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曾見有人在翻譯中國的傳統(tǒng)民居時,用了“Vemacular”一詞,就隨手翻閱詞典,讀到了該詞的兩個涵義:一是“鄉(xiāng)土的”、“本地的”,二是“方言的”、“用方言寫的”,頗感深受啟發(fā)。的確,迄至今日,矗立于僻野荒郊的傳統(tǒng)建筑,依然散發(fā)出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為人們展示著日漸消逝的生活方式。同時,傳統(tǒng)建筑因其濃厚的鄉(xiāng)土色彩,如同方言一般,各地皆有獨具的詞匯、語法及音調。此種以視覺接受的“建筑方言”,凸顯出中華地域文化千姿百態(tài)的豐富內容。
傳統(tǒng)建筑最為直觀地折射出地域文化的特色。其中不少佳構,目前已成為各地重要的文物遺存。當然,反映地域文化的載體可謂紛繁多樣。以地處皖南低山丘陵的徽州為例,這里盡管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世事滄桑,但仍然保留著極為可觀的地面人文景觀——既有世人熟知的牌坊、宗祠和古民居,又有浩繁無數(shù)的傳統(tǒng)歷史文獻。更為幸運的是,這里留存有目前所知國內為數(shù)最多的民間檔案文書,這些反映傳統(tǒng)徽州民事慣例的鄉(xiāng)土史料,幾乎涵蓋了民眾生活的各個側面,對于重新建構數(shù)百年來中國民間的歷史文化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史料。對此,日本學者岸本美緒教授曾指出:“契約文書作為史料的魅力還不僅僅在于所記載的物價、租額等數(shù)據(jù),紙質、字體、筆觸以及其他通過文書可能察知的如登場人物、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等,都能折射出當時社會的氣氛。這些文書在當時的日常生活中是很普通的事物,但正是由于其普普通通、無意造作的性質,反而能夠給研究者帶來關于當時生活現(xiàn)實的實在感受?!睂W界普遍認為,作為明清史研究的第一手資料,以徽州文書為代表的民間檔案文書,具有不亞于故宮檔案或地方衙門檔案的數(shù)量和重要性。
在上個世紀50年代,徽州文書是當?shù)卦旒垙S收購來作為紙漿的原料。鄭振鐸先生曾說過,當時皖南的炮仗鋪通常是將明代白錦紙印刷的書籍撕成碎條,作為鞭炮的心子。據(jù)說,用這種好紙做成的鞭炮,燃放時會特別地響,許多珍稀文書亦因此而灰飛煙滅。歷史時期,由于移民眾多,商業(yè)往來頻繁,徽州是保存珍貴信封最多的地區(qū)。在時下“集郵熱”的背景下,許多值錢的信封被形形色色的人購買走,但其中極富史料價值的信紙,卻因“不值錢”而往往被付之一炬!原本頗成系統(tǒng)的重要商業(yè)文書群被分割,以致歷史學者面對的,往往是東鱗西爪式的零散文書。好在目前已被各博物館、圖書館、檔案館等收藏機構收藏的徽州文書,大概不下20余萬件,民間收藏的數(shù)量更是相當可觀。此前,安徽省博物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率先對部分徽州文書做了整理,起了一個良好的開端。但毋庸諱言,在現(xiàn)有條件下,原本可以為學術研究提供重要支持的不少收藏機構,事實上并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文物收藏單位的不少珍稀文獻,迄今未能得到應有的發(fā)掘和利用。最近,我看到一些文博界的老前輩淳淳告誡私人收藏者,應將藏品面向社會,而絕不可秘不示人,那樣將失去收藏的意義。由此我也想到,對于收藏單位而言,文物保護自然是他們的守土之責,但除了做好諸如防止文物被盜、被人破壞之外,是否也應該予學術研究以更多的支持?
其實,對地域文化內涵的深入挖掘,同樣可以為加強文物保護力度、促進旅游開發(fā)提供有力的支持?;蛟S,這不是立竿見影的,但其潛移默化之功卻絕不應被忽視。近數(shù)十年來,海內外歷史學界、建筑學界對徽州文化的內涵作了深入的探討和研究,“徽州學”在中國史研究中異軍突起,徽州文化也受到世人的廣泛關注。2000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安徽古村落——黟縣的西遞、宏村確定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無疑為文物保護和旅游開發(fā)提供了更好的條件。與此同時,大批徽州文書的發(fā)現(xiàn)和利用,使得歷史學者深感此前對傳統(tǒng)社會的理解乃至了解均遠非全面。在徽州,我曾看到,一處頗為完整的文會遺址竟被鋸木廠占據(jù),而其不遠處就是被列為文物重點保護和旅游開發(fā)單位的某姓宗祠。其實,文會原是族中縉紳、士人的會文之地,后亦成為調解民事糾紛的重要場所。作為明清徽州民間社會的基層組織,文會與宗祠、社屋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只是囿于史料,以往學術界在對徽州宗族、村落社區(qū)的研究中,僅僅注意到村落、宗祠和牌坊等,對文會則極少涉及。因此,一般人可能連文會是什么都不清楚,更遑論保護和開發(fā)了!這一例子,不知是否可以說明學術研究的現(xiàn)狀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文物保護和旅游開發(fā)?但不管怎樣,我衷心希望文物收藏單位能夠與歷史學者通力合作,以共同推進中國的學術研究、文物保護和旅游開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