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很遠的地方去

那天，我把他從教室喊出來時，他正跟同學們打鬧。看到我，突然沉默了。

我們兩個走到教室外，我才發(fā)現他的個子已經很高了，肩膀寬寬的，嘴角也長出細細的茸毛。還有一年時間就要高考了，我不得不放下姿態(tài)，與他進行溝通。

我問他：“你準備往哪里考？”

他看了我一眼，默不作聲。這是他對我已經習慣的態(tài)度。當初他死活不來這個學校，如果不是他有個脾氣倔強的爸爸，他也許就真的在其他學校里上學了。

我又問他：“你對你的未來，沒有規(guī)劃嗎？”

他低頭看看腳尖，依舊不說話。

對于他的這種沉默，我無言以對。得知他來我們學校上學的消息后，我一度欣喜若狂。終于可以陪在他的身邊了，看他成長，看他學習，看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墒菦]想到，他對我如此冷淡。男孩的心結，太難打開了。

我們兩個，一前一后地往操場上走。遇到熟悉的老師，跟我打個招呼，然后笑著和他開玩笑：“這是跟你媽去哪里？都大小伙子了?！?/p>

然而他依舊低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知道，可能離婚這件事對他的影響太大了。在我心中，他一直是那個嬉皮笑臉要糖吃的孩子，一直是那個出其不意猛地從后面推你一下的孩子，他在我身邊纏著，一聲聲地喊著媽媽。

可是在他5歲那年，一切因為離婚而改變。他的爸爸要走了他的監(jiān)護權，我來到省城，轉到了這所學校，做了一名語文老師。起初離開他，有著噬骨的想念，后來漸漸知道他過得很好，繼母對他也很好，于是漸漸心安。

可是，當他快要考大學時，我又開始緊張起來。

我想找他聊聊，他的志愿，他的方向，他對未來有沒有人生目標。

可他就是不開口。我們坐在鋪滿陽光的草地上，我再次問他：“告訴我你的目標?！?/p>

他咬著嘴唇，說了句：“我想到很遠的地方去?！?/p>

你憑什么這么說我

我萬萬沒想到，在最關鍵的節(jié)骨眼兒上，他卻戀愛了。戀愛的消息，是我的同事——他的班主任程老師告訴我的。程老師找到我，說他喜歡上了班里一個女生，而且那個女生也十分喜歡他，兩個人傳的小紙條，被他截了下來。

我接過那張小紙條，上面是他大氣的字：晚上一起走，請你吃好吃的，吻。

我覺得，我沒有理由再氣定神閑。程老師拉住暴怒的我，誠懇地對我說：“想想如果這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不是你兒子，你怎么處理。”

我安靜下來。但是這場戀愛必須阻止，不然的話，兩年的功夫就浪費了，從業(yè)這么多年，我眼見過無數對男生女生因為戀愛這件事影響了學業(yè)，到最后勞燕分飛。

于是，我找了個機會，把他喊了出來。

可是戀愛這種事情，作為母親，我突然對兒子開不了這個口。我旁敲側擊，然后追問班里有沒有喜歡的女生，沒想到，他抬起頭，硬生生地對我說：“有，而且我們兩個準備考到一所大學里去?！?/p>

我驚呆，本想著他會掩飾一下，沒想到他直截了當地承認。他讓我想起了他的父親，當年也是這么直截了當地承認他背叛了我，他與大學同學舊情復萌，他全盤承認。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想起父子兩個相同的脾氣，心里的憤怒一點點升上來，我覺得我有點兒氣急敗壞，沖他尖聲喊：“你不能這樣！”

他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憑什么這么說我？你管過我多少？”

我知道他心里怨懟情緒的來源。他不再是當年那個5歲的小男孩，拉著我的衣服號啕大哭，求我別走。當年我忍住心酸給他編了一個故事，說媽媽要到很遠的地方去，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可是我一去不回，在他心里，我一定是騙了他。對于一個騙子媽媽，我不知道他心里的恨意會保持多久，但是我知道，這必定是伴隨他至今的陰影。這個陰影到今天，已經是幾句解釋無法能消除的了。

我壓住怒火，對他說：“我現在以一個老師的身份和你交談，戀愛這件事，肯定會影響學習，而且還影響到你們的未來?！?/p>

我覺得自己語無倫次。面對一個漸漸長大、成熟并帶有你影子的孩子，我突然覺得說什么都很蒼白無力。

我是怎么過來的

那天，我接到了他給我寫的一封信，手寫的。信里，他對那天的事情進行了鄭重的道歉。他說他不應該頂撞我，知道我也是為他好。

信足有兩頁，他的字寫得龍飛鳳舞，讓我驕傲了好久。

可是當我躲在辦公樓里，把信看完之后，卻發(fā)現眼淚爬上了臉龐。

他說他5歲之后，就再沒有叫過媽媽。有一次去同學家里玩，同學媽媽給他做了很多好吃的，并且慷慨地拿出玩具讓他玩，后來還開他玩笑，說讓他喊媽媽。結果他摔了玩具，憤而出門，從此之后，再也沒有去過同學家里。

他說他現在感謝繼母的付出。

在信的結尾，他寫了一段話：“你知道我是怎么過來的嗎？單親家庭的孩子，最怕聽到一家人出去旅游的討論，最怕聽到同學說關于爸爸媽媽吵架的煩惱，最怕開家長會時，有人問你媽媽怎么沒來，最怕看到那些媽媽拉著孩子試衣服……每當看到這些，我會驕傲地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然后把小時候的經歷再回憶一遍……”

那天，我在辦公室里哭了很久。

他也不知道我是怎么過來的。離開他之后，我來到現在的學校，距離家鄉(xiāng)那個小城260公里。睡覺總是會夢到他拉著我的衣服說：“媽媽不走，不走?！蹦菑垳I流滿面的小臉每次都能準確無誤地刺疼心臟……

我拿出紙筆，擺正了平等的姿態(tài)，以一個成年人對成年人的口吻，對他傾訴。

陪你度過好時光

離高考還有半年的時光，他終于和那個女孩約好不再談情說愛。考試那天，我在人群中見到了他的爸爸。我們兩個，站在臺階那里沉默了很久，還是我先開口打破了這種寧靜，我問他：“現在過得好嗎？”

他悶聲悶氣地說：“還好，我聽孩子說你的事情了。”

我笑笑，沒說什么。

第一場考完了，學生們陸續(xù)從考場里走出來，家長們蜂擁圍了上去，他也圍了上去。臨走時，他對我說了句話：“如果再有一次機會的話，我想我會選擇不離婚?！?/p>

幾場考試下來，每一次我都會問他感覺怎么樣，他回答都是非常不錯。這種回答讓我放心。

高考過后，學校里組織旅游。第一站就是一個著名的香火圣地，我花了大價錢，買了炷高香燒，心里只有一個愿望，他能考上他最希望上的大學。所有的同事都笑我傻，花幾百元買了一炷那么大的香。

可是我心里，卻滿滿地自足。

成績下來之后，他滿臉沮喪，卻也憂中帶喜。他考上了自己想上的那所大學，但是那個女生卻沒有考上那所學校。他問我：“我怎么辦？”

我回答他：“你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戀愛，是理想。秦觀有句詞，讀過沒有？”

他狡黠地對我眨眨眼：“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大笑。他也跟著嘿嘿笑了。

他說他后天走，問我能不能去送送他。我想了想，發(fā)現自己還是接受不了這種尷尬，我婉言謝絕，然后告訴他，我準備請他吃頓飯，如果可以的話，他可以喊上一些同學。

他想了想，說：“等我下次回來吧，媽，謝謝你陪我這段時間。”

我突然覺得，眼淚又要涌出來了。

他的回報

秋天剛剛過后，他給我寄了件小披肩，盡管披在身上像是床單，可是我依舊披著招搖過市。因為他說，那是他發(fā)了三天傳單掙的錢。

冬天還沒有到，他寄來了一雙手套，很暖和，他說我的手總是凍，他找了個家教做，掙錢還算可以。

偶爾，我也會給他爸爸打個電話，問候一下。這個男人在電話那邊笑呵呵，說是兒子給他寄的電子煙，抽著和真煙一模一樣，真是戒煙好幫手。

我想，我們兩個給他的傷痕，正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一點點平復。在修補的過程中，我們更應該不遺余力。

我還想，過完冬天，就是春天了，在這個明媚的時刻，他的好時光里，我應該為他，做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