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花
秋風(fēng)將大地的憂郁,吹了多少遍。我的親親的山菊花——
命薄的花朵,悲愁的花朵,淚水打濕的花朵,粘滿泥土的苦香,那么無助,在兩目山的坡坡嶺嶺,晃動。
還有一朵初雪里夭折的,洗心河的淚水。至今還沒淌完的花朵,睡在我旁邊滿眼黃的山岡,
人們路過這里,都靜穆著臉走開。
臨水而望。淡淡的斜陽,有點蒼涼。
山路翻過山梁,望不到頭的是憂傷。草萎地,水?dāng)嗄c,流不動的是空曠。望一眼心就疼的山菊花啊!顫抖著故鄉(xiāng)的心事,守著貧窮而溫暖的籬笆墻。
月色里的思念
坐在柔軟的月光里,一朵石榴花悄然爆裂在肩上,才知道思念的淚水落滿了草根。
寂靜的刀子,傷了夜鳥的鳴叫,碎了的幾滴,在遠處。不知什么時候,月亮停坐在前面的柳枝上,孤獨如水邊的我。
五月的荷,如初戀的青澀,站在水中,清幽的葉,是否等待你的到來?
我將背負(fù)一生的疼痛和愛。
回到初戀的荷塘,少年谷地。竹馬依舊,青梅已回槳聲燈影、軟歌依語、水做的江南了。
我已習(xí)慣時光的緩慢,和垂下的星光、月光乃至暗。
我現(xiàn)在偶爾酗酒、流淚,但一直不抽煙,因為你的桂花香的唇、梨花弄雨的呼吸,和江南燕子青草的綿綿情話。
今夜,我要手捧那縷青絲、那袂衣角,騎著夢中的竹馬,從山川連綿的齊魯。到水歌四起的竹樓人家,尋你。
痛和憂傷又起,彌漫一池?zé)熡曛小?/p>
雪夜
回到兩目山,雪不停地在膠東半島飄。
臥衾撫卷。有什么比這更難得的,難得的寧靜,和心靈如雪芬芳、輕靈。
我一次又一次返回、尋覓,就一次又一次在兩目山種下美麗的心愿、感恩和愛。
那些縈繞心結(jié)的、眼睛累的、身心困頓的、久違的、悲傷的、淚水的、錯失的、傷痕累累的、久久不散的……母親之手,撫摸。
幾朵咯血的梅花,滴在寒夜的心上。給了我這個舊居異域的歸客。
雪夜里,那是誰,腳步疲憊而傷感?寧靜,如風(fēng)吹疼骨頭,嘩然從周遭的枝頭灑落。
惘然四顧,淚水潸潸而下。煙與火的故鄉(xiāng)啊,何時不再隱蔽,一一向我敞開……
父親樹
你枯竭而疲憊的目光,依然站在村頭遙望。
樹上的鳥兒,相繼遠走他鄉(xiāng)。你沒離開村頭一步。憑根的思想,直接參與了鳥兒們的飛翔。
如今,歲月的刀痕將你剝蝕得枝殘葉敗。滄桑的年輪老了一年又一年。
飛在路上的鳥兒,雖然左邊是雨。右邊是風(fēng),因為你的目光,在飛向太陽的過程中,逐漸接近了太陽的光芒。
生生世世守望的父親樹??!
當(dāng)成群結(jié)隊的鳥兒飛過山山水水,睜著動人的眼睛向您靠攏時,你高大的身軀怎么就站成了村頭細(xì)小的拐杖!
有多少美好的事物,在等待
有多少時光,就有多少巨大的或細(xì)微的事情發(fā)生。
就像那個春天,一朵瘦弱的小黃花,不經(jīng)意間,堵住了我心靈的傷口;一塊小小的碎冰,載走了我不合時宜的傷痛。所以,腳下走過的所有,我們一定保存著,保存著命運中的那些巨大或瑣碎。
有多少夢想,就有多少翅膀能飛到的地方。
就像這個夏天,飛回屋檐的燕子,帶回大海那邊親人的信箋;六歲的兒子,深懷人類單純的童心。在詩中寫到:真想把臺灣海峽的水舀干,天天。讓爸爸開車接爺爺回家。
有多少鄉(xiāng)愁,就有多少遠之又遠的故鄉(xiāng)。
就像年年中秋,呼之而出的鄉(xiāng)愁濕滿人間。在他鄉(xiāng)的城市,我磨破了多少鞋子,鄉(xiāng)愁,還跟著我。那朵不同的月亮,是不同家的方向在喊。
有多少愛,就有多少緩慢的幸福。
再冷的冬天,一盆爐火。一本書。與妻兒相擁,內(nèi)心的幸福是那么平靜而綿長。身邊的大河啊。日夜不停地向大海奔流,和我們一起,享受那些緩慢、細(xì)小的幸福。
回家
時光微涼,滿眼的菊花黃。這是九月以后的時光。
我要在這個秋天,趕回村子。背著我的刀斧和詩卷,辛酸和貧窮。要不,我就再也回不來了。
那年,火車帶著我內(nèi)心的閃電、疼痛與哀傷,穿過隧道,遠離故鄉(xiāng)。那是我卑微的生命做不了主的事情。
八百年的銹鎖,叩不開一千年的門環(huán)。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親人,有的走近,有的遠離。在這個薄薄的黃昏,仿佛一個巨大的秘密,通向蒼茫的舊傷。
荷的風(fēng)衣,竹的傘,蓑衣流雨的腳印,淺涉紅塵的影子,迷茫,孤獨。近在咫尺,被門前河里的水草緊緊纏住。我不敢弄出一點聲響,痛疼最先抵達我的心臟。一些雨,在長風(fēng)中,緩緩流淌過我的臉龐。
懷念舊村莊
回到老家,我總會到水庫岸邊坐坐,看看躺在水底下的舊村莊。水面粼粼或冰雪覆蓋。水底下是我念念不忘的舊傷。
石碾上,煙鍋里抽著無奈的爺爺;柳巷里,那盞濕漉漉的燈光;還有妹妹的哭聲揪人心腸。
一到雨季,村莊就晃動在水中央。
父親的淚眼,兩鬢添了多少霜?
日和月不停地移過。風(fēng)兒又吹綠了山岡。
一群人突然降臨了舊村莊,把災(zāi)難推到岸邊,把悲傷運到山那邊。
天地間,我的村莊就站在水庫對面的山上。
回到老家,我總會到水庫岸邊坐坐看看。夜里,也總徹夜難眠。而我的兒子,卻在土炕上。在妻子的懷里,睡得香甜。
白雪花,紅窗花
薄薄的雪片,點亮了我的窗花、我的心跳。雷雨閃電。思想細(xì)雨——
奶奶剪的五福,殘留淡淡的灰塵。寄托的祝福再多,也沒過一天幸福的生活;
母親剪的喜鵲鬧梅,翅膀落滿隱忍和滄桑,探出墻角的曲枝,舉不起雪花薄薄的命運;
姐姐剪的并蒂蓮,露珠在蕊心滾動。葉子下面,藏著孤苦的愛情。
雪花飄啊飄,繞啊繞,飄過窗欞,繞向一窗褪色的紅。
讓我想起,走出村莊多年。和堅守村莊一輩子的。善良而執(zhí)著的親人的面孔。
推開窗,白茫茫的大雪,蒼茫著銀河,覆蓋了淚飛如雨的籬笆墻。
大雪覆蓋
大雪,飄然而至,像是一次浩大的約定。冰冷的手指,運送那些疲憊的影子、紛飛的鳥雀,逼近遠方低垂的河山。
你行走在落花秋雨的江南,是獨立寒秋、兩行秋雁。還是一枕清霜、半窗月明?
你心愛的圍巾,看孤寂老去;取暖的火盆,還留有去年的碳粒。
飛雪滲入骨縫,村莊。忍受疼痛的風(fēng)。
那是誰,雪地里,凄然而立?
大雪,覆蓋。漫山遍野的鄉(xiāng)愁。
爐火之旁,那只善良的小羊,依偎著咳嗽的爹娘,回憶著塵埃一樣的往事。如此的簡單,平凡,依戀。之于這個世界,米粒大的幸福,便讓我們淚流滿面。
半卷詩書,足以安心。三畝薄田,足夠立命。你不必承諾故鄉(xiāng),我也不敢兌現(xiàn)遠方。
就做窗外的苦楝樹,忍受思念的饑餓,把村莊守候。好好過完每一天。
一抹殘陽,來自天堂,站在那座高高的山岡,溫暖著等待你歸來的籬笆墻……
桃花
在遙遠的三峽,春天剛邁進三月的門檻,你就顫動著悄然盛開。
比骨朵還疼人的小身子,綠萼托著粉裙子。
不愿記起,故鄉(xiāng)那個叫桃花的女子;
不忍回頭,嫁進兩目深山中;
我的淚水摔成的桃花,一夜之間,漫山遍野。站滿小沽河兩岸,很少再見這樣的桃花了。
開得安分、嫻靜。不見隔山隔水的憂愁。
我沿著長的江和痛的疼,無言地訴說,默默地祈禱。
桃花啊,你怎么不吭一聲,就從兩目山一下子投到了長江呢?
這里的秋天
色彩斑斕的是兩目山,負(fù)載落花的是洗心阿?;h笆墻的村子:野葵低垂,爬滿藤蘿。
明眸善睞的碩果,爬滿山嶺,甜透洗心河;高梁獵獵作響,志向遠大,玉米飄髯,頗有孔孟遺風(fēng);大豆順從,谷穗低垂而善良,一粒一穗,都閃出悲憫的光芒——煙嵐柔遠,直達天堂。
母親提罐取水,愛她的蝴蝶,在她的身上留下花斑和流影。
父親手握鐮刀,解開紐扣,一次次俯身。把稗草剔除,好禾留下,擁抱熟透的陽光。
爺爺趕動羊群下坡,奶奶的三寸金蓮,一顫一抖跟在后面,和大地平分秋色。
田間小路上,哥哥揮動馬鞭,一聲吆喝,驚飛一大群雀兒,貼著萬畝金光,率豐收五谷,在山長水闊的蒼穹,一程又一程……
創(chuàng)作手記
七十年代,我斷臍于一個在地球上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名叫兩目山的地方。我很驚訝。我怎么就在那么落后偏遠的小地方,胸?zé)o大志、安靜澹然地生活了二十多年?后來我想,也就是在這二十多年的孤苦時光與歲月中,我懂得關(guān)注這個小地方像螞蟻一樣的卑微生命和像秋天小草一樣的命運和處境。這小地方融入了我的血液,是我的散文詩和生命不可缺的情結(jié)與“根”。
《捧著你的名字,流浪》中。無論是那望一眼心就疼的山菊花,雪夜里咯血的梅花,漫天的飛雪滲入骨縫的村莊,抑或是深陷在城市角落的“草根”型小人物,秋天里提罐取水的母親,孤苦的羊群,秋風(fēng)里的蘆葦,山岡上的野菊,瘸腿的大爺,叫杏兒的妹妹……都是那個小地方我無法割舍的疼痛。它與滄桑、無奈、荒涼、凄惶、苦澀、蒼茫、祈望等融膠在一起。才有了我的巨大的悲憫之情。
我堅信,是散文詩,支撐了我的生活;是散文詩。成就了我的今天。更因為散文詩,我從蟄居了二十多年的小地方走進了膠東半島最大的縣城,有了愛情、家庭、幸福,變得更加善良、智慧,富有同情心和良知。
感謝《散文詩》,關(guān)心我,幫助我,我感恩無限。我要一輩子寫下去,直至化為一抔兩目山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