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倪瓚
舍北舍南來往少,自無人覓野夫家。
鳩鳴桑上還催種,人語煙中始焙茶。
池水云籠芳草氣,井床露凈碧桐花。
練衣掛石生幽夢,睡起行吟到日斜。
品讀
倪瓚(1301—1374),元代詩人、畫家。工詩畫,畫山水意境幽深,與黃公望、王蒙、吳鎮(zhèn)并稱為“元四家”。
“詩人”“畫家”的頭銜,那是后世給的,至于自號“懶瓚”的倪瓚本人,只知道自己有一個身份:“野夫”。他懶懶散散地住在北里村,心安理得地照自己的身份打發(fā)著日子。
他的內心是寧靜的,與世無涉的。就算是舍南舍北的近鄰,他也懶得往來;至于再遠一點的那些人,自然更不會來尋他,因為他早就不跟他們通聲氣了,寧愿被他們遺忘,他們大概也真的遺忘他了。既然是心甘情愿地與世相違,他的耳目所經意,也就是那些平淡無奇的農家常景了:桑樹結了果,貪嘴的斑鳩鳴叫著,在樹叢里飛來飛去尋覓桑椹吃;大概是晚春了,農人還在催著下田,搶種最后一輪莊稼;春茶大約也收起來了,遠處的煙氣繚繞之中,傳出了人的交談聲,這大概是村人在烘烤茶葉吧。這一切,看來是很平常的,不過,今年的粗茶淡飯,大概也就不愁了,這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自己雖說是“野夫”,到底是個不事生產的人,想到這北里村能供給他吃喝安居,這份平常,對他可就是不平常了吧?
倪瓚《秋亭嘉樹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因此,這鳩鳴聲、催種聲、人語聲交織在一起,對他來說,不啻是一種莫大的安慰感和滿足感。飲食不用擔心了,于是,閑情逸致便隨之而來,雖說是“野夫”,他到底不比有了今歲擔憂明歲的農人。閑步到了野外,慢慢地看,細細地悟:這小池上,今天怎么籠罩了一層云霧不散?哦,原來是遍地春草的芳香氣息,在空中凝聚住了;那每天墜落到井欄上的梧桐葉,今天怎么像一片片花瓣了?哦,原來是露水洗凈了它們,顯得鮮碧水靈了。無憂無慮,又處在了無塵滓的芬芳、清新環(huán)境里,那么,就脫下白絹制成的衣衫,隨手掛在石上,然后隨地安然而臥吧。這一覺睡下去,定會有一個幽美的夢境生起。等好夢做過,欠身而起,一邊舒舒展展地行走,一邊隨口即景地吟哦,直走到夕陽西斜,直吟到口角噙香,這才心身輕快,悠然而返——雖然這只是“野夫”最平常的一天,但在北里村度過這樣的一天,不勝似在滾滾紅塵中為宦為賈半世、求名求利終身么?
自然,在這北里村中,倪瓚只是一個假野夫,他只會“行吟”,不會“催種”“焙茶”,對此,現今不免有人會皺起眉,說道他的“情調”不是真野夫的。不過,假若那時代沒有這類人“行吟”,我們對于那時代,也就不會知曉得那樣親切了。因此,恐怕天地間也應該有這么一類人生存著并且吟哦著,即使白吃白喝也罷。那時代的真野夫,若茶飯有余,恐怕也不吝于供給這些假野夫,因為他們畢竟比他們所逃脫的“士大夫”隊中人值得供給得多。那么,今人也不必太不寬容,硬要讓這類人容于古而不容于今,還是平靜一下胸臆,到北里村神游一番——去體味假野夫的獨到意趣也罷,去考察真野夫的日常勞作也罷。
(沈維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