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出門前，高跟鞋的鞋跟無緣無故地斷掉，我就知道今天會不順，于是換了一雙平底鞋，以免擠公交車的時候扭到腳。

其實今天上午有一個產(chǎn)品展示會，作為廠家講解員的我，穿高跟鞋配及膝裙是基本禮節(jié)。

去了展會現(xiàn)場，果真主管一直對我瞪眼睛，但也沒有說什么。我沒放在心上，相信憑著自己敏捷的口才和思維，絕對能引導人們跳脫出外表的局限，被我的內(nèi)在魅力所折服。

當然，我太高估自己了。

展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被告之，有個客戶投訴我。

因為，當他向我詢問，我所推薦的實木地板是否可以用來滑早冰時，我反問他：“你為什么不去旱冰場滑呢？”

然后他就認為我態(tài)度不好。向主管投訴的時候，他的原話是：那個穿平底鞋的女孩不敬業(yè)。

他說：“我問過超過5個銷售員，他們都告訴我可以在實木地板上滑旱冰?！?/p>

我記起了那個沒事找事的男人，心中十分憤怒：我穿平底鞋惹到誰了！

主管讓我去向他道個歉，因為 “他將 訂購超過一百平方米的實木地板”。

展會的目的就是為了賣產(chǎn)品?？墒?，以我的專業(yè)知識，實木地板不同于強化地板，真的不能用來滑旱冰。

我思想斗爭了一會兒，于是忍辱負重地找到那個男人，說：“對不起。”

我說：“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最好不要在實木地板上滑旱冰，要不你換成強化地板吧！隔壁展臺就有?！?/p>

男人笑了笑：“可我喜歡實木地板的質(zhì)感，不過還是謝謝你，你很誠實?！?/p>

他遞過來一張名片，說：“我叫沈偉，有這個榮幸周末請你吃飯嗎？”

這天我丟了一筆上百平方米的業(yè)績，卻得到了一個男人的約會邀請。已經(jīng)25歲的我，覺得后者的福利遠大于前者，況且，他長得還不錯。

二

與沈偉的約會，和我想象的有點差距。

因為，他請我吃飯，并不是想要追我，而是希望我能當他的技術(shù)指導，推薦一款適合他的地板。

我對他非要在家里滑旱冰這件事的好奇度，超過了對他本人的好奇度。

于是沈偉邊低頭切牛排邊告訴我，他有一個妹妹，患了肌肉萎縮癥，為了讓她在家里能隨時得到鍛煉，減緩肌肉萎縮的速度，他決定把家變成一個大的旱冰場。

妹妹今年18歲，父母去世得早，作為哥哥，他要照顧她一輩子。不僅是讓她吃飽穿暖這么簡單，他還要讓她活得健康美麗而又有尊嚴，最理想的狀態(tài)，是妹妹有朝一日能穿上高跟鞋，像小鹿一樣快樂跑跳。

然后，他對我羞澀一笑：“就像你今天一樣。”

我總算知道沈偉為什么會注意到那天我穿的是平底鞋。因為妹妹，他對穿高跟鞋的女孩子有種天然的欣賞和羨慕。

我很慶幸今天我穿了高跟鞋。

而且，他的故事在那一剎那震住了我。我雖然已經(jīng)25歲，但依然扛不住這種柔軟的故事，以及這種溫柔的男子。

沈偉并不是有錢人，房子是父母留下的，很老舊，卻希望裝潢得溫馨一點，因為那是留給妹妹的財產(chǎn)。想要的實木地板，一定要承受得起旱冰鞋和輪椅的摩擦。

我為此翻閱了大量資料，做了大量市場調(diào)研。得出的結(jié)論是：即便質(zhì)量最上乘的實木地板，也不如最普通的強化地板或者地磚耐磨。

隔了幾天，沈偉給我打電話，他說：“我還是決定買實木地板，磨壞了再換?！?/p>

我最終得到了這筆業(yè)績，可我并不高興。我覺得沈偉過于執(zhí)著，基本上就等于變態(tài)，對待感情也是，他說：“我不奢望自己能得到愛情，現(xiàn)在的人都太勢利了?！?/p>

沈偉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盯著前方，滿臉受傷的表情，好像他的正前方站著一排勢利的女人，正在對他和他的殘疾妹妹指手畫腳。

不知我躍躍欲試的姿態(tài)是否被他看出來了，他首先啟動了防御系統(tǒng)。

我的調(diào)研方向，變成了如何征服一個自卑而且偏激的男人。閨密說，你只是天然的母性被不小心激活了而已。

閨密說得對?？晌沂沁B看見流浪貓都從來不會產(chǎn)生收養(yǎng)沖動的那種人，怎么會無緣無故被一個男人激活了母性？

三

我與沈偉的關(guān)系，停在了朋友這一檔，便再也不能移動半分。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有原則的男人。我們可以在一起吃飯，看電影，但他一定會準時送我回家。我從來沒有榮幸地受邀去他的家，見他的妹妹。聽說她是天使，比一般女孩子更白皙更漂亮。

房子裝修好后，他說妹妹在他扶著的前提下，可以每天穿著旱冰鞋在屋里滑行半個小時，這個成績非常驕人。

還說暖氣無緣無故地斷了，他去找供暖公司的人吵架，因為嘴笨，被那個中年婦女罵得睜不開眼，但是妹妹推著輪椅從他身后拉他的衣角，說，哥，咱不修了，回家吧。那個婦女就沒聲了，第二天，公司就派人來修了暖氣。

這件事讓他無比悲傷，他說自己一個堂堂男兒，卻保護不了妹妹，反而是身有殘疾的妹妹保護了他。

我無法安慰沈偉，他把自己陷在無邊的自責中，除了妹妹，無視身邊所有人。包括我。我這個人沒什么耐心，這一天就在網(wǎng)上直接告白，我說：我想做你女朋友。

沈偉在那端沉默半晌，然后他說：我們一直是朋友。

多么愚蠢的回答！憤怒之下我說：是可以走進婚姻的那種女朋友。

那端久久沒有聲息。十分鐘后，他發(fā)來一句話：為了避免你后悔，還是保持現(xiàn)狀吧！至少將來不會互相傷害。

我一個字都沒有回就下線了。心里像被鈍刀切割，久久地疼。

四

“下蓮池街48號附9號”這個地址很折騰人，因為是老舊的小區(qū)，門牌號非?；靵y。

找到院門，打聽沈偉的家卻非常容易，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殘疾妹妹。

敲開門時，我看見一個圓臉的姑娘。皮膚很白，五官也非常秀氣，但肢體比例不協(xié)調(diào)，上身很胖，卻有兩條細得像麻桿的腿。

沈偉不在，白天他要上班。他要在，我就不來了。

我現(xiàn)在的身份，是木地板的生產(chǎn)廠家調(diào)研員，前來調(diào)查用戶的使用情況，以及做一些必要的保養(yǎng)。

妹妹很熱情地把我讓進了屋。一看見滿屋的斑斑劃痕，我的心不禁抽搐了一下。妹妹輕聲說：“其實這個地板質(zhì)量很好，是我們用得不好?！?/p>

她說：“哥哥不在的時候，我已經(jīng)盡量不在家里走動了。”

妹妹對地板的心疼，卻不能在哥哥面前表現(xiàn)出來。因為哥哥回來了，她要滑冰給他看，要向他展示自己康復的成績。

對她來說，讓哥哥得到安慰，甚至比自己恢復健康還要重要。

這天，我蹲在地上，認真地，一寸一寸地給地板打蠟，拋光，處理那些無法挽救的劃痕。

和妹妹聊天。她的所有話題都是沈偉。哥哥這樣，哥哥那樣，她的世界只有沈偉，就像沈偉的世界只有她。

然后她才驚呼：“你認識我哥哥？”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她：“想不想出去走走？”

五

晚上9點，當我推著妹妹回到下蓮池48號時，沈偉像瘋子一般沖過來。

他幾乎是用搶的姿勢從我手里接過妹妹的輪椅。

他說：“你把她帶到哪去了？你知不知道她怕吹風，怕感冒，你是不是想害死她？”

這個男人，自從那天我下線后就拒絕接他的電話。我以為他會想念我，但是拐走妹妹這個罪名太大了，足以抵消他對我的內(nèi)疚。

看著他發(fā)白的臉，我覺得自己一廂情愿的愛情，大概可以終止了。但有些話像魚刺一般鯁在喉頭，令我不得不吐出來。

于是我說：“你只知道她怕吹風，卻不知道她更喜歡曬太陽；你花大價錢裝了實木地板是為了讓她住得更舒服，卻不知道她因為心疼那些劃痕，自己在家的時候都不敢亂動。你為什么不把自己從那該死的內(nèi)疚和自責里解放出來，也把你妹妹從沉重的心理負擔里解放出來？你總是把自己偏激的認知強加到別人頭上，以為全世界的女人都會嫌棄你有一個殘疾妹妹。你說我勢利我就勢利了？你說我后悔我就一定后悔？你又不是皇帝，憑什么殺伐決斷都由你一個人說了算！”

我再一次相信自己有卓越的思維和口才，這番話像炮彈一般毫無障礙地沖口而出后，我對妹妹說：“以后想看電影就給我打電話，并不是整天對著你哥就可以不寂寞?！?/p>

我是個壞人，惡毒地離間了沈偉與妹妹的感情。我想他一定恨死我了。但我不后悔，再給我一個機會，我仍然會義正辭言地把那個男人戳得血淋淋。

這天早上，忽然接到電話，主管遞過話筒的時候悄悄地說：“那個神經(jīng)病男人，又跑來投訴你了。”

我怔住。

電話那端有人高聲地嚷：“上次你來我家維修地板的時候，對我妹妹承諾以后會定期來維護?，F(xiàn)在都過兩周了，怎么還不來？”

然后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囁嚅著說：“我妹妹想看電影了。她對我說，和你在一起，比和我這個大男人在一起有趣?！?/p>

我努力了很久，都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因為這是內(nèi)線電話，同事們只要有心，都可以偷聽。

可是心里的花，已經(jīng)非常沒有出息地歡欣鼓舞地開放了。

沈偉卻已經(jīng)在那邊不耐煩，他說：“喂，你要沉默到什么時候？再不講話，我真的要投訴了?！?/p>

我說：“你敢！投訴什么？”

他嘿嘿一笑，頓了一頓說：“我要投訴你們主管，她罵我神經(jīng)病?！?/p>

責編/畢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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