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已深，李元清卻坐在黃浦江邊的一個石階上，絲毫沒有回家的念頭。這個時候，妻子曉雅應該已經(jīng)打過很多次電話給他，但他早就關掉手機了。

李元清的公司就在不遠處的寫字樓里，生意雖然一直不溫不火，但日子過得也還有滋有味。只是半個月前，李元清在朋友的介紹下，談了一筆生意，出于對朋友的信任，他甚至沒去調(diào)查對方的底細，結果，對方拿著訂金突然消失了。他找到朋友一問，這才知道朋友也是通過朋友介紹。雖然已經(jīng)報了警，但要在偌大的上海灘找出一個騙子，幾乎是不大可能的。就在今天早上，銀行的催款通知書來了，他頓時覺得天塌下來了。

這時，黃浦江里響起“嗚嗚”的汽笛聲，李元清像是受到感召一般，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江邊。就在他一只腳跨上欄桿時，突然想到，這些年曉雅對自己不離不棄，走之前無論如何該跟她道個別的。于是他打開手機，看到曉雅已經(jīng)打來了七八個電話。

電話剛一撥通，李元清還沒說話，曉雅急促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元清，你去哪了？我摔了一跌，頭被扎破了?！崩钤鍑樍艘惶?，連聲問：“你沒事吧？你現(xiàn)在在哪？”曉雅呻吟著說：“我在咱家附近的那個醫(yī)院里。你快來吧，我要痛死了！”“你忍忍，我馬上來?！崩钤迕ι焓謹r了輛出租車，心急火燎地趕了過去。

李元清到了醫(yī)院，剛跳下車，一個人就從黑暗中沖出來，一把將他緊緊地抱住了。他猛吃一驚，隨后意識到這是曉雅，趕緊捧著她的腦袋仔細查看著。曉雅用力掙開，說：“我沒事，我就是擔心你?！?/p>

確實，曉雅頭上沒有受傷，李元清長松一口氣，故作不滿地說：“你擔心我干嗎，我正在公司忙著呢?！睍匝诺哪樕蠏鞚M了淚水，說：“你別騙我了，你的手機和公司的電話都打不通，我急得不行，就打到你員工那里了，這才知道公司最近發(fā)生的那些事。我太了解你了，擔心你……所以才騙你過來?！?/p>

李元清又感動又頹然地說：“對不起，我太讓你失望了?！睍匝挪寥パ蹨I，恨恨地說：“你確實對不起我，我們說過一輩子都不離不棄的，你怎么能生出那種想法？”李元清羞愧難當，他緊緊地抱住曉雅，說：“對不起，我發(fā)誓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p>

沒多久，李元清的公司正式宣布破產(chǎn)，他也開始尋找新的工作。但是，現(xiàn)在那些體面工作招聘的年齡要求一般都在35歲以下，他前年就已經(jīng)超了，而且，他手里那本當年還算不錯的文憑現(xiàn)在根本拿不出手了。經(jīng)歷的失敗太多，李元清漸漸地又開始失去了信心。

這天中午，李元清從一個招聘會中失望地走出來，見曉雅工作的超市就在邊上，就進去看她。他剛走近曉雅工作的玩具組，就聽到一陣吵鬧聲，走近了一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指著曉雅在罵著。曉雅臉上掛滿了委屈，但仍在不停地道歉著。

曉雅發(fā)現(xiàn)了他，沖他連連搖頭，示意他別過來。但李元清聽那漢子說的話實在太難聽，還是忍不住地沖上前將曉雅護在身后，對那漢子說：“這位先生，出了什么事？”那人看看他，說：“我在這給兒子買玩具呢，她上前沖著我就喊，這叫什么態(tài)度呀？”

邊上有人打抱不平，說：“你那叫買嗎？你看你這拆了一地，叫人家還怎么賣？再說人家那叫喊你嗎，是提醒你而已。”李元清一看，果然，貨柜上那一排玩具的包裝都拆封了，就說：“先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買東西為什么不看好再買呢？”那人摸不清他的底細，嚷道：“你誰呀？沒看你胸前掛牌呀，不是超市的吧？經(jīng)理呢？”

經(jīng)理一溜小跑過來了，二話沒說就當著眾人的面訓了曉雅一頓，隨后又對那人說：“對不起先生，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都是我們的錯?！蹦侨斯恍Γ靡獾卣f：“看看，要不怎么人家是經(jīng)理，素質(zhì)?！彼麤_著曉雅說，“以后長點腦子，記住顧客是上帝這句話！”

李元清心里很不好受，正要跟經(jīng)理理論，但曉雅一臉哀求地看著他直搖頭。他知道曉雅為什么會這樣，因為自己已經(jīng)失業(yè)了，為了這份工作，她什么委屈都可以忍受。

一個男人，不能給妻子帶來幸福，甚至連妻子受欺負時也不能站出來，李元清恨不得地上有一個洞，他好鉆進去。

2

李元清一再放低求職要求，半個月后，他終于在一家私人醫(yī)院找了份護理工的工作。雖然身份轉換很大，但他仍是很高興。

經(jīng)過培訓后，李元清開始上崗了。上班第一天，護士長就交給他一個任務，給一個叫何福的患者做全護。他看了何福的資料后，知道這個老人患了腦腫瘤，因為身體有炎癥，要治療后才能動手術。

何福家里應該是蠻有錢的，住在一個單人病房里。李元清走進去時，何福正在打電話，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中氣十足，脾氣也很暴躁，他沖著電話吼著：“我告訴你，我都七十二了，早活夠了！我不想臨死前還在腦袋上來一刀！你要還當我是你爹，就趕緊過來接我回去，別整天躲著不見我！”

吼了一通，何福氣咻咻地關掉手機，一抬頭看到李元清，問道：“你是誰？”李元清微笑著說：“您好，我是醫(yī)院派來的護理，叫李元清，你叫我小李就行了?！焙胃]好氣地說：“老子這就要回家了，用不著你。你哪來的回哪去吧?！?/p>

這老頭說話可真沖！李元清說：“這個恐怕不行，我得聽領導的命令?！焙胃Ｊ箘诺嘏拇步械溃骸斑@個小兔崽子，老不來看我，反而請個外人伺候我，真是氣死我了！”他不耐煩地揮手說：“你愛在這就在這吧，只要別老在我面前晃就成?！?/p>

何福很難伺候，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稍不如意張口就罵，好像李元清是他的下人一樣。后來，李元清才知道，原來何福住院才三天，就罵跑了三四個護理，護士長把這任務交給自己，是欺負自己是新人呢。李元清過去接觸的大多是有素質(zhì)的人，從來沒遇到過像何福這樣的，有時被罵得心里惱火，真想甩手不干了，可一想到曉雅，還是咬牙堅持著。

一連兩天，何福都沒怎么跟李元清說話，他最大的愛好似乎就是打電話罵兒子。李元清從他的話中，了解了一些他的事。何福是外地人，兒子何山在上海開著公司，生意做得蠻大，也很孝順，父以子貴，這或許就是何福一副“地主老財”做派的原因。

這天晚上，李元清準時拿了藥給何福吃后，看看時間不早了，就在旁邊的椅子上躺了下來。迷迷糊糊間，李元清隱約聽到何福在輕輕地叫他，他瞇著眼睛看過去，卻見何?？此麤]反應，就從床下拽出一個行李包，躡手躡腳地往門口走。

李元清忙站起來，問：“何先生，你這是去哪？”何福猛地頓住了，支吾道：“我上個廁所。”李元清不信，說：“上廁所要把行李帶上嗎？你這是要走吧？”何福干脆不裝了，一瞪眼道：“你少管閑事，睡你的覺吧！”說著，他繼續(xù)往門口走去。李元清趕緊上前攔住他，說：“你不能走，你一走我怎么交代？”何福不耐煩地說：“那是你的事，趕緊給我讓開！”說著，他伸手去推李元清。李元清一閃，何福沒站穩(wěn)，摔地上了。

李元清嚇了一跳，趕緊要將他扶起，沒想到何福卻掙開他，大聲叫喚起來：“哎喲，護理打人了！快來人呀！”

李元清還沒反應過來，值班院長已聞聲跑過來，將何福扶上床后，當著何福的面痛斥李元清。李元清辯解說：“我沒有打他！”院長怒道：“你沒打他，他怎么在地上？”李元清委屈得不行，又看到何福雖然捂著腰在叫喚，眼睛里卻滿是得意。他咬著牙，不再申辯，低頭忍受著責罵。

這時，一個漢子從外面走進來，一看到這情況有些發(fā)愣，問：“爸，出了啥事？”院長趕緊跟他解釋，漢子一聽，火冒三丈，吼道：“我把我爸放你們這，圖的就是你們的態(tài)度好，可你們這……”他轉頭一把揪住李元清，就要打他，臉上忽然露出迷惑的表情，片刻后冷笑起來：“喲，我道是誰呢，這不是那位救美的英雄嗎？當時我還以為你是個人物，原來就一個小護理。”

李元清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他就是上次在超市罵曉雅的那人了，忙向他解釋著。沒想到對方根本不講理，對他又推又搡。正亂作一團時，何福說：“何山，我也沒事，算了吧。”何山不依不饒地說：“爸，這小子敢打你，我要讓他知道咱的厲害！”何福拍著床，吼道：“我說算了就算了，連我的話也不聽嗎？”何山忙說：“好好，算了算了，你別生氣，氣壞了劃不來。”

何山聽了父親的話，沒去投訴，但醫(yī)院領導卻認為此事影響太大，讓李元清停職三天。

李元清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把這事跟曉雅說了。曉雅安慰道：“打工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委屈的，別生氣了?！?/p>

李元清搖頭說：“開始我確實很生氣，可剛才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到，過去我對自己的員工也是這么不講理的呀！那次，小王上班遲到了，我二話沒說就扣了他的薪水，后來才知道他是因為妻子早產(chǎn)而遲到的。還有一次，老王的父親從鄉(xiāng)下來上海，他想體面一點開公司的車去接，我沒答應，結果第二天他就辭職了……我沒考慮別人的感受，這會不會是我的公司一直做不大的原因？”

曉雅點頭說：“確實，如果你不幫員工，員工又怎會為你賣命。你能想通這些事，這委屈沒白受?！?/p>

3

第二天，李元清意外地接到醫(yī)院的電話，要他馬上回去上班。不是說停職三天的嗎，這才第一天呀，他奇怪極了。趕到醫(yī)院后，一問才知道，原來醫(yī)院雖然昨晚就給何福派了新護理，可沒到天亮就被他趕走了，還點名要他當自己的護理。

何?？吹嚼钤?，嘿嘿笑說：“我問清了，你是上海人，上海人不是一直以為除了上海全中國都是鄉(xiāng)下人嗎？好，我還就要讓你這上海人來伺候我這鄉(xiāng)下人?！崩钤鍤獾貌恍?，回道：“上海人也不全是你說的那種人，至少我不是。另外，工作不分貴賤，我靠雙手吃飯，不覺得丟人?！?/p>

這以后，何福對李元清總算不那么刻薄了，無聊的時候也跟他聊幾句。從他的話里，李元清知道何福過去曾來過上海打工，當時很是受到一些上海人的排擠和欺負，那時他就在心里發(fā)誓，以后有了錢，一定要讓上海人替他打工。后來，何山在上海開了公司，招的全是上海人，父子倆每天看著他們?yōu)樽约捍蚬?，心里有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快感。

同時，李元清還從醫(yī)生那了解到，何福的暴戾脾氣跟他腦子里的腫瘤有關系。了解了這些，李元清對他產(chǎn)生了同情。在李元清的精心照料下，何福的炎癥消失了，但他對手術仍是抱有恐懼心理，李元清又不厭其煩地對他說手術的必要性，最終，讓他打消顧慮。

手術這天，何山早早就來了，但他對李元清仍是沒有好臉色。李元清也沒說什么，送何福進了手術室，隨后和何山一起在外面等著。

沒多久，一位護士忽然從手術室里走出來，何山以為出了什么事，忙上前詢問。護士說：“病人不肯麻醉，說要見李護理?！焙紊揭詾樽约郝犲e了，詫異地看了看李元清，問護士：“你確定我爸不是想見我？”護士很肯定地點點頭。李元清也覺得奇怪，對何山說：“你別急，我去看看什么事?！?/p>

李元清剛進手術室，躺在手術臺上的何福就向他伸出手，李元清以為他害怕，就抓住他的手說：“你別太緊張了，睡一覺手術就好了?！焙胃u搖頭，用力地抓著他的手說：“我剛躺在這，腦子里像過電影一樣把這些天回憶了一遍，心里真是很羞愧。我這輩子都沒做過什么虧心事，可偏偏冤枉了你。我尋思著，我這一覺睡過去也不知道能不能醒，得趁著清醒時跟你道個歉，對不起呀?！?/p>

李元清心里一顫，說：“老爺子，你別這么想，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你放心吧，等手術好了，我再把你照顧得好好的。”何福像完成一件大心事一般，笑著使勁地點點頭，對醫(yī)生說：“開始吧?！?/p>

李元清走出手術室，看到何山正在接電話，聽起來像是客戶的電話。他的聲音很大，李元清聽著聽著，眉頭皺了起來。

何山打完電話，問李元清：“我爸說了些什么？”李元清就將何福的話說了一遍，又問：“你剛才在談生意吧？”何山有些傲慢地點點頭。李元清又問：“你查過對方底細了嗎？”何山一瞪眼，說：“是朋友介紹的能錯嗎？哎，我說你還真多管閑事！”李元清淡淡地說：“一個月前，也是朋友介紹了我一單生意，類似于你剛才電話里談的那買賣，后來……”李元清指了指自己的制服，“后來我就成了護理?！?/p>

何山渾身一震，忙打了個電話。兩個小時后，何山接了個電話，全身都僵硬了，放下電話，他對李元清說：“你說得沒錯，是伙騙子，聽說騙了不少公司了。氣死我了，那個大腦殼敢騙我，我跟他沒完！”

“什么？大腦殼？”李元清一驚，忙問，“那人是不是長了個特別大的腦袋，顯得脖子很細？”何山點頭說：“對，咦，你認識他？”李元清哈哈大笑，說：“太認識了，這就是騙我的那家伙！走，咱們報警去！”

何福的手術很成功，在李元清的精心照料下，一個月后就出院了。臨走之前，他握著李元清的手，感激地說：“李護理，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總之，你改變了我對上海人的看法?！焙紊揭矐M愧地說：“兄弟呀，這回要不是你，我損失可就大了。你大人有大量，以前的事還請你別往心里去！”

李元清感慨地說：“別，要謝也是我謝你們。老爺子要不給我氣受，我就不知道凡事該多替別人著想，我要不給大哥你提個醒，我被騙的款子也追不回來?？梢姡瑤腿似鋵嵤菐妥约??！痹捯徽f完，三人相視而笑。

晚上，曉雅問李元清：“被騙的錢追回來了，你打算怎么用？”何山抱著她說：“早就想好了。第一，生個孩子，免得你老看著去買玩具的孩子眼饞。第二，轉行搞家政，上海的家政市場很大，另外這一行沒別的竅門，就兩字，誠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