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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生于夜

        2013-12-29 00:00:00徐展雄
        上海文學(xué) 2013年5期

        0:01

        我們在格蕾絲酒吧。

        這個酒吧位于Park Hyatt酒店的63層。這家酒店有強調(diào)私密性與低調(diào)的傳統(tǒng)。它甚至不具備被霓虹勾勒的巨大招牌??腿吮仨氃谶@片高檔酒店云集的區(qū)域中辨識出那個由黃色射燈微微打亮的黑色鑄鐵字體,然后坐電梯直達63層,才能找到它的前臺。

        現(xiàn)在,在擦得锃亮的落地玻璃窗邊上,正坐著一個女孩。我們的視點落在她的身上。她的桌上放著一瓶綠色玻璃瓶巴黎水,因受熱而附著在瓶體之上的水珠已經(jīng)流淌在帶有格蕾絲字樣的杯墊上。里面的水還剩三分之一,而她杯中的水也早已沒有了氣泡,但她看上去并不在意。

        她正在讀一本書??礃幼?,書的內(nèi)容比窗外的浮光掠影更加吸引她。她微皺著眉頭,身體稍稍前傾著,左手托著頭,手指插入有點亂糟糟的、男孩氣的短發(fā)中,她的右手則壓著書,這讓我們無法得知這本書的書名。

        她已經(jīng)吸了五支煙了。綠色薄荷味的Lucky Strike。但她應(yīng)該不是一個重度的煙癮患者,或者她并不喜歡薄荷味的煙。橢圓形的煙灰整段地落在煙缸里,有一兩節(jié)如蚯蚓般被掐滅的煙蒂擰斷了軀干。

        她應(yīng)該不用趕時間。她有大把的時間。她停止看書,終于望向窗外。就在街對面,以W開頭的酒店頂樓霓虹滅了半盞燈,因此成了一個V。如果她的眼力夠好,她甚至能看見那座酒店客房里的人。就在比她高了大概兩層的一個房間里,一個腆著大肚腩的禿頂老頭正赤裸著身體點亮一塊蛋糕上的蠟燭。隔著大樓的縫隙,她還能看到這座城市連接大陸的橋梁。幾乎沒有車輛在上面通行了,兩邊的黃色路燈讓它與通體透亮的大樓融為了一體,失去了距離感,仿佛這只是一座連接兩幢大樓的天際走廊。

        但所有這一切都無法引起女孩的興趣。我們透過玻璃的反射觀察她的臉。這是一張二十歲左右的臉,化著淡妝。臉頰左邊靠近酒窩的地方有一個淡痣。毫無任何裝飾顯現(xiàn)她的女性特質(zhì)。她說不上有多漂亮,卻也不會令人反感。

        不遠處,前臺服務(wù)生與禮賓的竭力壓低的聲音還是傳了過來。電梯不一會兒就會叮的響一聲。如果仔細聽,你還能聽見電梯飛速穿越垂直通道所帶來的強烈風(fēng)聲。但這些聲響,都被酒吧的背景音樂恰如其分地蓋過了,或者說融合在了一起。那是Miles Davis和John Coltrane的《On Green Dolphin Street》。

        “先生你好,請問幾位?”

        “一位。”

        “用餐嗎?”

        “對?!?/p>

        一個戴著無邊鏡框眼鏡的男孩走了進來。他穿著Levi’s牛仔褲和Nike運動跑鞋,一件褐色的T恤松松垮垮地垂掛在他瘦弱的身板上,顯得和這個酒店如此格格不入。但他本身便是一個矛盾體。他的手里拿著一個Vivienne Westwood海軍藍漆皮錢包,金色的土星十字標(biāo)志在錢包表皮上夸張地凸起,即便是酒吧昏暗的燈光也無法阻止它的閃耀。這是種完全離譜的搭配,你無法把他定位在這個城市的任何人群中:既不是老板也不是窮人,既不是大哥也不是跟班,既不是生意人也不是藝術(shù)家……

        不過,比錢包更加吸引人的是他的鼻子。他的鼻梁稍稍向左傾斜,顯然曾經(jīng)受過什么外物的沖擊,這讓他眼鏡的右邊鼻梁架空了出來,離肌膚有幾毫米的樣子。此外,他只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青年。他顯得有些拘謹,但也不會讓服務(wù)生以為他是個初次來到這個酒吧的愣頭青。

        男孩走過女孩,卻又停下了腳步,笨拙地退回到了女孩的桌邊。女孩剛開始時并不在意,但他投下的陰影還是影響了她的閱讀,她最終抬起頭來。兩人的目光相交。男孩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的右邊臉頰上有個單酒窩。他似乎想以笑容表示他并沒有惡意。

        “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應(yīng)該見過一面。”他對女孩說。

        女孩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她既不顯得迷惑,也沒有絲毫的恐慌,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顯然,她并沒有用力去回想。

        “先生是要和這位女士坐一起嗎?”服務(wù)生有點不耐煩地問道。

        男孩拉出女孩對過的椅子,一邊問著“可以嗎?”一邊已經(jīng)坐了下來。女孩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仿佛在說悉聽尊便。她只是把書折了一角,擱在了靠窗的一邊?,F(xiàn)在,我們看到了書名。那是本叫做《多風(fēng)城市布魯斯》的書。

        服務(wù)生把菜單和酒單放在了桌面上。男孩擺擺手,示意自己并不需要看?!耙环蒴殴秋??!倍螅制沉艘谎叟⒌淖烂?,繼續(xù)說道:“和她一樣,再來一瓶巴黎水?!?/p>

        “你不餓嗎?”男孩問女孩。她搖了搖頭。服務(wù)生退了下去,男孩望了眼他的背影。

        “你應(yīng)該是叫許哲慧吧?”他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p>

        女孩看了男孩一眼,仿佛不確定自己是否要開口。我們甚至?xí)岩伤莻€啞巴,因為她從頭至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她停頓了三秒鐘,還是開口了:“是徐哲慧?!?/p>

        “哦,對,對。我是吳文。你不記得了嗎?我們曾經(jīng)見過一面的?!?/p>

        “好像還有點印象,但似乎也想不怎么起來了。”

        “大概是在三年前吧。你和你那個姐姐……她叫什么來著?徐靜是吧?啊,這么說起來,那次到底算什么呢?算是雙人相親嗎?”

        “哦,想起來了。在‘農(nóng)大’旁邊的咖啡館?!?/p>

        “看樣子你的記憶也不像貌似的那么差嘛?!狈?wù)生把巴黎水打了開來,往吳文面前的玻璃杯中倒了一杯。“不需要換一杯嗎?”吳文問徐哲慧,“沒了氣泡的巴黎水比沒了氣泡的可樂還要難喝,喝起來就像隔了夜的海水。”

        “你喝過嗎?”

        “什么?”

        “隔了夜的海水?!?/p>

        “呃……”吳文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感到有點錯愕,舉杯喝了一口,回答道,“那只是一種比喻。我只是說這些帶氣泡的飲料,要是沒有了氣泡,它們廣告里吹噓的那種喝上去的幸福感和快樂感就蕩然無存了。這其實是件奇怪的事?!?/p>

        “這么說來,你并沒有喝過?!?/p>

        “什么?”

        “隔了夜的海水?!毙煺芑巯駨?fù)讀機般重復(fù)道。

        “上次見面倒沒發(fā)現(xiàn)你是這么較真的人?!眳俏挠中α似饋?。

        “那上次見面,我到底是在干嘛呢?”

        “讓我想想?!蔽覀儫o法確定吳文是真的在想還是佯裝擺出一副思考的樣子,“啊,想起來了。上次見面的時候,在‘農(nóng)大’旁邊的咖啡館,你就在一個勁地吃薯片。幾乎連一句話都沒說過?!?/p>

        “薯片?”

        “嗯,是的,薯片。怎么?難道我的記憶有錯?”

        “應(yīng)該也不會,貌似的確有這樣一件事。”

        “啊,你姐姐怎么樣了?”

        “你不覺得見到一個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卻在問這個人她怎么樣了之前,問起另一個和她同等陌生的人,這是件不太有禮貌的事吧?”

        “你說話好是拗口,但你的意思我還是明白了?!?/p>

        “那么?”

        “我只是想找個話題而已。畢竟,像你姐姐那樣的美女,人們對她的關(guān)心總是會異乎尋常。”

        “這話倒不假?!?/p>

        “哎呀,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一次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呢。他們兩個人,本來就已經(jīng)彼此中意了,何必又叫上我們呢。難道你不這么覺得嗎?”

        “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那,那一次,你怎么會在那里呢?”

        “她只是說有人找她約會,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想帶上我,并說對方也會帶一個男孩子?!?/p>

        “這是美女的防御機制嗎?”

        “這個倒也沒有問過她。畢竟,這樣的情況也只出現(xiàn)過一次。”

        “這樣啊……”

        服務(wù)生把豉汁排骨飯端了上來。平整的瓷碟上扣著一個透明塑料套子,待放在桌面上后才掀了起來。香味和煙霧散了開來。吳文看到徐哲慧看了它一眼。

        “不要來一口嗎?這可是這個地方最好的豉汁排骨飯喲。我?guī)缀醢堰@里的所有豉汁排骨飯都吃遍了。剛開始在這里點這個飯的時候,那實在也是因為沒有太多選擇。結(jié)果上來一看,心里就犯嘀咕說這算是哪門子豉汁排骨飯呀,飯竟然是用蛋皮包起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日本人的影響。結(jié)果一吃,沒想到米飯、蛋皮和豉汁混雜在一起的味道,竟然如此之好。你確定不要嘗一口試試?”

        徐哲慧還是搖搖頭。

        “你是吃素的?”

        她還是搖搖頭。

        “那你是不吃豬肉,是回民?”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表情終于有了一些變化?!安皇遣怀载i肉,是不吃帶骨頭的豬肉,也不吃被碾碎的肉餅或肉糜?!?/p>

        “哈,這又算哪門子癖好呢?!眳俏陌岩粔K軟骨放在嘴里嚼得嘎嘎直響,“其他的肉也是嗎?”

        “嗯。除了雞肉。不吃帶骨頭的雞肉,所以基本上只吃雞胸脯肉,但有一例外,能吃肯德基的炸雞翅。”

        “你這個人,倒真是挺奇怪的?!?/p>

        “你經(jīng)常來這里嗎?”看樣子,徐哲慧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

        “為什么這么問?”

        “既然這已經(jīng)不是你第一次吃這里的豉汁排骨飯了?!?/p>

        “倒還是個很有觀察力的女孩?!?/p>

        “當(dāng)過去相識的人在這里碰到時,他們通常不會問彼此為什么會在這里,他們甚至?xí)b作不認識。但我想問的只是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此時此刻,在這個地方?!?/p>

        “我倒不介意把所有這些都告訴你?!?/p>

        “會很長嗎?”

        “應(yīng)該只有兩句話?!?/p>

        “那好?!?/p>

        “我在這里做‘洗碼’。說是洗碼,其實也就是做外圍,把客人從酒店接送到賭場或其他他想去的地方。僅此而已?!?/p>

        “所以現(xiàn)在正在等客人?”

        “觀察力真不錯。原本約好十二點帶他出發(fā)的,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來電說要推遲一會兒。我想,能讓客人在這種時候推遲去賭場的,八成也只能和女人有關(guān)了。”

        “會有危險嗎?”

        “你是指帶著客人去那些地方?”

        “我是指所有這整個事情?!?/p>

        “我想應(yīng)該比做建筑工人強一些?!?/p>

        “這么說來,是應(yīng)該有很強的靠山了?!?/p>

        “看樣子你對這一行也是略有了解的?!?/p>

        徐哲慧不說話了。吳文用勺子把最后幾粒米飯和一邊剩余的、帶有粉狀黑胡椒粒的薄薄一層豉汁混在一起,送到了口中。他舉手向服務(wù)生示意,讓他把盤子端走。

        “你知道我為什么總是推薦客人來住這家酒店嗎?”

        “這又是一個故事?”

        “會很長嗎?”

        “可能會比剛才那個長。不過,看起來你并不需要趕時間?!?/p>

        “而你卻是在等客人?!?/p>

        “只要我的手機不響?!?/p>

        “好吧?!?/p>

        “你知道,大多數(shù)客人其實是不喜歡這個酒店的。因為它沒有那種富麗堂皇的感覺,樓下也沒有連帶的賭場,要是想去,還需要走地下通道前往別的酒店,但我總是強烈推薦他們住這里。當(dāng)然,這里的設(shè)施和服務(wù)無疑是這么多酒店中最好的。這自然不假,但主要還是因為它所選取的背景音樂?!?/p>

        “僅僅如此?”

        “僅僅如此?!眳俏挠滞AП锏沽艘恍┌屠杷?,“絕大多數(shù)酒店都只會選擇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背景音樂。鋼琴曲什么的。至多也就Keith Jarrett一類的,那對于他們來說,已經(jīng)是極限了??蛇@家酒店卻不同。你有注意聽他們的背景音樂嗎?”

        “唔,雖然沒怎么注意,但應(yīng)該是爵士樂之類的,還是張現(xiàn)場錄制的唱片?!?/p>

        “對,無論如何,在這樣的場合突然聽到在音樂的間歇期有人零星地鼓掌和吹口哨,那都是件古怪的事吧。這掌聲和口哨聲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這又無疑會讓客人格外關(guān)注音樂本身??偠灾?,你現(xiàn)在聽到的這張,是Miles Davis和John Coltrane在1960年錄制的《綠色海豚街》。這兩個人你知道嗎?”

        徐哲慧搖搖頭。

        “Miles Davis是個小號手,John Coltrane是個薩克斯風(fēng)手。姑且作個比喻,兩人就好似搖滾樂里的約翰·列儂和保羅·麥卡尼,那種以一人之力改變音樂圖景的人?!?/p>

        “后面兩個人倒是知道?!?/p>

        “總而言之,這張現(xiàn)場專輯是兩人最后一次合作。他們相識于上世紀50年代初,那時候Davis已經(jīng)是個大師級的人物了,可Coltrane仍然默默無名。不過,即便是Davis的天才和他對樂隊毋庸置疑的領(lǐng)導(dǎo)都無法掩蓋Coltrane的才華。到了50年代中期,兩人已經(jīng)成了差不多平分秋色的人物。兩人經(jīng)常因演繹的風(fēng)格而吵架,有一次,Davis還把Coltrane打翻在地。到了1959年的時候,Coltrane單飛了。他錄制了個人第一張專輯《Giant Steps》。這幾乎是一張繼Davis的《Birth of Cool》之后又將爵士樂翻過一頁的專輯,但盡管外界對此專輯贊譽有加,Davis卻始終不承認這個事實。他說Coltrane無恥地竊取了他的靈感。不過,一年之后,當(dāng)Davis受邀去歐洲巡演時,他還是主動聯(lián)系Coltrane。他想和Coltrane同行。Coltrane當(dāng)然不同意。兩人本已交惡,又何必重修舊好呢?Coltrane甚至還推薦了另一位名為Wayne Shorter的薩克斯風(fēng)手。但Davis說他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他執(zhí)意要Coltrane。能跟上嗎?”

        徐哲慧點了點頭。

        “總之,這是一次勉為其難的巡演,甚至可以說是爵士樂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演出。兩人的矛盾直接發(fā)展到了現(xiàn)場。Davis是個受過系統(tǒng)學(xué)院訓(xùn)練的樂手,他的小號具有很強烈的旋律感,事實上,也無比契合來欣賞他的歐洲上層階級??墒?,一旦Davis結(jié)束他的獨奏而Coltrane開始時,現(xiàn)場就變得一團糟了。Coltrane的薩克斯根本毫無旋律可言,他更多地基于內(nèi)心和音樂本身的律動。他所演奏的音符狂躁不安、沒有指向,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根本沒有Davis那種cool的感覺,反倒是讓人覺得很熱。不過,古怪的是,就是這種合作,成就了樂史上最著名的現(xiàn)場專輯。這張《綠色海豚街》是其中一張集錦。”

        “故事完了?”

        “完了?!?/p>

        “那這個故事的意義在于?”

        “我想大概在于一種雙人組的啟迪。一個絕佳的雙人組并不是一種風(fēng)格的登峰造極以及對此風(fēng)格的附和跟隨,而是一種風(fēng)格的登峰造極與其風(fēng)格反題的矛盾結(jié)合體?!?/p>

        “不知道你所說的那兩位音樂大師會不會同意這一點?!?/p>

        “那倒是無所謂的事。因為故事和意義之間本來就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你倒是對音樂很熟?!?/p>

        “如果你記性還算好的話,應(yīng)該還記得我和那個男孩是同一個樂隊的成員?!?/p>

        “一樣是雙人組?”

        “那倒夠不上。他是樂隊的主唱、吉他手和主創(chuàng),我只是貝斯而已。其中最不起眼的那個。”

        “所以當(dāng)你和他出現(xiàn)在我和徐靜面前時,你們并不是絕佳的雙人組。我可以這么理解嗎?”

        “似乎可以這么理解?!?/p>

        徐哲慧陷入了沉思。

        “我能問你一個同樣的問題嗎?”

        “似乎沒有必要在你問起之前拒絕。”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此時此刻,在這里?”

        “因為我租的地方在大橋的另一面,我想既然公交已經(jīng)停運,打的又是一件很貴的事情,所以不如還是找個相對安靜的地方,消磨一個晚上,等天亮了再走?!?/p>

        “這倒是個與眾不同的選擇。”

        “真的嗎?在這里的人們難道不都是白天睡覺晚上活動的嗎?”

        “我是說找個相對安靜的地方讀書。你知道,這里并不安全。像你這樣半夜獨自一人的女孩,身上所攜帶的危險系數(shù)總是會莫名地上升?!?/p>

        “當(dāng)然,這句話會有兩層意思,一個是別人會帶給我的危險,另一個是我會帶給別人的危險。”

        “倒是無法在你身上感覺到后面那一點??梢粤粢粋€電話給你嗎?”

        “為的是萬一有人給我?guī)砦kU?因為你有強大的靠山?”

        “如果你想這么理解的話?!?/p>

        吳文把自己的手機號碼按在液晶屏上,反過來朝向徐哲慧。

        徐哲慧遲疑了一下,還是拿出手機記錄了下來:“你得知道,這并不算太有意義,因為在這里,人的手機號碼老是變來變?nèi)サ摹=裉煊眠@個,明天或許就換成另外一個了。”

        “所以你也并不打算把你的號碼告訴我?!?/p>

        “是這么打算的。我或許永遠不會按下你這個號碼?!?/p>

        “那么,就姑且讓它靜靜地躺在手機芯片里吧?!?/p>

        吳文的手機震動了起來。他接起電話,回了一句“好,就來”,而后便掛下了。他站起身,笑著對徐哲慧說道:“要是那種事能維持半個鐘頭以上,就說明那個男人還未真正衰老?!?/p>

        徐哲慧朝他點了點頭。

        “那么就這樣吧。祝你閱讀愉快。你讀的是本不錯的書,里面那個酗酒的女同性戀偵探,我倒覺得她比華生更配福爾摩斯。絕佳的雙人組。可惜了,這個作者從本質(zhì)上還是繼承了錢德勒?!?/p>

        服務(wù)生送上單子,吳文從錢包里抽出一張信用卡,讓他在POS機上劃了一下。POS機遲鈍地吐出一張單子來。吳文把紙墊在黑色牛皮賬本上,麻利地簽了一個字。

        “等一下。”吳文剛想轉(zhuǎn)身離去,徐哲慧卻在后面叫道。

        他回過頭,好奇地看著她。在對面大樓燈光的襯映下,徐哲慧像一只受驚的夜鶯,蜷縮在沙發(fā)的陰影里。

        “其實,徐靜并不是我姐姐。我們只是同姓,大學(xué)時候好得不得了,才對外宣稱是姐妹的。”

        “這樣?!眳俏娘@得并不那么驚訝,“我就說嘛,哪有這么不相像的姐妹。”

        0:43

        讓我們跟隨吳文的腳步來到該酒店的98層。酒店最豪華的套房正是在這一層中。因為每個套房都十分大,所以房門之間也相距甚遠。電梯口出來后的左右兩條通道只通向分別兩側(cè)的套房,這便意味著每個客人都擁有一條獨屬于他的通道,而房門的入口又有一個拐角,它進一步確認了私密性。

        讓我們采取一個與吳文腳步平行的視點。這讓他的動作有種詭異的默片質(zhì)感,仿佛地毯所吸附的不但是聲音,還有每一步的重力和張力。

        不過,我們就將和吳文分道揚鑣。當(dāng)他從電梯口出來朝左轉(zhuǎn)繼而向他身體的右邊前行時,我們向他的反方向運動了。我們和他漸行漸遠,我們前進的速度疊加在他所前進的速度上,這讓他的步伐顯得有些超現(xiàn)實,就像在月球上漫步的阿姆斯特朗,或者是一個以高速攝影機拍攝的人物正行走在正常速率拍攝的背景畫面中。

        吳文在他的拐角消失了,而我們也來到我們的拐角。頭頂射燈點亮了房門。它的房間號為9804。我們從房門與地毯之間的縫隙滲透了進去。

        我們需要一點時間以適應(yīng)房間內(nèi)部的昏暗。但我們被里間臥室里發(fā)出的細微聲響吸引了,因而迅速穿越客廳,來到臥室的床邊。

        這是張雙人床。被單如白色沙丘縱橫蔓延,一個現(xiàn)并不知其所在的光源從稍高于地平線的角度進入這片境域,如冰冷的太陽投下陰影。仿佛有風(fēng)吹過沙丘,或是一種內(nèi)在的地理運動,沙丘的脈絡(luò)產(chǎn)生了細微的變化。我們想進一步探究到底是什么造成了這種變化,于是,我們的視角如史詩電影中的航拍鏡頭,在沙丘之上翱翔而過,最終落在一張巨大的人臉上。

        這張人臉屬于那位叫做徐靜的女孩。我們發(fā)現(xiàn)之前徐哲慧和吳文對她的描述并不失實。即便此時此刻的她仍然緊閉著雙眼,因而無法讓我們欣賞到她的全貌,但她的臉蛋,仍然有種精致的美感。她上嘴唇中心的肉微微地突起,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丁點牙齒。鼻尖小而飽滿,光源在她的鼻梁上拉出一條清晰的明暗分割線,受光一面的皮膚如牛奶一般傾斜在她的面部上。她仍化著妝,彎曲的假睫毛在她潮紅的臉上投下惡魔叉戟般的陰影,左側(cè)顴骨的最高處恰到好處地點了一顆淡痣。或許是因為上了粉,她的臉上看不到一個毛孔,茸毛卻清晰可見,并隨著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莫名地擺動了起來。

        她正在醒過來?;蛘哒f,她仍在沉睡和清醒之間掙扎。我們無從判斷她已經(jīng)在這種狀態(tài)中掙扎了多久,也無從預(yù)知她還將掙扎多久。她潮紅的雙頰、因頭皮出汗而濡濕的頭發(fā)和微張喘息的嘴唇會讓我們感覺到她還是個活物,一個活生生的人,但當(dāng)我們過于近地觀察她時,這些細節(jié)又讓她顯得像一個高科技控制的人體模特機器人。她肌肉緊繃的腿部伸出被單,腳弓處的青筋清晰可見。她化著黑色眼影的眼皮正在不斷顫抖,終于,她的上眼瞼微微張開了四分之一,繼而又閉了下去。不過,就在那個瞬間,我們看到她眼中所散發(fā)出來的奪目光芒。這是一雙戴著黑色彩瞳的眼睛。

        是什么造成了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們試著從另外的角度進入這片境域。我們試著反方向追溯那束光源,穿過布滿塵埃的光陣,來到位于床位尾部的光芒聚點上。強烈的射光讓它周圍陷入了黑暗,但我們?nèi)阅芤老「杏X到一種冰冷的鑄鐵質(zhì)感。我們順著位于光源后部的暗淡流線往下看,一個紅色圓形光源以極快的速度頻閃著。我們聽見機器轉(zhuǎn)動的聲音。視線繼續(xù)往下移動,射光的下方出現(xiàn)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它仿佛在吸納這個房間里的所有東西。它光滑的表面泛著變化莫測的五彩,我們試圖向里望去,卻看見徐靜的身體,倒影在了這個堅固的表面上。

        這是一臺攝影機。我們?nèi)圆磺宄托祆o之間形成了怎樣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它正在拍攝她,但我們無從得知它為什么會拍攝她,為什么會在此時此刻、在這個地方拍攝她。于是,我們的視點繼續(xù)往下移動,順著三腳架往下移動,再次回到和腳跟平行的位置。一攤電線如幾條交配的毒蛇糾纏在一起,我們跟隨著其中一支紅色的顯像管線向前推進。

        我們離開臥室,來到客廳。我們沿著靠墻的地毯繼續(xù)前行。紅色顯像管線是一條雙頭蛇,它的另一頭開始驕傲地高高昂起,我們終于來到它的另一端,在那里,它的金屬探頭已經(jīng)和另一個龐大身軀咬合在了一起。

        現(xiàn)在,我們對這個境遇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我們往后退了一步。我們看到閃著幽光的巨大高清電視屏上,正播放著臥室之中對準徐靜的鏡頭。在這里,播放并不是一個準確的詞,因為它暗示著拍攝和放映之間的時間差。盡管畫面的輸導(dǎo)在紅色顯像管線中必將損耗萬分之一秒的時間,但真實和虛擬基本是同步的。記錄或許更為準確。

        而我們看到的,又絕非一重的影像。只要往后再退一步,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在隔離臥室和客廳的整面毛玻璃屏風(fēng)上,還有另一重斑駁的光影。它是臥室圖景在屏風(fēng)上的投射。由于臥室平面和屏風(fēng)之間所形成的垂直關(guān)系,其上的黑影都已失去了原來所應(yīng)有的樣貌。被單如一團濃霧籠罩著屏風(fēng)的下半部分,而徐靜的頭部則被拉得過長了。我們在電視屏上所觀察到的細微運動都在屏風(fēng)上演變成夸張的陰影重構(gòu),兩者仿佛是在互相嬉戲打鬧。

        等一下,再等一下。如果我們沒有看錯的話。我們湊近,再次湊近,直到電視屏上的畫面都成了抽象的電子顆粒。我們幾乎可以看到液晶屏本身的厚度,它和其中成千上萬的光點分離了開來。它本身成為了一面鏡子。在它的上面,我們看到了客廳的扭曲倒影。

        沙發(fā)、茶幾、對面墻上的現(xiàn)代主義畫作、酒柜。我們看到有什么正在運動。這是一個穿著浴袍的人。解開的浴袍系帶正隨著他的走動而搖擺。他走到沙發(fā)的茶幾柜邊上,側(cè)下上半身,按了一下CD播放器的按鈕。播放器發(fā)出藍色的光芒,繼而吐出唱片夾來。他把一張CD放入其中,按下另一個 按鈕。

        我們聽見了音樂——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第一段的詠嘆調(diào)相當(dāng)舒緩祥和,但過了沒多久,隨著變奏的來臨,鋼琴鍵盤的運動急促了起來。其古典的內(nèi)容和極為現(xiàn)代的彈奏形式形成了詭異的反差。漸漸地,我們聽見了除了鋼琴聲之外的另一種聲音。剛開始時,我們還無法確定這個聲音到底是來自于里間的臥室、電視的屏幕還是外間的客廳。直到我們感覺到,這是人類喘息的聲音,它的每一次起伏、每一次消弭和升起、每一次轉(zhuǎn)折和停頓都和音樂的律動有關(guān),和這張被錄制在CD上的變奏曲有關(guān)。它是如此的不現(xiàn)實,如此的遙遠,我們終而相信它和音樂一樣,都是從CD播放器喇叭中所傳出來的。這讓我們確定了一件事:這支《哥德堡變奏曲》,正是來自于鋼琴家格倫·古爾德之手。

        1:24

        徐哲慧的手機響了起來。在她正在閱讀的書中,女偵探的樓下剛?cè)胱×艘粚θ毡纠戏蚱蕖@先藧巯聡?,愛喝清酒,并終于在偌大的異鄉(xiāng)城市里尋覓到了幾位知己,定期在家中舉行圍棋友誼賽。有一天,一位棋友在下棋過程中突然死去?,F(xiàn)在,又要輪到女偵探出馬了。這可是個圍棋密室殺人案啊。徐哲慧皺了皺眉頭,手機鈴聲不依不饒地響著,她把它握在手中,看了眼號碼。一排陌生的數(shù)字組合,卻又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接起了 電話。

        “喂?”電話那頭是個女人,從她的口氣聽上去仿佛終于因電話被接起而松了一口氣。

        “喂?請問哪位?”徐哲慧問道。

        電話那頭遲疑了一下,似乎是對她的禮貌頗感意外,繼而反問道:“請問你又是哪位?”

        徐哲慧不覺有些可笑,卻仍然生硬地說道:“是你給我打的電話,你怎么問我是哪位呢?”

        電話那頭又遲疑了一會兒,徐哲慧可以聽見干擾信號的電波聲?!笆沁@樣,”那頭仿佛是把想說的話都捋了一遍,“我這邊有個手機,里面的已撥號碼里有你的號碼。”

        “所以呢?”

        “所以能麻煩你來我這里一趟嗎?”

        “就因為你那里有個手機,而里面的已撥號碼里有我的電話?”

        “準確地說,是已撥號碼里只有兩個號碼,其中之一便是你的。”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任何必要來你這里一趟?!?/p>

        “是這樣,”電波聲讓通話聲顯得有些斷斷續(xù)續(xù),看樣子,那個女人所在的位置信號并不好,“事情有些棘手,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但還是請你務(wù)必馬上來我這里一趟?!?/p>

        徐哲慧揉了揉眉心。在她所閱讀的那個偵探小說里,這樣古怪的情況倒是屢見不鮮,但她大可不必充當(dāng)偵探,去冒這個風(fēng)險。在這個城市里,她自有任務(wù)。不過,她還是想到了一個辦法。

        “你說這個手機里有兩個已撥號碼,其中一個是我的?”

        “對?!?/p>

        “那能麻煩你查看一下通話記錄告訴我這個號碼是什么時候撥通我的號碼的嗎?”

        “請等一下?!?/p>

        電話那頭發(fā)出劇烈的嘈雜聲,徐哲慧把手機脫離耳邊,和它保持五厘米的距離。背景音樂里,《綠色海豚街》仍在演奏著。

        “看到了?!蹦莻€女人說,“是今天晚上八點十六分的時候,通話時長二分零六秒?!?/p>

        “請等一下?!毙煺芑郾3蛛娫挼耐ㄔ挔顟B(tài),熟練地點擊手機觸屏,查看她自己的通話記錄。晚上八點十六分,通話時長二分零六秒。那邊的確沒有說謊。現(xiàn)在,她想了起來。這是一個客戶的電話。

        “雖然我這邊的確有這通電話的記錄,但我并不認識這個人。我想,你那邊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應(yīng)該也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

        “這種事情也切勿說得過于絕對。既然你那邊也有這個記錄,我想我對你工作的本質(zhì)也應(yīng)該有正確的判斷。我既然打了這個電話,就說明在我看來,這里發(fā)生的事情,或多或少和你有關(guān)系?!?/p>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我是在說服你?!?/p>

        徐哲慧放下手機,看了眼液晶屏上所顯示的時間。離結(jié)束的時間還早得很。她再次把手機放回到耳邊:“你這是在哪里?”

        “高美士街265號,Silencio大酒店?!?/p>

        “給我十五分鐘?!?/p>

        她掛下電話,把電話和書放入挎包里,又掏出錢包,拿出一張五十塊紙幣,走到服務(wù)生面前,遞給他,說了一句“不用找了”,便匆匆向電梯口 走去。

        夜風(fēng)格外潮濕。雖然沒有雨,街道仍然濕漉漉的。出酒店沒多久,徐哲慧的身上就附著了一層細汗,她四肢運動的關(guān)節(jié)都和衣物粘在了一起,這讓她的步伐顯得有些不自然。很快,她就遠離了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區(qū)域,音樂聲和老虎機聲消失殆盡,她漸漸聽見了自己的喘息。地面開始變得不平坦。事實上,城市中心區(qū)域的平原地理完全是填海造田的結(jié)果,山丘地形才是這里千古不變的風(fēng)貌。她沿著上坡路一邊的階梯上行,路燈照耀著腳底下的井蓋,井蓋的表面已經(jīng)被磨平,透過它的漏水孔,她聽見了底下水流喘急的聲音。一輛黑色奔馳商務(wù)車自上而下開來,隔光玻璃遮擋了里面的風(fēng)景。它緩緩地向徐哲慧下行,讓人無從判斷它所前進的動力到底是源自于其本身的馬達還是下坡時的慣性與地心引力。它甚至沒有亮起車前燈,這讓它看上去像一頭行進在暗夜中的巨大怪物。當(dāng)它和徐哲慧擦身而過時,她聽見了從車體內(nèi)部依稀傳來的舞曲音樂聲。

        她來到坡頂,高美士街在她左右兩邊展開。她不知道265號到底是在她的左邊還是右邊,但她還是決定朝右邊走去。古舊的騎樓佇立在蜿蜒街道的兩側(cè),她走在廊道中,沿街的商鋪大多已經(jīng)關(guān)門,她看見一個二十四小時藥店,瞥了一眼它的門牌號。345號。她再往前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單號門牌依次小了下去。她有點慶幸自己并沒有走錯。

        不遠處,一個牛雜夜宵攤?cè)栽跔I業(yè)。幾個褪色塑料矮凳凌亂地放置在廊道之中,上面空無一人,卷筒紙巾被拉出了一長段,一半貼在潮濕的地面上,一半順著夜晚瘴氣的運動飄搖著。熱氣籠罩著電燈泡。攤位的老板見到有人過來,便舉起巨大的古銅剪刀,嘩喳嘩喳地將一段牛肚剪落在濃湯之中。剪刀閉合的清脆響聲在過于狹簇的街道上 回響。

        如果那個女人沒有站在廊道中等她,她很有可能便錯過了Silencio。兩人的目光在遠處便相撞在了一起。女人穿著碎花窄身旗袍,卻趿著一雙塑料拖鞋,一條狐皮圍巾搭在肩上,臉上撲著濃厚的粉底,焦黃的劉海硬邦邦地塑型定立在額頭之上,兩邊的卷發(fā)卻垂掛在了圍巾四周。女人向她點了點頭。

        “你是?”仿佛是為了再次確認一遍,女人 問道。

        “叫我艾米好了?!毙煺芑圩叩搅怂纳磉?,進一步觀察這個女人,她臉上的粉底已經(jīng)掩飾不了下垂的眼袋和深陷的嘴角紋。

        “哦,這邊?!?/p>

        徐哲慧抬頭望了望。所謂的大酒店不過是個地下旅館。紅色斜體的Silencio霓虹蒙上了一層污垢,不安地閃動著。

        兩人順著樓梯往下走,折回了一次之后,便來到一個平臺。女人推開一扇玻璃門,迎面是一座放著關(guān)公人像的佛龕,一股廉價的檀香撲面而來。前臺在徐哲慧的左手邊,靠著前臺的一邊還有三張足療按摩椅。一個矮胖的老婦人對女人輕聲說道:“來啦?!迸它c了點頭。

        女人帶領(lǐng)徐哲慧走入通往房間的過道。聽上去,今晚的生意有些清淡。只能偶爾聽見從兩邊房門門縫里傳來的異樣聲響。腳底下的瓷磚多已破裂,踩上去咯吱作響。過道頂部的紅色燈泡均勻分布著,她們在忽明忽暗中勻速地運動。如果單從旅館的門面來判斷而沒有真正走入進去,你根本無從知曉這里竟然會有如此大的空間。女人帶著徐哲慧前行,繼而轉(zhuǎn)彎,然后再次轉(zhuǎn)彎,一模一樣的走道、房門和燈光早已讓徐哲慧失去了方向。她想像自己所在的建筑體外,就是剛剛經(jīng)過的山坡。她們正處于土包之中,中空墳?zāi)沟睦锩妗?/p>

        終于,女人停下了腳步。她站在一扇房門前,轉(zhuǎn)過身朝向徐哲慧,紅色的燈光打亮了她晦暗的眼珠子。她仿佛是在問徐哲慧準備好了沒。徐哲慧點點頭。女人把鑰匙插入房門,擰動房門上的木質(zhì)把手,推門走了進去。

        一個赤裸的女人俯身躺在床上。她的尾椎上紋著一個對稱的蝴蝶,蝴蝶青色的對翅向她的臀部蔓延。她的雙股微張,腿部古怪地扭曲著,修長而又白皙。她背上有凌亂的紅色唇印,它們像一束生長的鮮花,越是往上,越是爛漫,直至女人的肩部,唇印和齒痕融合在了一起。徐哲慧看不到她的臉。她的頭發(fā)分成兩邊散落在床單上。她頸部的側(cè)面有一條優(yōu)美的紅色勒痕,像是和那些鮮花搭配的鎖鏈。床頭柜上放著她的包,開著口斜躺在上面。正對床頭的墻面高處,一個垂掛式電視機正無聲地播放著情色片。特寫鏡頭中的巨大陰戶。斑駁的光影籠罩在赤裸女人的身體。房間的另一邊是一個由透明玻璃隔開的洗浴室。黑色皮質(zhì)水床放置在中央,一個蓮蓬頭無精打采地擱在床頭。徐哲慧聽見了水滴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2:14

        第十五個變奏。第五個卡農(nóng)。之前的嬉戲感驟然而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蕭瑟與憂郁。男人肥大的屁股陷入沙發(fā)之中,它發(fā)出咯吱作響的呻吟。他把右手食指伸入放在茶幾上的玻璃杯,攪動著里面的冰塊。杯底的金黃色酒液緩緩向上蔓延,依稀聽到冰塊互相撞擊與受熱破裂的聲響。手指伸出杯子,黏稠的液體又沉淀了下去,玻璃杯底部的三分之一形成了色澤漸變的圓柱體。

        他把手指送入嘴中,吮吸了一口,然后雙手把濕漉漉的頭發(fā)往后捋了捋。他舒緩地吐出了一口氣,滾圓的背部靠在沙發(fā)上,左右晃動了一下脖子,讓自己處于最放松的狀態(tài)。他仿佛沒有看見自己對面墻壁上的電視屏幕,也仿佛是在偶然間才發(fā)現(xiàn)了躺在沙發(fā)一邊的遙控器,當(dāng)他拿起它時,他的眉毛微微抬起,被厚重雙眼皮覆蓋的眼瞼終于泛出了一絲光芒,雙頰的皺紋被運動的頜骨牽扯而稍許平復(fù)了一些,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未老先衰的兒童,一個正在把玩手中玩具的兒童。

        他把遙控器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然后,仿佛是終于明白了應(yīng)該怎樣運用它,他抬起手,把遙控器對準了電視屏幕。他的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珠子突然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起來。雖然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我們還是能感覺到他正在竊笑。我們聽見尖刻、細微的響聲從他左手的指縫中傳了出來:“媽咪,媽咪,寶寶已經(jīng)藏好啦,快來找寶寶啊。”

        我們看見畫面晃動了起來。我們聽見機械飛速轉(zhuǎn)動的聲音。畫面以平穩(wěn)的速度緩慢向前推進,越過徐靜露在床單之外的緊繃的雙腳,越過如巨大山脈籠罩在畫面前端的起伏的被單,越過徐靜胸口光滑的乳房曲線,越過垂掛在她臂膀上的黑色蕾絲肩帶,來到她的臉上。她的五官還在掙扎,但它們仿佛感應(yīng)到了凝視,越發(fā)活躍起來。眼瞼如一層薄紗覆蓋著她的眼睛,假睫毛隨著眼珠的轉(zhuǎn)動而顫抖著,她的嘴巴微微張開,巨大黑洞所吐納的熱量,仿佛都要在屏幕上形成一層蒙眬的霧氣。

        “醒醒,媽咪,醒醒。寶寶已經(jīng)藏好啦,快來找寶寶啊?!碑嬅嫱笠苿?,漸漸離開她的臉部。她躁動不安的手已經(jīng)掀開了被單,一只乳房赤裸地露在外面,另一只則仍然隱藏在松弛垂掛的文胸中。雙乳之間形成了一道完美垂直于畫面的肌膚凹陷,它的兩側(cè)隨著呼吸上下起伏。胸部下方的肋骨如丘陵一般清晰可見。

        她的身體已經(jīng)醒了過來,可她的思想仿佛仍被夢魘緊拽在手中。她蜷曲膝蓋,聳起雙腿,想把自己撐起來。她的頭部已經(jīng)靠在床頭,整個身體在玻璃墻上投下怪誕的陰影,毛茸茸的頭部陷在張開的四肢里,像極了一只正在狩獵的蜘蛛。

        畫面停止了運動。它在徐靜的雙腿之間停止了下來。她私處之上的陰毛如被靜電擊中了一般,零亂地高高聳起,每一根都在向上呼喊,而其下的陰影則如滋養(yǎng)著它們的根莖植物,牢牢地牽制著它們。

        男人的額頭滲出了汗水。他捂著嘴巴的左手在不斷地顫抖。由于手掌過于用力,他的面部早已失去了平衡,整個朝手指的方向位移。他的臉漲得通紅,眼珠紋絲不動地盯著前方,仿佛都要掉出眼眶了。他像是快要窒息了,但他仍然用他那孩童一般的嗓音喊叫著:“媽咪,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畫面模糊了起來。我們潛入了根莖植物多汁的內(nèi)部。液晶屏變成了由黑暗和灰暗之間微妙差距組成的抽象畫布,不安地顫抖著。顏色被抽離了,只剩下最原始的黑和白。我們仿佛聽見了無數(shù)細微生命躁動的聲音。

        這聲音是如此低頻卻又響亮,它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摧毀。男人的喘息聲越來越急促,它像是在請求電視畫面能夠再深入一點、再深入一點??赡枪勺杂缮炜s的力量已經(jīng)竭盡全力,一切縱深感業(yè)已消失。這只是一片迷離的平面。完美的、即將分崩離析的平面。

        咚咚咚!突然傳來了敲門聲。躁動的生命仿佛受到了驚嚇,頓時退縮回了安全的蟻巢。在世界即將被摧毀的那一刻,灰黑白的抽象色塊瞬間倒帶,我們的感官被逆襲的漩渦裹挾,退回到酒店房間里:米色的絲絨窗簾、褐色的絨布沙發(fā)、黑色的木質(zhì)茶幾、橙黃的抖動落地?zé)?、白色的、包裹著男人肥胖身軀的浴袍。我們不確定這是否就是之前所在的現(xiàn)實世界,仿佛有巨大的昆蟲將顏色虹吸進入了自己的體內(nèi),卻還屏著氣息沒有吐納出來。

        咚咚咚!敲門聲還在繼續(xù)。男人張狂的眼珠朝門的方向望了一眼。他的面部表情漸漸變得緩和,他的左手終于放了下來,握著遙控器的右手也無精打采地垂在了沙發(fā)上。汗水順著他的鼻溝皺紋往下流淌,和在牙齒與手部之間勾連的唾液混合在了一起。

        他舉起酒杯,仰頭喝了起來。他顫抖的牙齒和玻璃杯沿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被覆蓋在杯中的鼻腔噴出一層霧氣。他把酒杯猛地擱在茶幾上,赤紅的臉仍在喘息著。他用浴袍的領(lǐng)子抹了抹嘴巴,大聲問道:“誰?!”

        2:46

        “謝謝你能這么快就趕過來?!毙煺芑鄄缓靡馑嫉貙俏恼f。

        “那有什么?!眳俏呢Q起拇指朝身后點了點,“想到完事之后或許還能吃上一碗牛雜,就不假思索地過來了?!?/p>

        “那邊的工作,真的不要緊嗎?”

        “已經(jīng)說了,我也只是負責(zé)一些外圍的工作。說實在的,等到把客人送進了賭場,就沒我什么事了。還沒見過有哪個客人會在天亮之前出來的呢。更何況,也不只有我一個人,是個很龐大的隊伍?!眳俏倪呎f話邊向四周迷惑地望了一眼。

        “哦,這邊?!毙煺芑坜D(zhuǎn)過身,領(lǐng)著他向Silencio的霓虹走去。在她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她的內(nèi)心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錯位感——她為什么會在這里?又為什么會把吳文領(lǐng)向這個地方?她既不是這里的顧客,也不是這里的老板,她又為什么要在意這件事?她感覺自己的外表和那個把自己頭發(fā)燙得焦黃的女人疊合在了一起,她像是已經(jīng)無數(shù)次進出過這個酒店,這里便是她的領(lǐng)域。

        “喂,”徐哲慧聽見吳文在身后叫她,于是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你真的不知道那家牛雜攤很有名喲?”

        她搖了搖頭,指了指通往地下的門徑說:“就是這里了?!?/p>

        斑駁的石灰墻面有股潮濕的霉味。徐哲慧在樓梯轉(zhuǎn)折的平臺停下了腳步。這是她第二次走下這階梯,卻第一次注意到了這種氣味,也第一次不太確定再繼續(xù)這樣走下去,是否又是一個轉(zhuǎn)折的平臺,是否又是一段同樣的階梯,無窮無盡地重復(fù)著,直到通往這世界的核心。

        “這里竟然還有一個這樣的酒店。”吳文的聲音里甚至帶著些輕松的愉悅。

        “總之,老板娘想盡快把這件事給處理掉?!毙煺芑劢忉尩?,“她不希望警察插手,也不希望鬧出動靜來,只希望趕快把這件事處理掉?!?/p>

        “明白,讓生意一如往日地做下去?!眳俏膶π煺芑劢器锏匦α诵?,“這里的所有人都是這么希望的?!?/p>

        徐哲慧推開Silencio的門,正在柜臺之后擠在一起嘟噥著什么的老板娘和老婦人疑惑地抬起頭來。老板娘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吳文,然后側(cè)身從柜臺口中走了出來,左手斜插著腰,右手掂著一只手機送到吳文的面前:“這是那個人留下的手機。我可什么都沒碰?!?/p>

        可這位半老徐娘不但碰過這個手機而且還用這個手機打過電話的事實讓吳文笑了起來。他接過手機,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椟S的燈光下,這個一次性手機的廉價塑料套模反而顯出設(shè)計簡潔的魅力來。吳文按動按鈕,它長方形的狹窄屏幕與按鈕底下散發(fā)出幽幽的藍光,簇新的磨砂按鈕有著很好的手指觸感。

        “他為什么要把手機給留下來呢?”吳文一邊自問著,一邊被老板娘帶往通向房間的走道。

        “我想是為了挑釁。”鑰匙圈在老板娘擺動的右手上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呐鲎猜暋?/p>

        “挑釁?”

        “是的?!彼赝藚俏囊谎郏^續(xù)神秘地說道,“就像他剛進來的時候,是個女人的樣貌一樣?!?/p>

        “女人的樣貌?”

        “嗯。這就好比說你們看啊,你們看到我的樣子了吧,可就算你們看到了我的樣子,也抓不到我一樣。你們看啊,我不是留了這個手機的線索給你們嗎?可就算如此,你們也抓不到我哪?!?/p>

        “你是說他們進來開房的時候,他是女人的樣子,而且你也注意到了他?”

        “是啊,是啊?!崩习迥稂c點頭,“雖然穿著女人的衣服,化著女人的妝,但一看就知道是個男人。你知道,這個世上什么樣的人都有。來我們這兒的,就算進來時完全是正常的樣子,可進了房間關(guān)上了門,誰都不知道了。說不定比他更變態(tài)哪,所以當(dāng)時也就抱著見怪不怪的態(tài)度讓他們開了房。”

        “難道這樣的人都不足以讓人引起警覺嗎?”吳文望了眼和他并行著的徐哲慧。

        “我猜八成是因為那個人給的錢很到位?!崩习迥镎驹诹朔块T前。鑰匙插入門鎖,她的手再次握住把手。徐哲慧再次看見她的眼里傳來“你們準備好了沒”的目光。

        “這也就是為什么我想盡快處理掉這事的原因?!彼龑俏恼f道,“這樣的事情,要是交到警察手里,或許就成了一件大事,或許還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類似事件,就像我們常在電視里看到的那些連環(huán)殺手一樣。想都想得到,要是報了警,就會有被報紙大肆曝光的可能性。我可不想這樣。世道本身就已經(jīng)夠艱難了,我還是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自己的生意。”

        吳文點點頭。女人推開了房門。這是徐哲慧第二次看到案發(fā)的現(xiàn)場,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禁讓她周身的汗毛都林立了起來。她不記得自己第一次進入房間時有這么害怕了。

        “我可什么都沒動過哪?!迸私忉尩溃尚煺芑蹍s隱隱地覺得有什么變化過了。是女人尾椎上蝴蝶刺青的翅膀飛揚了起來嗎?是女人的尸體在幾十分鐘內(nèi)迅速地腐爛而造成了感官上的肌肉萎縮感嗎?是頭頂色情錄像投下的陰影不同而造成的錯覺嗎?是凌亂地攤在床頭柜上的什物出現(xiàn)了微妙的陳列改變嗎?她無法確定,但又覺得有什么變了。

        人不可能第二次跨入同樣的河流。她想起這句頗為流行而又通俗的哲學(xué)話兒。但她現(xiàn)在的感覺更像是走在通往Silencio的地下階梯上,每一層都一樣,可打個彎,卻感覺有什么已經(jīng)發(fā)生了 改變。

        “他們大概在這里呆了一個小時多點的時間。”鑰匙圈在老板娘的腰間晃蕩著,“然后那個男人自己先結(jié)賬離開了??腿讼冉Y(jié)賬離開留小姐一個人補完妝再走這種事情太常見了,于是我們也沒起什么疑心。直到我們等了半個多小時,也不見這位小姐出來,我才讓老媽子借打掃衛(wèi)生的名義來看看,結(jié)果竟然成這樣了。唉?!彼龂@了一口氣。

        吳文走到床頭柜前,翻看著坤包里的東西:避孕套、濕紙巾、唇膏、化妝盒、幾張鈔票。

        “所以說那個人是拿了這個女的手機,然后把自己的手機放在了包里?”他問。

        “應(yīng)該是這樣的,很難想像這些女人出來做生意不帶自己手機的。”

        “所以現(xiàn)在的難題也就是找不到這個女人的聯(lián)系人?!?/p>

        “嗯,暫且假設(shè)她有一個——做這行的都應(yīng)該有一個?!?/p>

        吳文彎下上半身仔細觀望死去的女人,腿部卻仍然僵直地站立著,盡量和床保持著距離。他彎曲的鼻子差點就要和她的肌膚接觸了,色情錄像帶的影像投射在他的眼鏡片上,遮擋住了他的眼神。伏身于一具赤裸女尸之上的穿T恤牛仔褲的年輕人意象本身便具有強烈的喜劇效果,他就像一個拙劣模仿著私家偵探的業(yè)余人士。他伸出手,撩開女人一邊的頭發(fā),女人的側(cè)臉露了出來,她的眼睛祥和地閉攏著,像是正在熟睡,可嘴巴卻猙獰地大開著,紅色唇膏暈染在它的四周,枕頭上的口涎還未干去。吳文把頭發(fā)蓋回到她的臉上:“床單沒用了吧?”

        老板娘疑惑地回看他,不太確定他是什么 意思。

        “你不是不想讓她被警察發(fā)現(xiàn)么?那保護現(xiàn)場還有什么用?”

        3:11

        “誰?!”肥胖男人的雙手揉搓著太陽穴,低著頭對著肚子大聲地問道。

        敲門聲還在繼續(xù)。咚咚咚!咚咚咚!

        “是誰?!”他的聲音仿佛經(jīng)受了喉嚨的擠壓,怎么都洪亮不起來。可他脖子兩邊的青筋劇烈地跳動著,整條脖子和臉的下半部分都漲得通紅,卻無法判斷這到底是因為他想努力發(fā)出聲音還是因為他想努力把聲音壓抑下去。

        “是我?!本频甑姆块T有著優(yōu)質(zhì)的隔音效果,這讓門外的聲音有種悶聲響的鈍感。

        “你是誰?”肥胖男人遲疑了一下,臉終于抬了起來,望向門口。

        “是我。老莫?!狈块T兩側(cè)都陷入了片刻的沉默。然后,門外又傳來了敲門聲:“我是老莫?!?/p>

        肥胖男人渾身顫抖地站了起來,汗水從他的額頭往下流淌,他再次用浴袍的領(lǐng)子擦拭了一下面部。他走到房門邊上,背過身靠著墻,面部扭曲著、呲牙咧嘴地發(fā)出尖細的聲音:“老莫,你不能來這里。老莫,你為什么在這里。你不能進到這里來……”

        “老謀,讓我進來。我是老莫?!?/p>

        “不,不,你不能進來?!贝謮训氖种肝兆×碎T把手,因為用力過大,手與把手之間的肌肉失去了血色,白花花地一片。

        “老謀,我是老莫。讓我進來?!?/p>

        他放棄了抵抗,轉(zhuǎn)動把手,打開一條縫。這個叫老莫的男子走了進來。他完全是老謀的反面:精瘦的身材穿著筆挺的白色襯衫、灰色西裝和配套西褲,一條窄領(lǐng)帶系在胸前,襯衫的領(lǐng)子也被系上了,勒住了他的喉嚨。他的眼睛大而有神,兩條倒八字粗眉毛垂掛在眼睛之上,頭頂禮帽,向后豎起的灰白頭發(fā)散發(fā)著光澤。

        他徑自走到沙發(fā)邊上,坐了下來,脫下禮帽,擱在沙發(fā)上,剛好罩住了遙控器,然后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一口便喝了下去。他終于舒了一口氣,打開了襯衫最上面的紐扣,雙手又松了松領(lǐng)帶,對老謀說:“是我呀,老謀。我是老莫?!?/p>

        “老莫,你在這里干什么?”肥胖男人仍靠在門邊的墻面上,“老莫,你不允許來這里?!?/p>

        老莫站起身,雙手叉腰,撐起了西裝的雙襟,像一只精瘦而又擺開了翅膀的蝙蝠在房間里踱起步來:“我只是剛好路過,我只是想進來看看?!?/p>

        “老莫,你不允許來這里!”肥胖男人的聲音變得更加尖刻了。

        “噓!”老莫發(fā)現(xiàn)了躺在臥室內(nèi)的徐靜,臉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酒窩深陷在他消瘦的臉龐里,“看看我們找到了什么?!?/p>

        他走進臥室,消失在老謀面前。老謀隨即跟了上去。

        “看哪,看看我們找到了什么?!崩夏破鹆艘唤谴矄?,坐在了徐靜的旁邊。他背身對著身后的老謀,西裝的肩墊不自然地高聳著。

        “不要,不要碰她?!崩现\說。

        可老莫修長的手指已經(jīng)和徐靜的身體發(fā)生了接觸,指尖從她的胯部往上攀爬,來到她的腰部和乳房。

        “老莫,不要,不要碰她?!崩现\的話里帶著哀求的口氣??衫夏袷菦]有聽見一樣。

        “看哪,看看我們找到了什么。”老莫對徐靜說,“我的美人兒,你叫什么?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叫你什么嗎?我想你一定有個漂亮的名字?!?/p>

        徐靜的眼瞼微微張開了。她像是被老莫的聲音喚醒了,卻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現(xiàn)在所處的狀況而沒有絲毫的抵抗。她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身體慵懶地舒展著,手臂朝床頭伸展,露出青色的 腋窩。

        “叫我達琳,我叫達琳?!蔽覀兟犚娝硢〉纳ひ?,我們看見她的眼睛望向房間上方的某處,像是在呼喚另一個人的名字。

        “達琳,達琳。多么漂亮的名字啊?!崩夏氖致舆^她的乳房,她的頸部,在她的側(cè)臉停留。他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臉,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她的臉蛋有多么小而精致。她的臉像一只初生的小鳥,偎依在了老莫的手中。

        “不要碰她。你怎么敢碰她?!崩现\半帶哀求半帶攻擊地說道。

        老莫仿佛終于聽見了老謀的話。他的手仍然不急不緩地揉搓著徐靜的面頰和耳朵,他的話音卻比剛才提升了好幾倍:“老謀,這不是我們對待美人兒的方式。我們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美人兒。我理解你,但這不是我們對待美人兒的方式?!?/p>

        老謀向前走了一步,攝影機上的燈光將他的陰影投射在老莫的背上?!袄夏绻阍倥鏊脑?,我想我就要請你出去了。”他頭上的汗水不斷往下流淌,他竭盡全力讓這句話聽上去有些挑釁的意味,可仍然顯得軟趴趴地毫無力量可言。

        老莫并不理會他。他的手指插入了徐靜的頭發(fā),而后又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其中一段,握在手心里細細把玩。

        “老莫,你得走了。我要睡覺了。你必須得走了。”

        “撲哧”一聲。我們聽見老莫笑了起來。他的身體隨著笑聲抖動,引發(fā)了整張床的戰(zhàn)栗。

        “睡覺?”他搖著頭說,“老謀,我們知道你并不睡覺。你睡不了覺?!?/p>

        “但這里是酒店。我必須睡覺了?!?/p>

        “不,不。”老莫喃喃地說道,“你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睡覺了。二十年了。自從你媽媽死了以后?!?/p>

        老謀的眼珠向上翻起,似乎陷入了沉思或回憶:“是啊是啊,自從我媽媽死了以后。自從那以后,我再也睡不了覺了……”可他又很快把自己拉回了清醒的狀態(tài):“但這里是酒店……”

        “那又如何?”老莫搶了他的話,“二十年前,你媽媽死了。你像一個嬰兒一樣在她身邊哭泣,媽咪不要死,媽咪不要死。你的全身都是血,就像你剛出生時那樣。你在哭泣,就像你剛出生時那樣。媽咪不要死,媽咪不要死。但她還是死了,死在了你們家里?!?/p>

        “然后呢?然后發(fā)生了什么?”老謀瞇起了眼睛,他正在努力回想。額頭的汗水滲入到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皮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起來。

        “然后他們讓你活了下來。”老莫的手指和徐靜的手指交合在了一起,然后又松了開來,他的食指順著她的手掌往下滑動,在她手臂的內(nèi)側(cè)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他們讓你活了下來。他們讓你待在一個小屋子里面。你活了下來,但你睡不著覺了。你再也睡不著覺了。你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沒有睡過覺了。”

        老謀喘著粗氣,牙齒咬著肥厚的下嘴唇,他有點不太確定老莫講的是不是事實。他反駁道:“但這是酒店房間,我必須在這里睡覺?!蓖蝗恢g,他的臉上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老莫,這里是酒店房間。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你不應(yīng)該在這里出現(xiàn)?!?/p>

        老莫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難道還重要嗎?反正你怎么樣都睡不著。是啊,你是從那個小房間出來了。是啊,你是賺了不少錢。是啊,你是有好多家。是啊,你想開多少房就開多少房。可事實是,老謀,你怎么樣都睡不著?!?/p>

        “你們……”聲音仿佛是從徐靜的肺部傳出來的,我們看不到她的嘴唇有絲毫的運動,“你們在爭論什么呢?”

        “噓!”老莫把自己的手指按在徐靜嘴上,然后慢慢挑開她的上唇,指尖和嘴唇不斷地摩挲著,“你看,老謀,這不是對待美人兒的方式。你看哪,她多好看啊。她讓我想起了我們讀書時的那個啦啦隊長。你還記得嗎?我們讀書的時候,我們打籃球,我們有個啦啦隊長。”

        “啦啦隊長?”徐靜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舒展的雙手在頭頂做了一個天鵝狀的姿勢,“我就是啦啦隊長。”

        老莫終于第一次回過頭對老謀說:“你看哪,這才是對待美人兒的方式?!彼^而又對徐靜說:“達琳,達琳,原來你就是啦啦隊長啊。你真的太漂亮了,就像你的名字一樣?!?/p>

        “是啊,我就是啦啦隊長。想讓我證明給你看嗎?”徐靜咯咯笑著把自己撐了起來。她雙腿扭曲著站立在床上,一手撐著墻面,搖搖晃晃地隨時都要倒下。她調(diào)皮地把被單踢開,然后做了一個立正的姿勢,雙臂垂落,直視著前方的攝影機。

        老莫的手抓起了她的小腿,他的嘴親吻著她的腳,然后抬起頭看著她:“好啊,好啊,證明給我看吧,達琳,我的達琳。”

        我們再次注意到外間客廳里傳來的《哥德堡變奏曲》。它來到了最終的Aria da capo。一切都回到了它的原點,卻又感覺有什么產(chǎn)生了變化。徐靜在這靜謐的音樂聲中舞蹈了起來,雙腿有節(jié)奏地甩踢,雙手有節(jié)奏地揮舞,嘴中喘息著喊著口令。她的乳房像兩只白兔上下跳動著,床墊發(fā)生吱吱呀呀的聲響。

        《哥德堡變奏曲》結(jié)束了。一切陷入了靜默。徐靜忽然崩坍在床上,蜷縮了起來。

        “達琳,我的達琳,你真的太漂亮了。我可以吻你嗎?”老莫四肢撐著身體爬上了床,他的軀干如四腳架籠罩住了徐靜,他開始慌亂地脫衣。攝影機上的燈光勾勒出他尖銳的尾骨和頸椎,它像一條爬蟲正在蠕動。他只剩下了脖子上的一條領(lǐng)帶,晃晃悠悠地垂掛在他與徐靜之間。

        老謀的胃里泛出惡心的味道,他開始打嗝。他盯著老莫背部的那條蠕蟲,它正在上下運動,像是要鉆入黑暗的洞中。

        “老莫,我必須讓你走。你必須得走。如果你不走的話,我怕……”他的手指緊緊拽住了浴袍的腰圍。但他的話并不能停止蠕蟲的運動。

        “老莫,我必須讓你走。你必須得走。如果你不走的話,我怕……”

        “你怕你要怎樣?!”老莫的臉像一頭猙獰的骷髏,他的嘴形成了一個橢圓形的巨大空洞。聲音正是從這里面?zhèn)鞒鰜淼摹?/p>

        “我怕我會殺了你?!?/p>

        3:46

        娃娃臉男人戴著一副雷朋墨鏡,左側(cè)臉頰有一條刀疤,從眉毛一直延伸到和鼻孔平行處,卻因為墨鏡的遮擋,看不清它到底對他的左眼造成了怎樣的影響。他的身后站著兩個黑衣男人,同樣一米八的身高、同樣拉長的馬臉、同樣三七分的油光發(fā)型,只不過一位分在了左邊,另一位則分在了右邊。他們都咀嚼著口香糖,一位左邊嘴角用力,一位右邊嘴角用力。

        在他們的周圍,還擠攏著吳文、徐哲慧、Silencio老板娘和按腳老媽子。娃娃臉男人俯下身體,盯著柜臺后的監(jiān)視屏,眉頭蹙了起來。老板娘不安地望著他,也不知道是在替他擔(dān)心到底看不看得清楚還是在替自己擔(dān)心這男人看了之后的結(jié)果。

        黑白屏幕監(jiān)視器上,兩個女人走進Silencio的大門,其中一位斜倚在柜臺前,另一位則提起包,從里面掏出幾張紙幣,按在柜臺上。老板娘摩挲了一陣,把一副帶有門牌號的鑰匙擱在臺上,另一只手則把紙幣收了進去。那個付錢的女人輕輕拍了拍另一個女人的屁股,兩人朝走道走去。

        娃娃臉男人按下停止鍵,又按下重新播放鍵。之前出現(xiàn)的畫面再次回放起來。兩個女人走進大門,其中一位斜倚在柜臺前,另一位則從包里掏出錢。老板娘把鑰匙擱在臺上,她伸手拿過鑰匙。娃娃臉男人按下了暫停鍵。畫面中,女人正拿著鑰匙往回縮的手變得十分模糊。他再湊近一步看,仿佛是要把監(jiān)視器吞下去了一般。女人的影像投射在墨鏡上。她有一席齊肩的平劉海長發(fā),穿著深色連衣裙,罩著一件開襟修身夾克。她的頭正往下低,望著開合的包包,垂直的頭發(fā)遮擋住了她的側(cè)臉,過于齊平的劉海也半掩住了她的眼睛。這顯然是頂假發(fā)。但除此之外,毫無任何其他線索可言。

        娃娃臉男人再次按下停止鍵,抬起身體朝后上方望。監(jiān)視鏡頭正在那里。他對它皺了皺眉頭,然后轉(zhuǎn)過頭望向所有人。所有人都期待他會說些什么,可他并沒有說話,吳文和徐哲慧不確定地彼此互望了一眼。

        仿佛是在刻意模仿吳文和徐哲慧的動作,娃娃臉男人也分別朝他兩邊的黑衣人望了一眼。他們還在嚼著口香糖。他們彼此之間又互望了一眼,仿佛也在等待這位領(lǐng)導(dǎo)會說什么話。

        “等什么呢?還不趕緊收了!”娃娃臉男人的話帶有濃重的山西口音。

        老板娘的反應(yīng)比任何人都快。她一邊陪笑著說“這邊這邊”一邊已經(jīng)把鑰匙串送到按腳老媽子的手里。老媽子皺了皺眉頭,并不情愿地朝過道走去。兩個黑衣人跟在了她的身后。

        Silencio酒店的前臺房間又陷入了沉默。娃娃臉男人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著,開始在房間里踱起步來。

        “三哥還好嗎?”他冷不丁地問道。

        “啊……”吳文愣了愣,回答道,“挺好的?!?/p>

        “哎呀,叫他不要老是這么忙啦。”娃娃臉男人伸出左手掏著耳屎說,“告訴他,錢是賺不完的。有空還是多出來喝喝茶聊聊天?!?/p>

        “是的,是的?!眳俏膽?yīng)承道。

        “告訴他遠哥向他問好?!?/p>

        “肯定?!?/p>

        房間又陷入了沉默。娃娃臉男人伸出手指,吹了吹上面的耳屎,又掏出一包煙,熟練地彈出一根,給自己點上了。所有人都看著他,等待著他接下去的動作。

        突然之間,他像是記起了什么似的,從褲袋里掏出錢包,又拎出一疊鈔票。舌頭舔了舔拇指,仔細地點了起來。他口中默念著數(shù)字,直到數(shù)到十,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那十張鈔票,走到老板娘的面前,把鈔票遞了過去。

        “不不,”她慌忙地擺著手說,“錢已經(jīng)給過了。”

        娃娃臉男人的手仍然一動不動地端在那里,誰都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這樣啊……”老板娘望了吳文一眼,猶豫地把錢收了過去。

        走道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前臺房間里的人都回過頭等待著他們。黑衣人出現(xiàn)了。他們一首一尾扛著用白色床單包裹的女尸,中段卻快要沉到貼地了。娃娃臉男人向他們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便迅速朝門口走去。

        帶著苦澀咸味的海風(fēng)在高美士街上穿梭,零星幾張粘著潮濕泥土的名片飛揚在空中。不遠處的牛雜攤老板已經(jīng)停止了剪刀的運動,看樣子今晚的生意并不好。娃娃臉男人的手伸入褲袋,按動了一下什么,黑色商務(wù)車的后車廂車門自動緩慢地打了開來。車門內(nèi)側(cè)的紅燈頻閃著,發(fā)出尖銳的提示聲。黑衣人把尸體送進了后車廂,擱在了兩個座位上,尸體的中段仍然在兩個座位之間的空隙處沉了下去。

        娃娃臉男人打開副駕駛座位的車門。吳文在他身后問道:“遠哥,這事就這么算了?”

        娃娃臉男人停下正要往上跨的腳步,轉(zhuǎn)過身,摘下了墨鏡。左臉上的刀疤連成了一線,上下眼皮上的疤痕尤其凹凸不平,在它們之中的,是一只灰白玻璃的假眼球。“在我這里,從來就沒有算了這回事?!?/p>

        他登上副駕駛座,關(guān)上了車窗。吳文敲了敲窗,他又把車窗放了下來。吳文把一次性手機遞給他:“那個人留下的,或許能有點什么線索。”

        娃娃臉男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以為我們是警察么,還能提取指紋什么的。留著自己玩兒吧?!彼D(zhuǎn)過頭,向駕駛座上的黑衣人使了一個眼色,商務(wù)車開始動了起來。吳文沒看見另一個黑衣人去了哪里。

        商務(wù)車很快就消失了。吳文轉(zhuǎn)過身,手里仍拿著手機,沖著徐哲慧擺擺手,問:“接下去怎么辦?”

        “天快亮了,能陪我去海邊走走嗎?”徐哲慧回答道。

        4:21

        建筑事務(wù)所位于濱海的一座高層辦公樓里。方巖正手執(zhí)一杯咖啡,站在窗前,看著自己的投影和遠處的燈塔疊合在了一起。他湊近一步,鼻子都快要貼在玻璃上了。自己的影像開始消失,窗外的黑夜中,一條黃色蜿蜒的燈帶分割了海水和填海造田的水泥地。在他的左下方,資本早已等不及填海工程的竣工,一個巨大的窟窿坦露在外,鋼筋如怪物的舌尖舔舐著潮濕的空氣,不久的將來,一座嶄新的108層酒店便將佇立在方巖正的面前,擋住他的海岸風(fēng)景線。

        他回過身,看著辦公桌上正處于射燈之下的建筑模型。他便是這座即將崛起的鋼筋水泥龐然大物的締造者。當(dāng)然,他的胃口還沒大到可以將整座酒店的設(shè)計都攬下。他只負責(zé)酒店底層的賭場。他已參與過幾十個建筑的設(shè)計與規(guī)劃,即便如此,建筑從圖紙和模型變?yōu)閷嶓w空間的過程仍然讓他感到著迷和吃驚——他曾多少次地走在自己設(shè)計的建筑里,他的內(nèi)心總是會產(chǎn)生一股莫名的疏離感。這真是他設(shè)計的建筑嗎?它的味道、它被陽光打照出的立體感、它轉(zhuǎn)角處的陰影、它商業(yè)區(qū)和辦公區(qū)之間的隱秘通道、它設(shè)計精巧、暗藏于內(nèi)的垃圾站、通風(fēng)口、攝像頭……總有什么感覺不對,總有什么和他當(dāng)初的想像不一樣。

        盡管如此,他還是把自己當(dāng)做一位游客,走在憑空幻想的建筑之內(nèi),是他的基礎(chǔ)工作之一。讓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陌生,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般去觸碰它、感覺它。一個優(yōu)秀的建筑師,必須和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家或電影導(dǎo)演一樣,有能力隨時把自己抽離出身體,換一種身份來看待自己的作品。對此,他始終深信不疑。

        他放下馬克杯,手指觸碰著模型,閉上眼睛,讓自己身處模型之中。自三年前從大陸轉(zhuǎn)戰(zhàn)這座城市之后,這將是他最有野心的作品。環(huán)形的商店區(qū)擁抱著賭場區(qū),四面的進出口如同呼吸道一般吐納著人流和金錢。酒店的入口位于圓形的頂部,從酒店出發(fā),人流必須通過兩側(cè)的商店環(huán)帶才能來到賭場。而賭場與商店之間的分隔墻面也并沒有做得太實,站在賭場之中,仍能隱約地望見不遠處的商鋪品牌,一切皆觸手可及。圓形的賭場區(qū)被分隔成了三個常規(guī)部分:紙牌骰子區(qū)、老虎機區(qū)和貴賓區(qū)。和開放的紙牌骰子區(qū)與老虎機區(qū)相比,貴賓區(qū)是一個更為私密的空間。彎曲的進入走道隔離了外面的嘈雜聲響,頭頂?shù)膽騽』錈舸蛘罩t色地毯,創(chuàng)造了不錯的儀式感。由于絕大多數(shù)賭客對單數(shù)的忌諱和雙數(shù)的迷戀,這里的所有一切都是對稱分布的。一切都顯得十分完美,盡管常規(guī),卻也不乏新意。然而,他還需要一樣?xùn)|西,那個位于圓形賭場底端的奇觀,那個賭場的靈魂,那個或許能讓這個賭場唯一真正區(qū)別于其他賭場的東西——他已經(jīng)對吞云吐霧的龍圖騰感到厭倦,他已經(jīng)對五彩繽紛的水晶噴泉感到厭倦,他已經(jīng)對只能觀望和仰嘆感到厭倦,他想要一個全新的東西,一個既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的東西,一個既如此真實、又如此虛幻的東西。一個現(xiàn)實的虛擬投影,卻比真實還真實;一個虛擬的真實在場,卻比虛擬還虛擬。他想像自己站在賭場的入口,問著自己所化身的那位游客:請告訴我,到底要怎樣,你才會感到無法自拔的吸引和震驚?

        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他從包里掏出兩個手機,右手接起了正在震動的那一個,左手又摩挲著另一個。

        “怎么?醒了?”他問道。

        “嗯。”電話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又哭起來了?!?/p>

        “怕是餓了要奶喝吧?!?/p>

        “可兩點的時候剛喂過。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孩子,你不在的時候總是怪怪的?!?/p>

        “是你想多了吧?!?/p>

        “嗯,或許吧?!?/p>

        電話兩頭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女人那邊發(fā)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

        “再過一會兒吧?;蛟S再一個鐘頭?!?/p>

        “哦對了,”女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回來路上,能幫我買點東西嗎?”

        “盡管說。”

        “西紅柿、西芹、土豆、一小片牛霖肉,再來一瓶亨氏番茄醬?!?/p>

        “怎么?”

        “突然想喝羅宋湯了。也不知道為什么?!?/p>

        “好,一定帶到?!?/p>

        “謝謝了。”

        “對了,家里還有毛豆吧?”

        “有,在冰箱里。你回來自己拿?!?/p>

        “好。那么,就先掛了?!?/p>

        他看了眼手機,已經(jīng)有十三個未接來電了。突然之間,它在手心里短促地震動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屏幕,它正在提醒他已經(jīng)電量不足,馬上就要自動關(guān)機了。

        他把兩只手機都放入包中,試圖讓自己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建筑模型上??伤哪_突然和桌子下的什么東西發(fā)生了碰撞,他的身體緊繃了起來。他彎下身體,提起一個紙袋,把它擱在桌面上。

        他看了一眼辦公室。他確定這里并沒有人。離正常的上班時間還有幾個小時,更何況,如果有人想進門,門禁總是會發(fā)出滴滴響的通知聲。辦公桌上的射燈是唯一的光源,這個可容納三十人的辦公室的其余區(qū)域都籠罩在黑暗里。他想像自己再次回過身,自己的投影仍反射在墻面的玻璃上。他和他的投影,是這里唯一的存在。盡管如此,看不清的周遭讓他既害怕又興奮。他的身體顫抖了起來,本能地感覺有什么正在盯著他看。他甚至能聽見窸窸窣窣的騷動聲。他的身體告訴自己,這只是一種無害的觀望。

        他的手指伸入紙袋,輕輕地撩開最上面的黑色皮質(zhì)夾克。夾克開襟口上的黃銅拉鏈有股涼意,緊湊排列的鏈牙擦過他的手背,它消失在一團靛青色的柔滑織物里。他的一支手臂僵硬地伸直著,另一支手臂以同樣僵硬的狀態(tài)撐住了辦公桌的邊緣,他的背部微微駝起,眼皮半開半閉地跳動著,牙齒咬著下嘴唇。

        手臂漸漸往外收攏。一條黑底帶黃色星點的窄領(lǐng)帶順著他的手指提了上來,像一條被捏住了要害的蛇,它的軀干隨著它脫離其余衣物的過程而盤旋打轉(zhuǎn)著。它離開了紙袋,在三角形尖端俏皮地在射燈下晃蕩著。他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把它揉作一團,捏在手心里,然后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劇烈地深呼吸起來。

        是它的氣味讓他再次想起了她,那個叫達琳的女人。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那個網(wǎng)站上。會員制,每年收取三十萬會員費,絕對保護客戶隱私,并全力滿足客戶要求,價格相當(dāng)昂貴卻不會因為任何附加服務(wù)而產(chǎn)生額外的費用,屬于把服務(wù)做到極致的類型。他第一眼看到她的照片在電腦屏幕上從馬賽克變?yōu)榍逦膱D像時,他就知道她就是他想要的人。倒不是說她有多特殊——這個網(wǎng)站里的每個女人都是特殊的、獨一無二的,她們是一個個量身定做的商品,僅僅為那股特殊的欲望而存在著。她們被巨細無遺地歸類,單就美足美腿這一分類項中,還有大腳趾和其余四個腳趾是否能明顯分離、腳趾關(guān)節(jié)是否能自控打彎、腳踝處血管是否清晰可見等不同類別……他喜歡把這個網(wǎng)站比作一本書,一本關(guān)于女性身體的百科全書。

        她被歸類在齊劉海長發(fā)這一類型中。他最鐘愛瀏覽的一項。她是這一頁女孩中的第二排第三個,屬于“耳朵俏皮地豎在頭發(fā)之外”的亞類型。僅僅是這幾個字眼便讓他緊握鼠標(biāo)的手顫抖了起來。他點擊照片,看到她。一切都是如此完美。從順滑頭發(fā)邊緣微微翹起的耳尖讓他聯(lián)想到了精靈,如果說他看到了這個女孩區(qū)別于其他女孩的特殊之處,那便是她身上的非現(xiàn)實感。她的眼神過于迷離,她似看非看地出現(xiàn)在鏡頭之前,聚光燈在她的黑色美瞳上反射出令人暈眩的環(huán)形光波。他想進入她,他想成為她。

        他點擊鼠標(biāo)下單,約定地點時間。在特殊要求一欄里寫上“請穿上和照片里一樣的衣服?!钡迩嗌B衣裙、黑色短夾克。然后點擊支付,把錢匯入第三方終端。他記下照片下方的聯(lián)系號碼,立刻驅(qū)車前往位于這座城市與大陸口岸之間的地下商場。在這里,他買到了他想要的一切——靛青色連衣裙、黑色短夾克、一雙高跟鞋、一部一次性電話和一頂齊劉海假發(fā)。他還買了一條窄領(lǐng)帶——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需要這條領(lǐng)帶。

        他的車在Park Hyatt門口停了下來。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幾分鐘了。他打開副駕駛座邊上的雜物箱,拿出一支口紅,一邊涂抹著自己的嘴,一邊觀察著窗外。不一會,他看見這個叫達琳的女人在另一個女人的陪同下走向酒店大門。他拿出一次性電話撥通他所記下的號碼。

        “你好?!睉?yīng)該是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不好意思,能麻煩你們從酒店門口再走出來嗎?”他說。他想再好好看一眼她。

        那邊似乎對他的要求措不及防,卻也沒說什么。兩個女人同時走出了酒店。

        “不好意思,錢已經(jīng)打到戶頭上了。沒有任何別的要求。只是想請達琳小姐沿著街走幾步?!?/p>

        “沿著街走幾步,這樣就可以嗎?”握著手機的短發(fā)女孩問道。

        “嗯?!?/p>

        短發(fā)女孩對達琳說了幾句話。達琳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大概從來沒有在別人刻意的關(guān)注下走過路吧?更何況她還不知道那個目光是從哪個方向來的。他想。但這正是他所想要的感覺。肌肉因被注視而緊繃了起來,快感與其說來自于肉與肉之間的摩擦,還不如說來自于身體與那神秘目光之間所產(chǎn)生的張力。

        現(xiàn)在,他知道她走路的樣子了?,F(xiàn)在,他知道她腿部肌肉和臀部肌肉運動的感覺了?,F(xiàn)在,他知道當(dāng)她不自然的時候她會怎樣無意識地撩動自己的頭發(fā)了。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成為她了。

        “夠了。就這樣就行了?!彼麑﹄娫捘穷^的短發(fā)女孩說。

        “這樣就行了嗎?”對方似乎仍處在驚訝之中。

        “嗯。謝謝?!彼麙煜铝穗娫挕?/p>

        他開離酒店,然后在不遠處的三岔口邊上停下了車。他打開車門,探出半個身子,俯身撿起陰溝水槽邊上的隨意一張名片,然后關(guān)上了車門。名片軟趴趴地貼在他的手指上,上面的裸體女人照片早已被水流沖去了顏色,一層薄薄的細沙下,聯(lián)系號碼仍然清晰可辨。他把名片貼在擋風(fēng)玻璃上,從紙袋里取出假發(fā),放下遮光板,對著鏡子戴上了它。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臉上露出了笑容。就是你了。你這個婊子。你這個淫蕩的、不知好歹的婊子。他對自己說。他拿起一次性手機,撥通了名片上的號碼。

        他繼續(xù)深吻著領(lǐng)帶,臉部因缺氧而漲得通紅。他的眼珠子向上翻滾,上眼皮抖動著。他要再次進入那個世界。那個他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

        現(xiàn)在,他是一個女人。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一個穿著男士深灰色西裝西褲、系著黑底帶黃色星點窄領(lǐng)帶的女人。一個叫做達琳的女人。

        達琳聽到了敲門聲。

        “是誰呀?”她輕佻地靠在門縫邊上問道。

        “是我?!币粋€女人的聲音。

        “琳達,你為什么在這里?”她等待的不是她。

        “達琳,快開門?!?/p>

        她打開門,一個和她一樣身材高大的女人微笑著走了進來。她穿著白色小圓領(lǐng)襯衫,圓擺系在緊身短裙里,黑絲襪包裹著修長的雙腿,高跟鞋的頂部鑲嵌著兩顆大大的水晶鉆石。

        “Surprise,surprise!”琳達給達琳一個熊抱,手中提的紙袋在達琳的背后沉甸甸地晃蕩。

        達琳繼續(xù)用狐疑地眼光看著她:“你為什么在這里?”她問道。

        琳達坐在了床邊,她似乎沒有聽見達琳的問題。她徑自興奮地說道:“這真是個神奇的城市。難道你不覺得嗎?”

        “我剛剛才到這里……”

        “你知道我剛剛?cè)タ戳耸裁磫??真人做愛秀!是啊,是啊,在這里,你可以得到你能想像的所有一切。但真人做愛秀……我的天哪。他們甚至在那兩個人下面安裝了一個旋轉(zhuǎn)舞臺,讓你全方位地三百六十度觀看!我的天哪。哦,對了,我還給你帶了一件禮物……”

        “琳達,你不應(yīng)該在這里,David馬上就要來了……”

        “猜猜看,我給你帶了什么?”琳達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的手伸入紙袋,拿出一根乳白色的棍狀物來。她在達琳的面前擺了擺這根棍狀物。

        “拜托,我可不需要這個……”

        琳達把她按在床上,又把棍狀物遞到她的手里。她從身后環(huán)抱住她,雙手握住她的手?!斑@不是為你準備的,親愛的?!彼谒亩呡p輕地說道,像是在說一個天大的秘密,“你看,它比為女人準備的那些玩意更細、更尖,也更硬。它是為男人們準備的。你看,有些男人,他們有著和女人一樣的需求?!?/p>

        “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边_琳掙脫了她的懷抱,把棍狀物重新塞入到紙袋里,“琳達,David馬上就要來了,你快走吧?!?/p>

        “別這樣對我,達琳。你知道David不會拒絕見我的?!?/p>

        “可這一次不一樣,琳達。我想和David單獨相處。你知道,他要向我求婚了……”

        “哦!真的嗎?我可真不知道這個事。恭喜你!那你準備好了嗎?你打算接受他嗎?”

        “當(dāng)然,都這么多年了,我還能有什么選擇嗎?”

        “達琳,達琳,這可是好事啊。來吧,讓我看看你打算怎樣接受他的求婚。”

        琳達跑到房間門口,佯裝敲了敲門,擺出一副男人的模樣,叉著腰用男人的口氣說道:“達琳,你看上去真的漂亮極了。他總是這么說,是嗎?”

        “是的,盡管他知道我已經(jīng)老了?!?/p>

        “那么,好吧。達琳,你看上去真的漂亮極了?!绷者_把達琳抱在了懷里。

        “你也是,你也是。只不過你看上去有點疲憊?!?/p>

        “是啊,是啊。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能不累嗎?那些好萊塢的混蛋們,可真是把我的精力給耗盡了。沒有錢還在那里瞎叫喚,叫什么呢,是我給的錢,我是老板。這些婊子養(yǎng)的,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他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對了,還有那個女明星,叫什么來著?凱特什么的。一個勁地往我身上靠。我告訴她,別這么做,再靠也沒有用。在我心目中,只有一個女明星能演這個角色,可惜那個人不是你。”

        “你真的說了這么殘忍的話了?”

        “那可不是嗎?達琳,你知道,我心中只有你?!?/p>

        琳達吻了達琳一下。

        “等一等?!边_琳仿佛意識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去了好萊塢?你怎么知道他見了那個什么凱特。你不應(yīng)該知道的?!边_琳輕微地搖著頭步步往后退。

        琳達無奈地攤了攤手:“我只是知道,僅此而已?!?/p>

        “不不。琳達,你是我的朋友。你應(yīng)該站在我這邊。你不應(yīng)該騙我。”

        “我的天哪,達琳。我真的受夠了。我和David沒什么。什么都沒有?!?/p>

        “不不。你是在騙我?!?/p>

        “天哪,達琳。我告訴過你,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和他只是那么一晚上。就那么一個晚上。沒有什么感情可言?!?/p>

        “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達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快要哭了出來。

        “天哪,琳達。那個時候你還不認識他呢。我怎么知道你會認識他,還會和他好上。”

        房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琳達對達琳說:“快,他來了。你不應(yīng)該這樣。趕緊去補個妝吧?!?/p>

        達琳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進衛(wèi)生間關(guān)上了門。

        琳達理了理自己的頭發(fā),打開了門。“哈,琳達,我不知道你在這里?!盌avid抱住了她,吻了一下她的嘴,舌頭在她的牙齒上盤旋了一圈。

        “她在里面呢,很快就會出來?!?/p>

        “你看上去真是棒極了!”David的手還環(huán)繞著琳達的腰。

        達琳從衛(wèi)生間走了出來。David一手仍然抱著琳達的腰,領(lǐng)著她往達琳走去?!坝H愛的,可想死我了?!彼牧硪恢皇直ё×诉_琳的腰,“女士們,接下來,我們有什么打算嗎?”他緊緊地摟著她們的腰,讓她們的腹部貼在自己的腰際間。

        達琳嚴肅地對琳達說:“琳達,你該走了,我想和David單獨說幾句話。”

        “好吧。”琳達掙脫男人的懷抱,轉(zhuǎn)過身吻了一下達琳的臉頰:“祝你好運。”

        她把房門帶上了。房間里只剩下了兩個人。David轉(zhuǎn)身雙手摟住達琳,說:“達琳,你看上去真的漂亮極了?!?/p>

        “David,別騙我了,也別騙你自己了。我已經(jīng)老了。”

        “噓!”David捂住了達琳的嘴巴,“別這么說,你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

        他想吻她,可她的臉卻避開了?!癉avid,你看上去有點疲憊。”

        “是啊,是啊。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能不累嗎?那些好萊塢的混蛋們,可真是把我的精力給耗盡了。沒有錢還在那里瞎叫喚,叫什么呢,是我給的錢,我是老板。這些婊子養(yǎng)的,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他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對了,還有那個女明星,叫什么來著?凱特什么的。一個勁地往我身上靠。我告訴她,別這么做,再靠也沒有用。在我心目中,只有一個女明星能演這個角色,可惜那個人不是你?!?/p>

        “David,別騙我了,也別騙你自己?!边_琳落寞的眼神看著床,“告訴我事實好嗎?你操了那個凱特是嗎?她的屁股一個勁地往你雞巴上蹭,所以你就掏出你那雞巴操了她是嗎?告訴我,告訴我這就是事實?!?/p>

        “噓!”David把她按倒在床上,“不要這么說,再也不要這么說。”

        David開始給她脫衣服。他解開她胸口襯衫的紐扣,拉松她的領(lǐng)結(jié),親吻著她的胸口。達琳緊閉著雙眼,手指拽緊了被單。她的手碰到了紙袋,然后又伸入紙袋。她的手碰到了那根冰冷的、修長的棍狀物。

        她緊緊握住棍狀物,把它舉了起來,然后往David的臉上刺去。他的太陽穴,他的眼睛。血液如泉水噴流,濺在她的深灰色西裝和黑色領(lǐng)帶上。

        “我告訴你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了!”

        David的身體滑落在床下,疲軟地躺在了絨布地毯上。

        她趴在了他的身邊,撫摸著他那被血液濡濕的頭發(fā):“天哪,你這是做了什么,做了什么?David,告訴我你愛我。告訴我,這就是事實?!?/p>

        他的臉已經(jīng)花了。他的眼眶里是一個囊腫的窟窿。他已經(jīng)死了,但他還是會說話:“哦,達琳,我真的愛你。我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愛你過?!?/p>

        徐靜醒了過來,可連她自己都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已經(jīng)醒了過來。她觀察周遭,發(fā)現(xiàn)自己正側(cè)身蜷縮在被子里。她的臉對著一邊的床頭柜和落地?zé)?,厚重的窗簾垂落在地,看不到一絲一毫的 光亮。

        幾乎是出于一種類似于本能的反應(yīng),她迅速朝自己的背面轉(zhuǎn)過身去。她的視線之前一片模糊,眼睛在身體轉(zhuǎn)動的過程中失去了焦點??謶謥硪u,可已經(jīng)來不及阻止身體的轉(zhuǎn)動。她撐住身體的手臂往后縮動,怕是要和眼神一起觸碰到什么污穢之物。

        可她的眼前空空如也,幾乎連她自己都難以想像這便是事實,便是她于現(xiàn)在所存在的世界。床另一邊的枕頭凹陷著,被單和她這邊一樣折皺。她幾乎都能感覺到那一邊還殘余的溫度,正在從她身體的一側(cè)漸漸地流逝。

        但這還不夠,這并不足以讓她了解她現(xiàn)在所處的狀況。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雖然她并不理解也無法理解這個事情,但她感覺自己所在的世界受到了不可避免的波及。她將手臂伸入被單,漸漸地往另一邊探索。那里面是一團空氣,她手臂的前進運動并沒有破壞它凹凸不平的表面,像是夢的殘余,仍然支撐著現(xiàn)實的表象。

        她感覺自己的手指接觸到了什么。一種有溫度卻又在觸碰的那一剎那迅速失溫的東西。一股涼意從她的手指輸導(dǎo)到她的中樞神經(jīng),沖到她的腦門上。她的身體微微出了一層細汗。她望了一眼房間頂部的中央空調(diào)出氣口,她聽不見它運作本應(yīng)發(fā)出的嗡嗡聲,但她又仿佛看見了密度不同的暖風(fēng)從出氣口吐出又和室內(nèi)的空氣融合了,漸漸地往下沉淀。她告訴自己中央空調(diào)的確是在運作。

        她的手往回縮,伸出被單,放在眼前。手指上肯定有什么東西,但她仍然無法確定。她伸出另一只手,摸索著探過床頭柜,拽住落地?zé)舻睦湥阉蜷_?,F(xiàn)在,她終于看清了。一個黏稠的血塊正停留在她的手指尖上,像一條蠕蟲,不安地往下 扭動。

        她尖叫了起來。正如很多人都會在夢中所體驗的那樣,她感覺自己的上下頜骨已經(jīng)張開,連接它們的肌肉已經(jīng)快要崩裂,氣體從胸腔往外部噴射,可是,她聽不見自己的尖叫聲。她失聲了,或者說,她所在的世界失聲了。

        她掀開被單,赤裸的身體彈落在地。她看見自己的下體全是血。她那凹陷的腹部上,是一個個帶血的掌印。她還能記得自己和那個世界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她奔出臥室,跑向客廳的沙發(fā)。是的,有什么發(fā)生了變化。她感覺到了。酒味、香煙味、汗?jié)n味。它們正隨著她的闖入迅速消退,可她仍然捕捉到了它們的殘余。

        她的包還在沙發(fā)上。Dior蔚藍色羊羔漆皮包。銀色金屬環(huán)扣,菱形表面花紋。她來不及開燈,她打開包,把里面的所有東西都倒在沙發(fā)上。便攜式化妝盒、紙巾、安全套、口紅、錢包??伤鼌s不在 那里。

        她的手機不見了。

        5:02

        徐哲慧和吳文站在水泥平面的圍欄邊上,望著被石墻分隔的海洋。起風(fēng)了。海水沖刷著突兀在石墻之外的排水管道,它們終于找到了城市與海洋之間的裂縫。不遠處,藍色鋁板把一片工地圍繞了起來,黃色起重機的桅桿安靜地斜插入空,四周的燈光朝內(nèi)揮灑在工地上,塵埃勾勒出了燈束的形狀,即便在遠處,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在想什么呢?”吳文手握著欄桿望著遠方問徐哲慧。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聞得到嗎?”

        “什么?”

        “海水的味道。隔了夜的海水的味道?!?/p>

        “你是說沒了氣的巴黎水的味道?!?/p>

        “可沒人知道隔了夜的海水到底是什么味道。我們甚至連碰都碰不到它?!?/p>

        徐哲慧沿著圍欄朝工地反方向走去。在今夜最后一絲的月光下,遠處的海岸山巒像怪獸隆起的雄厚背脊,由樹木組成的背部絨毛在海風(fēng)的吹襲下伏掩了下去。一條高速公路的光帶從山巒靠海的側(cè)面掠過。在它的上方迎海的一面,山被炸藥早已轟出了一個凹陷的窟窿,慘白的礫石暴露在外。過不了多久,這片山巒便將夷為平地。在它背陽的另一面,城市的燈火閃爍著,它們急不可耐地緣山勢而上,宣告著它們終將取得的勝利。

        “喂,你真的不打算告訴我你為什么在這里嗎?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一下子跑到這么遠的地方,還半夜四處游蕩?!?/p>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概括的來說,大概和你之前說的雙人組有關(guān)。”

        “你是說Miles Davis和John Coltrane?!?/p>

        “對?!?/p>

        “這么說徐靜也在這里?”

        “你猜到了?如果一定要這么說,那也未嘗不可。只不過她在另一個地方。”

        “你這個人說話真是語焉不詳啊?!眳俏膰@了口氣,然后繼續(xù)說道,“其實我和徐靜,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之后,還見過一面的?!?/p>

        “這也解釋了你為什么見到我就想問起她?!?/p>

        “或許吧?!?/p>

        “不想講講當(dāng)時的情況嗎?”

        “哦,其實也沒什么特殊的。我想大概就在第一次見面的幾星期后吧。在街上走著碰到了她,正好同路,就一起邊走邊說話了。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和我那哥們分手了。說來也奇怪,當(dāng)初費了這么大勁才在一起的,說分手也就分手了,而且這么快?!?/p>

        “沒有多少人受得了她那古怪的脾氣?!?/p>

        “嗯。總之,走到半路,她突然問我是不是要一起開個房。我打心底認為這是她的報復(fù)行為。她應(yīng)該還愛著我那哥們,并想以此報復(fù)??墒?,她對我說,如果我對此不放心的話,那就付她點錢好了?!?/p>

        “于是,你也沒有拒絕她。你們在一起開了房,并且做了?!?/p>

        “嗯。中間沒說過一句話,就像是要完成一個任務(wù)一樣。完事后,她自己打開我的包,從里面抽了幾張錢出來,突然說什么可惜了,我本來應(yīng)該玩得更加盡興的什么,然后便走了?!?/p>

        徐哲慧停下了腳步,看著吳文問道:“所以你一直想問我為什么在這里,但其實你也已經(jīng)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只需要我的一句確定是嗎?”

        “特別是當(dāng)你打了我的電話,讓我去了Silencio之后?!?/p>

        她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你知道,那個電話本來是打給我的,躺在那里的,本來應(yīng)該是徐靜?!?/p>

        “可她現(xiàn)在卻在另一個地方?!?/p>

        “一個或許比Silencio更加危險的地方?!毙煺芑劾^續(xù)往前走去,“關(guān)于雙人組的話,其實徐靜也對我說過類似的。那時我們剛剛?cè)雽W(xué),她已經(jīng)是全校著名的大美女了。有一次,她向我跑了過去,毫無征兆地對我說,‘我們組成雙人組吧,好姐妹的那種?!呛?。對于我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來說,一個大美女對我提了這樣的請求,那還不趕快答應(yīng)。即便是成為只能襯托她的影子,那也是在所不辭的。來這里之前,她還是對我說,‘我們的雙人組,還是得繼續(xù)下去啊?!龁栁以覆辉敢夂退黄饋磉@里,她對我說起我們這一代獨生子女,說起我們的孤獨,說起我們應(yīng)該成對的、像姐妹一樣繼續(xù)生活。而我也一如當(dāng)她第一次向我提請求時那樣毫無防備也措手不及了?!?/p>

        城市的燈火越來越近了。南方特有的瘴氣從山際間升騰而起,一切看上去都像海市蜃樓。“對了,”吳文從口袋里摸索出那個一次性手機,“這個手機,到底該怎么辦呢?”

        “我想應(yīng)該沒人再會撥通這個電話了吧?應(yīng)該連兇手自己也都差不多忘了這個號碼了吧。它畢竟只是為了撥出而存在的,但現(xiàn)在,它那串?dāng)?shù)字號碼已經(jīng)沒有了意義,就像是已經(jīng)不存在了一樣。它或許再也不會響起?!?/p>

        “可它畢竟在我手心里。它里面還有余額。它還能被撥通?!?/p>

        “可沒人知道它的號碼?!?/p>

        “不,你的手機里還有這個號碼?!?/p>

        徐哲慧在三岔路口停下了腳步:“你的意思是我還能打這個電話?!?/p>

        “嗯,過了今晚之后,作為一種特殊的交流工具。你和我之間的?!?/p>

        “你的意思是我們可以約會,可以再次見面?”

        “如果你想的話?!?/p>

        “可是,連我都無法確定這是不是可以預(yù)見的未來。明天下午,我們就要去另一個地方了?;蛟S是泰國,或許是馬來,或許是柬埔寨,或許是老撾。連我自己都無法確定。這并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你是指你的背后也有某個巨大的組織。”

        “就和你一樣。難道你不覺得可笑嗎?這個國家為了監(jiān)控來到這座城市的人流,啟用了某種機制。這個機制要求你必須每過幾天回去一次,就好比我們上學(xué)時的學(xué)習(xí)委員,這個人倒不關(guān)心你下課時做了什么,甚至也不關(guān)心你上課時有沒有用心聽,他只是點名,只關(guān)心你在不在??墒?,這個機制卻出現(xiàn)了一個漏洞。漏洞的存在是它與其他更為龐大的機制互相矛盾的結(jié)果。于是,有人發(fā)現(xiàn),其實不必每隔幾天就回去一次了。他們所要做的,僅僅是離開這個城市??呻x開并不等于回去。離開意味著前往離回去之地更遠的地方。一個沒有任何所謂的第三國。當(dāng)我們從第三國回來時,我們可以在這座城市待更久,而無需再受那個機制的囚禁了。仿佛是每一次離去都將我們的屬性進一步稀釋了??墒前?,我們從來不知道我們會去哪里,我們也幾乎不會關(guān)心。我們只是會在那里吃一個飯,睡一個覺,那里到底是哪里根本不重要??墒前。?dāng)我們回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說不定等我回來的時候,我的這個號碼也已經(jīng)丟棄了?!?/p>

        吳文將一次性手機重新放回到褲袋里,他默默地看著徐哲慧。

        “是時候離開了。”她對吳文說,“我要去接她。今天晚上,真的要謝謝你。”

        “哪里……”吳文望著她漸漸轉(zhuǎn)身,朝前面的岔道走去,“既然你一直都沒回答過我你為什么會來這里,你能告訴我你會不會離開這里呢?”

        徐哲慧擺了擺手:“或許你和我都應(yīng)該問,我們還能不能離開這里。”

        他望著她遠去的身影,不確定自己要往哪個方向走。一次性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他接起了電話。他聽見徐哲慧的聲音:“天亮之前,再抬頭看一眼天空吧?!?/p>

        吳文抬起頭,整個天幕已經(jīng)泛出了靛藍色。

        “你看哪。這個天空上有木星,有火星,有水星?!彼^續(xù)說道,“它們有自己的名字,它們屬于太陽系,屬于銀河系??勺罱?,我在一本雜志上讀到,說是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了一顆星,它不受任何星體的重力吸引,它不屬于任何星系。它就是一個絕對孤獨的存在。科學(xué)家叫這顆星CFBDSIR2149。我想這串字母和數(shù)字的組合大概沒有任何意義吧。就讓你手里的手機和它一樣吧。畢竟,科學(xué)家說,這樣無家可歸的星球,在我們的世界里,還為數(shù)不少呢?!?/p>

        方巖正開著他的寶馬車前進在跨海大橋上。他的家在另一個島嶼上。他開著收音機,收聽著氣象廣播。廣播員說今日下午,風(fēng)暴即將襲擊本市。屆時,機場、大橋等都將視情況暫時關(guān)閉。他看了眼側(cè)面的海平面。厚重的烏云堆積在天際線上,仿佛是要把即將升起的太陽壓得喘不過氣。

        他把自己的iPhone手機插在車體音響接口上,點擊隨機播放。強勁的舞曲音樂響了起來。這是Depeche Mode的Nodisco:

        I saw you in the picture1a9ac2c5c020bf74de330054f3ec68f0

        I saw you play the part

        This ain't nodisco

        There's a thousand watts in you

        You take this too far

        This ain't nodisco

        Sometimes when I wonder if you're taking a chance

        This ain't nodisco and you know how to dance……

        他的腦袋隨著舞曲的節(jié)奏左右搖擺著,車開得越來越快。前面的橋面籠罩在海水蒸騰的霧氣中,他甚至不確定這樣開下去到底會到哪里。

        他的包里傳出了震蕩聲。他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掏出另一個手機。他饒有趣味地看著手機屏幕。它一邊提醒著它即將沒電關(guān)機,一邊仍歇斯底里地震蕩著來電提醒。

        好吧,真是個盡心盡責(zé)的手機啊。他把自己的手機從接口拔了下來,插上那個手機,然后點擊 接聽。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了出來:“喂,喂。別以為我找不到你。你記住,我一直都在盯著你。你給我記住了……喂,喂……”

        手機耗盡了最后一絲電量,整個屏幕閃動了一下便暗了下去。就在那一剎那,方巖正看見對面的車道上,一輛黑色商務(wù)車和他的寶馬擦身而過,坐在上面的是一個娃娃臉男人和兩個同時用四只手把著方向盤的黑衣人。他感覺娃娃臉男人青色的眼珠子就在那一剎那刺穿了他的心。

        他搖下車窗,把手機拔了出來,扔向海里。

        6:10

        放輕松。努力讓自己放輕松。

        徐靜從浴室里走了出來。她已經(jīng)把下身的血污洗凈,她告訴自己,如果一切行動都于事無補的話,那就只能讓自己放輕松。如果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如果她已經(jīng)失去了她與她之前所在的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那么,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放輕松?;蛟S,門外會響起敲門聲,或許有人會打開門。

        她踮著腳走到窗邊,伸出手扯開窗簾的一角。黑夜正在迅速消退,溫和的陽光照在她的裸體上,她感覺自己的身體都成了一層薄紗。

        周遭的世界正在安靜下來。騷動聲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暫時擊退,它們?nèi)匀或榭s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待再次出擊,它們也必然會再次出擊。

        她告訴自己應(yīng)該睡一覺了?;蛟S,只要再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

        所以,她告訴自己,是時候?qū)ψ约赫f晚安了。

        她為陽光留下了一條縫隙,她讓它在床上劃下一條鋒利的弧線。她躲進了被單。她告訴自己,晚安。

        于是,晚安,賭徒。

        晚安,謀殺者。

        晚安,小偷們。

        晚安,星星。

        晚安,月亮。

        晚安,黑夜。

        徐展雄,1983年生,編劇,影評人?,F(xiàn)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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