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會相見
人到中年,我突然得知自己竟然還有一個姐姐。不是表姐,不是堂姐,不是干姐,是同父同母的嫡親的姐姐。
那是一次艱難的講述。還未開口,媽媽已是淚水漣漣,一向健談的老爸也變得沉默了。
我聽到的是發(fā)生在上個世紀(jì)70年代的一個悲情故事:爸媽接連生下兩個孩子都夭折了,第三個孩子快出生時,有人勸說,把這個孩子送人吧,這樣能保住這個孩子,接下來的孩子也能“立”住。受過一些教育的父母并不信那些,可是作為一家之主的奶奶卻對這愚昧的民間傳言選擇了“不可信其無”,她聯(lián)系了一個拐了八九道彎的遠(yuǎn)房親戚,把剛出生的女嬰送給了人家,定下了永不相認(rèn)的誓約……
我只在年代劇里看過類似的橋段,任我怎樣放縱自己的想象力,都不會想到,在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前,這樣的事情曾真實地發(fā)生在我家里。
曾經(jīng)那樣強勢的奶奶如今已病入膏肓。她對爸說,閉眼前唯一的心愿,是看一眼那個離散了三十多年的孫女。
在我的眼里,向來說一不二的奶奶吐個唾沫都是個釘。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也會反悔。也許,人之將死,反而可以隨心所欲了吧?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有那么兩次,我犯下大錯,奶奶曾恨恨地說過:“你如果有個姐姐,才不會像你這樣!”那時,我曾很納悶,奶奶為什么說的是姐姐而不是妹妹——她明顯犯了一個嚴(yán)重的邏輯錯誤——因為理論上妹妹還可能有,而姐姐這個“如果”已不可能成立?,F(xiàn)在我明白了,奶奶應(yīng)該一直在牽掛她吧。
PpYz1h7X0MlaM1rombEuRg==找到姐姐并沒有費太大周折。據(jù)說,當(dāng)初姐姐的養(yǎng)父母擔(dān)心她的親生父母來相認(rèn),曾遠(yuǎn)走他鄉(xiāng),直到兩年前,他們老了,落葉歸根,才舉家回到這里。沒想到,終究還是沒有躲過。那對善良的父母沒有經(jīng)得住我爸媽聲淚俱下的懇求,沒有經(jīng)得住對一個即將離世的耄耋老太的憐憫,把女兒“交”了出來。
在我知道這些之前,我的姐姐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驚詫、抵觸、釋懷到與親生父母抱頭痛哭的過程,也到奶奶的病榻前讓老人家心滿意足地聽到了那句“我不恨你”。所有與當(dāng)年之事有關(guān)的人心結(jié)都已解開。這樣最好了,我是個感情脆弱的人,見不得太多的驚心動魄。
我盡量讓自己平靜,可見到她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這個與我流著同樣血液的人,我想,這就是所謂親人吧,無論分開多久的時間,多遠(yuǎn)的距離,終究還是會相見。
情感掠奪者
姐姐每個星期都會去看望爸媽,這個家因此多了活力。爸媽總是笑盈盈的,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奶奶在醫(yī)院里狀況也穩(wěn)定了許多。我很欣慰。
但慢慢的,我的情緒開始被一些事情所左右,一種叫“嫉妒”的元素漸漸在心里發(fā)酵升騰。
先是我在姐姐的腕上看到了一只老銀鐲。我一眼認(rèn)出那是奶奶的寶貝,十多歲時我偷著拿出來戴上臭美,被奶奶發(fā)現(xiàn),還挨了一頓打。可如今,它那樣理所當(dāng)然地戴在了姐姐的腕上。
沒多久,我又發(fā)現(xiàn)母親的卡里面少了三萬塊錢。也許是預(yù)感使然,也許是心魔作祟,那天閑來無事,我登錄網(wǎng)上銀行查看了母親的銀行卡明細(xì),發(fā)現(xiàn)母親前一天剛剛支取了三萬元錢。母親年紀(jì)大了之后,存取款多數(shù)是由我代勞,偶爾是我陪著她去銀行辦理。這是幾年來第一次,她支取了這么大的金額,我卻一無所知。猜都不用猜,一定和姐姐有關(guān)。
過去的三十五年時光已經(jīng)將我打磨成了一個典型的“獨生子女”,所有“獨”慣了的人有的缺點我都有。一個突然的闖入者,分享我的親情,分享家人對我的關(guān)注與依賴,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別扭。而丈夫穆森還在一旁添油加醋——爸媽把你從小照顧到大,養(yǎng)老的事兒肯定得指望咱們,你姐真是聰明,知道這個家欠她的,回來只管享清?!?/p>
他話不中聽,卻擊中了我心里最隱秘的角落。
我呵斥他“閉嘴”:“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p>
是的,不管我有怎樣見不得光的私心,但我不容許他這樣說。畢竟,她是和我血脈相連的人吧,我容許自己對她的小小嫉妒,但當(dāng)有人試圖詆毀她時,我還是會站在她那邊。
第二天,媽打電話叫我過去一趟。她拿了一萬塊錢給我,說:“拿去買個包吧。你不是喜歡那個什么LV嗎,前段時間你好像一直叫穆森給你買,他也沒買,自己拿這錢去買一個?!?/p>
我聯(lián)想到母親卡里少掉的三萬元,瞬間明白了,她應(yīng)該是給了姐兩萬。也許出于愧疚,所以也給我一萬。我沒要,只說了一句:“媽,你這么大年紀(jì)了,攢點錢不容易,留著自己花,別到處亂給了?!?/p>
三萬塊錢的事兒剛在我心中漸漸淡去,又一件事刺激到了我脆弱不堪的嫉妒心。周末下班,我去媽家,進(jìn)門就喊餓,媽說:“你姐一會兒也來,要不你等等,媽馬上做飯,等你姐來了一起吃?!笨墒悄翘煳茵I極了,非得先吃點兒東西墊墊肚子。
于是媽給我下了面條果腹。然后我們一起準(zhǔn)備晚餐。
我找米準(zhǔn)備煮飯,媽說:“不用了,估計一會兒你也吃不下多少,中午剩的米飯夠我和你爸吃了,我剛才特意去酒店給你姐打包了蟹黃小籠包,一會兒讓她吃那個。她在南方生活過好多年,最愛吃的就是蟹黃小籠包了。這東西真貴,48塊錢一小屜,我買了兩屜,一會兒你也嘗嘗……”
媽接下去說了什么,我全然沒有聽清。因為我在想,我剛剛餓成那個樣子,難道蒸幾個小籠包不比煮面條要省時間嗎?姐姐因為在南方生活過,所以愛吃蟹黃小籠包,這是什么邏輯!那東西那么好吃,有幾個人會不愛吃呢?
總想加倍對你好
那天,我努力地掩藏著自己的失落和嫉妒,草草吃過飯回了自己家。
每一次獨來獨往,到家后都會給母親打個電話告知我已到家,讓她放心。那天,滿腹心事,竟然忘了。結(jié)果,我剛在沙發(fā)上坐了5分鐘,家里的電話鈴就響了。
“媽,我剛進(jìn)屋,還沒來得及給你打?!蔽矣悬c兒心虛地掩飾著什么。
“每次你回去,我都掐著表,你一般是過二十四五分鐘給我打電話,今天都整整半個小時了,路上耽擱了?”
媽竟是那么細(xì)心地在意我。我突然感動得想哭??墒牵墒墙慊貋砹?,我不再是她最在意的那個孩子了。
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很平靜,甚至刻意摻進(jìn)了玩笑和調(diào)侃的口吻:“不是,我這不到家先吃了會兒干醋嘛!”
媽沒聽懂,于是,心里藏不住事兒的我就直說了:“媽,我的意思是,我覺得你對我姐比對我好?!?/p>
媽好像愣了兩秒鐘,然后笑著說:“這個傻孩子,你姐和你都是我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會對哪一個比另一個好?!只是,你姐打一出生就被抱走了,在外面快40年了,爸媽虧欠她太多。如今她回來,我總想把丟失的這些年欠她的好給補回來。當(dāng)然,我知道那是根本補不回來的,所以,下意識的,總是想加倍地對她好……”
其實,媽不說,我也明白。只是小心眼兒總在作祟罷了。
跟媽道了晚安,輕輕地撂了電話。電話鈴瞬間又響起來,是姐姐。她問:“妹兒,你到家了?到家我就放心了?!?/p>
……
那年的冬天好像來得格外早。一個不留神,沒看天氣預(yù)報,醒來時發(fā)現(xiàn)天地間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很自然的,我遲到了??赡芮∏赡翘熘鞴苄那椴缓?,把我堵在電梯口好一頓訓(xùn)。
我往座位上走的時候,大家似乎都在看我,有的還在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我心想,誰沒被那個變態(tài)老女人訓(xùn)過,至于這么看我嗎!
到了座位上,我才明白,大家對我另眼相看其實另有因由。在我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大束鮮花,還有一個包裝精美的大禮盒。
不會是誰的惡作劇吧?!腦海中迸發(fā)著無數(shù)的電光火石,其中之一瞬間擊中了我——今天是我的生日?。?/p>
打開禮盒,里面竟是一個LV的皮包。第一反應(yīng)這是穆森給我的驚喜,但轉(zhuǎn)念一想,他才不會制造這種浪漫。況且他一向?qū)ξ宜f的“女人至少應(yīng)該擁有一個名牌包包”的理論不屑一顧。
35年來,我從來沒正兒八經(jīng)地過過生日,更沒如此隆重地收過禮物。會是誰呢?我實在想不出。按照送禮物來的同城速遞公司留下的名片打去電話查詢,得到的答案是“楊女士”。
楊女士是誰?我姐唄。
我打電話過去,說姐你怎么送我這么貴重的禮物,姐說,“有次聊天,聽媽說,你喜歡,但自己一直沒舍得買,所以姐就給你買了?!?/p>
我鼻子有點酸。從小到大爸媽對我一直很嚴(yán)格,從未哄過捧過;嫁給穆森,日子也過得平淡。從來不知道,被一個人這樣惦記,這樣寵著慣著,感覺是這么好!
更沒想到的是,不久之后的新年,姐送了我一份更大的禮物——一部汽車。她說:“你上班路太遠(yuǎn),有個代步車比較方便,你又不是沒有駕照!而且上次我們一起從媽家出來,我要送你,你因為不是一個方向,說什么都不讓我送,那么晚打車,我和媽都特別擔(dān)心……”
“可是這太貴重了!”
“姐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條件還不錯,還能承擔(dān)?!?/p>
可我心里突然感到一種不能承受之重。為這份禮物的貴重,也為我的小氣與姐姐的大方之間的落差。我不知怎么表達(dá),只是下意識地說:“姐,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這個傻孩子,我是你姐啊!我不對你好對誰好?!”她頓了頓,又說:“而且,從小到現(xiàn)在,我們一直都沒有在一起,你已經(jīng)35歲了,等于我們丟失了35年在一起的時光。錯過的太多,所以現(xiàn)在總想加倍地對你好……”
我想起那晚在電話里,媽媽對我說的話。原來,媽媽對姐姐,姐姐對我,都是一樣的,都因為曾丟失了那么多年,所以加倍地想去補償。只有我,竟還那么狹隘地去嫉妒,去計較。突然想起多年前奶奶訓(xùn)斥我的話:“如果你有個姐姐,才不會像你這樣!”原來,竟真是如此!
我該怎樣感謝姐姐,她的愛與善良,讓我看到了自己最不可愛的那一面。我又該怎樣感謝她,讓我從此被更多的愛所包圍。雖然,我們丟失了35個年頭,讓我們?nèi)毕吮舜顺砷L的歲月,但也正因為曾經(jīng)的錯失,會讓我們在以后的人生里更加珍惜彼此。
編輯/劉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