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坐在我的面前,一條條給我列數(shù)著她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說到動情處還渾身顫抖。她的嗓門越來越高,用詞也越來越尖刻,其間甚至幾度凝咽。我的安慰她一句也聽不進,她甚至沒有分神看我一眼,只把我當作傾倒內心苦水的容器。讓母親如此痛苦和憤怒的始作俑者便是我的父親。
為人子女,我最不想念及的就是父母間的關系——那噩夢般的關系啊。雖然他們已是八旬老人,但我以為分開是他倆最好的結局。社會給出了很多幫助子女如何應對父母離婚的指南,可是像我這種成年子女面對老父老母的婚姻又該如何是好呢?大家普遍認為,不要在孩子面前談論自己的婚姻,但這條建議似乎只對幼小的子女有效。一旦成為成年人,你就別想握著小孩這塊盾牌防身了。如果今天的我不是40多歲,而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也許面對父母時能感到更舒服些。
我的父母以前并不是這樣的。曾幾何時,就算他們沒像神仙眷侶般相處,我也從來沒為他倆的婚姻操過心。他們當然吵過架,但從沒把我攪入他們的紛爭中。母親是抱怨過父親,但大多是以“撿起你的臭襪子”那種喊完了就煙消云散的方式進行的,哪有今天的這種架勢。母親現(xiàn)在的勁頭就像一個恨不得重生的女人,悲慘到這輩子都白活了,除了遺憾還是遺憾。以前我無從設想父親會批評母親,但現(xiàn)在他也開始這樣做了。一旦我和他們中的一位在屋子里坐下來,就要接受他們對另一半刀風劍雨般的批判,末了我還得從地上把刀具都撿起來,扮演好調停人的角色。
當雙親湊在一起時,他倆只有算來算去算不清的帳,在旁邊看著的我都深感痛苦。他們倆都曾跟我說過,如果此生從未牽手就好了,我覺得世界上所有子女聽到這話,心頭都會一片悲涼。
父母并沒意識到,他們辱罵對方的時候,我們子女受到多大的傷害。沒有母親,我們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同樣的,我們也不能沒有父親。同情一方就意味著與另一方為敵,我們根本就無從決斷。作為父母唯一的女兒,他們似乎更愿意跟我傾訴。雖然我的兄弟們也領教過父母的抱怨,也被他們搞得心煩意亂,但顯然他們被牽扯進來的程度與我不同,不用去充當調停人。
我很想從身邊找到援手,到底應該如何處理這樣的事?我的朋友們有三種情況:第一,父母有一個或者兩個均已離開人世;第二,跟父母關系比較疏離,無所謂他們怎么折騰;第三種就是像我這樣的,爸媽的關系一團糟,苦水劈頭蓋臉就朝你潑過來。家里屬于第三種情況的朋友們都感覺比較痛苦,一個50歲的男性朋友對我說:“我試著不去想這些,畢竟老人家還能有幾天活頭呢?”
人類的預期壽命越來越長了,但是對于幸福時光來說,我們的壽命又太短了,短到塞不下那許多的怨與恨??粗改脯F(xiàn)在的樣子,我想當初的他們是否能想到自己的今天呢?為此我特別找了一位兩性關系專家,為父母的婚姻把脈。
克里斯托弗·米爾斯是一位為離婚人士或者要分手的夫婦提供幫助的心理治療師。我問他是否遇見過七八十的老夫老妻關系維系不下去的,他說近些年來他的確遇到過一些這樣的情況。
“我最近遇到一對老夫婦,我觀察了他們的溝通方式。很明顯,他們各說各的,誰也沒把對方的話真正聽進去,所以也從沒給出對方想要的答案。如此反復。此外,這與家庭氛圍也有關系,在有的家庭,爭吵也許被視作正常現(xiàn)象。對于一些夫妻來說,吵架的雙方像雙人舞的搭檔一樣,習慣了彼此的步伐,靜謐反倒令人不安。再有就是,像你母親這樣的人不想放下自己的憤怒和辛酸。”
父母們并沒想到,他們攻擊伴侶的同時丑化了自己的形象。比如我的父母在我的心目中就形象受損,讓我對自己曾經堅信的東西開始動搖,進而懷疑一切。我把自己的感受告訴米爾斯,米爾斯給我開出了他的診斷:首先,你母親在宣泄情緒上不懂克制,也沒有人去阻止她;其次,你務必牢記,你父母的婚姻與你無關。”
以前沒人跟我這樣說過,我想的確如此,媽媽的狀態(tài)確實如他所說,也沒人去阻止她這樣做。父母的婚姻的確不關我事,確切地說,我不希望最后爛攤子要我來收拾。米爾斯說:“他們的沖突會讓你很受傷?!彼ㄗh我告訴父母,我不會再聽與他們婚姻有關的事情。我必須讓他們閉嘴。
當父母再一次起沖突的時候,我告訴他們,要么離婚,要么就別跟我談論他們的事情,我不是兩性關系的咨詢師。我的話奏效了一兩周的樣子,隨后他們又故態(tài)復萌。但是我感覺這與訓練小狗類似,需要軟硬兼施,反復強化訓練效果。我也開始采取措施自保:他們又在談論痛苦的婚姻時,我就開小差,而不是試圖讓他們重歸于好。
我之所以想寫下此文,是因為我非常懷念以前的日子。在并不很遙遠的從前,父母給了我快樂、溫暖、充滿愛的童年。即使現(xiàn)在,拋開他們的戰(zhàn)爭不談,他們對子女也溫暖如故。
我的父母有自己的事業(yè),他們也曾一同辛勤工作,并肩奮戰(zhàn)。但是當生活里發(fā)生了兩件大事,即退休和最小的子女自立門戶以后,他們的關系就不復從前了。換言之,當生活的主旋律不再是工作和撫養(yǎng)子女后,他們有了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去審視兩人的關系??墒蔷退闼麄兊年P系再不好,在我們家,“離婚”也是碰不得的字眼。我也曾將離婚視作人生失敗的標志,現(xiàn)在我卻覺得那是一些人理智的選擇。眼見著年底父母的金婚紀念日將至,哥哥跟我開玩笑說:“咱們送點什么給他們啊,離婚怎么樣?”
米爾斯曾告訴我,之所以要讓子女遠離父母間的沖突,是因為孩子會將問題轉嫁到自己身上。“你需要仔細想想,這到底是父母的問題,還是你自己的問題。”米爾斯說。
這是我父母的問題,但是或多或少都將我牽涉其中,成了我的問題。也許因為我是他們最小的孩子,我的離去成了他們婚姻大戰(zhàn)的催化劑。雖然我的生活多少也有些波折,但整體來說我還是個過得相當充實和快樂的女人??匆妺寢尙F(xiàn)在的樣子,真讓我感到內疚,似乎是我拋棄了她。
父母內戰(zhàn)帶給我的種種心痛,真是寫也寫不完。但令我最恐懼的還是,有一天我會不會也步他們的后塵?
我問米爾斯是不是婚姻會隨著人上了年紀也老舊失修,他說:“世事變遷,越來越多的老年人開始選擇離婚。40年,50年都跟同一個人保持婚姻關系,這段時間實在太長了。如今婚姻存續(xù)的時間要遠長于我們的祖先,因為那時候人們的壽命比較短。在150年前,‘直到死神將我們分離’是一句很容易遵守的承諾,那時候兩人能攜手的時間一般只有12年,一生守著一段婚姻是很正常的事情?!?/p>
那么,今天的我們有什么方法可以讓婚姻延緩衰老,保持新鮮?米爾斯給出的答案是友誼。迅速進入搭伙的狀態(tài),小恩小惠少不了,互相幫助免不了:拉開椅子,輪著做飯,幫忙洗澡,一起洗衣服。一個人干活的時候只要另一個人能從旁邊搭把手,家務瑣事看起來就沒有那么多。米爾斯的話讓我又想起了父母過去關系融洽時的場景。
嗨,我又想哪兒去了。我念念有詞,不關我事,真的。
[譯自英國《衛(wèi)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