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國治
從小就知道一個成語——廢寢忘食,然而我們有多久沒這么做了?
連吃飯都會忘掉,那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必然是有意思到你專注至極,連自己都忘掉了。
如果我們不會“忘”事情,代表這階段的我們活得不夠好。
一個總經(jīng)理在京都玩,玩到超過了時間,連開會都忘掉了,甚至連飛機改期都忘了,試想,他這京都之玩該是多么專注入迷,這種情境,令人多么羨慕,令人多么贊佩。
若他只是記得回程,記得返臺準時開會,那他有啥特殊、有啥過人之處?
我們今日的問題,便是不會忘。
會忘,表示眼下他正專注于某事,以至于現(xiàn)在的事把它掩蓋掉了。會一直沒想起來,表示當時他的專注狀態(tài)竟持續(xù)了頗一陣子,令那件被忘了的事再也浮不出憶海的水面了。
某次在舊書店,見一人自書中翻出好幾張夾在書頁的千元鈔票,然后告知了老板,大伙聊了一下,皆曰:“這人虧大了,竟把錢藏在書里,卻忘了。”出了店,我再想,他既忘了自己還有這筆錢,又何損失之有?
我們?nèi)裟芡嗽?jīng)借錢給某人,不管是3000塊或是20萬,豈不正如同不曾把錢借出去過?
好些年前在美國,有一次,我想看某部電影。這部電影極重要,我已注意了很久,且已準備就緒,于是馬上便要去看。突的一下,不知是忘了什么事,或是離城,或是奔赴哪兒,結(jié)果就忘了這回事。許多年過去也沒想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看了一部電影,看的時候我突然浮起某個熟悉的念頭:這部片子是不是和我有過一個什么樣的淵源?
當然,這部電影便是當年計劃好久要去看的那部。但是,它還是被忘了。而且忘得一點也不痛苦。
小時候你一定為了太多父母親沒遂你意的事而哭而鬧,然后在哭完5分鐘后睡著,睡醒后卻一點也沒不高興,全忘了。這種忘,多么美好,多么大量。
會不會古人專注某事,忘了吃飯,甚至連著忘了好幾頓,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腸腹更舒服;假設(shè)他原本有腸腹不適宿疾,這一忘了進食,反而激發(fā)他發(fā)明“斷食”之意念,或亦未可知。
若是能忘掉自己有多窮,則不會天天埋怨,天天妄想發(fā)財。
若是能忘掉自己多有錢,則不會沒事趾高氣揚,期盼全世界都尊敬自己。
我常會有不少時候,什么也沒做,卻什么也想做,又什么也忘了做;這種時候,忽的一下子一天過去了,一下子一個月又過去了,一下子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而我也沒察覺究竟怎么了。
會不會這其實就是最當然的狀態(tài)?
假如人確實有時會自然處于真空,腦筋沒啥念頭,對外界沒啥反應(yīng),會不會根本便是一種天然必須的“冰封”,令你在融解之前完全處于停頓,能源處于最小量的消耗,以備日后有急需之時得以大規(guī)模地提供?
且想一事,倘若人能活120歲,難保他不在生命中好幾個階段各冰封上個5年10年。
見到有些小孩,觀看他的言行,見他已知道許多優(yōu)劣,他已懂得勢利,已懂貧富。為什么他有那么多的知?哦,對了,是他的家人已告知、已傳遞、已明示他這類見解。
我開始想,我的幼時完全不知這些事,或許是我家人沒這么教育我,更或許是我的家人他們自己亦不知這些事。此其非他們便活在無知的狀態(tài)?
欲做真人,便要少知。
便像有些人,他知道得太多,于是他什么也不知道。
(廣 眾摘自《聯(lián)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