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興國家崛起必然遭到老牌資本主義國家的抵抗，戰(zhàn)爭不可避免！”

同聲傳譯講完這句，會場一片竊竊私語。演講者皮膚略黑，卻是歐洲人的輪廓，當翻譯講到中國崛起與西方衰落形成鮮明對比時，滯后的掌聲讓他有些猝不及防，用以加強語氣的右手僵在了半空。近二十分鐘的演講結束后，主持人迅速卸下耳麥，湊近話筒說，“感謝布拉爾同志?！?/p>

“同志”，聽眾似乎沒感到不協(xié)調。作為英國共產黨（馬列）主席，茶歇一開始，西裝革履的布拉爾立刻被幾位中國學者圍起來。有人和他熱情擁抱，也有人爭辯說他的判斷太過驚悚。但布拉爾一再警告，帝國主義仇恨社會主義，中國要警惕。

這是2012年11月一個寒風凜冽的上午，中國社科院報告廳里，來自美國、法國、加拿大、尼泊爾的共產黨人陸續(xù)上臺，演講中充斥著諸如帝國主義、列寧、剝削、反動之類的詞匯，但從他們的語氣和手勢當中，你能感覺到充沛的熱情，甚至是忙于挽救的焦急。

一群外國人，不遠萬里帶來研究成果，準備了數(shù)十頁演示文稿，在中國的講臺上反對自己的政府，為中國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前途出謀劃策。演講只安排15分鐘顯得吝嗇，他們無一例外超時了，“世界社會主義論壇”的午餐時間被迫推后一個多小時。

相比于演講者的熱情和以往的話題——這里曾發(fā)布過房地產、消費、貧富差距、政治參與等各類報告，內容現(xiàn)實直接、煙熏火燎，足堪挑動公眾神經(jīng)——當天的話題是“資本主義危機與社會主義未來”，看起來有些冷僻，幾乎沒什么媒體同行到場。

根據(jù)中組部黨建研究所的數(shù)據(jù)，目前世界上有一百二十多個以共產黨命名或宣稱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政黨。它們秉持怎樣的政治綱領？他們如何看待中國？在世界共產黨的坐標中，如何看待中國共產黨所選擇的道路？

“別糾纏中國”

在倫敦西部的印度裔社區(qū)，一棟三層小樓里混合了朝鮮、古巴、中國的裝飾元素，會議室將近一百三十平，即使全部黨員同時開會也綽綽有余——這是布拉爾的英共馬列總部。

2008年7月，布拉爾在這里發(fā)起了“別糾纏中國（Hands off China）”運動。近五十名黨員坐在會場里，聽布拉爾聲色俱厲地演講，四周墻上懸掛著朱德、毛澤東、周恩來的畫像，以及以天安門為主題的紅色招貼畫，儼然1990年代中國西部某縣黨委會議室。

你當時為什么發(fā)起這個運動？

“帝國主義媒體肆意攻擊中國，做得太過分了！”布拉爾向我講述2008年4月北京奧運火炬在英法等國傳遞時遭遇的搶奪和破壞，他說自己和中國人一樣，義憤填膺。

“作為中國的老朋友，我們必須公開地、毫不含糊地為中國辯護，駁斥那些歐洲、美國和日本媒體散布的謊言，我們的努力相當成功?！?/p>

至于怎樣個成功法，他沒有詳談，只是說，“別糾纏中國”博客正抓緊升級，很快就能完成，“一旦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媒體又惡意攻擊中國，就準備曝光它們在亞太地區(qū)的劣跡！”

2008年7月間，“別糾纏中國”運動在國內被大量報道，和揭露“西方媒體歪曲事實”的文章一樣受人歡迎。在中國記者遠赴英國拍回的照片里，布拉爾神情憤怒地站在一面紅墻前，背后掛著“馬恩列斯毛”的標準像。

布拉爾是印度裔，身材高大，須發(fā)皆白，講起話來有種不容置辯的氣場。他闡述的觀點似曾相識，比如，就因為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啦，因為你擋了美國霸權主義的路啊，占了帝國主義者的“禁獵區(qū)”，諸如此類?？傊?，“不是中國做錯了什么事?！?/p>

如果就此以為布拉爾對中國處處認同，那可就錯了。在談及中國的貧富差距和腐敗問題時，他堅稱都是“市場惹的禍”，并認為中國必須制止市場經(jīng)濟的進一步擴張，及時調轉方向，清除資本主義成分。

不止這些?！懊赖蹏髁x正準備跟中國打一仗，好獨霸亞洲，中國可得注意了”，“市場經(jīng)濟削弱了你們的民族精神”，“市場在中國的擴張正持續(xù)地呈現(xiàn)在西方媒體上，被當作資本主義不朽的證據(jù)”……

“布拉爾同志，你的觀點有點嚇人。”

其實，在英國眾多的馬克思主義政黨中，英共馬列可謂最“激進”的一個。英國目前存在大大小小二十多個馬克思主義政黨，其中英國共產黨、新英國共產黨、社會主義勞工黨和英國革命共產黨規(guī)模稍大。

2004年前后，布拉爾還是社會主義勞工黨的一員，但到了7月，社會主義勞工黨內部的思想分裂激化，布拉爾一派與黨主席斯卡吉爾在很多問題上談不攏，他指責后者反對朝鮮“擁核”是要讓它變成下一個伊拉克，還說他對馬列主義不夠熱忱。最終，在爭執(zhí)、謊言和咆哮中，布拉爾“另立中央”，成立英國共產黨（馬列）。

從此，布拉爾把“英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仙境方案”拋之腦后，以黨主席身份成為朝鮮勞動黨的座上賓。

為擴大影響，一些共產黨鼓勵黨員加入工會。布拉爾承認，工會對他們沒興趣，這與60年代大相徑庭

“我知道你很驚訝，但我是真誠的，共產黨人從來不隱瞞自己的想法?！辈祭瓲栒f。

“高揚天際”

等到國內的馬克思主義青年學者發(fā)言時，我才注意到會議手冊對“世界社會主義論壇”的介紹。論壇在2009年10月的重慶首次舉辦，那時“唱紅”轟轟烈烈，沒多少人注意到它，一百余名中外學者入駐的北碚區(qū)海宇溫泉大酒店，也還沒有因為雷政富而聲名鵲起。

美國共產黨員瓦迪·哈拉比對那次世界共產主義學者的團聚印象深刻，與會者不僅同意“要繼續(xù)振興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還在重慶市委宣傳部的安排下，夜覽嘉陵美景，“霓虹閃爍，江風輕拂”，哈拉比形容說。

如今，重慶唱紅已經(jīng)偃旗息鼓。論壇主持人、社科院世界社會主義研究中心副主任王立強感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正處于低潮，國內的國際共運研究也十分寥落，僅社科院還設有專門的研究中心。

布拉爾對此感同身受。他于1962年前往英國，1996年放棄了倫敦威斯敏斯特大學的法律學教職，投入職業(yè)政治活動。他的英共馬列2004年創(chuàng)建后黨員人數(shù)維持在百人左右，日常開支仰賴黨費，每次開展活動則需另行募捐。布拉爾說，“錢不是問題，關鍵是人員，只要有人就會有資金。”

為擴大影響，一些共產黨轉而鼓勵黨員加入工會。布拉爾承認，工會也對共產黨組織沒興趣，這與60年代的形勢大相徑庭，“哎呀，總之我們境況不好?！?/p>

在美國，共產黨僅有黨員3000人，那已是美國左翼政黨中最大的一個，此外還有一個美國革命共產黨，主張暴力革命，響應者寥寥。

美國人為何對社會主義不感興趣，據(jù)說是一個挺熱門的學術話題，影響比較大的觀點認為，美國工人的生活水平高于歐洲大陸工人，因此安于現(xiàn)狀、不傾向社會革命。國內秦暉教授的解釋是，“不患寡而患不公，不患不均而患不自由。”

雖然如此，瓦迪·哈拉比卻認為“美國資本主義的新特征蘊含了走向社會主義的可能性”。他的觀點被中國學者多次引用。

哈拉比是馬薩諸塞州劍橋市馬克思主義教育中心（相當于社區(qū)學校）的一名講師，美國共產黨經(jīng)濟委員會的普通委員，但他在中國卻極受歡迎，連日共副委員長、法共中央委員都難望其項背。

“因為他是美國人啊，”社科院一位青年學者倒覺得不足為奇。從2000年開始，哈拉比先后在中國的頂級學術機構中國社科院、中央編譯局設壇開講，在眾多高校的馬克思主義學院訪問，其理論文章被當作外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前沿成果譯介和引用。第三屆世界社會主義論壇期間，若非妻子突然染疾，他原來要在中國呆上20天。

美元與人民幣匯率、環(huán)境危機、糧食安全都是哈拉比關注的領域，可是面對中國記者，他愿意表現(xiàn)得對“科學發(fā)展觀”很在行。

“科學發(fā)展反映了共產主義的基本目標，它追求平衡和可持續(xù)”，“科學發(fā)展的有效落實，需要有中央集權、國家規(guī)劃與人民大眾的參與”，“與在野共產黨和工人黨相比，執(zhí)政的共產黨更具有組織能力來倡導科學發(fā)展，對抗環(huán)境污染和價格壟斷。”最后又加了一句：為了科學發(fā)展，全世界的共產黨和工人階級政黨，聯(lián)合起來！

布拉爾則說，中國，中國應該成為全世界為民族解放和社會主義奮斗的人們的燈塔，就像它1970年代所做的那樣，這是中國可以而且應當承擔的責任，它將使中國的聲望“高揚天際”。

事實上，當中國在經(jīng)濟領域獲得成功后，中國共產黨應成為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領導者的觀點便流行開來，但中共早在1982年就確定了黨際交往的四項原則，反對領導與被領導之別，不利用黨際關系干涉內政，不輸出意識形態(tài)、價值觀念、社會制度和發(fā)展模式。具體活動也以理論研討會、代表互訪等為限——2012年，中共中央對外聯(lián)絡部副部長李進軍還在強調這些內容。

日本特色社會主義

“日本鬼子滾出釣魚島”，——2012年9月18日，日本共產黨員小寺松雄在北京亮馬橋看到了憤怒的標語，他還用生硬的普通話向我描繪了成百上千礦泉水瓶擲向日本大使館的場景。“民族主義的錯誤的表達方式讓人擔憂，這是未來的不確定因素”。他猶豫著說出了他的結論。

一邊是共產主義的理念，一邊是中日糾葛的現(xiàn)實，你能感受到他的分裂感。小寺松雄是日本共產黨機關報《赤旗報》駐北京記者，已經(jīng)年滿65歲，即將退休回國。

作為日共機關報，《赤旗報》歷來被認為是對華友好的媒體，小寺松雄駐華6年，瘦小、和藹的形象多次出現(xiàn)在中國官方媒體上，一次就中國“兩會”談信心，一次是宣傳他對基層人大代表的采訪，還有一次被用于贊賞會務人員的熱情服務。

會面之初，小寺松雄一再強調，身份所限，言論會有所保留，但其坦率仍超出我的想象。

《赤旗報》駐京機構設在東直門的一棟公寓里，準備接替小寺松雄的記者正在整理房間，報刊、辦公設備擺了一地，臨時辦公桌上堆滿材料。在小寺的十八大報道里，貪污腐敗、官僚主義被寫進大標題，內文涉及國民收入10年翻番、科學發(fā)展觀列為指導思想，等等。談到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時，日本人的較真顯現(xiàn)了出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到底是什么？目標是GDP世界第一嗎？”他有點故作疑惑，感慨道，唐代的GDP可是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一呦。

日本共產黨的目標是什么？“日共最終目標是社會主義，但目前是要成立保護憲法的聯(lián)合政府?！笔聦嵣希毡竟伯a黨是發(fā)達國家共產黨中最成功的一個，經(jīng)歷蘇東劇變后仍有四十多萬黨員，為日本第四大黨。

何時能聯(lián)合執(zhí)政？“21世紀的早期，10年20年?！痹谌ツ?2月的大選中，日共原本計劃奪取眾議院的18席，最終僅得8席，比選前還減少一個。“我們失敗了?！毙∷抡f。

從1970年選擇走議會道路開始，日共就謀求通過競爭性選舉執(zhí)掌或參與政權，廢除日美安保條約、全球廢棄核武、保證國民生活等，都是它借以吸引選票的政綱。為了壯大統(tǒng)一戰(zhàn)線，日共反對將特定的世界觀定義為“國家哲學”，黨員也可以信仰宗教，認可黨章是惟一入黨要求。

雖然在選舉中不得志，但日共在日本國內的聲譽還不錯，被稱為“最清廉的政黨”。我小寺說，在日本的企業(yè)里，如果一個人被發(fā)現(xiàn)是共產黨員，就會被區(qū)別對待，故意降低工資甚至解雇，因為企業(yè)經(jīng)營者反感共產主義。“黨員不管多么困苦，也根本沒有受賄的想法，和延安時代的中共是一樣的?！?/p>

由于主義相同，小寺對中國共產黨的確會多出一點親近感，但日本的報業(yè)競爭異常激烈，《赤旗報》選擇了新聞本位的報道方針，它的中國新聞從不回避敏感話題，群體性事件、陳光誠、高層人事布局，總體來講與其他日媒無異。

可以說說重慶嗎？“從已經(jīng)公開的事實來看，坦率說，對文化大革命作出肯定的評價，我是不贊成的，不根據(jù)法律來行事也是不對的，要依法辦事。”

這些評價和他早年經(jīng)歷有關。小寺松雄20歲時加入日本共產黨，那是1967年，而在一年前的7月，毛澤東聲稱國際上有4個敵人，美帝、蘇修、日本反動派，以及反對暴力革命、承認蘇修的日本修正主義者。

“所以日本共產黨內的毛派分子，攻擊、控制我們這些大學生，施加暴力。”小寺作出拳擊中的格擋動作，苦笑著搖頭。我立刻想起網(wǎng)絡上日共毛派運動的影像，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