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的自由和想象,比詩更遼闊,更通靈。
空曠
秋風,吹得有點荒。收割過的大地變得更加空曠。野菊大面積盛開。點燃了多少河之水、壑之音,多少千里之遙的時光與走向。
不經(jīng)意間,發(fā)絲變白,眼角烙滿皺紋。衰老,不可阻擋。我越來越喜歡緘默,喜歡獨處。不再利索的腳步,更想在自由和詩意中飛翔。
輕風,細雨,花謝。蝴蝶的翅膀打濕在葉尖上,靜穆得比花朵還涼。
遠山,白云,教堂。山鷹,在教堂上空,抖動著褐色的衣裳。
一個人背著柴草,從坡上下來。弓一樣的背影,哼著我聽不懂的疲憊小調(diào)。一群羊,跟在身后,領(lǐng)頭的那只,不停地朝后張望。
一座小院,一截籬笆,一根細拐杖,遠方的蒼茫,給眺望加重了薄薄的屏障。
一槳孤單的小船,浮萍樣的命運,啜飲小沽河里濕漉漉的夕陽。
遠山青黛。
一些人和我一樣沿著河堤,急走在路上。
天色已暮。
走著走著,有的拐進附近的村莊,有的走進亮在不遠的燈火。也有的人和我一樣。喜歡獨自流浪,不覺得寂寞、孤獨、荒涼……
回去
最好是在農(nóng)歷的九月,回去?;氐阶畛醯纳綄⒐麍@。
找回妹妹春天的竹籃,一個人唱歌的山坡;窗口卑微的油燈,大風掀翻的背影;翻山越嶺的方言、乳名。
再想一些事:石碾的故事、草垛的私語、爺爺?shù)钠?、遺落兩目山的花燈……
多見一些人:金蓮剜地的五奶、探街摸巷的盲哥、給哥換媳婦的葵花、飄零異鄉(xiāng)的木匠……
白天,用粗糙的老手把陰影移走。捧云之淚、溪之水,分開道路,清掃最后的天堂。
夜晚,數(shù)著緩慢的心跳,寫詩還債。給自己、親人和未來,沾滿月色、燈火、蛙鳴、蟲聲,渴望、幸福、未了情。
不能動了,就坐在果園的中央,依靠親人的墓碑,休息片刻,風月無邊,夕陽黃昏,把千噸的滄桑,交給八萬畝秋風……
大雪來臨
風,從背后吹來。吹向村莊、河流、墓冢。
有人抱臂遠去;有人在輕輕啜泣。
麻雀斜飛,急叫,故鄉(xiāng)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它們在努力打開?
吹疼爺爺拐棍的疤痕;
吹亮父親的凍钁頭,已劈成垛的廢木頭;
吹暗母親苦難的老年斑,把白菜抱到家中;
吹歪狗剩叔年久失修的小推車,趔趄向黃昏;
吹斷寡婦嬸背著的柴木的碎骨頭;
吹開大壩上瘸腿哥拉著的瞎子姐,像飄落的樹葉、塵世的灰燼……
仿佛要把墳地里的親人,都吹翻身。
突然,有人喊我乳名——回頭,大雪在不遠的河谷,追趕著我的親人,一瞬間,卷走了他們。
我的父親母親
那個螞蟻一樣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爬上爬下的人,蚯蚓一樣在地球深處掏煤運煤的人,要不到工錢雙手捂住臉大哭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那個影子一樣的軟、小草一樣低頭屈膝,一個饅頭留一半,一碗青菜蘿卜吃半碗,在建筑工地和煤礦給那么多的父親母親做飯的人,就是我的母親。
那個抽旱煙葉子,喝一塊八毛錢一斤的劣質(zhì)酒,一口不夠,再兌上半瓢涼水喝下去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那個把老大穿不下的衣服,縫縫補補給老二,老二穿破了又縫給老三,老三再給老四,補丁摞著補丁,那個縫不完的人,就是我的母親。
那個煎著他的病熬著他的疼,磨著那把瘦骨頭,一天收拾著十二個時辰的一畝三分地,汗珠摔成幾千瓣,讓我們過好日子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那個不認得戶口簿上自己的名字,卻要我們使勁念書安分做人,那把老骨頭磨到哪天算哪天的人,就是我的母親。
今年,已經(jīng)八十多歲,像兩只老山羊,蜷臥在鄉(xiāng)下,不愿到城里給孩子們添麻煩的人,就是我的父親、母親。
獨釣
撐一柄老式的油紙傘,你將身軀慢慢移向一灣寧靜的湖水——湖水里有滴血的鳥鳴;腐爛的草籽;月亮的燈盞;陽光的灰燼……
還有你瞳仁里的憂傷、滾落的眼淚。
現(xiàn)在,冬的足音,如雪消逝。天空落滿晚霞和歸鳥。
四野之內(nèi),我是唯一的一根魚竿。
湖水浸濕了你的衣服、你的手臂、你的眼眸,浸沒了油紙傘。蕩起了一圈圈苦澀的水聲。
水草輕輕顫動。水面上,流動時間之河。
三十年后的某一個黃昏,湖邊垂釣,我釣上了我自己。我不曾想起什么,記起什么,尤其是愛和疼痛。
草長鶯飛,又是一春。
到兩目山去
必須經(jīng)過被太陽照著、月光沐著、星星淋著、雨露霜雪覆著的舊時光的鳳凰山。
不要說曾經(jīng)的身影,心碎,滿山的舊葉,那是鳳的文字,也是凰的情書。在這里,有人在雨天淋透愛情而去;有人為雪地里咬緊牙關(guān)的愛情而活。
愛情的臺階上,鋪滿斑駁的陽光。很多事物,在安靜地走遠,老去。
老去和活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去愛。
再走15公里,會路過“天將雨,則云出”的道教圣地云山。幾座孤獨的石墳,風雨剝蝕,被風吹動。埋葬了鮮為人知的身世。
云山觀里,供奉的道、神、仙,是法助著塵世的幸福,還是掩藏著草民的苦難?
我們都是過客,提著心,吊著膽。
再走,就到達我的村莊。葵花環(huán)繞籬笆墻。石墻上連天的荒草舉著荒涼。
老人如衰草靠著墻根,夕陽裝滿煙鍋,青石小街路過秋雁的翅膀。一捆柴禾移動在回家的背上。長滿老年斑的窗戶里,那是誰的咳嗽,如拉不動的風箱?
有種刻骨的東西,像刀子劃過。
山腳下,樹木安詳?shù)厣L,野菊還在開放。祖父的墳堆在那里,杏花姐和南方小木匠在這里生下了孩子。
最后到達山頂。我的圣經(jīng),我的教堂,我的心臟。
那是誰啊,俯視山下的村莊和田野,豐收之后的荒涼,熟透了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