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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工徐向璧

        2013-12-29 00:00:00小白
        上海文學(xué) 2013年10期

        徐向北當(dāng)然知道徐向璧在勾引他老婆。都是他自己慫恿的么。他要再狂些,很可以說是他自己設(shè)計的。事實上,一切都發(fā)生在他眼前。

        他到底決定讓徐向璧走進自己家門,來來回回考慮過不知多少趟。他一心一意想讓老婆過好日子,那回膽囊炎開刀,半夜里從麻醉中蘇醒過來,看到她支著下巴坐在床邊,使勁睜著眼皮,一面孔疲憊。那句話當(dāng)時就脫口而出:

        “我一定要讓你過上最開心的日子?!?/p>

        可開心日子哪能說來就來。關(guān)鍵是手頭緊。他一個中學(xué)總務(wù)處職工,能有多少閑錢閑心拿來逗老婆開心?他跟美術(shù)組老范有交情。老范那兒有一套《金瓶梅》,十本,裝在木盒里,他一本本借來看。王婆那套五字訣,潘驢鄧小閑,他能占到哪一項?

        徐向北覺得,他有他的問題,可他老婆也有她自己的問題。從她那頭說,也許都怪那名字。孟悠。真不知道她爹是怎么想的。巧不巧起這么個名字,純粹是不著調(diào),純粹是個馬馬虎虎的定義,存心是在匆匆給她的整個人生下結(jié)論。難道真想讓她一輩子夢游去?

        她就是那種——好好走在平地上會摔個大跟斗的女人。她至少有一半人(肯定不是較小的那一半)生活在另一個宇宙。她整個人,好比說,就是努力想從她置身其中的那個狹窄時空跳出去,不管是那個一米六稍多點、苗條、乖巧、器官精致的身體,還是她從小到大住的石庫門底樓廂房。那些缺乏想像空間的弄堂,小學(xué)語文教師辦公室里的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還有她和徐向北婚后棲身其中的那間火柴盒,那些單調(diào)的、按部就班的夜晚。

        就好像,她身體里最輕盈的那部分的確已跳出去,可比較沉重的那部分卻只能認命。

        蕓蕓眾生,這種狀態(tài)其實于人無害。頂多是她獨自發(fā)愣時,別人要把一句話翻過來倒過去說好幾遍,她才能聽明白??筛磉叺娜?,尤其是跟她最親密的人,問題就會很大。很大很大。

        它會逼得人家跟她一起往外跳,跳不出去也得跳?;蛘呒傺b跳出去。徐向北過好久才有點明白過來,泯然眾人,他獨得青睞,自己這個異鄉(xiāng)人身份是占便宜的。滾滾而出的兒化音啦,國字大白臉啦,一米八的大高個啦,在她最初的潛意識里,這些東西可能暗示著生活的另外一種可能性。還有她一直以為他想必會有的爽朗脾氣。他確實有,本來有??珊髞怼?/p>

        后來不知怎么搞的,他覺得自己越長越奇怪,越長越干癟。肩膀在往里縮,腰背漸漸佝僂,臉越來越黑,皮越來越松,法令紋扯在臉頰上,那張大臉變得像是放隔夜的白面饅頭,水泡過,風(fēng)吹過,如今干裂著,變形變得認不出算是哪種江南點心??谝粢沧兊媚喜荒希辈槐?,北京話往南湊,上海話往北湊,兩下一匯合,有點像是在本地吃不大開的江北口音。

        他自己心里很明白,那都是因為他的精氣神,都跟著老婆跳啊跳啊往外跳,那么多年跳下來,還能剩下點什么?夫妻二人,也就剩下看電影的時候有商有量,爭搶大部頭小說第一卷時吵吵鬧鬧,除此之外都懶得對話。

        徐向璧的事,他記得三五年前就告訴過孟悠。雖然當(dāng)時向北自己都弄不清他在哪,他在干什么。當(dāng)時兩人才剛認識——幸虧他一眼就看上她,早早拽她脫離那小圈子。不是潔身自好,也不是腦子好,有預(yù)見。純粹是先下手為強。他倆迅速發(fā)展到議婚論嫁時,消息傳來說那幫人全給公安抓去,因為開黑燈舞會。他們1983年結(jié)的婚。別人進班房,他們進新房。

        那陣子“國泰”在放《黑郁金香》。孟悠對阿蘭·德龍的面孔頓時著迷。童自榮那嗓音她也很迷。她對身世之謎啊,失散的雙胞胎啊,這種離奇的事兒特別感興趣。

        “比《鐵面人》好看?!彼陆Y(jié)論。

        那晚在襄陽公園長條椅上,他說他有個孿生弟弟。

        “不見啦?怎么可能?講給我聽——”

        確實說來話長。何況那時候,他能講清楚的事實不多。有多少是記憶?有多少是幻覺?想像?你們知道,這就是話趕話——你說到一件事,就拉出另外一件事。一個小小的細節(jié),又會蔓延開來,變成另一個復(fù)雜的故事。故事——是的,日久天長,他這個孿生弟弟的故事漸漸變成他們夫妻倆之間的一檔固定節(jié)目。有時候,報紙第四版社會新聞欄的一則小故事會重新勾起他的記憶,有時候是一封來信……

        偶爾,他會有那么一種感覺……好像說,這個在他頭腦中模模糊糊的孿生弟弟的形象,由于他的敘述,變得越來越清晰。某種意義上,這個弟弟變成他的理想,他的寄托,變得好像是他自己——他身上最好的那部分,他身上最輕盈的那部分,他那尚未被人發(fā)現(xiàn)、尚未被他自己的老婆發(fā)現(xiàn)的那部分。

        這會兒——他的弟弟,那個比他晚二十多分鐘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弟弟,他從少年起就再未見到過的孿生弟弟,這個在他二十歲那年突然神奇消失的人——這個陌生人,又一次神奇地出現(xiàn)在他的世界里?,F(xiàn)在,他叫徐向璧。

        他剛一說下周要出差,那封信就到。真會挑時候。信封落款是徐向璧,他不認識這名字,那封信擱在飯桌上,吃晚飯時,又轉(zhuǎn)移到縫紉機面板上。飯后他才拆開它,哇哇大叫,自己都覺得激動得跟唱戲一樣,有點不好意思。

        “是誰???這么大驚小怪的?”

        他再次讀信,琢磨著。覺得信里說話的語氣跟他自己挺像。那還能怎樣?怎么說都是雙胞胎弟弟。

        “到底誰???”

        “我弟弟——”

        “你弟弟?”

        “我跟你說起過的,我是雙胞胎里大的那個。”

        “??!他蹦出來啦?”

        誰都不知道徐向璧是從哪蹦出來的。有時候他都覺得,壓根就是從孟悠那好胡思亂想的腦袋里蹦出來的。你說說,她整天就盼著日子過著過著就蹦出點奇跡,這不,奇跡來啦。

        信上說,都是他一手制造的假象。二十歲生日那天,他讓人把自己灌醉,農(nóng)場那幫哥們。半夜醒過來,他忽然換掉個人似的,覺得自己再不能這樣過下去。整個下半夜,他睜著眼睛盤算。凌晨跟著上山伐木的小隊出工——這回本來輪不到他。要往山里走半天,扛著吃的喝的,連續(xù)干上兩三天,全累趴下才下山。第二天上午九點,在林場深處某個背陰陡坡上,他布設(shè)出完美現(xiàn)場:陡坡邊沿刨出的滑痕,碎土。陡峭山坡外,大林海郁郁蔥蔥,樹頂遮蔽下深不見底,一個天坑。他揀出一件破舊衣服,裹牢大塊土石疙瘩,崆隆隆往坡下扔,伸出腦袋望望,折斷數(shù)根樹枝。

        嗯,一封信說不到那般詳細,這種種細節(jié)徐向璧后來才有機會親口補述。

        簡單說,徐向璧偽造事故現(xiàn)場,讓人誤以為他落下峽谷,就此消失,無影無蹤。他計算一夜,確信這做法一舉兩得。生產(chǎn)現(xiàn)場發(fā)生傷亡事故,家里可以拿筆撫恤金。錢會送到他媽那兒。那一年,爹媽離婚,他和徐向北小哥倆像別的財產(chǎn)那樣一分為二,向北跟著爸爸,他就跟著媽過。從小到大,他還從未給他媽掙過一筆像樣的錢。

        最重要的是,他就此可以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沒人管得著他,想去哪去哪,不用晚回農(nóng)場報到一天就扣掉工分,取消下次休假資格。他準備充分,所欠的僅僅是決心。食物衣服早就藏進山上那間茅棚。錢,那數(shù)年積蓄,他一向統(tǒng)統(tǒng)隨身帶。

        農(nóng)場在西南邊陲——信中他語焉不詳告訴向北,后來那幾年,他混在東南亞某個小國,混得不錯。他反復(fù)警告徐向北,所有事情都要保密。要保密!向北正念著,水池上涮碗的孟悠說:

        “要保密要保密。跟個孩子似的?!?/p>

        徐向璧在信里說,絕對絕對不能讓人家知道。從法律角度說徐向璧已是死人,因公犧牲,撫恤金都發(fā)過。他沒有戶口,人人都有一個身份,他沒有。

        信上雖不說,向北能懂。這事的要害在于,他弟弟想必不止一次偷渡國境線!

        “你看,他不肯說,不過他一個失蹤人口,怎么可能想出國就出國,想回國就回國呢?”

        孟悠乍碰上這種事,心里怦怦亂跳。自打她生下來,這得算是頭一回。涉及其中的神秘人事,竟然是她小叔子。

        “他怎么不問問你過得好不好,不打聽打聽你有沒孩子?你這弟弟,跟你一點都不親熱——”

        向北心里頭掠過一絲懊惱。不過他什么話都沒說。

        星期天下午,向北不在家。多半是跟樓下那班狐朋狗友一塊,躲哪個陰涼地打牌玩。或者下軍棋,徐向北最喜歡四國大戰(zhàn),所謂五村第一高手。那是勢弱時敢騙敢蒙,轉(zhuǎn)強時心狠手辣,精神智慧在棋盤上發(fā)揮至極限。往小板凳上一坐,兩條手臂小方桌上那么一撐,遺傳天生那份燕趙豪氣,全耗這上頭。

        孟悠在陽臺上,把被褥往晾衣竿掛開。十月好太陽,曬得人發(fā)愣。李老頭在樓下拿著喇叭直叫:徐向北電話徐向北電話。半天她才回過神。

        “他不在——”

        沒多久,向北就鉆進家門。

        孟悠看電視,沒理他。美國老片?!督鹩衩恕?。正高潮,男的起身要走,女的雙腿蓋著毯子躺在沙發(fā)上。孟悠鼻子又開始發(fā)酸。

        “我有電話?”

        沒聽見。

        大聲:“我有電話?”

        “你怎么知道?”

        “我——我在樓下打牌,聽見的。我去看看。”

        向北又躥出門。

        屏幕信號再次變花時,向北回到家里。

        “又花啦?!泵嫌茮_著他說。向北跑到電視機跟前一陣拍打,圖像漸漸顯露。

        “等啥辰光給你換臺松下廿吋?!毕虮惫緡佉宦暎砉硭钏畹揭鹿窭锓瓥|西。奇怪——接個電話就跟變個人似的,換彩電,氣壯如牛的話就這么脫口而出。孟悠瞪著他。

        向北背著身,撓撓頭,想想不對,又轉(zhuǎn)過頭對她說:“等有閑錢。”

        “嘁,哪會?”

        “我出去一趟,見我弟弟。徐向璧到上海來。住在錦江飯店,讓我去見他?!?/p>

        孟悠忽然興奮:“他怎么說來就來——”

        又一想:“你是他哥哥,他該來見你。”

        “他不便到處拋頭露面。你知道?!?/p>

        走到門口,徐向北又回頭說:

        “我這弟弟,也不知在哪兒長大,簡直不像我們家家教出來。他該請你的?!?/p>

        “我才不去。得他來登門見我呢。”

        “行行,我讓他來朝拜您,太后?!?/p>

        “你們家啥家教?”

        老天!徐向北帶回來五千塊錢,五十張簇簇新的百元大鈔。還有一堆包裝美麗的外國食品。本市大概只有“七重天”那種地方,才會見到這么漂亮的東西。一件金色的女式風(fēng)衣,V字大翻領(lǐng),束腰,過膝。最讓孟悠瞪大眼睛的是那只黃澄澄的金戒指。絕無可能是本地金店銀樓土產(chǎn)。

        “這是香港的?周大福?”孟悠聽說過。

        徐向北決定說實話:“不是。來之前,他不知道有你。臨時決定送見面禮。在茂名路錦江飯店樓下買的?!?/p>

        白熾燈泡下,戒指上微光蕩漾,像金色的魚鱗閃爍。

        “這么多錢——看起來像假的……”

        “胡說。”徐向北笑著罵她。

        “他怎么能賺那么多錢?”

        “我沒問。他膽大妄為——我猜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來路?!?/p>

        “什么?”

        “我是說這錢,一定不是什么合法生意賺的?!?/p>

        “???”

        “走私。多半是走私。”徐向北咧著嘴一臉壞笑。

        “這種錢我們能拿?”

        “你管他,”向北幾乎有些興高采烈,“他干他的,咱又不參與。他給哥哥嫂子送錢,拿著花就是。錢上還能看出好壞來?你能看出這錢是黑的白的?我反正看不出來。”

        窗子開著。一陣風(fēng)掠過,掀開密蓋在徐向北腦門上的頭發(fā)。燈光照耀下,油光光,喜洋洋,像是有一股以前從未光顧過他的春風(fēng)籠罩眉宇之間,像是從那些電車路般的抬頭紋里,一大撥好運氣正止不住往外冒。

        平素孟悠問他一句,他能回一個半個字就不錯。今天他輕輕巧巧就說出這么一大串,好像早就深思熟慮過一般,好像這疊錢竟然能讓他轉(zhuǎn)性變個人似的。

        “他長得什么樣?”孟悠尋思著。

        “這話說的——跟我一樣!”

        徐向北自己覺得沒底氣。跟著說:“比我看起來年輕點。你說他那么多苦頭吃下來,又是插隊,又是逃亡,又是動那么多腦筋使壞心眼賺錢,居然看起來比我年輕!”

        “你是自家把自家過老的。人哪,活的就是那股勁頭?!?/p>

        “也是,人一窮,越過越憋屈。”徐向北把這摞錢狠狠拍到桌上。

        “你這弟弟,膽子可夠大的。他過得到底是啥日子???”孟悠神往地說。

        插圖/夏葆元

        第二天一早,徐向北讓孟悠把出差用的人造革大包找出來,隨手往里塞幾件換洗衣服,準備出門。平日他出差可不像這樣,他會把包塞得鼓鼓囊囊。一大堆吃的用的,小零小碎全裝包。醬菜都裝一大瓶。出門在外,忘記帶哪樣,到時都得花錢買。

        孟悠趕著上班,沒顧上問他。

        向北心里篤定。他有錢……他會有多少錢,甚至都還沒告訴孟悠。絕對不止五千。好吧,他對自己說,弟弟的錢,給哥哥用些不行么?哥哥拿到錢,藏點私房不行么?

        他先到單位,把大包塞進辦公桌底下柜子,鎖好。到領(lǐng)導(dǎo)辦公室打聲招呼,得有半個月不來上班。最后,他從抽屜里拿出昨天剛?cè)〉恼掌?,他和弟弟徐向璧的合影,他們以前從未合影過。他再一次仔細看那照片,照片上的這對雙胞胎,差別還是很明顯的……他會趕上弟弟的,他把照片小心地插入錢包,放進口袋。

        他從錦江飯店徐向璧訂的套房出來,已然換個模樣。皮爾卡丹煙灰色西服,藍條紋白襯衫,金黃色絲綢領(lǐng)帶,小羊皮鞋,金絲邊眼鏡。

        他獨自跑到美心酒家。要一壺花茶,幾件鳳爪蒸餃,消磨一段時辰。快中午才出門。又沿著淮海路向西,一路走一路趾高氣揚,不管路人如何側(cè)著眼瞧他。

        他一頭鉆進“白玫瑰”,讓人給他理個平頭。像徐向璧那樣的平頭,他心想。決定照徐向璧那樣子拾掇一番自己。

        剪完頭發(fā),修臉。修完臉,又用磨砂膏磨臉。這一番弄下來——他看看鏡子,整個人容光煥發(fā)。再走到街上,不自覺挺起腰來,覺得比先前高大許多。

        他不著急,他有一肚子計劃。他一向不是個有計劃、照計劃安排生活的人??赏蝗恢g,徐向璧——來到他跟前……

        某種東西進入他的身體,跟徐向璧有關(guān)。似乎是,徐向璧的性格,他的大膽、想像力,甚至……他的形象漸漸開始干預(yù)他,影響他,改變他。

        層出不窮的想法和計劃往他頭腦里冒。他要抓住機會——人要懂得抓住機會。再也不會給他更多機會,都老大不小啦。

        他認為自己能夠控制徐向璧。他不是哥哥么?總還有點把握。他甚至能借用弟弟的手改變一切。首先,要讓徐向璧進入他的生活。他可以讓徐向璧獲得合法身份。這是徐向璧唯一缺少的,此外他樣樣都有。而他徐向北,除卻一個身份,一個安安穩(wěn)穩(wěn)的家庭,一份眾人皆知也皆認可的工作,別的他還有什么?他們倆可以互相交換一點東西。

        那一來,徐向璧就能走到大家面前,走到大街上。就能盡情花銷,盡情拋撒他的錢,他那一大堆錢也都能變得合法起來。

        當(dāng)然,徐向北自己會有點小損失。連孟悠在內(nèi),都必須承受。因為歸根到底,有所失才會有所得。

        他可以跟徐向璧一起,分享那堆錢。一大堆錢!

        五五開,四六開,哪怕算在他徐向北頭上那份更少些吧,哪怕二八——他用一份,他弟弟用九份行不行?

        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他倆本來就是雙胞胎。別說不站在一起孟悠分不出來,就站一起孟悠也未必能分清。別說晚上分不清,就白天也不見得能分清。那你說,這個和那個,對孟悠又有什么不一樣呢?

        別人。別人更不用擔(dān)心,雙胞胎,這種情形誰能看得出來?就算看出來,又有誰會管你閑事?生活在這座城市里,如同沉浮于茫茫人海。悄然而至,飄然而去,又有誰會格外注意你?

        他覺得自己好聰明。以前看起來不大聰明,全因手里沒有錢。錢是激素,是興奮劑。人一旦有錢,自然會充滿激情,充滿想像力。

        他不忙動手實施計劃。先讓自己好好享受一番。痛痛快快花點錢。人要學(xué)會不心軟,先得學(xué)會對錢不手軟。到那境界,頭腦才會越發(fā)機靈,好主意層出不窮。設(shè)計更好的細節(jié),讓想像中的計劃完美無缺。

        可以讓徐向璧歇幾天。不管徐向璧有多厲害,現(xiàn)在一切由他控制。只有依靠他,徐向璧才能在這座城市立足,具有一個合法身份。事實上幾乎可以說,這個弟弟如今依附于他才算存在,簡直像一只牽線木偶。

        夜黑風(fēng)高。外灘黃浦江堤。十一月江邊,閑人已少。寒風(fēng)從東北陸家嘴方向吹來,席卷起突突馬達聲。機帆船駛過,一列拖船尾隨其后。正是漲潮時分,小船像是漂浮在孟悠的下巴底下,一片烏云遮擋住月亮。

        事情委實有點莫名其妙。

        剛把碗筷放進水池,窗外就喊她接電話。那是公用電話亭當(dāng)晚最后一次進線。楊老頭急著回家吃晚飯,站在電話桌邊,手抓窗板盯著她看,她敢再多說一秒鐘,老頭很可能用木板將她橫掃出門。

        后來她確實想到,她忙里慌張就答應(yīng)去見他,一大半要怪楊老頭和他那塊窗戶板。

        電話那頭竟然是徐向璧。

        “你哥他不在?!?/p>

        “噢——”電話里一陣沉默。

        忽然,電話里刻意壓低的聲音急促起來:“我必須跟你碰頭。今晚你出來一趟?!?/p>

        “那樣著急,你病啦?”

        “當(dāng)然不是——現(xiàn)在只能這樣。你必須來。到外灘?!?/p>

        孟悠稀里糊涂答應(yīng)下來。那刻意壓低的聲音略顯急促,有種高高在上的熟絡(luò)。就好像他知道你的一切,而你對他卻很陌生(像那種神秘機關(guān)給你打的電話)?;璋档碾娫捦?,燈泡用一根電線吊下來,風(fēng)吹過,一陣搖曳。孟悠打個寒戰(zhàn),輕輕說一聲:噢。

        挺拔的身影在江燈微光下向她靠近。她回頭,既陌生又熟悉,如同久別重逢。

        “孟悠?”

        即便是黑暗的堤岸邊,她也能認出,正是徐向北的雙胞胎弟弟,活脫似像。當(dāng)然是比向北英俊些,板寸頭發(fā)下,眉宇顯得更開朗些。黑色的絲羊絨大衣,風(fēng)打著豎立的領(lǐng)子,啪嗒啪嗒。

        “別盯著看。注意我身后,兩點鐘方向,那兩個家伙還在不在?”

        五秒鐘后她回過神,想起兩點鐘方向的意思。拿眼角瞥過去,果然有兩條黑影。在江堤人行道下方,躲在粗梧桐后朝這邊張望。煙頭忽閃忽滅。

        “輕松點。自然點。我們往前走。挽著我?!?/p>

        越這樣說孟悠越緊張。徐向璧脅下很溫暖,光滑的羊絨襟袖摸著很舒適。但身后有一雙危險人影,讓她想起小說電影里的黑道仇殺。

        “別緊張?!苯膛_階上,她一腳踩空。

        徐向璧迅速向后掃視。拐進漢口路后,他加快腳步,拖著孟悠向前奔跑。

        路邊停著輛轎車。車身很長。金屬漆在暗夜下閃爍。駕駛座上有人等著。徐向璧拉開車門,孟悠彎身坐進去。車廂異常寬大,她沒坐過這樣的汽車。后座是對面兩排,與駕駛座隔一道玻璃窗。

        關(guān)門動作迅速輕盈,如同收攏翅膀。門一關(guān),汽車就滑動起來。車內(nèi)很溫暖,很安靜。兩人相對而坐。汽車無聲無息地疾駛,像蝙蝠劃過夜空。

        她有點怯,不敢說話。

        “司機聽不見我們說話?!?/p>

        “噢。”

        良久。她問一聲:“這算是什么汽車?我從沒坐過這樣寬敞的。”

        “卡迪拉克,加長型?!?/p>

        “噢。”

        車子平穩(wěn)駛過鬧市區(qū)。路燈越來越亮,車廂內(nèi)光線瞬息明滅。他半閉著眼睛,似在沉思。她忍不住盯著他看,越看越覺得不像,越看越覺得弟弟長得實在是比哥哥好看。盡管閉著眼垂著頭,渾身上下仍舊向外散發(fā)著一股——殺氣。是因為向后繃緊的嘴角?

        徐向北的嘴角總是那樣咧著,嬉皮笑臉。

        “我哥不在家?”

        “他出差啊,沒告訴過你?他昨天剛來過電話?!?/p>

        沉默。他突然抓住孟悠的手,握著她的手腕,從底下托著她的手。汽車在搖晃,他的堅硬的指骨關(guān)節(jié)碰觸著她的腿,似有若無。

        她有些慌張,不知他想要干什么。

        他盯著她看,瞳仁在黑暗里閃爍。

        “有包東西,能不能幫我保存?”

        ……

        她愣住,好像沒聽明白他話中含義,好像在擔(dān)心這是個天大的玩笑,是誰在故意逗她,拿她開心。

        他在等待。車子沿著細長蜿蜒的馬路,由東向西疾駛。十月的梧桐樹,樹冠依然豐滿茂密,遮擋住月光,遮擋住兩邊房屋內(nèi)隱約射出的光線。十月份的天氣就是這樣,溫柔而肅殺。

        “你必須向我保證——”他的手在握緊,她的手掌被擠成一顆心形的空拳,掌緣感覺到一絲疼痛。她茫然低下頭,看著自己那幾根細弱的手指在他的指縫里艱難掙扎,在夜色下像一束脫水的白蔥。

        他的手干燥,溫暖。

        “你要保證,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這情況。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徐向北?!?/p>

        她悚然一驚,抬頭:“為什么?”

        他一聲嘆息。余音在車廂里裊裊不絕。

        “我找不到他才找你。如果交給他,我一樣會讓他對你保密。多一個人曉得就多一份危險。你可以拒絕——如果你答應(yīng),就保證。這性命攸關(guān)!”

        某種奇異的激蕩突然襲向孟悠的心頭。無來由的沖動……想要參與其中,另一種生活。與黑暗環(huán)境有關(guān),與幻覺有關(guān)。這個密閉黑暗空間,讓她想起電影院觀眾席。

        “是什么?”

        他挪動腿腳,把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踢出來,踢到她腳邊。她等待片刻,伸手去取。是個小箱子。

        他幫她提起來,放在她膝蓋上。是個輕薄的密碼箱。黑牛皮,銀色的金屬箍圈。

        “不要管里頭的東西。別打開。別告訴任何人。也別告訴向北。多一個人曉得就多一份危險。你不能打開箱子,不要去看,多知道一點,就多一份危險!”

        徐向璧讓汽車直接停到小巷深處,跳下車。朝巷口方向張望片刻,快速拉開車門,讓孟悠下車。

        “你趕緊走。直接上樓回家。別害怕。我?guī)湍憧粗竺?。?/p>

        她連走帶跑沖進家門,關(guān)上門,鎖上保險。

        她把箱子放在桌上,驚魂未定。喘息稍停,她開始琢磨起如何藏起這件東西。她往床下塞,擔(dān)心那還不夠隱秘。

        她拉來小桌,疊上方凳,爬到懸空吊高在房間門口的小儲物間里(那是徐向北用兩星期時間自己搭建的),在一堆灰塵覆蓋的舊棉胎下,把那東西安頓好。蓋上棉胎,再蓋上報紙,再堆上幾件裝舊衣服的包裹。

        她滿頭是汗,坐在床沿。

        我是特工人員。她睜大眼睛,無法理解這電光石火般翻轉(zhuǎn)的各種懸念。間諜,間諜你懂不懂?這箱子里有無比重要的文件,涉及到國家安全!她快要暈厥過去。在泰國,有人追殺我。我有些大意……以為是幾個小毛賊,以為不過是幾個臺灣的黑道殺手。我一向把自己裝扮成生意人。這次我看走眼。

        她沒法把他說的話串聯(lián)起來,這些話她都不能理解。她只是從心底里冒出一股迫在眉睫的感覺,有什么東西在逼近她,可她卻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那股氣氛,她感覺得到。

        徐向北坐在錦江飯店北樓下的酒吧,桌上放著平底杯,冰桶,水杯,還有一瓶“藍方”。才十來天的工夫,這個人已完全變了個模樣。

        雪茄煙架在煙缸上,他自斟自飲,氣度不凡,好像天生就屬于這個地方。在他西裝的內(nèi)襟口袋里,左邊有一疊人民幣,右邊有一疊外匯人民幣。猶如懷揣著兩顆小型原子彈,他覺得自己的氣場可以籠罩整個大廳。

        殺氣。

        他已拉開序幕。按照計劃,第一步要迅速,果斷,不由分說。讓人不敢不服從,不得不服從。

        火到豬頭爛。只要有錢,在這個城市里沒有什么辦不到的事兒。

        租個豪華轎車實在太容易。友誼汽車公司有個貴賓車隊,是市政府專門接待貴賓用的。清一色豪華大轎車。從前全都是政府養(yǎng)著。如今自負盈虧,也得想個法子弄錢。公務(wù)接待之余,車隊可以自行出租。徐向北拍出幾疊現(xiàn)金,先包下半年,司機的工資另開一份。車牌在200號以內(nèi),走在路上,交通警都不好意思攔它。想停哪兒就停哪兒,行動無極限。必要時,還可以在前窗邊掛上英國旗、美國旗,你想掛哪個國家的旗就掛哪個國家的旗。

        他沒別的壞心眼,就想痛痛快快花錢,做夢一般花錢。讓他老婆孟悠,讓他自己——倆人一起做夢一般去花徐向璧的錢。

        與此同時,要保證不壞事。既不壞徐向璧的事兒,也不壞自己的事兒。主要是自己的事兒。至于徐向璧的想法,根本不用管他,徐向璧得聽他的,徐向璧不得不通過他,通過他徐向北,獲得一個合法的身份,不對么?

        孟悠睡在床上,如睡針氈。

        連著兩天她都睡不著覺。家里藏著那樣一件寶貝,說又不能說,看又不能看,要命不要命?徐向璧剛一開口,她還以為是什么跟違法犯罪活動有關(guān)的東西??捎植皇?,可這更要命。特工!論心狠手辣,他們比犯罪團伙厲害一百倍。那天晚上,跟在他倆身后的那兩團黑影,會不會跟蹤到此……無數(shù)電影場景在天花板和床鋪之間的半空中漸進漸出,街頭追殺,密室謀殺,先奸后殺!她沒睡著時一幀一幀畫面在她眼前飄過,她睡著時還竄進她的夢鄉(xiāng)。她看過太多太多錄像帶,徐向北職務(wù)之便,常常把學(xué)校的卡帶播放機私自帶回家。在看電影上頭,他倆如饑似渴。

        徐向北為什么還不回家呢?可他回家,她能跟他說么?

        又到下班時,她心里發(fā)怵。一直等到天黑——

        路人行色匆匆,一陣寒潮過后,天氣小小回暖。她盡量選擇小街小巷,弄堂深處飄散著炒鍋的油香。

        有人攔住她。是徐向璧。米色的束腰風(fēng)衣,金邊眼鏡在夜色里熠熠發(fā)光。眼鏡并不能給他添上一星半點書卷氣,卻讓那臉龐變得更加嚴厲。

        “那天晚上你沒戴眼鏡?!?/p>

        “我視力很好。你知道,干我們這行,沒有眼神可不行。不過是變個樣子,我們要常常改變形象。你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彼蝗话l(fā)怒起來,可不知為什么,倒像是在撒嬌。

        他的皮鞋擦得锃亮,徐向北的皮鞋從來都是灰撲撲的。

        他朝她微笑。瞳仁在鏡片后閃爍,像是在嘲笑她。

        她有些心慌,摸摸頭發(fā),拉拉包帶。

        “別害怕。今天沒有人跟蹤我。東西還好?你別怕——讓我來處理。我們?nèi)コ燥垺!?/p>

        她預(yù)計錯誤。她還以為他會把她帶去什么豪華餐廳。她希望是錦江飯店的“食街”,因為徐向北告訴過她,向璧住在錦江飯店?!笆辰帧?,學(xué)校里一個有香港舅舅的同事炫耀過,一頓飯要吃掉好幾千呢!

        “在公眾場合吃飯,我怕你不安心。”

        真的很體貼。孟悠不知道要是跟徐向璧坐在人頭擠擠的餐廳吃飯,冒著那樣天大的危險,她還會不會有胃口?

        他讓司機把車朝西區(qū)開。汽車停在衡山賓館院子里。他扶著旋轉(zhuǎn)門,讓她先進。他把百元大鈔夾在手指縫,輕輕塞入大堂行李房服務(wù)生的馬甲口袋。

        “帶我們?nèi)ノ靼嘌捞组g?!彼÷暟l(fā)出不容置疑的命令。

        房門打開,是一條彎曲走廊,墻上是幾幅水彩畫,騎在馬上的阿拉伯人,獵手,彎刀,槍,棄置不用的堡壘,破碎的墻,背景上是沙漠。又是一道牛皮包覆的沉重內(nèi)門??蛷d中央懸掛著巨大枝形水晶吊燈,正面墻上巨幅油畫,鮮艷的舞女,黑暗的背景似有人頭涌動。

        他領(lǐng)著她走進餐室。兩面有窗,兩面墻上掛著小幅油畫,畫著鮮花和食物。桌上餐布潔白,紋飾復(fù)雜的印花瓷器,耀眼的玻璃,寒光四射的銀色金屬。

        孟悠略感不適——并不是覺得受冒犯,只是有些手足無措。但他殷勤地請她入座,不適感轉(zhuǎn)瞬即逝。

        “你那東西,需要我?guī)湍悴囟嗑??”她話說出口,便覺得有些不合時宜。

        “別擔(dān)心。事情快解決啦。”他微笑。

        “今天不說這些?!?/p>

        他轉(zhuǎn)身過去,擺弄一臺機器,打開后一整排燈珠跳動。他抽出唱片,手指在封套上輕輕彈,就這張吧,他對自己說。

        唱片在旋轉(zhuǎn),音頻指示燈如金蛇舞動。音樂響起——

        是重新編曲的電影音樂。她熟悉這些電影。她喜歡這些音樂。他知道她喜歡?

        “這是哪個樂隊?”

        孟悠其實也不懂多少,她知道保爾莫利亞,知道曼陀瓦尼。

        “我不知道。我不懂音樂。我猜你會喜歡——”

        “你猜?”

        “我不會猜音樂。不過我會猜人?!?/p>

        溫暖的房間,音樂,美食,從窗外樹頂上吹來的風(fēng)。他的微笑。他的迅速在冷酷和風(fēng)趣之間變幻的神態(tài)。

        她覺得生活真美好,她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忘掉那個危險的皮箱,甚至連徐向北也短暫從她這一刻的夢幻里消失。

        他已讓徐向璧跟孟悠會面多次。總是在夜晚。美味佳肴,音樂,酒,他從不知道孟悠那么能喝。在西區(qū)林蔭道散步也很舒服,九點以后,街上行人較少??ǖ侠烁谒麄z身后。他還不敢輕易安排白天,夜晚有夜晚的幻覺。他擔(dān)心一到白天,幻覺會不會消失?孟悠看到徐向璧的面孔,會不會想起他來?那很可能會破壞所有夢幻般美好的感覺。他冒過一次險,讓徐向璧清晨在路上攔住她,請她去希爾頓酒店吃早餐。那是最糟糕的一次,她急著上班,早上醒來時常常脾氣很大(他知道她這脾氣)。

        他覺得自己有些冒進,他要更耐心些,孟悠是個需要很大耐心的女人。在某種微妙的程度上,他希望徐向璧能夠替代他,做他自己已難以做到的事——進入孟悠的夢幻,進入她的內(nèi)心深處……

        他感覺得到孟悠身上的變化。這一半是較為昭彰的物質(zhì)效果,他讓徐向璧送給她衣服,飾物。還有一半在精神上,那很難形容。他幾乎像是緊緊跟在他倆身后,像是能偷聽到兩人的對話,他觀察她的變化,為此興奮不已(像個大敵當(dāng)前的戰(zhàn)略家)。

        每天深夜,他都在錦江小酒吧里喝酒。平均三天喝掉兩瓶,不會真正喝到醉,只是讓自己松弛下來。他不敢喝過頭,喝成那樣,人就會傷心失落。

        孟悠覺得頭暈。全身每個細胞都像讓人給注射進某種溫暖的液體。大量的水分讓她變得分外滯重、黏稠,渾身綿軟無力。房間里所有的光源都變得輪廓模糊,像是變幻不定的反射云團。

        “我有點頭暈……”她低著頭朝自己嘟噥。

        “我這是怎么啦?”

        面部肌肉僵硬,她覺得自己笑不出來。可一旦開始笑起來,就剎車不住。

        徐向璧的臉在晃動。他的手指也在晃動——

        豎起的兩根手指——在她眼前,在她鼻翼的兩側(cè)緩慢搖晃,帶著拖影……讓她的鼻根一陣發(fā)癢。

        “我這是怎么啦?”她傻笑著問他。

        他的面孔在背光里有些陰險:“我給你下藥啦……”

        她笑個不停,興味盎然地打聽:“你給我下藥?什么藥???”

        “吐真藥——”聲音像是從一根極細的管道里擠到孟悠的耳朵里,擠壓成一絲斷續(xù)的線條。

        “什么?”她一點都不驚訝,她想坐起來,想問問清楚,可她笑得渾身發(fā)軟。

        “一種可以讓人說真話的藥丸?!?/p>

        她頭腦還是很清醒,吐真藥,間諜們怎么那么喜歡使用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呢?

        “給我看看,那藥到底長什么樣呢?”

        他遞過來一只筒狀的景泰藍小瓶,她打開蓋,藥片上有幾個英文字母。她遞還給他——

        手一軟,藥瓶掉到地上,幾粒藥片滾到沙發(fā)底下——

        “為什么要給我吃藥呢?”她天真地問他。

        “一個簡單的測試——你必須說真話……你有沒有打開過那個箱子?”

        “沒有啊,我沒有啊,真的沒有啊……”

        “你有沒有向人說起過這件事?”

        “沒有啊?!?/p>

        “有人向你打聽過我么?”

        ……

        ……

        孟悠覺得自己在著魔。夜里擔(dān)驚受怕,下午走在路上東張西望,暗自期盼徐向璧藏身在哪個街角,突然跳出來攔截她。每一次他出現(xiàn),都意味著一個夢幻之夜。

        連著兩天,他都沒出現(xiàn)。

        第三天下午,她站在學(xué)校大門外,正在聆聽戚老師當(dāng)天最后一個八卦,抬眼看到馬路對面停著那輛車。徐向璧站在人行道上,大半個身子遮掩在汽車背后,正在朝她招手。

        戚老師瞪大眼睛,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那,那是誰?那不是——”

        “向北的雙胞胎弟弟。一直在國外——”

        “啊。噢。”

        披著那件黑色羊絨大衣,在風(fēng)中飄飄如黑衣王子。

        戚老師詭秘一笑,孟悠搞不懂這笑容的含意。

        徐向璧也在朝她微笑。風(fēng)卷起枯黃的梧桐樹葉,在地上旋轉(zhuǎn),鋪散,如同鋪出一條金色的地毯,橫在馬路的中央。

        她踩著樹葉走過去,腳下沙沙,像是小心翼翼走向又一個新夢境。

        “想不想看電影?”

        “電影?”

        “我知道你喜歡這個。”

        “你知道?”

        “猜的。”

        說真話的藥丸——那天夜里,他到底問過她多少問題?到底她說過些什么?真的是藥物的作用?還是她本來就想把真相告訴他?說真話的藥丸……一個不錯的理由,一個可以讓人說出事實的理由……

        不是電影院。是西郊賓館。樹影重重,一幢小洋樓。

        二樓小宴會廳已重新布置,一面墻上掛著白色帆布銀幕,兩側(cè)的墻都有窗,窗子已被厚厚的絲絨覆蓋。服務(wù)生把他倆引到宴會廳中央的兩張巨大沙發(fā)上。茶幾上放著奶茶,巧克力和酒。

        徐向璧拍拍手,所有燈光突然關(guān)閉。

        在黑暗里,孟悠轉(zhuǎn)頭問那個埋在沙發(fā)深處的身影:“什么電影?”

        “《不道德的交易》?!?/p>

        直升機把黛米摩爾送上游艇時,孟悠已完全入戲。她緊張,不知這一夜會發(fā)生什么……

        黛米摩爾身上依稀有她自己的影子,做夢般嚴厲的大眼,濃眉,茂密的頭發(fā),修長圓潤的身體,白皙的腿。黛米摩爾一敗涂地。不是敗在金錢上,而是敗在一個夢境里。

        她在掉眼淚,一只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

        十一

        在黑暗里,徐向北的鼻子也有些發(fā)酸。一滴眼淚滑落。

        一切都在按計劃實施。這不能怪徐向璧,是他自己設(shè)計的。連看電影這一出,也是他設(shè)計的,只有他曉得孟悠真的會把自己丟失在劇情里。

        實際操作起來,只要樂意大把大把撒錢,一切都很容易。西郊賓館是高級領(lǐng)導(dǎo)休息的地方。租下整幢別墅,租下賓館的電影放映機,租下拷貝,只要找到路子,一切都好辦。他的司機從前是軍人,有個戰(zhàn)友在西郊賓館,此人的日常工作就是管理這些設(shè)備。

        其實,這事情最難為的部分是他自己。誰樂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婆讓人家拐走?比較說得過去的理由是,他想讓自己的妻子平靜地邁入金子般的夢鄉(xiāng),踏踏實實地花錢。人不能從貧窮的火柴盒房子里一步跳進奢侈的宮殿。她會慌張,失態(tài),她會承受不起,尤其是因為她正派,她膽小。只有置于她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她才會勇敢無比。

        如果對自己更誠實些,他還有別的理由……

        沒有人像他自己那樣知道自己,沒人知道他腦子有多好使。他沒有得到過什么機會表現(xiàn)。從前,只有下棋時,別人才有可能看出些微,才可能對他優(yōu)秀的智商稍稍估摸出一些來。智商,他們管這個叫智商。四國大戰(zhàn),他喜歡下這種軍棋。他善于布局,進程中靈活調(diào)整。他下手果斷,穩(wěn)準狠,最得意的一局,他只花七步就消滅一家對手。面對絕境他從不氣餒,擺明要輸?shù)臍埦?,他僅靠一只工兵就能扛掉對手的軍旗。最要緊他擅長察言觀色,人都有基本行為模式,記住那些特征,你就能對照甄別,猜到別人的心思,預(yù)敵于機先。他猜得很準,尤其是那些常常跟他一起下棋的對手。

        十二

        孟悠有點醉意。這類事情她從前都想過,甚至把她自己代入角色。那是她最秘密的精神游戲。既讓自己參與冒險,又讓自己置身事外。在心理和現(xiàn)實兩個層面,她有足夠的安全距離。

        這些幻想,她從未告訴徐向北。即使在他倆最親密的時候,她也從不告訴他?;孟氡旧砭褪亲宰愕模恍枰獎e的東西摻雜進來。拿性幻想來說,她可以在大腦里上演一出瘋狂的床戲,如癡如醉,實際上她只是閉著那雙眼睛(她瞪大的眼睛常常叫徐向北氣餒),讓向北用最傳統(tǒng)最笨拙的姿勢趴在她身上——足夠啦。

        有時幻想強烈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想像力本身就試圖消除那條隔離線。有時候會失控,幻想變成真正的行動,那往往會鬧笑話。有些行為,在幻想時顯得那樣真實可信,一旦實際去做,真實感突然會煙消云散,連自己也覺得虛假做作。

        有一次,她內(nèi)心的亢奮達到如此高度,突然翻過身來,赤條條跪在床上,背對著他,差點把屁股拱到他鼻子尖上。那一刻她瘋狂地想讓他從背后跟她做,這從未嘗試過。向北剛一用力,她整個人翻到床底下。絲綢被面太滑,她也太激動。徐向北一把抓住她的髖骨,把她打撈上來。

        看吧,這就是試圖讓幻想變成真實行動要付出的代價。

        這會兒她有點醉意。桌上那只藍色長頸玻璃瓶內(nèi),調(diào)制的甜酒已喝掉一半。身體像妖異的白色曇花,在夜晚的窗臺下鼓脹,盛開。

        那張巨大的沙發(fā),安置在窗臺下。

        她埋在沙發(fā)深處,身體順著靠背和坐墊彎曲鋪展。覺得自己像一整條青白的魷魚,光滑,柔軟,鼓鼓囊囊,空心,一腔液體,仍在渴望吸吮。

        徐向璧,跪在她的腳邊,望著她。

        “后來我怎么對你說的?那天夜里,你給我吃藥以后,我到底對你說過什么?”

        她想起那些小藥片……第二天早上,她從沙發(fā)底下?lián)炱饍闪?,偷偷藏在口袋里?/p>

        “你說你腦子里有一只蝴蝶在飄來飄去——”

        “還說過什么?”

        “你問我還有什么問題想問你?!?/p>

        “那你怎樣問我呢?”

        “我問你想讓我問你什么……”

        “我怎樣回答你的呢?”

        ……

        月光下,身體在挪動,繞卷到一起,手臂和腿在尋找合適位置。

        他找不到,把腦袋埋到她懷里,可憐巴巴。

        “幫我一下——”

        她陡然一驚。不是哪句說法,哪個動作——是這個片段本身似曾相識。是這種局面,這突如其來的感覺……

        難道真像他們說的,在骨子里,在展露人性本質(zhì)的行為里,在最基本的、全然條件反射的一些舉動里,這些雙胞胎們會表現(xiàn)出奇異的相似性?

        十三

        在黑暗的房間的某個更加黑暗的角落里,徐向北也陡然心驚。他記得自己總是找不到地方,總是怯怯地求她幫一下手。他覺得徐向璧有些失控,他的雙胞胎弟弟此刻正任由自己的本能驅(qū)策。

        根本的情況是,他自己有點失控,他恍惚而憂傷。有些事,你可以駕馭兩個人齊心合力做好,有些事你只能駕馭你自己,無法駕馭別人。有些事,你甚至連你自己都無法駕馭。

        他要尋找機會,提醒一下雙胞胎弟弟。徐向璧,你必須壓制本能,時刻不忘自己是在表演。不然需要你干么?你跟我有啥不一樣?咱倆是雙胞胎。

        十四

        徐向璧也已醒悟。幾乎同時……

        在月光下,他察覺到孟悠有一絲惶惑,察覺到她那短暫頓挫。激動漸漸緩和,心氣兒好像突然泄掉一大半。

        他捧過她的面孔,發(fā)瘋般親吻起來。手指頭在她身上又掐又摸。身體滾燙——

        他猛然推開她的臉,望著她。

        他使勁扳她的腰,她的眼睛在黑夜里特別明亮,像從窗外庭院里層層疊疊的樹影里透射過來的路燈。他用力拍打她的屁股,把她翻轉(zhuǎn)過來,抓住她的膝彎,向沙發(fā)深處壓去。她背對著他,臀部高聳,像滿月,像無云之夜?jié)M月上的一片陰影。最后的一瞬間,他停止表演。

        十五

        有些事情,你假定自己可以掌控,所以你放手任其發(fā)展??墒虑橐坏┻M入到它自己的軌道,你立刻發(fā)現(xiàn)并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被你忽略掉的、你以為最無關(guān)緊要的部分突然會蔓延開來,席卷著人和事向前猛沖,讓你痛苦萬分。

        徐向北此刻就感受到這種痛楚。

        親眼看到自己的老婆在別人的身體下喘息,呻吟,尖叫。

        每一次他都在現(xiàn)場。這是他與徐向璧之間的約定,是雙胞胎之間的不成文法律。弟弟不能忽略哥哥的存在,不能脫離哥哥的指揮,不能瞞著他自行其是。

        即便親眼看到所有的情形,他還是發(fā)現(xiàn)徐向璧和孟悠的幽會正在朝著他無法理解的方向迅速脫軌。

        徐向北制定計劃,徐向璧必須不折不扣執(zhí)行。是的,徐向璧干得不錯。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誘惑可以控制,欲望可以控制,但人的感情卻無法控制,男女之間那種突如其來的互相渴望無法,無法控制……愛。

        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雖然剛建立聯(lián)系,卻已感到十分熟悉的弟弟,他并沒有真的很熟悉。

        簡直是徹頭徹尾的背信棄義。有些人,一開始他不過是要個身份。好吧,你幫他虛構(gòu)一個合法身份,然后他就想從你這搶走更多東西。完全在你預(yù)計之外。你措手不及,讓你覺得自己純粹自討苦吃。

        還有孟悠。他想讓你過上好日子,天曉得要動多少腦筋,承受多大壓力??赡悴哦潭虄蓚€星期就忘乎所以,就一心一意喜歡上他的弟弟。他不怨恨孟悠跟徐向璧上床,那是他的雙胞胎弟弟,假如按照冥冥天意必須如此選擇(他覺得天意已昭然若揭),雙胞胎豈不是由同一顆卵細胞分裂而來?就好像說,徐向璧與孟悠上床,就同他自己跟孟悠上床一樣,是同一具身體在不同時空所為。但她愛上徐向璧,事情就有所不同。

        最最讓他心如刀割,是他終于發(fā)現(xiàn)徐向璧愛上的孟悠,并不是他熟悉的孟悠,這個更好,更快樂,更健康,更完美,更新鮮(并且一天比一天更新鮮)。這個新的孟悠,絕不是從外面什么地方突然跳進她的軀殼的,而是從來就深深藏在她的軀體深處。從未被他徐向北發(fā)現(xiàn)過,從未由他徐向北親手挖掘出來過。

        他不能任由事情就這樣發(fā)展下去,他覺得屬于他的孟悠在逃離他,他得想想辦法。再說,他也不能以出差為名老是躲在外頭,他得回家。

        十六

        誰都能發(fā)現(xiàn),孟悠變成另外一個人。她與戚老師最親厚。小戚最早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變化。容光煥發(fā)。

        戚老師來找孟悠,約她下班后一塊洗澡。浴室在學(xué)校對面。浴票是發(fā)給教師的福利。剛?cè)攵弊泳桶l(fā)下來。天冷,哪家也燒不出那么多開水,本市又不供暖——據(jù)說建國初年,華東局領(lǐng)導(dǎo)發(fā)揚風(fēng)格向中央提出這建議。供煤很緊張,長江以南可以不用燃煤供暖。

        孟悠這些天住在賓館,不必去擠公共浴室。

        “喲,搭上闊小叔子,就不帶窮人一起玩啦?”

        “你胡說什么?!?/p>

        “說得不對???你看看你,衣服貴得我們看都看不懂?!?/p>

        “誰說貴?”

        “嘁,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嗯,你整天陪豬玀散步。”

        “嗯,陪你這頭豬散步。你看看你,心寬體胖的。”戚疾速伸手,在孟悠的奶上捏一記。

        “我胖啦?”孟悠有點擔(dān)心。

        “陪我洗澡吧,我檢查檢查?!?/p>

        孟悠真的陪戚老師去洗澡。群眾關(guān)系必須搞好,已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有人在議論她。

        在更衣室脫衣服,戚老師嘴里不停嘖嘖。孟悠連內(nèi)衣都是手工制作的日本高檔貨,絲綢要縫得那樣挺括,那得有多難,多花工夫。

        要好姊妹總歸是要好姊妹。戚老師對孟悠沒壞意。洗完澡,照老習(xí)慣穿上內(nèi)衣躺在沙發(fā)上喝茶。幾句一說,話題漸漸隱私。

        “徐向北還在出差?”

        “嗯?!?/p>

        “那你肯定有問題啦?!?/p>

        “啥?”

        “他那個雙胞胎,天天來接你。有人說看到你們坐在車里,擠在一塊,那叫一個親熱?!?/p>

        “是誰在嚼舌頭?”

        “我們要好姊妹,我勸你要當(dāng)心。徐向北不成器是不成器,是個好人呢。我看他那個弟弟,不像好人?!?/p>

        晚上,她想把這些話告訴徐向璧,問問他,你到底是不是好人?可她沒能說出口,夢幻一般美好的夜晚,怎能用這種惱人的話題來打擾?

        她覺得她的思想和行為前所未有地融為一體。她的身體和她的精神從來都沒有這樣合二為一過。她可以在高潮來臨前一瞬間,啞著嗓子叫喊出“我愛你”,像電影里那樣,而絲毫不覺得虛假,絲毫不覺得說這句話像在演戲。她只要側(cè)過頭去端詳他,感受到內(nèi)心的柔情蜜意,立即就會覺得那里再次變得濕潤。

        再度平靜。她覺得有句話一定要問他。有些讓人難堪的事,畢竟要放到桌面上來商量。

        她的手在他小腹上撫摸。徐向北的毛發(fā)是豎直的,像刺猬。向璧的則卷曲如一蓬野菊花。

        “你說——拿向北怎么辦?”

        他沉默。他甚至在床上不抽煙,他很少抽煙,身上沒煙味。徐向北卻喜歡在床上抽煙。

        “我跟他離婚。好不好?”

        “不行!”向璧一驚。

        “我們倆——這樣好……”

        他的眼神變得迷離,捉摸不定。孟悠有些擔(dān)心,他的瞳仁里似乎有一絲憤怒。

        她怯怯地說:“你可以給他錢——多給點?!?/p>

        “可是錢怎能買斷你們那么多年的生活?錢真的能買到感情?”他冷冷地說。

        她害怕。

        她撫摸他,想再次爬到他身上。他憤然挺身,她跌倒在他的膝蓋上。

        他下床,給自己倒上一杯酒。轉(zhuǎn)過頭來,他變出另外一副模樣。微笑,聲音像是《黑郁金香》里的更輕佻的那一個,像那個輕佻的童自榮。

        “你就是想得太多。千萬千萬別認錯我這個人……我們這樣挺好的,對不對?”

        她掉眼淚,猜他在演戲。猜他只是不想毀掉哥哥,不想奪走哥哥的老婆,他是好人。

        “我哥哥人不錯?!彼麚е募绨?,摸她的耳垂。

        “他不錯。可你比他更好,更好……”

        十七

        徐向北無法容忍這種公然背叛。他相信早晚有一天,徐向璧也敢背叛他?,F(xiàn)在不敢,是因為他躲在角落里盯著他。他一刻不敢放松地盯著他,躲在衣柜里,躲在床底下,躲在沙發(fā)背后,躲在客廳,躲在衛(wèi)生間。

        他決定迅速下手解決難題。就像在下棋,棋盤上他殺性從來都很重。

        十八

        孟悠覺得這個人千變?nèi)f化。跟他的工作有關(guān)么?他真的干過特工?干特工的人是不是都這樣?說他偽裝作假,有時你會覺得他比誰都真。比日日在你跟前吧唧嘴吃飯,睡覺打呼,不關(guān)衛(wèi)生間的門就呼啦啦小便的徐向北真切一千倍。可你伸手去觸摸他,他飄忽得像鬼魅。

        她弄不懂徐向璧。一分鐘前他像個正派人,一分鐘以后,他瘋狂地撲到她身上,一邊用力,一邊還問她:“到底誰好到底誰好?是他好還是我好?”

        他拿出一張合影照片,照片上是他和向北,肩并肩,一個嬉皮笑臉,一個面色嚴厲。定睛看,區(qū)別又不太大。

        他不相信。他要到她家里,到她自己的床上,到向北的床上。好像那樣就可以證明他更好。

        在她自己凌亂、破舊、散發(fā)著陳舊油煙味和馬桶管道氣味的家里,徐向璧顯得溫順而驚恐,好像一頭猛獸進入不屬于他自己的環(huán)境,好像超能的天外來客墜入一個他無法理解的落后星球。

        卸下昂貴衣裝,他看上去跟徐向北別無二致。在日光燈下,他的身體和向北一樣白胖。

        “果然是雙胞胎。”

        “什么?”

        她沒回答。摟住那具剛鉆進被窩的冰冷肉體。衛(wèi)生間窗縫寒氣逼人,她剛把水燒得有點溫?zé)?,他就匆匆沖洗一番。

        一進門,她就吊在他脖子上,把頭埋在他懷里。她膩著聲音,要拽他上床。他要洗澡。他這會覺得自己的古龍水有些濃重,太刺鼻,他擔(dān)心自己的氣味會殘存在這個房間里,這是他哥哥的房間。而且,他更喜歡房間里只有孟悠的氣味,他從風(fēng)衣口袋里摸出一瓶五號,左手揉搓她,右手對著她噴香水?,F(xiàn)在她香噴噴,還有一絲她自己的身體味道,這他早已熟悉。

        黑暗溫暖的被窩里,有一種可憐的安全感。狹窄的,容易驚散的安全感。動作遲疑,寒意在被縫間窺測,隨時會鉆進來。

        有人在敲門。

        “向北?”他恐慌地低聲叫喊。

        他猛然掀開被子,跳下床。那張照片飄落在孟悠的肚子上。她坐起身,照片滑到她的腿縫間。

        他瘋子般在房間里轉(zhuǎn)兩圈,突然開始穿衣服。襯衫敞著,領(lǐng)帶和襪子塞進風(fēng)衣兜里,他踩著皮鞋,試圖鉆進大衣柜,鉆到床底下。

        孟悠急惶惶掃視一圈。

        她把他推到窗口。輕輕打開窗——

        “跳下去?!?/p>

        窗外是底樓人家沿圍墻搭建的棚子,圍墻外是一條夾弄。

        十九

        這一次徐向北沒有藏身在通奸現(xiàn)場。他內(nèi)心充滿怨毒。信心完全崩潰。他以為自己不會嫉妒徐向璧,他有求于他,他依賴他。某種意義上說,他正在為徐向璧創(chuàng)造真正的生活。不是他從前那種虛幻的、讓人難以捉摸的生活。他正在給予他一個能讓他安然行走大街、結(jié)交朋友戀人、像正常人那樣生活的身份。而徐向璧卻在背叛他。還有他的老婆。

        他藏身在門外,在樓道里,在樓梯夾角。他計算時間,不要等太久。但要讓心中怒火逐漸積蓄,讓它足以爆發(fā)成一座火山。在他想像中,有一對無恥男女在他自己的床上抽搐、呻吟。天知道她有多難看,天知道她那副淫蕩的模樣有多難看。

        這會兒,他真的準備去敲門。不要驚動鄰居。樓道里有腳步聲,有人在開門,關(guān)門。

        他一直等到廊梯安靜下來,等到整幢房子都安靜下來。

        他敲門,只敲兩次,一次三下。

        ……

        他在等待。他不想看到赤裸裸的身體。等她收拾好自己吧。給她一點時間。也給自己一點時間,平復(fù)一下激動情緒,調(diào)整呼吸。大口大口抽香煙,煙頭上的火光在樓道里閃爍。

        二十

        他柔情頓起。她真好看。即便驚魂未定,仍然那樣嫵媚好看。在寒風(fēng)里等待那么久,他依然能聞到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騷味……

        “真的是你?”

        他狐疑地望著她。

        “你在干什么?這么久才開門?”

        “睡覺?!?/p>

        “睡覺還噴那么多香水?”

        她驚慌地掃一眼窗戶。居然沒有察覺窗子的問題。徐向璧跳出去時,忘記帶上窗子。寒風(fēng)不斷灌進來,席卷著窗簾。

        他用嚇人的眼神盯著她看,疑慮,詭異,又有一絲憂心忡忡。他看看她,再看看窗子。他走進窗口,向外張望。

        被子熱騰騰掀開,床單皺成一團,有點濕。

        徐向北走過去,摸摸被子,又摸摸床單。他轉(zhuǎn)身走進衛(wèi)生間,浴缸是濕的,缸沿上粘著根毛發(fā),卷得像條蟲子。

        他走近她,用手背試試她的臉頰,滾燙。

        突然伸手插到她的腿間(她慌里慌張穿上向璧送她的那條絲綢睡褲),溫暖——但隔著薄薄的褲襠,他摸到一股黏濕。

        他疾步跑到床邊,掀開被子,風(fēng)吹起一張照片,飄落在地。

        他撿起照片,雙肩一挫,愣在那里——

        孟悠在他的背后,望著他。

        是他?

        是他。事到如今,她反而泰然。

        “你不在家。我沒鑰匙。給小戚打電話。我以為你跟她在一起。她告訴我你被我弟弟接走?!?/p>

        “她說他天天都來接你?!?/p>

        你不知道么?真真叫雙胞胎,那么像(這毫無意義的說法算是在安慰他?)。幾乎每天都來,開著轎車。

        小戚小戚,她恨恨地想??稍搧淼目倸w要來。事到臨頭,女人總比男人多嘴,女人也會比男人更加鎮(zhèn)定。

        “這樣也好,我們離婚吧。”

        他抽煙。一根抽到一半,就接上另一根。

        你吃點東西吧。他們面對面坐在飯桌上。就像平時。

        “他怎么會來找你——怎樣開頭?”

        “有個箱子要我?guī)退仄饋?。很危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讓我告訴你?!?/p>

        徐向北不讓她幫忙。自己鉆到小閣樓上,找到箱子。

        密碼箱放在桌上。

        “你別打開它吧?人家的東西——”孟悠還是有些擔(dān)心。她還害怕什么呢?難道箱子里會是一顆炸彈?就算是炸彈,這會應(yīng)該也沒什么好怕的啦。

        他嘗試幾個數(shù)字。打不開。

        他想想,點上一根煙。再次轉(zhuǎn)動密碼鎖,試試看519。

        啪,箱鎖跳開。

        她奇異地瞪大眼睛。

        “他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p>

        箱子里有很多錢。現(xiàn)金。錢上遮蓋著一疊文件。文件的上面——

        赫然是一把手槍。

        二十一

        孟悠越想越害怕。像是有雙金屬爪子攫住她的心臟,越捏越緊。

        整整一夜,徐向北坐在桌邊,在黑暗里不停抽煙。煙霧在月光里盤旋,像是銀白色大理石表面的暗色花紋,轉(zhuǎn)動上升,讓人頭暈?zāi)垦!R恍腔鸸庠跓熿F后面閃爍,他的臉忽暗忽明。猛吸一口時,紅光灑在桌上。他的手垂在桌面,緊緊抓著那把槍,在月光下像一頭孤狼的下巴。

        是周末。連著兩天都不用上班。徐向北仍舊保持沉默,偶爾出去一趟?;貋砗笥肿谀抢?,抽煙,玩弄著那把手槍。她知道徐向北會擺弄槍,他參加過民兵集訓(xùn)……

        一把槍——就他的感覺而言(在他記憶的最深處,在他大腦皮層無意識的直接反應(yīng)上)——首先是一件玩具,其次才很可能是一件可以用來殺人的武器。他爸爸剛來上海時,常常把槍帶回家,拆下彈夾讓兒子抱在懷里。徐向北打小就會玩槍,喜歡玩槍(哪怕是一支玩具槍)。他把槍抓在手里,那個神氣勁兒,就跟姜文那樣。

        她墜入恐懼的深淵。周而復(fù)始進入同一個夢境,有時破碎,有時完整,場景是同一個密閉的空間。就好像這多面體的夢境在每一面都開著門,有無數(shù)扇門,每次她都從不同的門進入。又好像她在觀看由無數(shù)臺攝影機從不同角度反復(fù)拍攝的場景……巨大的水晶燈突然從吊桿上斷裂,砸向她和徐向北。徐向北向后仰倒,四肢伸展倒在她面前的地上。倒在地上的徐向北突然變成赤身裸體的徐向璧,陰毛像一蓬野菊花瓣,卷曲,綻放。黑色的液體從花瓣里往外冒,過好久她才發(fā)現(xiàn),那是汩汩噴出的血。奇怪的是,有一次她忽然發(fā)現(xiàn)那吊燈不是從頭頂上,而是從側(cè)面向他倆撞過來的。

        她再也無法忍受。明天是上班的日子,她要想辦法聯(lián)系徐向璧。

        二十二

        徐向璧給過她三個電話號碼。第五次撥打第二行數(shù)字——

        “別害怕——你晚上來。我來想辦法?!?/p>

        “哈哈哈——”他在電話那頭大笑,“別擔(dān)心。我哥是個老實人。”

        最讓人害怕的就是老實人,突然發(fā)瘋起來,后果誰都無法預(yù)測。

        “我不怕他。我解決他?!彪娫捘穷^傳來冷冰冰的聲音。她越發(fā)驚恐,惶惶不可終日。

        西郊別墅區(qū)。占地廣闊的圍墻內(nèi)樹林茂密。徐向璧知道孟悠認得這個地方。有一天,深夜。他突發(fā)奇想,叫醒孟悠,把她從滾燙的床單下拽出來。讓她穿上絲睡袍,披上羊絨大衣。他自己則裸著上身套進羊絨大衣里。

        他要與她在月光下野合。

        四周是幽深林子,草坪被樹林包圍。幾只秋蟲頑強地鳴叫,似乎那樣能抵御寒風(fēng)。漆黑的草,露珠在草叢頂部銀光閃閃。暴露的身體白得刺眼。她不覺得冷,粗糙的樹皮透過羊絨、透過絲綢擦破她背上的皮膚,她也不覺得疼痛。

        但今晚她覺得冷。冷得刺骨。她害怕——

        整整一天,她都覺得背后有雙眼睛在盯著她。她沒有責(zé)怪戚老師,但她不想跟小戚說話。這樣一來,她越發(fā)孤單。

        向璧背靠著樹干,抱著她。

        “為什么不去房間里?我害怕——”

        “要真按你說,向北跟蹤你。你不懂。在房間里——他在暗我們在明??諘绲牡胤礁眯!?/p>

        她聽不懂他的話。但他在撫摸她,讓她安心。

        “況且,”他在給她講道理,“萬一鬧起來。這里更好些。別墅有服務(wù)生,有保安。兩兄弟鬧家務(wù),可別弄成犯罪案件——”他呵呵笑,像是在解嘲。

        鬧家務(wù),他說得多輕松。

        其實他是不想鬧出太大動靜來吧?他是個缺少合法身份保護的人呢,他是個“黑戶口”呢。孟悠靜靜地想。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他,離不開他,也對他越來越寬容。他會殺掉徐向北么?她陡然翻過來想這件事情。

        “你可別——殺掉他。”她低低的聲音在風(fēng)中回蕩。

        “別瞎說。再說,槍在他手里?!?/p>

        “他搞不過你的。你是特工。你受過訓(xùn)練。你會奪過槍來,把他殺掉——”她越說越輕,淚水泫然。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這話里有幾分是擔(dān)驚受怕?有幾分是為這對雙胞胎兄弟惋惜?甚至——有幾分是暗暗希望?希望這一切有個結(jié)局,終究要有個結(jié)局。

        他突然問她:“如果這一切終究要有一個結(jié)局——你希望是誰?”

        “誰?”

        他的嘴角緊繃,在月光下像是一種詭秘的笑。

        “這樣說吧,如果你必須選一個,你希望由誰來殺掉誰?”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被這問題逼得有點瘋。她是在發(fā)瘋,努力掙扎,想要逃出這個驚悚的夢境。她一把向下掏去,抓住徐向璧的褲襠,用力拽他的拉鏈——

        沙沙聲。像是腳步聲。像是皮鞋踩在樹葉上的聲音??葜嗔?。月色晃動,像是有黑影在小樹林里奔跑,轉(zhuǎn)著圈奔跑。她的手一緊——

        徐向璧大叫:“是誰?”

        沒人回答。沙沙聲暫停。萬籟寂靜,只有風(fēng)吹過樹梢的聲音。

        “是向北哥么?”徐向璧再次高聲喊叫。

        孟悠的心臟快要停止跳動,又像是要從嘴里跳出來。她捂住嘴巴——

        “向北哥,你出來。我們好好談?wù)??!?/p>

        孟悠失去控制,冰冷的淚水滑過臉頰,滴落在徐向璧的手上。她從未感受過如此的驚恐,連身體都無法自控的驚恐——她覺得連小便都快要失禁。

        咚!樹林里一聲巨響?;鸸忾W動——

        徐向璧一聲大叫,跳開身體伏倒在地。孟悠雙腿一軟,跪落草叢。良久,她才發(fā)現(xiàn)褲襠里又熱又濕,她懷疑自己已尿在褲子上。

        “別跑!你別跑!”

        徐向璧一邊大叫,一邊彎著腰向前奔跑,他在樹林里奔跑,繞著樹干迅速移動。孟悠隱約看到他身前的黑色人影,旋即消失在樹林里。

        好久好久——好像相隔一萬米以外,又是兩聲巨響。

        咚——

        咚——

        二十三

        五個小時以后。

        接近凌晨時分,孟悠站在家門口。門縫里有燈光,冰冷的鑰匙攥在手心里,她不敢插入匙孔。

        門后有人走動,擋住光線。

        良久,他說話:“是誰?孟悠?”

        是誰?隔著門,她疲憊萬分,仍舊驚慌錯亂,她分不清。是徐向璧還是徐向北?她到底希望站在門背后的是誰?是向北?是向璧?

        門開,日光燈刺眼,她分不清站在面前的到底是哪個。披著黑色的羊絨大衣。她這才想起來,徐向北不知從何時起,也剪成一個平頭——

        面對面,一個站在門內(nèi),一個站在門外。目光疑慮,互相審視。街上傳來板箱和牛奶瓶的碰撞聲,孟悠打個寒戰(zhàn)。

        “進來吧?!崩镱^的人讓開身。

        他用力推,門撞到墻上。她暗想,這笨拙的動作是徐向北的。

        他像是知道她的心思:

        “你希望我是哪一個?”

        她不敢說話,盯著他看。

        “我是向北。”

        她心里一沉。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失落什么寶貝,再也無法找回。

        “失望?”他冷笑。

        她軟軟地坐到椅子上。猛然站起身,沖到衣柜前拉開抽屜,翻出幾件衣服,又匆匆奔進衛(wèi)生間。

        她走出衛(wèi)生間,像個女戰(zhàn)士。冰冷的聲音像在指責(zé)——

        “為什么你穿著他的衣服?”

        她盯著他看,發(fā)現(xiàn)他耳邊的擦傷。他的手——指甲上有大片污漬,像是被什么顏色染過,又氧化變黑。

        她嘶啞著嗓子喊叫,聲音出來卻發(fā)現(xiàn)近乎耳語:

        “向璧他人呢?”

        “我怎么知道?他不是跟你在一起么?”

        她一陣心痛??蛇€是希望自己別這么快就相信——

        二十四

        日子過得意外寧靜。她上班,下班。他在忙碌。

        今天,他搬回家一臺電視機,明天,他又搬回來一只冰箱。他跟她商量:“東芝好不好?我喜歡東芝?!?/p>

        “Toshiba—Toshiba,新系代滴東機。”他學(xué)電視廣告里的唱法。

        濃密的陰影只籠罩在她一個人的心上。

        三天后的一個深夜,她起床上廁所,看到一只錢包掉落在椅子旁邊,是從徐向北的衣服里掉出來的。她悄悄撿起,在衛(wèi)生間里翻開。

        錢包里有幾張定期存單,分存好幾家銀行。數(shù)字超乎她的想像,最大的一張上寫著“170 000元整”。

        一星期后,她獨自在家打掃房間,從床底下翻出一只破舊的旅行袋,赫然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全是徐向璧的衣服。她熟悉這些衣服,她曾親手從一具活生生的肉體上剝下它們。

        衣服染上大片奇怪的顏色,像醬油(應(yīng)該說像老抽),散發(fā)著一股奇怪的鐵銹氣味。她翻開襯衫,在腰脅部位,在最底下那顆紐扣旁(徐向璧會把衣服的這部分塞進褲腰,因此它是整件襯衫唯一顯得皺巴巴的地方),有兩個洞眼,洞眼四周有燒焦的痕跡。

        她往包底下翻,手指一痛。拿出手,手指上已被劃破,一滴鮮艷的血染到那件襯衫的領(lǐng)子上。她小心地伸進手去,赫然拿出一把鋒利的寬刀,刀背有一公分厚,很少有人買回來家用,是肉店里用來切大塊骨肉的砍刀。

        她心慌得快要昏過去。但她勇敢地把包完全打開,在最底下,看到一柄雪亮的鋼斧。

        當(dāng)啷,斧頭掉落到地板上。她自己則掉落到冰窟里。她恍惚覺得自己在凍得人心臟發(fā)麻的冰水里下沉,下沉。

        二十五

        她的臉色蒼白,她六神無主的樣子讓戚老師擔(dān)心。

        “你這兩天怎么啦?沒精打采——”

        “我哪有怎樣啊?”她打斷小戚。

        “失戀吧?‘若得叔叔這般雄壯’——”戚老師教語文課。

        她猜想這不是什么好話。心里發(fā)冷。她一直與小戚最親密。

        “你煩不煩啊你?”她低頭,抱著暖水杯,蒸汽順著她的鼻子向上升,潤濕她的眼角。

        “我勸你省省,”小戚有點生氣,“要在以前,你這就是資產(chǎn)階級腐化墮落的生活方式,立即調(diào)離教師崗位。決不能讓你帶壞孩子。也就是現(xiàn)在——”

        “你說現(xiàn)在這是個啥世道啊?”小戚忽然又轉(zhuǎn)怒為喜,“你說說看這是啥世道——”

        她忽然咯咯咯笑起來。前仰后倒的。無論何時何地,小戚總想扮演成一個開心果。

        “今天中午,我不是去做頭發(fā)么?人不是很多么?我不是坐在那兒等么?老陳在跟一個客人吹牛,說現(xiàn)在啥妖孽都有啊。有個男的對老陳說,他出十倍的價錢,要老陳……要老陳……”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要老陳幫他燙……幫他燙……他要老陳把下面的毛拉直……”

        “老陳說,”咯咯咯——“大頭本來就比小頭大十倍,再加十倍……那是多大的賺頭啊?你說說,他多會算……”

        “那人問老陳,那他原來是個啥式樣?”

        “現(xiàn)在小年輕不都喜歡燙個爆炸頭?”

        咯咯咯——

        孟悠笑不起來,她哪有心情聽笑話。

        二十六

        孟悠都快要崩潰。

        他看在眼里,有些心酸。照片在窗臺上,面朝下,灰撲撲。

        她想干什么?今天下班時,她不走平常的路,繞一大圈是想干什么?她在風(fēng)中低著頭,腳步踟躕,若有所思,她在想什么?

        她路過公安分局,停下腳步——

        他大驚失色,但她疾步走過大門。

        他要阻止她。他從哈爾濱食品店買來花生排,他知道她喜歡吃這個。他去華山路那條窄巷,在弄堂深處找一間小店。有人跑去東京,不肯打工掙錢。有人在上海開一家專賣日本高級衣飾的小店,鋪子里陳設(shè)的全是贓物。

        他挑一雙鮮紅的皮鞋(怎么可能給羊皮染上如此艷麗的紅色?),金色的扣眼,金色的鞋帶。孟悠老想要一雙紅皮鞋,這是他不知道的。但她告訴過徐向璧。

        任何微小的細節(jié)都會驚動她,她一觸即發(fā)。

        她用奇怪的眼神望著他:“你怎么會買這個?”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一雙紅皮鞋?他告訴你?他把一切都告訴你?你們這對混帳雙胞胎,到底在背后說過我什么?你是誰?你到底是哪一個?

        她理不清頭緒。她覺得自己掉落在一條陰險的謎語里,所有謎底都會變成新的陷阱。

        “你去自首吧……”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想法是從哪兒蹦出來的。

        “你胡說什么?”他厲聲呵斥。他一口喝干水杯,覺得水里有股發(fā)酵般的怪味。

        二十七

        他自己也跡近崩潰。他決不能讓孟悠發(fā)瘋,決不能讓她毀掉他。毀掉這一切,毀掉他的好運氣,毀掉這精心設(shè)計的假象,毀掉他幾乎要觸摸到的、幾乎要成真的美好生活。他不能讓她毀掉這個家,還有——他的錢,那一大堆錢。

        他設(shè)想過,告訴她故事的另一個版本。人究竟會喜歡哪個版本,這一點最難測度。一出由性格多多少少有些怪異的主人公出演的喜?。窟€是一部驚悚電影?人會在多大程度上相信生活的嚴酷性?或者,索性一個彌天大謊會更加讓人家滿意?

        最難以判斷的是人心。在孟悠心里,更希望故事朝哪個方向發(fā)展?她想要個怎樣的結(jié)局?

        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究竟哪一個是她真正想要的?一個傳奇般的情人么?或者,她終究想要回到日常,回到她久已熟悉的生活中?

        那些氣喘吁吁的、如呻吟般吟唱出來的劇烈情感到底有多少真實性可言?在那架不可捉摸的天平上,日積月累的習(xí)慣會比電光火石間爆發(fā)的快樂更沉重?

        他不得不賭一把。翻開她內(nèi)心的底牌。用他所有最美好的東西來下注,賭的是她那顆已被撕成兩半的心。

        二十八

        “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你看到的每一件事,你就當(dāng)是一場夢幻……”

        “都是假的。假的……”他片刻停頓,他持續(xù),就像在吟誦一首傳奇詩。

        “我就是徐向璧。我是徐向北,但我也是徐向璧……”

        二十九

        她知道他一定會說出真相。她藏著說真話的小藥丸。她從沙發(fā)下?lián)斐鰜?,偷偷藏起兩?!褍闪H挤诺剿乃?,親眼看到他一飲而盡。

        她當(dāng)真想弄清真相么?

        三十

        國慶節(jié)。那是兩個月前。(國慶節(jié),你記得他在單位值班的那天晚上么?)

        “你多半是不記得——你一向不關(guān)心我……我在家,我不在家,對你來說都一樣。你總在看電影,看小說。你不記得那天我還特地把學(xué)校的放像機借回來,好讓你晚上有消遣的節(jié)目?”

        (你說的都是實話么?真相就是這樣么?)

        那樣一來。他一個人值班,可就沒什么好干的啦。一個人,只能喝酒。酒喝完……(她記得他喝醉的樣子,把樓梯轉(zhuǎn)角當(dāng)成沙發(fā),坐著坐著就躺倒,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

        他決定再弄一瓶酒去。

        那天夜里,街上特別亮。國慶節(jié)放燈,還放焰火。行人如蟲蠅擁聚在光亮處。煙雜店卻都關(guān)著門。

        “從門房邊小鐵門走出來,我挑一條無人小巷。我可能有點醉。那條巷子我從未去過。好像有點迷路。上海這些里弄……哪兒哪兒都是通的,哪兒哪兒都走不出去?!?/p>

        (她望著他,覺得他此刻也似醉酒一般,語無倫次。)

        他好像走入一個迷宮。像是在一個地方繞。棚戶區(qū),沒有路燈。有些路,連自行車都過不去,人要側(cè)著身才能走過去。

        路越走越黑。

        “……我記得先前就到過這里。一大塊空地。兩邊是圍墻。圍墻下堆著黃沙,堆得好高,連圍墻都被遮住。我記得清清楚楚,另外兩邊,有好多小巷,我就是從這些小巷里走進來的,可我每次出去,繞著繞著又繞回來?!?/p>

        (你一向如此,從前在公園里你不知要帶我走多少冤枉路。)

        第三次,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地方有點變樣。他記得清清楚楚,沙堆,柏油紙蓋的大棚……還有好大一棵桑樹。

        “我認得那樹葉。但這會兒地方有些變樣。過一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這地方比先前亮一些。先前這里一片漆黑。”

        他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在兩堆沙子之間,停著一輛小卡車,白鐵皮釘?shù)能噹?。駕駛室的燈開著,可沒有人。

        “鬼使神差,我想坐到駕駛室休息一會。很困,酒意有點上來。坐在那里我腰酸背痛,駕駛室很小……”

        又是見鬼一樣,他想到后車廂去躺一會。

        堆著好多紙箱……

        他躺在紙箱上,其實是靠著。半個身體壓在箱子上。一個翻身,箱子被他壓扁。打開箱子……

        “天啊!我看到好多錢。好多好多錢,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你讀過《基督山伯爵》么?)

        “說實話(當(dāng)然,你說的都是實話。)……我當(dāng)時連想都沒想。我想搬走箱子。我不想干壞事,可一下子看到那么多錢……”

        他又累又心慌。他本可以抓一把走人的。

        “其實我可以抓一大把就走人的??晌疫B個紙袋都沒有。我在衣服兜里塞上兩把??晌疫€是想把它們?nèi)珟ё摺?/p>

        急中生智。人有時就會這樣。一急就急出個辦法來。他望著那幾大堆沙子,忽然計上心來。他把裝著錢的箱子全都搬下車,把它們?nèi)竦缴匙永?。手指很痛,可他找不到工具?/p>

        “天知道我挖多久。挖得很深……”

        他害怕。

        “不知這些錢是怎么跑到這里來的。這是誰的車?那么多錢……”

        “我怕找不到回來的路。幸虧口袋里有個粉筆頭。不知從哪里撿起來,塞進口袋的。我一路在墻上畫十字,碰到每個轉(zhuǎn)角都畫一個。我想下一次來,我會找到這地方的?!?/p>

        第二天,他果然找到這地方。迷宮般讓人暈眩的小巷,天一亮就變得簡約。這會他完全知道該怎么走,粉筆記號純屬多余。

        警車剛走……圍著好多人,議論紛紛,有人告訴大家,警車剛走。昨天半夜這里像打仗一樣,兩幫人在這里打架。真的像打仗一樣,不光動刀子,聽說還有槍。

        他擔(dān)心箱子不在沙堆里。警察來過,搜索現(xiàn)場一定很仔細。他有點失望,也有點慶幸,前一天晚上他喝得太多。膽大包天,誰知道這些錢從哪兒來?

        他們說,其中一批是從黃浦江運蝦船下來的。沿著巷子往南,的確能走到江邊,王家碼頭。

        “可我想想不甘心……”

        夜里他決定回去。

        “你記不記得,國慶節(jié)第二天,我告訴你老何有事,跟我商量,要我再代他值一晚?!?/p>

        箱子竟然還在那兒。整個夜里他都在搬運這些錢。

        “我該把那些箱子一塊運走的。該把那些箱子扔到蘇州河去。他們說,你一碰到什么東西,那上頭就會有你的痕跡。指紋啦,氣味啦,他們說警犬很靈的??晌襾聿患鞍嶙咚鼈兝??!?/p>

        他只能一點一點運錢。背著大旅行包,騎著自行車。那是國慶節(jié),街上有很多警察,還有聯(lián)防隊。幸好那天是國慶節(jié),大家都很高興,連警察都很高興,懶得找事兒。

        他把錢都埋到樓下花園,用鐵锨挖很深的坑。

        “提前一天我就開始挖,你記不記得我說想從學(xué)校里弄棵枇杷樹苗?”

        他把家里的馬夾袋全用完。

        “把你那些藏著的舊馬夾袋全拿出來。你后來問過這些袋子的去向?!?/p>

        他把錢一袋袋分開,沒數(shù),數(shù)不過來。他把錢全埋到坑里。

        他整天都在擔(dān)驚受怕。不敢去打聽。各種各樣的念頭鉆到腦子里。警察會不會正在追查這些錢呢?沙子里的空紙箱早晚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

        “我祈求發(fā)現(xiàn)得越晚越好,等氣味都跑光,就不怕那些狗啦。”

        “我猜想這些錢的主人,一定都是干壞事的。不然哪會有那么多錢,還都是現(xiàn)金。我猜想那是些大毒販,或者大走私犯。天知道要走私什么貨才用得上那么多錢。這些人連警察都抓不住,可見本事也不比警察差多少,要是連這些家伙都在找這些錢——天哪,誰要丟這么多錢,都會想辦法去找回來啊?!?/p>

        他不敢拿著錢去存銀行。聽說人家可以從銀行查丟失的錢,錢都是有編號的么。香港電影里不是說有種辦法,拿熒光粉撒在錢上,這錢只要一拿出去就會讓人發(fā)現(xiàn)么?他一張張翻那些錢,好像沒看到什么特別的地方。錢也不連號。

        隔好幾個星期,他才敢取出一點錢。

        “很少——我是說,在那堆錢里,這就算是很少一部分。我試著存銀行,先存一千。沒有異常動靜。要是銀行有人拿住我,我會說這錢是街上撿的。哪里撿的我也早就想好啦?!?/p>

        又隔一個星期。他覺得這錢大概沒啥要緊啦。報紙上也沒說什么,公安局大門口也沒貼什么布告。真逗,那幾天里街上連尋人啟事都不大看到。后來才聽說是整頓市容。

        “可我不敢把這事告訴你。你那膽子,實在是太小。我覺得我要是告訴你,你一定會去公安局報案。我得給你找個理由……”

        “有那么一大筆錢,我一定要讓咱倆過好日子。可我就是不敢告訴你。得有個說法……要不然,把這些錢擱在你跟前,怕是你連覺都睡不著。”

        三十一

        她凝視著他熟睡的面孔,無法置信。她盯著他不時跳動的眼皮,直到他醒來。已是半夜——

        “這都是你編的!”

        “這些都是假的?”她盯著他看。

        日光燈閃爍幾下,“嗒”一聲,熄滅。徐向北爬上桌子摸索一陣,燈又亮起。

        “掙到大錢的弟弟,要送點錢給哥哥嫂子用。你心里會踏實些?!?/p>

        “徐向璧是你自己扮演的?”她像是有些想明白,又像是更加糊涂。她狐疑地望著他。她隱隱覺得其中有一個悖論。一個無法繞出的邏輯:如果根本就沒有徐向璧這個人,那兩粒藥丸還有效果么?如果連藥丸都是假的?那她如何能相信他在說真話?

        “我一出差,他就可以來看你?!?/p>

        “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一個雙胞胎弟弟?難道你那么多年一直在給我編故事?”

        “我倒是有個哥哥。很久很久以前就跟著我媽回到北方老家?!?/p>

        “那藥是哪里來的?”

        “安眠藥。我把它溶在酒里。你喝下去不到半小時就睡著?!彼藓薜叵?,要是有多一粒,她一定會找人去化驗。

        “可那槍?”

        “仿真玩具?!彼蝗粡膽牙锾统瞿前褬?,擺到桌上。他把彈夾退出,撥出一粒子彈——

        “看。塑膠子彈?!?/p>

        “那張照片呢?”

        “隨便哪家照相館,都可以印出這樣的照片。他們把這個叫做藝術(shù)照。有些人喜歡把自己打扮成女人,讓這個女人跟自己合影。擺一個姿勢,拍一張,再擺個姿勢,拍另一張。他們就能把這兩張照片拼到一起?!?/p>

        “那天晚上你敲開門,你闖進來——”

        “十點鐘左右,總是有人在敲門?!?/p>

        她仍舊疑慮叢生。她抬頭望著他,像是望著一個陰險的陌生人。

        “那些衣服呢?那衣服上的洞呢?”

        他望著她。連槍都是假的,哪里來的槍洞?

        他摸出煙盒,掏出一根來,又把煙塞回盒里。

        他把所有的事情,按照日期告訴她。他怎樣安排所有的細節(jié),安排室內(nèi)的燈光,散步的路線。他如何設(shè)計,讓自己一步步接近她。他要想像她是他從未見過的女人,想像自己從一個全新的角度觀察她。他像是在對她解說一部電影的情節(jié),可他說話的樣子,怎么看都像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家。

        “為什么你要讓我……為什么你要把我……?”

        她沒能說出口。他懂她的意思。他望著她,眼神里充滿無奈。像是想要告訴她,他對此無能為力,他也無可奈何。那不是計劃的一部分,那完全超出他原先的想像。

        她覺得羞愧難當(dāng)。像是被人從一場戲里拽出來,從一場她狂熱投身其中的表演情境一把推出來。好像是突然之間,她就冷靜下來,察覺自己先前的表現(xiàn)那樣夸張,那樣傻乎乎,那樣不得要領(lǐng),她既覺得尷尬,又感到憤怒。

        那個她近來一直扮演的角色,那個她一向以為是她的本質(zhì)、是另一個真正的她的女人,她敢于在徐向璧面前呈現(xiàn)的女人,此刻孟悠卻無法忍受讓她暴露在徐向北面前,就好像,一旦透過徐向北的眼睛,透過他瞳仁的反射,那個形象是如此虛假,如此做作。

        那些她以為自己感受到過的巨大快樂,那些夢一般的身體快感,如今變得確實像夢一樣虛幻,甚至像是在一場夢里做過的另外一場夢。

        她覺得虛弱。勉強站起身,她想去睡覺。好像她覺得只要再睡一覺,就可以從這一連串的夢里真的醒過來。

        三十二

        他小心翼翼地審視她。他想,是時候啦,該行動啦。這是唯一的機會,他有可能完全失去她,既失去從前的那個孟悠,也失去他剛發(fā)現(xiàn)的這個讓他驚心動魄的新孟悠。但他也可能全都能得到,不僅重新奪回那個舊的,也得到這個新的。他一度覺得自己不在乎那個舊的……

        在黑暗里,他向這兩個女人沖過去。上一次,是徐向璧趴在她身上,他自己躲在陰暗的角落里。這一次,他要奪回他的權(quán)利,讓徐向璧滾到那個角落里去吧,這兩個女人,都是他的。

        三十三

        像是有兩個男人在同時強暴她。她的身體好像在被左右攻擊,應(yīng)接不暇。她睜開眼睛,看到這一個,閉上眼睛,又看到另一個,她的心好像被撕裂成兩半。

        現(xiàn)在,兩個男人又合二為一。而孟悠,與那個從前只存在于想像中的孟悠,也從未如此相容,如此安寧地共存一體。

        她在黑夜里嘆息。

        如同所有最美好的時刻一樣,兩分鐘內(nèi)一切都煙消云散。她伸手去摸他,沿著他的小腹——她摸到一把脆硬的毛發(fā)。不是那蓬柔軟卷曲的野菊花瓣,也不像掛在墻上的那把鬃刷——很久以前她偷偷這樣想過,那時她還剛跟徐向北結(jié)婚。她甚至覺得有一絲燒焦過的味道,殘存在那束毛發(fā)上,粘在她的手指上。

        你到底是誰?疑慮再一次涌上孟悠的心頭。

        三十四

        一個月后,孟悠在待洗的夾克口袋里看到一張照相館發(fā)票。她一直都不敢去看看那家照相館。

        直到第二年春天。

        春天,人不會那樣緊張。春天時,人會懶洋洋,會做出一些你在冬天不敢做的事情。

        她一頭撞進那家照相館。選中一個和氣的老師傅。她拿出那張偷偷藏起來的照片。

        “師傅。我想跟你打聽打聽——”

        “你記不記得這個人,”她把照片轉(zhuǎn)個方向,“他來拍過這張照片?”

        “是啥時候的事?”老師傅在端詳照片。

        “去年秋天,國慶節(jié)后——”

        “不記得。挺眼熟的——上這兒來拍照片的雙胞胎實在太多啦。”

        “不是雙胞胎。這是一個人啊。是拍兩次,把兩張照片合在一起的?!?/p>

        老師傅再次仔細看那張照片。

        “我們這從來不做這種照片。沒這個項目。這種照片你要到福州路上海攝影圖片社去做?!?/p>

        “再說——”老師傅把放大鏡對著兩個人當(dāng)中的那部分,“不像——這不像是做出來的。哪能做得那樣好,天衣無縫。這明明就是一對雙胞胎么?!?/p>

        三十五

        孟悠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些事。她把所有的疑問都壓在心底。

        懷疑,是人類所有的念頭里最虛妄的東西,最容易消散。不用多久,她就會忘記所有這一切的。

        他們倆現(xiàn)在過得很好。很富有。股票市場指數(shù)跌至287點時,他把一大筆錢存入證券公司。一年以后,股指就回到700點以上。他現(xiàn)在很快樂(只是很少再有時間去下棋)。人變得很沉著,不太喜歡說話。他一直對她很溫順,甚至比從前更溫順。她想要什么,沒等她說出口,他就會給她買回來。

        也許三十年后——不,也許等到七十歲時,她才會再次想起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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