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jié)回到故鄉(xiāng)時,我從書架上翻到一個從未用過的筆記本,那是我在高中某次作文比賽中所得。我還記得自己當年寫的是《我和酒的故事》。其中一個故事發(fā)生在1984年初,我在3歲多的時候,和爺爺從縣城出發(fā),步行16里地,趕赴三叔公女兒敏燕的結(jié)婚晚宴。
那是我第一次去往爺爺?shù)墓枢l(xiāng)密山渡村。之所以說那是爺爺?shù)墓枢l(xiāng),是因為爺爺在那里出生,而我和父親都不是在那里出生,我爺爺?shù)臓敔斠膊辉谀抢锍錾?。而爺爺?shù)臓敔斣谀睦锍錾?,家里人現(xiàn)在都還未能說清楚。
16里的路途至今清晰如昨,對一個3歲多孩子的體力而言,顯得過于漫長,但沿途山水讓你覺得世界在眼前漸次打開。坐渡船過了一條江之后,三叔公家就快到了。我對爺爺說,我曉得這里為什么叫密山渡了,因為:密密的山,有渡船。
那并不是一趟完美的旅途。我很快便在婚宴上大哭大鬧,因為婚宴只準備了散裝的米酒,而沒有當時流行的汽酒。我拉著爺爺要回家。三叔公趕緊到村口的雜貨店買了一瓶汽酒,才讓我安靜下來。我把汽酒倒入瓷酒壺,再倒進瓷杯子里喝,喜笑顏開。我和爺爺在故鄉(xiāng)住了一晚上。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所住房間的樣子和自己家不一樣,看上去更加老舊。
那其實是衛(wèi)家人建于1936年的老宅子的后半部分,前半部分在上世紀50年代初被征用為農(nóng)會辦公處所,此后多年又被用為村公所、信用社等等,現(xiàn)在被村委會租給無房的村民。
我的父親小時候曾經(jīng)在前面的屋子住過,那是60年代了,他跟著同學到附近水電站勞動,晚上住在那里,他能透過房屋的木板縫看到對面的親人在洗衣服,卻不敢出聲。因為他聽到另外兩位同學在說,你知道我們住的是什么地方嗎?這可是地主家的房子。50年代初,劃定家庭成分,作為當時密山渡最“富有”的人家,衛(wèi)家被劃為“工商業(yè)兼地主”。
老房子的前半部分,在50年代初以前曾經(jīng)是自家所開商店的門面,叫“衛(wèi)鼎記”。這招牌來自于爺爺?shù)臓敔敗K?jīng)是教書先生,在家鄉(xiāng)一帶德高望重。大概是19世紀末,滿清臨近尾聲的時候,他獨自一人來到密山渡村,開始了衛(wèi)姓一脈在此的基業(yè)。教書的職業(yè)收入不高,在1936年以前,衛(wèi)家人在密山渡都是租房子住。
盡管清貧,但衛(wèi)家人家教極嚴,小孩犯錯,定會受到責罰,長輩權(quán)威不可動搖,上下兩代人之間溝通不多,以至于下一輩人很難說清楚上一輩人的事情。三叔公如今是家族里的最長者,回憶往事時,他經(jīng)常用“聽聞”二字開頭,不是他記不清楚,而是當年所知有限,表達又一貫嚴謹。
三叔公的父親是我的大太公(也就是我曾祖父的伯父),他年少時,帶著家里人在外賺著的一些錢回家,途中被土匪劫持,錢財被搶光,怕被家人責罵,不敢回家,便去往桂林城,投考廣西陸軍小學,后被錄取。廣西陸軍小學由蔡鍔創(chuàng)辦,新桂系三巨頭李宗仁、白崇禧、黃紹竑都曾就讀于此。這里是廣西軍隊新思潮的中心。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大太公從軍入伍,在部隊里當上了小軍官,但不久便從行伍抽身而退,回到了密山渡,將積攢下來的一些錢買了地,建了房,做起了生意。而他的同學們繼續(xù)著自己的戎馬生涯,使得新桂系成為了中國最為重要的地方實力派之一,一度是國家權(quán)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三四十年代,密山渡的衛(wèi)家人開始擺脫以往的清貧生活,過上了不錯的日子。三叔公跟我回憶過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筵席,是他的爺爺去世的時候。那是40年代初?!懊刻斐缘牧魉幸话俣嘧溃粤巳烊拱?,這么大的場面,首先家里得有錢,而且去世的人受人尊敬?!?/p>
當時家里有將近三十口人吃飯。如今家住廣州的姑奶跟我說起過當時吃飯的場景,“至少擺兩桌,好熱鬧?!钡@絕不是好吃懶做的一家,我奶奶生前說過,原本想著是嫁入了富貴人家,但每天的勞動卻相當辛苦。
我爺爺是他那一輩人中的老大。我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穿著背帶褲,意氣風發(fā)。他喜歡戴一塊日本手表,騎一輛德國自行車。
但在1984年初,66歲的爺爺帶著3歲多的我在通往家鄉(xiāng)的路上,意氣風發(fā)早已不再。在我的印象里,爺爺是個沉默寡言,謹小慎微的人,三叔公給我的感覺相似,那時候,他會從16里以外的密山渡挑著兩大筐腐竹到縣城售賣。80年代初,生意這件事情,又回到了集市上。這是30年前的衛(wèi)家人熟悉的事情。這30年來,三叔公在鄉(xiāng)下過得不容易,各種運動都少不了他,盡管他幾乎時刻保持沉默,但家庭成分決定了,他即便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也是有罪的。
對待所謂的地主家,有許多欠妥之事,公社時期,普通人殺了頭豬,一半交給食品公司,自己家可以留一半,但是“我們家殺了一頭豬,除了交一半給食品公司,另外一半在大隊上還要分一次,最后分到自己家的就一小塊”。三叔公說。
八叔公保留著一張密山渡革委會在1970年開的罰單。被罰款的理由是:大辦酒席。當時是我三姑奶(爺爺?shù)娜茫┙Y(jié)婚,家里人在一起吃了一頓簡單的飯,“家里窮得叮當響,怎么可能大辦酒席呢?”八叔公說。被罰金額是31塊2角錢,罰款都沒辦法湊齊,只好向別人借。
在密山渡生活的八叔公一直未婚。未婚的還有七叔公和九叔公,他們在適婚的年齡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沒人敢嫁給他們。九叔公過去的一年從密山渡去往四川成都照顧身體不好的四叔公。就在春節(jié)前幾天,四叔公在四川病逝。2008年四川地震的時候,我在四川采訪完之后,去看了四叔公。今年原本打算重訪災區(qū)時,再去看他,但是,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我剛工作的時候,在南寧待了4年,有一段時間住在南寧的二叔公家,二叔公去世的時候,我從遺物里看到一封四叔公當年從甘孜寄給二叔公的信。四叔公曾經(jīng)在四川藏區(qū)工作多年,他曾經(jīng)興奮地向我形容貢嘎山的壯美。他們都是從密山渡走出去的人。他們那一輩讀大學的人很多。二叔公、二姑奶讀的是中山大學,四叔公讀的是廣西大學,五叔公讀的是東北工學院,六叔公讀的是南京大學。同一輩人里這么多人讀大學的,在密山渡,至今沒有出現(xiàn)第二家。不要說下一代,七叔公之后的幾位長輩都失去了上學的機會。
大年初二,我去到了密山渡村。敏燕姑姑和他的兒子陳衛(wèi),還有陳衛(wèi)的女兒陳智涵也正好回到密山渡三叔公家拜年。這是四世同堂的一刻。1984年參加了敏燕姑姑的婚宴之后,這30年里,我沒見過她幾次。她從密山渡的江邊嫁到了月城的江邊。去年,月城的江邊新建了碼頭,農(nóng)事之余,她會去那里做些事情,賺些錢。鄉(xiāng)村生活很乏味,打牌賭錢是許多人的選擇?!霸趺床拍馨奄€博給禁了呢?”敏燕姑姑氣憤地說。因為丈夫嗜賭成癮,夫妻間經(jīng)常吵架,他們在前些年離了婚,但離婚之后,他們?nèi)匀蛔≡谝黄?,一起吃飯,一起帶孫女。這也算是中國式離婚的一種吧。
敏燕姑姑一直心懷遺憾的是當初自己沒有上過多少學。她在小學畢業(yè)后,就沒有機會再繼續(xù)學業(yè)?!拔易x書的成績不錯啊?!痹谀菐啄晷W的時光里,她最害怕的是去報名。“那時候報名,是要填家庭成分的,每次填那一欄我都覺得抬不起頭來?!?/p>
大約30年的時間里,這個大家族的人都因為家庭成分而抬不起頭來。大學畢業(yè)后在山西工作的五叔公有20年的時間未曾跟密山渡的家里人聯(lián)系,大家甚至以為他早已過世,70年代末,他才給家里寫了一封信。我父親曾經(jīng)是家里出差最多的人,1984年,他去山西出差時,才跟五叔公聯(lián)系上。
六叔公今年沒有回密山渡過年,因為之前九叔公到四川照顧四叔公去了,而六叔公腿腳不便,以前回鄉(xiāng)都是九叔公照顧他。去年,我在密山渡見到六叔公,他的妻子和女兒在加拿大過年,他沒有去,他一個人回到了密山渡,和幾個老弟弟過年。我第一次見六叔公已經(jīng)是上大學的時候了,那是叔叔家建了新房子,好幾位叔公都來了,那大概是1949年之后,幾位叔公輩的人聚集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我當時跟二叔公聊了很久,他喜歡談國家大事,對于家族的許多問題,他回答得不多。
我在南寧工作的時候,跟二叔公交流挺多。他們那撥中山大學的老同學一起辦了一份內(nèi)部傳閱的小報,主要的編輯聯(lián)絡工作由二叔公負責。我在這份小報上看到過前新華社國際部副主任楊木、《紅旗》雜志的牧惠等人寫的文章,他們是二叔公的大學同學。這份小報的回憶文章寫得最多的是他們當年在中山大學參與共產(chǎn)黨地下學生組織的活動。二叔公因為鬧革命,大學未畢業(yè)便逃到香港,后轉(zhuǎn)往東江縱隊。再后來,他成了共產(chǎn)黨的干部,參加了土改。他為了一個新制度的建立不惜犧牲生命,但當他在外地得知自己的父親(我的大太公)在家鄉(xiāng)因莫須有的罪名被鎮(zhèn)壓時,他感到痛苦和不解,這就是革命的后果嗎?
二叔公很少回密山渡,如今,他是密山渡山上的一座墳頭。五叔公的墳也在同一座山上。我爺爺?shù)膲炘诳h城的一座山上,面朝著密山渡的方向。我和爺爺最后一次一起回密山渡是參加三太公的葬禮。那也已經(jīng)是20年前的事情了?;閱始奕⒌氖虑椋抛尮枢l(xiāng)的距離更近一些。
將近三十年前,敏燕姑姑結(jié)婚一年后,生下了陳衛(wèi)。在陳衛(wèi)還沒出生的時候,他父親卻先進了監(jiān)獄。入獄的原因,敏燕姑姑都說不清楚。據(jù)說當時的人們傳言有飛機空投鈔票,有一位村民撿到了錢,陳衛(wèi)的父親覺得這些錢見者有份,跟著別人把這位村民給綁了,但也沒得到錢。他以搶劫罪被判刑8年,6年后提前釋放。這如今聽上去簡直就是一部荒誕小說的內(nèi)容。陳衛(wèi)人生的前6年是沒有父親的,我還記得小時候見到他的樣子,小胖墩一個。大年初二,在密山渡,隔了二十多年,我才又見到了陳衛(wèi)。他現(xiàn)在東莞一家電子廠打工。
家族里的人一大困惑是,衛(wèi)家人是怎么走到密山渡這個村子里來的?一個不是很確切的說法是,我們這一脈衛(wèi)家人是從廣東東莞過來的。如今在廣州生活的二姑奶告訴過我,她在中大上學時,還向東莞的同學打聽過,東莞還真是有衛(wèi)姓聚居的地方。
當這個問題懸而未絕時,許多衛(wèi)家人又到廣東打工了,包括東莞。我是今年年初到東莞采訪籃球教練尤納斯時,才第一次到了東莞——這個可能的故鄉(xiāng)。開年會的時候,還在東莞住了一晚上,早上醒來時,看著窗外的山林,我的心中有種蒼茫感,幾百公里外的一個家族的命運,曾經(jīng)和這里有關(guān)?
陳衛(wèi)給我講了他在東莞打工的經(jīng)歷?!拔覀兙褪巧鐣畹讓拥娜恕!标愋l(wèi)說。他很內(nèi)向,說話柔和。敏燕姑姑認為這和小時候他父親不在身邊有關(guān)系。陳衛(wèi)在東莞每天工作10個小時,從早上8點工作到中午12點,休息兩個小時,從下午兩點再工作到晚上8點,過的是朝八晚八的工作?!拔覀兙拖駲C器一樣生活。”過年這幾天假是一年之中難得的閑暇時光。他會比較到底是進大廠好還是進小廠好?!拔疑暇W(wǎng)查過富士康的資料,40萬人的廠啊,跟我們縣的人口差不多。小廠有人情味?!彼粼诹诵S里。
還有許多年齡相仿的密山渡親戚在廣東打工,比如衛(wèi)青(他和那位漢代大將同名),他是我的一個堂弟,在深圳打工,做蘋果耳機的一個部件:灰色的圓環(huán)。陳衛(wèi)的妻子做過耳機的內(nèi)部零件,陳衛(wèi)則做過耳機連接器的模具,他們就這樣成為了世界工廠的一部分,生產(chǎn)出銷往全世界的商品。弗里德曼說得真對:世界是平的。
陳智涵快5歲了,她充滿活力地在村落的各戶人家間奔跑,在過去的兩年里,她跟著她奶奶——敏燕姑姑——生活,在縣城里的一家私立幼兒園上學。過完年后,她將跟著父母去東莞?!坝變簣@找好了,離工廠不遠,一個學期要五六千塊錢,這已經(jīng)是便宜的了?!边@只是上幼兒園,但往后小學、中學呢?
年過六十的敏杰叔叔是三叔公的大兒子,他在廣東打工多年,回到密山渡,年齡大了,工作不好找,體力也很難吃得消。他是最早那批到廣東打工的人,如果我們衛(wèi)家人真是從廣東來,他又回到了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卻無法在那里停留,他又回到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準備就此老去。
更多的親人仍像候鳥一樣往返于兩廣之間。敏忠是三叔公的小兒子,敏忠叔叔一家之前去得最多的打工之地是廣東九江。去年清明節(jié)回密山渡掃墓,中午在三叔公家吃飯,我發(fā)現(xiàn)用來盛啤酒的玻璃杯是“九江雙蒸酒”,這是敏忠叔叔一家在九江打工時,喝了酒之后,不舍得把玻璃杯扔了,帶回了密山渡。當時我拿著那杯盛著啤酒的九江雙蒸玻璃杯,心情復雜。
喝九江雙蒸是新人加盟《南方人物周刊》的一個“儀式”。這個傳統(tǒng)的發(fā)明者是我現(xiàn)在的同事方迎忠。他當年在《南方周末》工作的時候,提出讓新來的同事喝九江雙蒸,以示入伙。我問過方迎忠,為什么要喝九江雙蒸呢?作為廣東人的他說,這是為了讓大家了解嶺南文化。但大多數(shù)喝九江雙蒸的人留下的印象不是文化,而是那一股輪胎味。九江雙蒸成了難喝的象征。但在敏忠叔叔一家那里,九江雙蒸既不是文化,也不是難喝的入伙酒,而是日常的生活。
大年初二,中午吃了油茶、假粽、水浸粑之后,我和三叔公、敏燕姑姑、陳衛(wèi)、陳智涵去老房子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三叔公一直想知道,這老房子能拿回來嗎?他問了幾十年也沒有答案。幾年前,在北京的一個法學專家關(guān)于產(chǎn)權(quán)問題的講座上,我曾經(jīng)想舉手,替三叔公問這個問題,但在我之前,有一位老人舉了手,他問的也是他們家的地能拿回來嗎?他隨后出示了清朝乾隆年間的地契……我沒再舉手提問。
那座建于1936年的房子看上去還那么牢固結(jié)實?!澳憧?,這個房間是你爺爺奶奶當年住的地方?!比骞珜ξ艺f。我在想象爺爺奶奶在這里生活的情景,他們后來到縣城里生活了,再后來,縣城里的房子抵了稅,鄉(xiāng)下和縣城的老房子都不再屬于我們家。
“你再看那個窗口,當年日本人來的時候,從這里爬進去,拿走了我們家的一個鐘。”三叔公指著窗子說。日本人在村里待的時間并不長。1946年之后幾年,三叔公說那是家里難得的好日子,吃年夜飯的家人最齊了。三叔公還記得其中一年的春聯(lián)是:國恩家慶;人壽年豐。年夜飯前,祭拜完祖先之后,開始燃放鞭炮,大家想著戰(zhàn)火過去,日子會越來越好的??墒牵菐啄甑拇汗?jié)過后,這一大家子人再沒聚齊過。
午飯和晚飯之間的時間,家中的親人在門口的空地打牌,我站在樓上看著他們,水泥地殘留的水漬讓他們像是坐在云中。這幾代人遷徙于此也不過百年,但這一百多年來,時代仿佛一場飄渺不定的賭局,一次次洗牌,一次次重來。
幾代人的故事,看上去也竟如同夜宴一般,來去都那么隨意,難于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