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蔣盛華還是會想起那段最窘迫的日子。一家三口擠住在租來的不到40平方米的豬飼料店里,狹窄、昏暗、沉悶。突然有人敲門說收垃圾處理贊,因為拿不出那10幾元錢,他急忙關燈,一家人大氣都不敢出。
——不是每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生意人跌倒了都有機會有勇氣從頭再來。從百萬富翁淪落到終日與酒相伴的落魄“詩人”,再重拾億萬身家,蔣盛華很慶幸。
窮是什么滋味?
“爸爸,家里真沒錢了嗎?”
1995年夏天,蔣盛華創(chuàng)辦的飼料廠倒閉了。百萬富翁的日子僅僅過了兩年就煙消云散。面對剛上小學六年級的兒子稚嫩的詢問,他只有沉默。
——他曾是綦江當?shù)赜忻霓r(nóng)民企業(yè)家。1963年,蔣盛華出生在重慶市綦江區(qū)東溪鎮(zhèn)一個農(nóng)民家庭。因為家里太窮,他從小就得撿破爛幫補家用。高中畢業(yè)后,他到湖南省南縣打過工,回到家鄉(xiāng)做過打石匠、干過裁縫、學過木匠、搞過養(yǎng)殖場。后來,攢了一點錢開始代理售賣豬飼料。從挑著飼料走街串巷到擺地攤、租門店批發(fā)飼料,蔣盛華白手起家一路打拼。上世紀90年代初,當重慶各區(qū)縣鄉(xiāng)鎮(zhèn)還流行爭當“萬元戶”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身家上百萬,人稱“蔣百萬”。
有錢了,心就大了。1993年,而立之年的蔣盛華決定在綦江區(qū)趕水鎮(zhèn)開廠自己生產(chǎn)豬飼料。開始生意很紅火,后來生產(chǎn)出的飼料卻慢慢跟不上市場的變遷??萍既藛T建議蔣盛華更新設備。購買新設備至少要三四百萬元,蔣盛華咬咬牙,還是上了——哪怕要貸款,要開口向人借錢呢,不更新設備,產(chǎn)品說不定就會被市場淘汰??蓻]想到當年銀根緊縮,他下一步的貸款申請未獲批準,飼料廠頓時連日常周轉都成問題——新設備到位了,可沒有原材料這不就是一堆廢鐵嗎?
幾經(jīng)掙扎,蔣盛華的飼料廠還是倒閉了。他一下子從雨萬富翁變成了負債累累的窮光蛋。就在這時候,妻子提出了離婚,“這樣的日子沒法過了!好幾百萬呀,就被你打了水漂!你這輩子還能掙幾個幾百萬?”
果真是夫妻好比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嗎?蔣盛華不敢相信。但現(xiàn)實往往殘酷。又一次徹夜爭吵之后,妻子終于頭也不回地離開。摟著年幼的兒子,蔣盛華不自覺地流淚,“兒子,你還有爸爸,爸爸一定不會扔下你……”
他不是沒有窮過。那時候他堅信自己能重新站起來。他只是擔心兒子。
兒子從小不愁吃不愁穿,當同齡孩子父母5毛、1元地給孩子零花錢的時候,兒子身上隨時都有8、9元錢。兒子讀小學四年級時,他更是把兒子送到重慶市區(qū)的一所寄宿學校,也就是所謂的“貴族學校”——當時這所學校來自綦江的孩子只有三個,都是綦江當?shù)赜忻麣獾钠髽I(yè)老板的孩子。以前每到周末,蔣盛華還會開著當時流行的桑塔納轎車去學校接兒子,讓兒子頗為驕傲。
——夜間天翻地覆,兒子能接受嗎?
“打爛賬”的日子
蔣盛華說,他虧欠兒子,不能給兒子一個完整的家,更讓兒子早早領悟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飽嘗他人白眼。
然而錢沒了,至少還可以有家。
1997年,蔣盛華遇上了他現(xiàn)在的妻子。“當年妻子的親朋好友都勸她不要跟我這個窮光蛋在一起。”現(xiàn)在回想,蔣盛華經(jīng)常開玩笑,“看來老婆是個炒股高手,買了一支‘潛力股’啊?!?/p>
——誰能看出他是“潛力股”?當年他窮困潦倒且失意。用綦江話說,那是一段“打爛賬”、東拼西湊、入不敷出的日子。幾乎沒人相信他會東山再起。
兒子只能回到綦江區(qū)趕水鎮(zhèn)上學,一家人不得不擠住在以前租來的不到40平方米的飼料店里。時常有債主上門討賬,蔣盛華沒錢,只能眼睜睜看債主把店里剩余的飼料搬走。屋漏偏逢連夜雨,緊接著飼料店樓上自來水管連續(xù)兩次爆裂,將這個“家”全部淹沒,一家人只能搬到妻子的娘家吃住。
飼料生意很難從頭開始。沒有錢、沒有收入來源,在妻子娘家呆久了,自尊心強的蔣盛華受不了了,每到吃飯時間就避出門去。妻子問他出門干什么,他總是回答說和朋友談事情,有朋友請吃飯。而事實上,他整天在外游蕩,一元錢買3個饅頭,口渴就喝街邊的自來水?!帮暳蠌S倒閉后唯一剩下的財物就是保險柜,有一次偶然在里面找出13個一元錢硬幣,我高興得像找到了寶貝,因為又可以在外面撐13天了!”
長此以往不是辦法。蔣盛華始終不愿向妻子娘家伸手。為還債,為養(yǎng)家糊口,他曾回農(nóng)村老家種地,又輾轉貴州荔波、成都的飼料廠打工,卻偏偏時運不濟、屢屢碰壁,就連打工都遇上老板欠薪。
貧窮最能消磨意志。好幾年過去,蔣盛華近乎絕望了。他終日借酒消愁。妻子勸慰他,“機會不是天上掉餡餅,真要那么容易掙錢,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百萬富翁了嗎?”又說,“人生中哪會有邁不過去的坎?跌倒了就再站起來。”
——真能再站起來嗎?
2000年圣誕節(jié),正上高二的兒子班級聚餐,每人要湊15元的“份子錢”,回家說起,蔣盛華搜遍全身上下只掏出9元錢。他吞吞吐吐告訴兒子,“要不你去跟老師說說,聚餐費過幾天再交行嗎?”最終,懂事的兒子沒有參加同學們的聚餐。
2002年,兒子考上重慶工商大學。蔣盛華硬著頭皮四處借債,為兒子籌措一年6000多元的學費。綦江是個小地方。旁人的冷眼、嘲諷,讓這個曾經(jīng)的百萬富翁一次次無地自容無言以對。當把兒子送到學校的那一天,兒子難得提出讓父親給自己買張50元的校園卡時,蔣盛華爆發(fā)了。他把兒子痛罵一頓。然后揣著僅剩的20元回綦江的車費上車,蔣盛華看著窗外,終于再一次忍不住流淚——
“我不能再這樣過下去!我得讓我和兒子挺起胸膛生活!”
從“蔣百萬”到“蔣木瓜”
男兒有淚不輕彈。人過中年,蔣盛華僅有兩次流淚,都是因為兒子,因為這個家?!安荒苷疹櫤美掀牛B兒子15元的聚餐費也拿不出,我還算是男人嗎?”
他放下自尊,從妻子娘家借了點錢,在綦江汽車站旁開起一家小餐館。掙錢雖少,至少兒子來年的學費有著落了。閑暇時,他就趴在餐桌上寫打油詩,通過詩歌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郁郁不得志的痛苦。
他曾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直到2003年夏天,他早早將學費交給兒子,兒子笑著拒絕,“爸,學費我自己已經(jīng)做兼職掙來了?!蹦且豢?,蔣盛華猛地驚醒:兒子沒有自暴自棄,反而自強自立,自己身為父親,是否更該重新奮起?
從此,他不再寫那些充滿痛苦的詩,專注尋找新的生意機會。
2006年,蔣盛華偶然得知綦江農(nóng)戶種植木瓜已達10萬畝,每到夏天,農(nóng)戶們都會為銷路發(fā)愁。他興奮了。前幾年他曾聽說有人想要開發(fā)木瓜酒,后來不了了之。而綦江本地人多有木瓜泡酒的習慣,但大多是把木瓜直接切片泡酒,很難形成規(guī)?;慨a(chǎn)。整個重慶都沒有關于木瓜的深加工項目,那能否像葡萄酒一樣生產(chǎn)木瓜酒呢?
2007年1月,蔣盛華去湖北宜昌、安徽宣城、陜西白河、貴州正安等木瓜盛產(chǎn)地區(qū)考察了解木瓜深加工情況?;貋碇?,他跟妻子商量著將妻子娘家的房子抵押貸款7萬元,又找到一個朋友投資3萬元,開始研制木瓜酒。
為收購木瓜,他和妻子常常是一大早就起床,背著麻袋坐幾個小時的中巴車到綦江各個鄉(xiāng)鎮(zhèn)收瓜。圖省錢,夫妻倆常常是餓了啃饅頭,渴了喝井水。時間長了,農(nóng)民們看蔣盛華一心撲在木瓜上,都戲稱他“蔣木瓜”。
接下來釀制木瓜酒卻困難重重。蔣盛華沒有專業(yè)背景,全憑自己摸索,做了多次試驗之后,釀制出的木瓜酒口感始終不盡如人意。妻子說,“要是不行就算了吧?把餐館開好不也一樣過日子嗎?”好不容易找到好項目的蔣盛華不肯放棄。
他再次趕到湖北宜昌,找當?shù)匾粋€木瓜酒廠的老板取經(jīng)。沒想到酒廠老板開口就要5萬元。交了這筆“學費”哪兒還有錢啟動生產(chǎn)?蔣盛華再三懇求,就差沒給這個酒廠老板跪下。最后,雙方以2.5萬元成交。
誰知這個酒廠的木瓜酒生產(chǎn)工藝并不成熟。蔣盛華回到綦江后,又足足琢磨了一年,才算掌握了木瓜酒的生產(chǎn)技術。這時候,他那位遲遲未見到成效的朋友,又反悔將3萬元要了回去!
命運吊詭的是,3萬元對十幾年前的蔣盛華來說,不多,但對現(xiàn)在再創(chuàng)業(yè)的蔣盛華來說,卻是傷筋動骨的分量。怎么辦?
蔣盛華沒想到這個時候有人會雪中送炭。他更沒想到送炭的人竟是自己的兒子!此時蔣盛華的兒子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在重慶一家知名房地產(chǎn)公司做銷售,剛剛拿到1.6萬元的傭金,他全部給父親寄了回來。
2008年3月,在綦江火車站一處廢舊倉庫,蔣uyvW72OAsn3T8cQt//zXTw==盛華的木瓜酒廠終于正式起步了。
上陣父子兵
最失意的時候,蔣盛華寫了無數(shù)打油詩,貼滿自己的小餐館四壁。題材都是婚姻、家庭和孩子。他勸人不要離婚。一談到自己的過去,他就痛苦。
然而拜師學藝,在從重慶萬州至湖北宜昌的快艇上,蔣盛華寫下一首詩,名為《尋路》,可堪印證他再創(chuàng)業(yè)的心境:“舟,破千絲萬縷行;景,飄曳漸隱;天連萬嶺,銀波蕩漾;千帆拋后,任我馳騁,復我河山!看誰逞英雄?金定不是商海蛟龍,即顯酒業(yè)風流!”
金定,是蔣盛華新公司的名字?,F(xiàn)在,蔣盛華在綦江創(chuàng)立的“蔣瓜瓜”木瓜酒可以說是家喻戶曉。
剛開始,市場拓展并不順利。盡管號稱木瓜深加工,金定的木瓜酒沿襲的仍是泡制木瓜酒的生產(chǎn)工藝,而這塊市場上競爭激烈。這時候,兒子向蔣盛華提議,要搞就搞發(fā)酵木瓜酒,將目光瞄準高端市場。
為此,蔣盛華又開始專研發(fā)酵工藝,嘗試用鮮木瓜進行發(fā)酵試驗。功夫不負有心人,2009年1月,蔣盛華的發(fā)酵木瓜酒一經(jīng)推出市場,便大受歡迎。6月,他就貸款在廢舊倉庫原址上修建了新廠房,購買了新設備,擴大了生產(chǎn)規(guī)模。
“兒子,回來幫爸爸吧,上陣還需父子兵啊。”
2010年1月,蔣盛華終于忍不住給兒子打了這個電話。此時,兒子已連續(xù)兩年奪得重慶一家知名房地產(chǎn)公司的銷售第一,年薪已上20萬元。可是四年來,兒子并沒有在重慶主城區(qū)買房買車安家落戶,而是把積蓄全部寄給了父親,支持父親的事業(yè)。聽了父親的話,他更是毅然辭職,從主城區(qū)回到綦江,成為父親的得力助手。
2010年,蔣盛華貸款200萬元在綦江食品工業(yè)園買下58.5畝土地,修建起了新的辦公大樓和標準化生產(chǎn)廠房,并從國外引進先進生產(chǎn)線;5月,他向重慶市工商局申報注冊了“蔣瓜瓜”品牌商標,同時在北京、上海等地設立了營銷辦事處。榮譽紛至沓來。他被贊為綦江木瓜深加工“第一人”,2011年5月,更獲得“重慶市十佳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明星”稱號。現(xiàn)在,他償清了貸款,他的固定資產(chǎn)加上庫存的上千噸酒,資產(chǎn)上億元。
當?shù)厝藝K嘖贊嘆說,這個曾經(jīng)跌倒的昔日百萬富翁,竟然站起來了,又有錢了。可是,財富對蔣盛華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呢?
蔣盛華給兒子買了奔馳車,但兒子只有去談業(yè)務的時候才會開。他自己開著100多萬元的寶馬車,可是寶馬車就像是他的貨車,他長期親自送貨、拉貨,車上依然放著筒靴和工地靴。每天晚上回家,沒有豪宅,一家六口人還是住在90平方米的普通居民樓里,自己在家做飯吃。蔣盛華有時覺得,財富的真正意義就是讓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
“哦對了,孫子要出生了,這下家里有七口人了。”他笑著補充。
不是每個小生意人跌倒了都能從頭再來。人生至此,于蔣盛華算是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