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來自天上,來自雪山的心臟。他像一塊冰,緩緩加入了河水的流淌。他一邊消融,一邊記錄。他在流動中抓住了鏡子的二重性:清晰地反映,徹底地遺忘。又一陣波浪完整地覆蓋河床,仿佛水面從沒有破碎。
他依水而居。他的伴侶是浪花、蘆葦、水鳥和云朵。作為河流的記錄者,他保持著旁觀者的冷漠和調(diào)查員的嚴謹。他對河面上浮起的白霧視而不見,又沒有錯過一只點水的蜻蜓。他就像是對岸注視著他的那個人。
隔得太遠了。他看不清河岸那邊的一座白房子,房子前的桃樹和少女。唉,太遠了,他看不清六十年前愛戀的姑娘,盡管她一直潛伏在心底。童年是上游,暮年是下游,他仍在中途,河水在流逝,仿佛沒有盡頭。
仿佛時間沒有終點……但這是假象。他像上岸棲居的漁夫,拉開距離觀察河流,但他總是錯過漩渦的要點,譬如霧中飛行的鳥2群,縮短了旅程。他也在流逝,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所推動,最終匯人黑暗而遼闊的大神秘。
他每天注視著河水。他幾乎能區(qū)分兩朵浪花的差異,推測一掬河沙的數(shù)量,聽懂魚類的交談。他極目遠眺——下游逐漸開闊而平靜,暮靄升起,金色的晚霞將他的身影打上河床——像孤獨的巨人進入老年。
他用筆記本記下了河流每天的變化,譬如深淺和清濁,流量和速度,尤其是浪花的數(shù)量、大小和形狀,河流在汛期豐盈如圓月,咆哮的浪頭猶如情欲勃發(fā)的母馬,在枯水期卻像詩人拖著的禿筆,像一把掃帚收攏彗星的碎屑。
他的記錄擴充到河面上的天空、云朵和風(fēng),擴充到河岸的草葉、啃草的羊和孤獨的散步者,擴充到河底的細沙、卵石、淤泥和沉船……河面又涌起白霧,河底埋葬著青春的筆記本。他潸然淚下,仿佛他是上一起船難的幸存者。
捕魚者迎著晨光撒開了大網(wǎng)。一艘“突突”地行進的木殼船,安裝著柴油發(fā)動機,但仍帶著農(nóng)業(yè)時代的質(zhì)樸和笨拙。它像銹蝕的大鐵剪,將土黃布料般的水面撕開——每一尾魚,都感到了鋒刃的銳利和寒光。他也仿佛被割傷——
河水在發(fā)黑,在變臭。在工業(yè)時代,河流像一個人被抹黑,被緝捕。他聽見了鱒魚的咒罵和鯰魚的哭泣。多年以來,他以文字、聲音、圖像、想象和夢幻記錄著河流的生與死,他使用的工具有筆墨、顏料、畫布、錄音筆、攝影機和電腦。
他為河流寫的詩,抄襲了河堤上的草葉和野花,優(yōu)美而脆弱,像燈籠花在不停地開放又凋零而無人閱讀。唉,那些詩句,單薄易碎,如露珠,如蝶翅,像一顆顆卵石投入河心,那一圈圈漣漪,像他額頭上的皺紋在擴展。
晚風(fēng)中,他也曾流動而遠離了大地般的女人。他也曾想念而沒有依賴和要求。他也曾涌起無窮盡的波濤而越過了情欲,他也曾狂喜如山洪暴發(fā)而逸出了河岸。他也曾愛戀如飛蛾撲火而失去了翅膀。此刻,蟲在鳴,狗吠月,月光濺起水聲一片。
河灣和他,于剎那間靜下來。他跟河水在映照。多年以來,他在河邊反復(fù)摹畫著河流。畫紙上的河流跟眼前的河流在相互滲透和融入。他覺得他作為一條河流被畫上了宣紙。他說不清在描繪河流,還是對著河流在畫自畫像。
每天晨昏,他都在河畔觀浪,聽風(fēng),默誦流水的節(jié)奏?;ㄔ诔臭[,鳥在聒噪,云在裂帛。他也知道,紅日和落日都是同一個火輪子,上升或下沉都沿著同樣的路途而方向相反。但喜悅及傷感,仍然像兩種不同的火將他的內(nèi)心焚燒。
他意識到他的觀測出現(xiàn)了漏洞。他頂多算得上抽樣調(diào)查。他不可能同時目睹河流的每一部分每一條支流,即使是同一片水面(一條河流的所有水面是否能算同一片水面而又逸出了他的視野),他也無法捕捉每一個細微的變化。他苦惱于河流不可分割——
而又不能從整體上把握。一滴從泉源涌出的水,在流淌之后還是那滴水嗎?更多的水在涌現(xiàn),每一滴水都匯入了主流。他用攝影機捕捉每一朵新生的浪花。它們有相同的面貌而保持著流動性。他在夢中被告知——
他不是那條河流。而只是一朵浪花在另一條河流上無望地跳躍又掉落(唉,這一朵浪花跟別的浪花有何不同?即使在不同的河床中)。在夢中,河流以雄辯的言辭,將他對河流的認知推翻,他又無法將啟示從浪花中剝離。
河流在流逝而沒有消失。浪花在破碎而沒有斷裂。他看到了河流清澈的五官,因為純凈而接近于無限透明,因為流動而接近于無限神秘。他通過凝望河流看清了自己。時而是魚,時而是鳥,時而是魚游過之后的水波——
擴展著寂寥……時而是鳥飛過后的蘆葦,只留下葦稈的振顫、虛空以及驅(qū)趕著寂靜的風(fēng)……時而是沉入水底的石頭,變得渾圓而光滑,又分解成無限個沙粒,覆蓋了整個河床,從上游到下游。
天空、山巔和樹叢……還有鳥飛翔的路線在河水上呈現(xiàn)。河流也在記錄而太過潦草:倒影被細浪揉碎,又在裂痕中彌合。唉,記憶也摻雜著想象和虛構(gòu)。他如夢初醒,像溺水者被人救起,像失憶者恢復(fù)了記憶。
水是河流的廟宇,也是它的神像。水是河流的身體,也是它的魂靈。水是河流的舌頭,不斷地說話而沒有重復(fù)。流水有無數(shù)種聲音而沒有詞語,他試圖以河流的語言記錄這一切,無視格律和節(jié)奏。
流逝即存在。不可計數(shù)的魚類咬著時間之餌,被釣魚竿甩上了河岸。他跟河流在對話。他既是河流的喉舌也是河流的耳朵。水在流逝。水也使他成為河床和堤壩,他是河流的容器。他在流逝中漸感枯竭而難忍恐懼。
他沿著河岸徒步,從源頭走到下游(或在河上漂流),目睹(或伴隨著)河流進入了大海。他也是河流的一部分而保持了獨立性,他也是每一滴水而不隸屬于任何水域。他放下了一切(還有什么不能放下),又被身后的浪頭猝然擊倒。
要了解一條河流,必須了解一滴水、了解一粒沙,必須做一尾魚,必須像鮭魚那樣溯源而上,必須了解一座冰山的火焰和淚水,必須將耳朵像落日那樣貼近河面,與其說他在記錄河流的命運,毋寧說他在撰寫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