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初，各國政界、商界領袖前往歐洲小鎮(zhèn)達沃斯探討“歐債危機”的解決之道，交流全球治理協(xié)調路徑。而IMF前總裁斯特勞斯-卡恩卻離開歐洲來到中國。

此次中國之行，卡恩會見了包括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在內的中國政府高層。其間，卡恩接受了《財經》雜志專訪。

“每個國家都忙于應對國內問題而忘記了協(xié)調。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仍然一團糟的原因?！?在卡恩看來，解決歐洲債務危機的“鑰匙”并不僅在歐洲諸國，關鍵在于全球協(xié)作機制的強化與重塑。中國等發(fā)展中國家，應當擁有更多的話語權和影響力，同時也應該擔負起更多責任。

2007年就任IMF總裁以來，卡恩被評價為率領IMF應對全球金融危機的“正確人選”。2009年，IMF成功地將資金規(guī)模由2500億美元增加至7500億美元，并增發(fā)2500億美元特別提款權，向全球提供流動性。

如今，IMF開始越來越多地在國際金融秩序中扮演中心角色。作為IMF多年的掌舵者，卡恩對全球經濟有著獨特的觀察視角。談到2013年，卡恩并不樂觀，歐洲并未脫離困難，而“終極武器是催生信心和建立協(xié)調機制”。

2013年“不會令人非常期待”

《財經》：2012年能稱為經濟復蘇年嗎？

卡恩：我想并不能這么說。對于某些地區(qū)而言，2012年是不錯的一年，特別是歐洲取得了一些進步，但總體而言，我們還遠未擺脫困境。從全球的角度來看，我并沒有太過樂觀。

《財經》：2013年全球經濟是否會有改善？

卡恩：很難講。但總體來說，我認為2013年不會是非常令人期待的一年。

在美國，經濟增長也許不至于太壞，但“財政懸崖”的問題仍然存在。到目前為止，我們看到兩黨已為避免“財政懸崖”達成協(xié)議，但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這并不能根本解決“財政懸崖”危機，所以美國最終的情形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華盛頓的決策。

歐洲的情況可能略好些。就像我所說，歐洲在2012年取得了一些進步，但這還遠遠不夠。歐洲現(xiàn)在所做的努力，并沒有幫助我們擺脫危機，只是穩(wěn)定了情勢的發(fā)展。

值得欣慰的是，新興市場的表現(xiàn)非常穩(wěn)定，但我們不能用“強勁”來形容這部分經濟增長。這種情況下，2013年歐洲的債務危機以及美國的財政狀況，會成為全球經濟增長的兩個重要風險。

《財經》：2013年美國采取的財務整頓措施，將進一步削減預算，這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經濟基本面？

卡恩：對美國而言，一方面，政府需要應對巨大的財政懸崖；另一方面，他們知道他們將要做的一切，即增稅或削減開支，都將對增長造成不良后果。不只是美國，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問題也大同小異。

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實行開放戰(zhàn)略。這樣隨著時間的推移，比如福利開支等許多問題在中期都會減少。與此同時，在短期內不要過度削減財政開支。

也就是說，要在短期內保增長，同時開放市場。當然，要做到這一點非常困難。這就是為什么到現(xiàn)在并沒有明顯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最近意識到所謂的“財政乘數(shù)”高于預期。這意味著擴大或減少開支對增長的影響高于預期。所以它表示，如果過度削減開支或增稅都會對增長產生比幾年前預期的更大的影響。

這可能就是歐洲的處境為什么這么困難的原因之一。無論如何，我建議制定包括退休金、醫(yī)療保險等在內的重組財政系統(tǒng)的四年、五年、六年計劃。但我不建議現(xiàn)在大幅削減開支。

《財經》：目前，歐洲央行作為統(tǒng)一監(jiān)管機構的協(xié)議形成了，似乎歐債最緊迫的危機已經過去。歐元區(qū)今年能否真正擺脫危機走向復蘇？

卡恩：如果危機的定義指的是形勢發(fā)展到了高潮階段，我認為這一輪危機很可能已經結束了。它可能在數(shù)年后卷土重來，但現(xiàn)在不大可能。

我從來不認同體系會崩潰、希臘將脫離歐盟這種說法。這種情況不會發(fā)生。

但如果你要說各方面反映平淡的情況就是危機、低增長，而且所有的系統(tǒng)運作得都不夠好就是危機的話，那么是的，我們仍然處于危機當中。

我擔心，雖然歐洲人做出的所有決策都有利于拖延時間并避免出現(xiàn)大規(guī)模動蕩，但不能提供長遠的解決方案。

換句話說，我預計不會有爆炸性局面出現(xiàn)，但也不會出現(xiàn)全面的復蘇。

《財經》：在你看來，歐元區(qū)今年最糟糕的情況會是什么？

卡恩：我想增長率會很低，可能在0-1%之間，這對歐洲經濟來說，不足以使所有系統(tǒng)（尤其是福利國家）正常運作?？峙略诿髂?，人們會更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我的擔心是，可能會有1年-2年的低增長期，但如果低增長持續(xù)4年-5年就會產生棘手的問題。

《財經》：這種“棘手的問題”會否影響世界經濟？

卡恩：一定會有影響。歐洲經濟大約占全球經濟總量的25%，也就是四分之一。所以世界經濟的四分之一零增長或接近零增長，不可能不對其他國家產生影響。

歐洲需要更強政治聯(lián)盟

《財經》：《歐洲經濟貨幣聯(lián)盟穩(wěn)定、協(xié)調與治理公約》（“財政公約”）正式生效后，歐元區(qū)在邁向共同財政政策的道路上開了個頭。“財政公約”生效對市場恢復對歐盟信心以及加強歐盟財政一體化有多大幫助？

卡恩：這是方向正確的措施之一，但是來得太慢、太晚了。

《財經》：那么在你看來，歐元區(qū)國家是否已作出足夠多的政治努力來擺脫危機？

卡恩：已經實施的措施有助于避免出現(xiàn)大的動蕩，但還不足以解決問題。

銀行聯(lián)盟的措施受到歡迎，但進展卻非常緩慢。財政聯(lián)盟的進展甚至更為緩慢。跟全球經濟的速度相比，整個系統(tǒng)推進的速度太慢。

十年前我寫過一本書，其中的一章標題叫做《歐元尚不完整》（The Euro is Not Completed）。那時，我認為歐元尚不完整的原因是我們被困在了河中央。我們?yōu)榻W元區(qū)作出了所有技術性的努力，但沒有進一步的政治聯(lián)盟，我們難以享受到它的種種好處。

現(xiàn)在我們仍被困在河中央。過去十年來政治聯(lián)盟一直沒有取得進展。這就是現(xiàn)在的問題。如果德國、法國和其他國家決定要從危機中走出來的話，那么它們得到的多數(shù)建議就是：大膽邁開步伐，走向政治聯(lián)盟。

歐盟，尤其是歐元區(qū)的本質是，政治意愿將把不同國家的未來和合作連接在一起。

在2008年-2009年危機期間，所有人都很害怕，因此合作還不錯——但在危機之后，不僅美國人、中國人、印度人開始足不出戶，整個歐洲——法國人、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也都只管自掃門前雪。合作和建立歐洲政治聯(lián)盟的意愿并非那樣強烈。這是現(xiàn)在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

《財經》：在這一過程中，國際機構，例如IMF，能夠發(fā)揮何種作用？

卡恩：這不是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工作，這是政府、委員會和公使、歐洲各國首腦的工作。他們必須接受進一步的一體化，他們必須接受更多共同的決定，他們必須找到更強的領導力，歐洲現(xiàn)在缺乏的是領導力和勇氣。

與此同時，全球協(xié)作也非常重要。幫助歐洲人，同時也是幫助中國人和美國人。

中國，但不僅僅是中國，世界上的其他國家，也都受到增長放緩的影響。幫助世界上的所有國家重新獲得增長對大家都有好處。這就是必須進行協(xié)調和合作的原因。

信心和合作才會帶來增長

《財經》：下一步，你認為拉動全球經濟增長的新引擎在哪里？

卡恩：經濟的動力是信心。沒有信心，要獲得增長會非常困難。世界上沒有幾個國家充滿信心。

我認為拉丁美洲的情況不錯，非洲也不錯，但非洲只是全球經濟中的一小部分。一些亞洲國家的情況也還不算太糟糕，當然這主要跟中國和日本有關。俄羅斯也還不錯，但非常依賴天然氣和石油價格。

全球經濟總體信心不足，歐洲的信心尤其疲軟。消費者信心下降，投資者不愿做長期投資，而是僅投資一些特定項目。這就是為什么市場上有那么巨大的流動性，這種情況是不穩(wěn)定的。

《財經》：2012年國際經濟中一些快速增長的部分，能否在今年成為拉動經濟復蘇的動力？

卡恩： 我們處于一個完全全球化的世界，一切都是相互關聯(lián)的。很難將世界的某一部分放在一旁不管，只關注其他國家。如果可以的話，人們會說：“好吧。歐洲一團糟，我們不要管歐洲。只管跟其他國家一起發(fā)展就好了?！钡珰W洲占全球經濟25%的比重是不會改變的，所以歐洲貿易對世界上的其它地方來說非常重要。為了獲得增長，所有國家都要有信心。如果世界上的某個部分處境堪憂，那么就會對全球經濟的其他部分造成影響。

這就是多邊主義和嘗試強化協(xié)調機制如此重要的原因。這不僅是說協(xié)調比爭斗更好——當然是更好，但那不是唯一的原因。

現(xiàn)在不僅強調協(xié)調的重要性，更強調協(xié)調對獲得全球增長的重要性。世界上的所有國家都是相互作用的。

2009年、2010年面對金融危機時，各國表現(xiàn)出了較強的協(xié)調能力。但是隨著金融危機的結束，或者至少是減弱，每個國家都忙于應對國內問題而忘記了協(xié)調。這就是為什么情況現(xiàn)在仍然一團糟。

我記得大概四年前在倫敦由戈登·布朗擔任主席的G20峰會上，各國首腦都對危機非常擔憂，所有人都想要合作，這是我們能夠成功的原因?，F(xiàn)在的G20變得一無是處，每個人都一樣，來了作個演講，然后回家，就什么也不管了。協(xié)調合作的想法已經不入主流，體系再大也不起作用。

《財經》：應當如何改變這一現(xiàn)狀？其中IMF能夠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卡恩：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改革還在進行當中。跟過去相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現(xiàn)在重要得多，但僅靠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是不行的，力量最終都掌握在每個國家的手中。

我認為IMF的角色已經有明確定義——它對各個國家提供經濟顧問，向經常項目失衡的國家提供融資，以及幫助組織國際協(xié)調。在三條腿當中，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運作得很好，在此基礎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要做的是監(jiān)督。

“中國需應對‘第一次資本主義危機’”

《財經》：中國以及新興經濟體如何加入到全球協(xié)作中來？

卡恩：我一直認為在新興經濟體中，最重要的當屬中國。這些經濟體在全球經濟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作為貿易伙伴，它應當擁有更多的話語權和影響力，同時也應該擔負起更多的責任。

《財經》：你所提到的“更多的話語權和影響力”具體如何體現(xiàn)？是否是指中國在IMF中所擁有的份額？

卡恩：我非常贊同擴大中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配額和人事方面的影響力。我認為中國政府有必要意識到，他們扮演的角色很重要，而且不能推脫。他們可能不喜歡這樣，但無法避免。

在我的任期內我成功地進行了兩次配額改革。第一次已經落實，也就是大大增加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國家的配額。第二次已經接近尾聲，就是讓中國成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大股東之一。這一改革還將繼續(xù)，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會有所改變。

《財經》：你如何評價過去一年中朱民的工作？

卡恩：我覺得朱民的工作很出色。首先，他是一個很好的經濟學家，擁有很強的分析能力。其次，他比其他人所想象的知道得更多，不僅是關于中國，還有亞洲。他對加強理解中國和亞洲發(fā)生的事情很有幫助。我認為這很有用。我很高興能親自邀請他加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

《財經》：未來中國將面臨何種挑戰(zhàn)？

卡恩：我認為中國經濟在這些年發(fā)展得很不錯。目前，中國經濟正面臨增長型經濟所面臨的問題。說得夸張一點，我認為中國經濟正面臨其“第一次資本主義危機”。

中國現(xiàn)在要應付銀行系統(tǒng)的清理問題、不公平問題、農民工進城問題和環(huán)境問題。盡管這可能還不是完整的問題列表，但所有這些問題都是市場經濟的傳統(tǒng)問題。

當然，這些問題的解決途徑不能僅是技術層面的解決方案，也要有政治層面的解決方法。在我看來，由于擁有龐大人口的中國存在著很多矛盾，因此不同的經濟因素在運作時需要更多的空間。而且我也理解，對于中國政府來說，管理差異化如此之大的多元化國家會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然而，我認為中國選擇發(fā)展市場經濟是正確的，既然做出了這個選擇，那么中國就需要根據(jù)市場經濟來進行應有的政治層面調整。

《財經》：這一調整應當如何展開，你如何看待未來中國的轉型？

卡恩：首先，對于外國人來說，下結論、談看法都是很難的，因此我的言行應當非常謹慎。但是我之前曾說過，像中國這樣龐大的經濟體，如果要發(fā)展規(guī)模更大的市場經濟，政治層面不進行調整是行不通的。

市場經濟是一種依賴于契約的經濟，它在依賴于契約的政治環(huán)境中才能獲得良好的發(fā)展，而這意味著尊重與人民的契約并由人民共同來決定想做的事情。這是為什么市場經濟能在西方與民主齊頭并進的原因，而西方民主也是一種政治契約體制。

中國會何去何從？也許，中國可能會創(chuàng)建其獨有的體制，但是不管是哪種體制，在經濟領域發(fā)揮作用的主體也必須在政治領域發(fā)揮作用。

中國增長前景不悲觀

《財經》：人民幣匯率一直是各界最關心的話題。以買盤交易量衡量，去年11月以來，人民幣又一次進入上升通道。你如何預測今年人民幣匯率變動？2012年中國外貿增速下滑跌破預期，在此情況下，應當以何種步調推行人民幣匯率機制改革？

卡恩：我相信人民幣升值符合中國的經濟利益。

這不僅對中國經濟本身有所幫助，在應對內部通脹風險方面，還可以增加中國人的購買力。

其次，這將使人民幣能夠自由交易，可以自由交易的人民幣對全球經濟有利，這樣人民幣就能成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特別提款權的一部分，就能夠完全成為世界上的第二、第三或第四種主要貨幣。

這就回到了你之前所提的問題，中國如何擔負起更多的責任，成為主要伙伴就是其中之一，成為主要伙伴意味著貨幣能夠自由交易。要讓貨幣能夠自由交易，就得讓貨幣價值接近市場價。我還是相信，現(xiàn)在的人民幣的市場價高于官方價。我認為讓人民幣逐步升值對中國來說，是正確的政策。

現(xiàn)在中國的競爭力含有水分，像那些人口只有1000萬、2000萬或3000萬的國家可能可以并試圖利用貨幣來占便宜，但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國家之一，中國無法這樣做。

大國如果不守規(guī)矩，就會動搖整個體系。我能理解中國的商界為什么會利用低價人民幣。但是既然中國已經成為了世界主要的合作方之一，那么它就必須遵守規(guī)矩。

《財經》：很多學者對中國2013年經濟增長持相對悲觀的看法，你如何判斷？

卡恩：這視具體情形而定。肯定不會是10%或超過以往的水平，從這一點來看，目前的增長水平不如從前可能會讓人感到悲觀，但是我覺得增長率也不會太低。

所以我認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8.2%的預測是正確的。這一增長率是很多國家所向往的，關鍵在于對比的對象。如果對象是近期的中國，那么確實比以前少了，但是如果對象是其他國家，那么中國的增長率比很多國家都高。只要即將上任的新政府班底真正開始著手解決這些問題并做出相關決策，那么我對此并不感到悲觀。

《財經》：你擔心2013年全球通貨膨脹嗎？美國推出QE4，歐盟幾次購債計劃，日本等發(fā)達國家采取了持續(xù)的寬松貨幣政策。這對中國將產生何種影響？

卡恩：現(xiàn)在流動性的規(guī)模非常大，所以我預計將會出現(xiàn)比現(xiàn)在更為嚴重的通脹。換句話說，我有點驚訝現(xiàn)在的通脹率會這么低。

其中的原因可能是需求疲軟，另一方面，勞動者認為危機尚未結束，所以爭取增加工資的情況還不多見。結果就是需求疲軟、不爭取增加工資、低通脹。

在某些市場上，可能會有通脹——例如世界上某些地區(qū)的房地產市場。不過從全球層面看，通脹偏低。你可能還記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三年前的辯論：如果沒有出現(xiàn)通脹，就很難利用利率作為政策工具，因為已經到了零利率邊界，無法再低了。

不管怎么說，我認為美聯(lián)儲和歐洲央行去年的行事方式是正確的。它們做了必須要做的事情，問題是貨幣工具似乎快被用光了。

僅僅利用貨幣工具似乎很難推動增長。但如果不用貨幣工具和財政工具，特別是如果世界各地高筑的債臺使得財政工具難以利用，那么就沒有多少工具可以用來管理經濟了。

保持低通脹是央行的責任，它們也會很高興目前取得的效果，但我們應當更加關心增長，而不是通脹。

終極武器是催生信心，這就是我要強調協(xié)調和信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