輕人,這些年輕的做文化的都變得很政治化,沒有像我們以前只做文化來賺錢。我平常接觸到的都很有政治意識的,比如說一些學藝術(shù)的小朋友,可能會走上街區(qū)畫個涂鴉都是政治性涂鴉。以前不見得是這樣。也是跟本土意識覺醒有關(guān)系。
南都周刊:很多內(nèi)地城市也和當年的香港一樣,開始工業(yè)往外轉(zhuǎn)移,空心化,于是他們?nèi)プノ幕瘎?chuàng)意產(chǎn)業(yè)這根稻草。
陳冠中:不是每個城市都夠幸運做這個事的,不是做一個硬件就完了的。香港是有增加自身魅力的空間,本來就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我一直覺得西九龍是很重要的,它的出現(xiàn),加上配套的文化活動,在香港的心理地圖上,再加上文化這一塊,就更豐富了。內(nèi)地有些城市太注重硬體,結(jié)果沒有內(nèi)容放進去。香港的是有內(nèi)容的,可能反而硬體不太足。這幾年年輕人參與文化活動也比以前多,以各種方法生存著,從獨立漫畫到獨立紀錄片,很活躍。年輕人躲在工廠大廈中蠢蠢欲動,到時候他們就會出現(xiàn),藝術(shù)家站到前臺,不再完全是邊緣,整個創(chuàng)意城市的感覺就出來了,香港的面貌就會不一樣。
這是個蠻值得擔心的情況
南都周刊:你對年輕人靠近體制似乎有一種擔憂?《盛世2013》里韋國這個角色也可看出端倪。
陳冠中:我只是對重點大學的年輕人靠近體制有點擔憂,因為普通年輕人不會有這種想法。但精英大學的,會覺得自己特別有使命,天降大任,往往他們選擇和體制走得很近,作為很快上去的捷徑?,F(xiàn)在很多年輕人考公務員或者入黨,但只是為了職業(yè)為了工作而已,當年我爸爸也想我做公務員,還是可以理解,和這些野心家不一樣?,F(xiàn)在政治野心家都在重點大學里面,這是一個蠻值得擔心的情況。把政治當作職業(yè)的新一代不像老一代人是想著為人民服務,或者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世界,而完全是以自己的私人事業(yè)前途為重,這么想就很值得擔憂。
南都周刊:你還分析了你們那一代的教育缺陷,提到?jīng)]有好好接受公民教育,怎樣的教育才是好的公民教育?
陳冠中:香港一直有公民課的,但是對我來說是不完整的。我記得我當時小學有公民課,叫人不要丟垃圾之類,我相信改變了很多香港人的行為的,但是當時公民課缺乏的是所謂政治公民的教育,作為政治公民的東西一直不多,比如參與投票。
現(xiàn)在公民課可能還沒普遍化,有些學??赡荛_始了,所謂國民教育。國民教育剛開始提的時候我去他們的研討會發(fā)言過。國民教育也好,公民教育也好,應該有好幾塊的。剛才舉例的有禮貌守秩序是一塊,歷史課是一塊,現(xiàn)在香港教育局把中國歷史取消了想用公民課代替,是不應該的,歷史課還是很重要的,我們對中國的認識基本上是從中國歷史課來的。這一定是要像德國思想家哈貝馬斯說的“憲政愛國主義”,就是支持自己的憲法,讀好自己的憲法,比如香港的情況就是“基本法”,知道自己的權(quán)利和義務,只要認同“基本法”就是合格了。在一個多元社會里,唯一共同的就是哈貝馬斯說的“憲政愛國主義”,這是國家愛國主義的標準。
對香港來說,一個好的公民教育應該有三部分,一塊就應該教給他們憲法,一塊是公民行為,就是告訴他們要有公德心,還要告訴他們歷史,當然也要是如實的歷史。所以我不是原則上反對國民課,但設置太有問題就會引起大反彈。如果是像我說的三種公民課,我自己是不反對的。現(xiàn)在大家對政府完全沒信心,這事情就很難做了,變得一提就不對了,就是你要洗我腦了。
南都周刊:《盛世2013》里,何東生對西方民主沒有信心,現(xiàn)在也有一些人和他類似,覺得香港民粹主義在抬頭,擔心普選被民粹劫持,你怎么看?
陳冠中: 民主就指選舉的話可能不太足夠的。有些地方“民主”不見得都好,理想的民主后來變成操縱的民主。有些地方相反,香港是其中最極端的例子,法制、媒體都非常鞏固,司法獨立,有很長時間的傳統(tǒng),它有司法獨立,有法治的精神,什么民粹都無所謂了,都應該抓起來。比如前陣子在城市里破壞日本人的物業(yè)不會沒有罪,在香港是要抓起來的,這才是法治。香港的代議制是安全系數(shù)很高的,而且會改善它的管治的。很多地方經(jīng)過痛苦的過程,慢慢走入良性循環(huán),比如臺灣。臺灣之前法制、司法獨立沒有香港好,但民主選舉兩黨輪替之后也有改進。所以只要不是在真空狀態(tài)突然空降民主的話,有公民社會,有法制,有獨立司法,有媒體自由等等,代議民主是一種形式上改進,對整個管治都是好的。
南都周刊:你還寫到一個類似烏托邦那樣的世界中心轉(zhuǎn)移到了中國。今年就是2013年,有沒有進一步的思考?
陳冠中:很多人用換屆什么的來看,但我稱之為“新常態(tài)”,是從2008前后開始的,從國力、中國的形象、國人自己的看法、外國對中國的看法來看。這個新常態(tài)現(xiàn)在還是個進行時。
我記得到2010年,《南方周末》的周年活動我講的話題是“中國已經(jīng)是列強之一”,當時在網(wǎng)上罵得不得了,但是這兩年所有人都說中國是個強國了。2008年奧運之后西方也對中國印象完全改了:經(jīng)濟上不得了了,什么都不得了了,這個就是新常態(tài)。然后做事方法也很不一樣了,現(xiàn)在談“三個自信”,都能談我們制度多優(yōu)越,這種論調(diào)也是一個新常態(tài)。我書里把這個新常態(tài)叫做盛世,這是一個文學的形容吧,也是回應。盛世不見得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完美,歷史上康乾盛世也有文字獄。盛世也是個新常態(tài),就是突然很多人自己叫自己的年代為盛世了,這個已經(jīng)一百多年沒叫過了。
盛世會有很多心態(tài)上的轉(zhuǎn)變,而且盛世之后,在中國歷史上都是走向衰敗的,盛極則衰。永遠都要警覺,不管是什么事都要警覺,可能盛世更要警覺一點。盛世可能就是我們覺得自己了不起,一般你問一個香港人香港的盛世是什么時候,他們可能會說上世紀80年代,當時有種批評叫做“大香港沙文主義”,可能大香港沙文主義就是花錢花得多一點而已。但如果出現(xiàn)“大中國沙文主義”那可能是世界事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