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是星期六,天空湛藍。上午,石涼出現(xiàn)在北京西單圖書大廈,背一個深藍色雙肩背包。他穿得像個大學(xué)生:藍襯衣束進牛仔褲,黑色運動鞋,短發(fā)被一頂墨色燈芯絨帽蓋沒。
他面前是眾多讀者,接過書,寫上字,遞過去,一氣呵成。他在扉頁上的簽名,像一條不羈的龍。
石涼并不年輕。朋友們說,很少有人在他這個年齡還能葆有一團真氣、一身熱氣。
許多鏡頭對著他。其中一臺攝像機后面站著黑衣墨鏡的導(dǎo)演,他會將由此展開的簽售活動拍攝成當(dāng)日新聞。稍后,許多話筒伸向他:“我不太會說……”他邊用紙巾拭汗,邊微笑著解釋這個為“檔案”節(jié)目而出書的簽售活動。
那時,石涼接手北京電視臺“檔案”欄目剛好一年時間。節(jié)目中心主任陳大力對他說:“你就是我們要找的人。”而在此之前,這個人也許是陳道明或王志文。
2011年11月8日,石涼在自己的博客寫下《再見,檔案》: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但有些宴席散起來是那么的突如其來。
轉(zhuǎn)眼兩年。從2009年初首播的《北京人頭蓋骨之謎》,到2011年8月19日拍完的《驚魂9·11》,前后一共制作45+36=81期“檔案”(甚至多于該數(shù)字)。按合同約定的每年52期,目下還有16期尚未制作?!暗虑橥褪沁@樣,都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咔嚓’一聲手起刀落,你還沒回過神來。”
他說,有興趣的觀眾也不要失望,走掉的只是那個“有點裝模作樣、走起路來像個不倒翁、骨子里像是個農(nóng)民”的講述人。石涼相信“檔案”會以新的面孔、新的手法、新的形式和內(nèi)容抓住老觀眾,并贏得更多的新觀眾。
石涼,是他的第二個名字。
小時候,臥室里,有一塊大石頭,酷熱的四川,這塊被石涼稱為“神石”的大石頭伴著他長大。后來搬家,“石頭不見了”,為了紀念,從此有了新名字。
有人貶:石涼演員出身,做主持帶有明顯“演”的痕跡。從演員轉(zhuǎn)型做主持,這合乎程序嗎?簡直是胡鬧!
有人贊:石涼的舉手投足,彰顯魅力。只有他才能把良好的學(xué)識素養(yǎng)和完美主持結(jié)合到一起。換了主持人,沒意思了。
石涼很淡定:“褒貶亦好,照單全收。心意如何,生活即怎樣。心下不惱,便是活路。小舟從此逝,江海度余生。豁達里尋活路,寬闊了看風(fēng)景?!?/p>
石涼是四川人,曾在瀘州市京劇團學(xué)習(xí)小生、作為“知識青年”在四川合江縣插隊落戶、內(nèi)招到瀘州氣田建設(shè)大隊車工班。在農(nóng)村,“白天耕田鋤地,栽秧打谷,那是一段特殊的、有趣的經(jīng)歷。”
在瀘州大隊,石涼既是工作人員,也是演員,還是低音提琴演奏師。他擠在敞篷的解放大卡車里,每天顛簸上百公里,到鉆井隊、采氣隊等油氣生產(chǎn)一線,為基層職工演出。在那樣貧乏的地區(qū),人們對生活的熱愛不因為貧乏而降低,卻是認真而傾心。
1977年,我國恢復(fù)高考。此時的石涼,正隨文藝宣傳隊在一線巡演。在縣委招待所的公告欄中,石涼躑躅了很久。距離高考只有兩周,沒有復(fù)習(xí)資料,亦沒有專職老師輔導(dǎo),“孤注一擲地走向考場,”石涼說,“有些悲壯?!备呖汲煽児?,結(jié)果并不理想。表面上無所謂,其實很受刺激。緊接著,就自作主張回到車工班,因為這樣才有更多的時間溫習(xí)功課。
除去學(xué)習(xí),石涼一直在自學(xué)英語,并酷愛法國文學(xué)。經(jīng)常地,在深夜,一個人,石涼在隨時會熄滅的光下如癡如醉地讀巴爾扎克、雨果,“忘了時間,曾經(jīng)整夜不睡。要知道,政治革命的時代,傳閱這些書是要倒霉的。”書在每個同學(xué)手中傳得很快,“我只要兩天,就能讀完?!弊x《九三年》時,石涼被里面伯爵說的話深深震撼,啞口無言,后來才知道,這本書是導(dǎo)師鄭永慧翻譯的。
“做一個好演員須有三樣:悟性、閱歷、文化?!?/p>
1994年,法國著名大導(dǎo)演布瓦雷正在籌拍一部電影《守護神》,劇中云集了法國名演員,但飾演反派一號的演員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選,這個演員一要亞裔面孔,二要精通法語。眼看將要開機,布瓦雷仍沒找到合適的人選,正當(dāng)著急的布瓦雷無奈地準備專程去中國找這個演員的時候,有人給他推薦了在巴黎打工的石涼。當(dāng)石涼匆匆地來到布瓦雷面前的時候,布瓦雷用導(dǎo)演犀利的目光審視了面前這個沉靜的年輕人十幾秒鐘后,眼睛大放光彩,一通閑聊后說:“小伙子,這個角色非你莫屬!”
那是他演的第一部戲,在法國。戲里他扮演了“黑幫老大”,和他演對手戲的男一號是法國著名喜劇演員、綽號“大鼻子情圣”的德帕迪約。
這部由法國大導(dǎo)演、影星們拍的《守護神》公映后,在法國影壇引起了一番轟動,同時,石涼的東方面孔開始慢慢進入法國觀眾的視野。接著,石涼的片約不斷,先后主演《黑狗》《金色藏紅花》《雙重身份》《春天的孩子》《太平洋珍珠》《曼哈頓善神》等20多部法國影視劇和舞臺劇,成了當(dāng)時法國影壇最受影迷喜歡的華裔演員。
回國后,石涼碰到導(dǎo)演楊亞洲,他請石涼拍電視電影,看看劇本,石涼接了回國后的第一部戲。沒過多久,楊亞洲請他出演《空鏡子》中的角色,但時間不巧,正好與石涼答應(yīng)出演陳勝利導(dǎo)演的《當(dāng)關(guān)》撞車。“雖然還沒簽約,但還是婉拒了?!眴査欠窈蠡?,石涼直言不諱。這是他眼中的原則,毫不動搖。
石涼常說,做一個好演員須有三樣:悟性、閱歷、文化。“每飾演一個人物,仿佛重活了一回?!睍r不時有好劇本,他也說:“演員是一個脆弱的動物,抵抗不了好角色?!笔瘺鲈鲅葸^《緝毒英雄》第一部,看到第二部劇本時,“做演員的‘癮’又被勾出來了。”嘗嘗這樣的新鮮感讓石涼十分受用。
“四季是人生的襯托,冬天總那么長,可為了等待春天短暫的盛開,就心甘情愿地等待著,一任苦寒。”
2009年底,石涼加入“檔案”欄目。這個被稱為紀實性現(xiàn)場電視,立足于全世界檔案機構(gòu)解密的檔案素材的節(jié)目,從選主持人開始,就頗受爭議。節(jié)目的宗旨簡單明了:用看得見、摸得著的歷史細節(jié),展示勾連現(xiàn)實和歷史的時空。
無疑,石涼是不二人選。當(dāng)年做導(dǎo)游,石涼帶著一隊老外逛十三陵,繪聲繪色地講幾千年前在這里發(fā)生的事兒,“那些外國人的表情,一會兒驚詫,一會兒愕然。他們就喜歡聽神神秘秘的故事。”也許,“講故事”的緣正是由此開出花來。
有個流傳頗廣的故事:“檔案”的標志性鏡頭——石涼每次拿起檔案資料都要做一個規(guī)定動作:認真地戴上一雙白色手套,有條不紊地翻開手中的檔案……石涼說,為了這雙白手套,他曾和制片人呂軍發(fā)生激烈爭吵。
在某期開拍前,石涼突然對戴白手套提出質(zhì)疑,認為戴手套過程太拖沓,影響整個節(jié)目的節(jié)奏,于是在和導(dǎo)演商量后,臨時取消了規(guī)定動作。幾天后,制片人呂軍從拍攝素材帶上發(fā)現(xiàn)近幾期石涼沒有戴白手套時,馬上打電話和石涼溝通,耐心解釋白手套是節(jié)目的固定元素,是對珍貴檔案的一種保護手段,也是對歷史文獻的尊重,不能輕易去掉。而石涼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形式應(yīng)服務(wù)于內(nèi)容?!笔瘺龌卮鸬煤芨纱?。
兩個人就因為對節(jié)目理解角度的不同,誰也不肯妥協(xié),越吵越兇。一時間,電話兩頭竟然變成了針鋒相對:“你必須戴”、“我堅決不戴”、“不戴就先停機”、“要戴你就找別人吧”。
從這以后,兩個人達成了一致——手套要戴,不只在接觸珍貴文件的時候。但在通常情況下,石涼會在節(jié)目中刻意說明:“雖然我們沒有找到原件,但這里有同樣價值的復(fù)印件?!薄斑@是對觀眾的起碼負責(zé),絕對不可以誤導(dǎo)?!?/p>
“檔案”節(jié)目組找到過不少“真跡”, 譬如梅汝璈東京審判日記、常書鴻的日記?!盀檎以?,我們曾跑過大半個中國。原始資料越來越少,現(xiàn)大都收藏在檔案館或私人手中?!?/p>
石涼苦惱,常常懷疑。他不吝惜“貶低”自己,說不太相信別人,總想靠自己將問題得到證實。某個周末,石涼驅(qū)車到圖書館,直奔中國近現(xiàn)代館藏書區(qū),讀書,經(jīng)常忘記時間。在看過譯文版后依舊懷疑,便開始翻看最原始的外文資料,“強迫自己逐字逐句看懂并消化”。這是石涼,認真到讓人害怕?!澳悴灰詾榭梢则_過觀眾。誰在講故事,誰在背書,你在鏡頭前的一舉一動,觀眾怎么能看不出來?”石涼開始如魚得水,時常有種要“起飛”的奇妙感覺。
不料,“左腳還是踩到了右腳”。石涼合同到期,只得離開?!霸趺瓷岬媚??”他說。后來,石涼的博客上開始慢慢涌現(xiàn)數(shù)以百計的挽留聲音。石涼仁厚,但不得已。他勸慰喜歡自己的觀眾:“我相信,只要耐心一點,觀眾慢慢就會習(xí)慣新的講述風(fēng)格,會越來越喜歡‘檔案’?!?/p>
采訪結(jié)束,下樓梯,走出茶樓石涼突然站住,與我握手,他用了用力?!岸潭虄蓚€小時,我把半個人生回顧了。”
有時去回憶,常常要感恩,總是在期待。石涼說,人生有多少大事呢?多數(shù)時候是平淡、寡味。四季是人生的襯托,冬天總那么長,可為了等待春天短暫的盛開,就心甘情愿地等待著,一任苦寒??墒窃谶@苦寒里,得尋那半杯冰雪泡茶,賞那清梅獨自開。
彼時,他舒展眉心,仍是那有情有義之人,有如小蛇一樣游在混沌的日子里,只要你用心,就能感受到。人世間的日子九成以上是無聊的,而這一成的情誼,就是用來點綴這生活,在時間的荒野上,孜孜以求,散發(fā)微芒?!霸谙矚獍卜€(wěn)的似水流年中變老變淡,如果能這樣過一生,其實已經(jīng)是福祉?!?/p>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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