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曾想，把這次回家的路途當(dāng)作一次回憶來經(jīng)歷，但結(jié)果證明，我必須把它當(dāng)成一次回憶來體驗。

凌晨4：50鬧鐘準(zhǔn)時把我叫醒，翻身起床并不困難，因為本就沒怎么睡著。每次都是一樣，本沒什么物件，收拾起來還是得一個小時左右。頂著稀疏路燈灑下的昏黃，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走過分外熟悉的條條小道，終于折到了出發(fā)地點，見到了三位同行的伙伴（一對小情侶與另一名女同學(xué)）。雖是生面孔，但同行的這層關(guān)系瞬間就把我們的距離拉近了。

一路沒有太多交談，終到達港口。聯(lián)系到出票人，順利拿到了車船票。正排隊等候進候船大廳時，變故突生，我們的今天開始了戲劇性的變化。

廣播凌空響起：大霧漫天，瓊州海峽全線停航，開航時間另行通知。蒼藍色的天幕之下，人群一下子鬧哄開了，兩條排隊的長龍猛地就扭曲成兩道緊鎖的愁眉。我們四人不知如何自我安慰，也不知如何安撫他人，都自覺地站在原地，抱著霧氣馬上就能散去的信念。

二三小時之后，背上的電腦已將我的肩膀壓得生疼，拎包內(nèi)漸少的零食，倒為我的雙手削減了些重量。慢慢散去的人群，為我們身后空出一大片空地，但濃濃的霧還是將五米之內(nèi)的景物模糊了輪郭（廓）。唯一的男孩打電話確定了車票近日都有效的消息，讓我們稍稍安心了些。同行小情侶見霧氣堅挺如此，心中希望也消了許多，男孩決定去火車站退票，女孩則留下與我們一起看行李。

男孩才離去不久，港口工作人員便開始將排隊人員驅(qū)出大廳，我們在一欄桿邊歇（卸）下行李來。我的雙腿早已不聽使喚，急切地搜尋休息的地方。另兩個女生就著密碼箱坐下了，而只背一電腦，拎一袋零食的我，則不得不感嘆：行李少也未必是件好事哪！欄桿上坐著的人陸續(xù)離去，我們便就著留下的幾塑料袋坐下了。金屬管的冷氣直襲全身，但起碼挽救了渾身的酸痛，心里終于有了點滿足。三女生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時近正午，舍友來電告知，她已在海上漂了整個晚上，僅剩的耐心已是茍延殘喘，不得不到處打電話求援。我也是在此時才發(fā)現(xiàn)，抬頭可見的霓虹公告欄上，14日23：00全線停航的通知一遍又一遍地掃過，照亮了頭上的灰蒙天空。將此消息轉(zhuǎn)告給同伴，和我一樣，她們的反應(yīng)也并沒有太大變化，只當(dāng)找了個墊底的，心中反更覺平衡了。男孩久久不見返回，女孩很是擔(dān)心，來回打了好幾通電話，這才覺得其實港口離火車站并不像想象得那樣近。雨是突然就下起來的，我們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這雨應(yīng)該能把霧給打散了吧？

圓圓窄窄的鐵欄桿把我們的屁股侵得又冷又疼，陸續(xù)地，我們都站起身，圍成一周，把傘層層疊疊打成一個防雨檐的模樣，護著靠欄桿堆放的行李。說說笑笑間，看著附近的乘客去了一批，又另外來了一批。雨大些時候，散亂的人群中開始出現(xiàn)一小撮拎著一大撂（摞）盒飯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嘴中操著聲調(diào)各異的海南式普通話，大聲地叫著：盒飯，剛出爐的盒飯咯！幾乎是同一時間，一男一女清潔員推著兩輛垃圾車走到大廳口停下，另一名女清潔員則陸續(xù)拉來五六桶垃圾，一男一女配合著將桶內(nèi)的垃圾呼啦啦倒進車內(nèi)，另一女清潔員則嫻熟地拾掇起垃圾堆內(nèi)的塑料瓶，往車上掛著的塑料袋里塞。不一會，塑料瓶塞足幾袋子，女清潔員樂呵呵地一手三五個袋子拎著走了。兩車漸滿，男清潔員操起一個空桶，往車內(nèi)狠狠一跺，車內(nèi)鼓躁著的垃圾瞬間癟了下去。

近一點鐘左右，候船大廳前檐里躲雨的人群響起一陣騷動，兩名警衛(wèi)拖拉著一男子突然沖出人群，直逼到我們面前。還沒及我們反應(yīng)過來，其中一名警衛(wèi)已將男子反身壓倒在地，另一名警衛(wèi)順勢將男子的一條腿扭彎成Z字，男子則哇哇呻吟起來。旁邊，一位瘦高的男乘客用生硬的普通話叫喊著：“你們不要這樣，行不行？有話好好講噻?！逼渖砗蟮娜巳阂材阋谎晕乙徽Z地說著些什么。接著，第三名警衛(wèi)沖出人群，跑到三人面前，用本地話勸說著什么。男子趁機意欲反抗，拉腿的警衛(wèi)見勢將其雙腿抬起，壓身的警衛(wèi)則就勢抬起男子兩肢，二人配合著將男子架往欄桿旁的警車內(nèi)。三人扭打著向我們這邊擠來，混亂中，我們各自拿起行李，躲進了三五成群觀望的人群之中。透過人群的縫隙，不斷呻吟的男子被警衛(wèi)們推搡進警車，車門啪嗒被狠狠關(guān)上，警車長嘯一聲，劃著S形遠去。兩三分鐘后，喧鬧的人群重歸沉寂，我們?nèi)肆碚伊藗€低矮些的欄桿，一字排開，各自打傘護著行李，遙遙地彼此望著苦笑幾聲：“這年過得——”“何必呢？”“至于嗎？”便想自個的事去了。

兩點半的光景，男孩回來了，仿佛沒怎么淋雨。女孩幫他拍拍發(fā)上頂著的二三水珠，笑著接過男孩遞來的冒熱氣的小籠包子。她把包子捧著遞到我這邊，輕輕地說：“嘗一個吧！”我感謝地捏起一個放進嘴里——味道一般，暖意無限！

小情侶是下午五點的火車，時間早已來不及。因而，當(dāng)大廳前自覺地排出兩條長龍時，他們并不熱衷于擠進候船大廳。對他們而言，不管是改簽后沒有座位的火車，還是昂貴幾倍的大巴，都只能明天再出發(fā)，今天只要到湛江就行。而我和另一位女同伴，則必須爭取4點前擠進大廳去。雖然火車遲至晚十點半，但除去車船行程的六個小時，只有兩小時而已。也只是在這個時候，我才覺得，前年與去年，早早到達湛江火車站，呆呆地在那等上十個小時左右才上火車，也算是件幸運的事。我和那位女同伴與小情侶稍事道別，便擠進攢動的人流之中了。我們剛站穩(wěn)不久，身邊迅速地又多出兩三道曲線。不知不覺中，我們便被人海所包圍，彼此必得大聲叫喊才能聽清對方說的是什么。雨一直在下，傘尖匯就的縷縷水注，直泄而下，滴進后衣襟里，涼得很。我的前面是一對中年夫妻，男人稍瘦，背馱著一個近乎比他還要龐大沉重的牛仔包，一條背帶還斷了。女人胖很多，一手幫托著那個偌大的背包，一手拎著兩個大桶。那是每年春運回家在火車站隨處可見的石料桶，一個跺著另一個，壘起很高。不知里面裝著啥，只覺得其是絕佳的座椅。我很納悶這些桶的必帶性，同伴一語驚醒夢中人：都是農(nóng)民工，打工用完了的，反正不要錢，質(zhì)量又很好，就帶回家用唄?！稗r(nóng)民工”三個字早是耳熟能詳，但其真實形象一直模糊不清?？粗壑幸粡垙埜鳟惖哪槪渥蠲黠@的標(biāo)志莫不過于一雙爬滿繭的雙手和一片折遍皺痕的額；那一口的方言土語是其一輩子丟不掉的根；永遠超負荷的行李則時刻警醒著旁人——這是一些從不奢望輕裝出行的人。左邊是個小年輕，一縷稍長的額發(fā)，泛著紅，擋住了一只眼的光。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死死地抓著手中被擠來擠去的提包。右邊是一個精神氣很足的大叔，沒有打傘，行李也不多，但卻時時遭受著周圍各傘傾瀉下的水流，一臉漲滿了晶瑩的水光。間或伸出一只手來，往臉上胡亂一抹，甩下一片水花到我身上，然后不動聲色地幫附近的傘移移位，轉(zhuǎn)轉(zhuǎn)角。隊伍是什么時候變的形，全沒知覺。后邊一直保持著移步換人的狀態(tài)，同伴不知何時已被落出三四人而外。偶爾冒出個頭，頭發(fā)直溜溜像剛洗過，對著我淺淺一笑，欲說還止。大廳的門隔三五分鐘才開一道半米左右的小口，放進三五人去，便又合上。一個小時過去了，人海并不見得流出幾滴水去。怒氣隨著有增無減的人群越積越大，詛咒聲、謾罵聲、埋怨聲，不絕于耳，以致只要門一打開，人群就會爆發(fā)出一陣哄吵，接著便是一股強大的擠攮勢力，向前直涌。警衛(wèi)的阻攔聲隱約可聞，但眼見僅剩的時間不斷迫近，我心中的氣憤越發(fā)強烈，最終不得不吼出聲來：“前面的人怎么回事，把門擠開怕什么？就幾個警衛(wèi)啊！”許久，都沒有回應(yīng)。

接下來的一二小時，作為警告，只要人群一有騷動，才剛拉開一個小縫的門便立即關(guān)上，三番五次下來，哄鬧沒有了，只剩低聲細氣的嘟噥和唉嘆。一名警衛(wèi)莫名地從人群中穿過，壓抑不住怒氣的人們大聲朝他吼道：“咋不開門呢？門開大點不就好了嗎？”模糊聽到其回答：“要保護小孩！”“這樣很保護小孩嗎？屁！”我提高分貝質(zhì)問，但聲音還是為人群的喧嘩所淹沒。警衛(wèi)很快便不見了身影。

近五點，我才進入門檐，排開周邊障礙，收起傘，空出了早已麻木的左手，摸摸頭，帽子竟全濕了。再回過頭去，同伴已難見一絲影了。也是在越來越接近廳口時，我才明了，為什么幾個警衛(wèi)能把大廳守得死死的。只見一小隊約十個警衛(wèi)手挽手，奮力在人群中劃出一道半圓弧，將人潮隔成兩部分，弧內(nèi)的小部分慢慢放進門里，弧外的大部分則隔在“警戒線”外，等待下一輪的劃分。這是我曾在電視劇《長征》中才見過的景象，過草地的紅軍，手挽手，肩并肩向前邁步，以免有同伴陷入泥沼或掉隊。而今，眼前的一幕，我實在想不通其實質(zhì)作用在何。兩三輪之后，我終于因女孩子的身份，被優(yōu)先擠送進保護弧內(nèi)，成功走進候船大廳。從頭到腳的神經(jīng)瞬間松弛下來，耷拉四肢，緩緩?fù)现阶幼呦驒z票口，卻不知檢票已停，得等到下一艘航船到港。喜極而悲，還沒等我重新振作起來，四周便又迅速地圍滿了人。另一輪擁擠大戰(zhàn)即將開始之際，手機時間顯示已過五點。懷著最后一絲希望，我死候了半個小時，檢票人員仍無一點動靜，終至絕望。我擠出人海，隨意拾個座位坐下，等待廳門再次打開，然后逆人流，擠出這個我花了兩三個小時，拼死拼活才進入的候船大廳。才坐下，忽然，警衛(wèi)員中唯一一名便衣女領(lǐng)導(dǎo)尖叫道：“快抓住他！”循聲望去，一名年輕男子正從門上的小天窗爬進廳來。三五個警衛(wèi)一躍沖上前去，三下五除二便反拷起男子，狠訓(xùn)著推出門去。我也順著打開的門縫，徹底遠離了人群。

不幸中的萬幸，網(wǎng)上訂到了第二天的同班火車票，當(dāng)晚在親戚家睡了個安穩(wěn)覺。第二日一早再次趕往港口，人群稀落，全沒有昨日的陣容。沒有任何阻礙，一路過關(guān)斬將，我順利登上了輪船，隨意撿了個位置，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再次醒來時，已是下船時間。在海安港等了半小時才聯(lián)系到出票人，跟著一群同戴“湛江汽車站”藍牌的乘客坐公交來到汽車站，平安搭上去往湛江火車站的大巴。無一人相識，一路無言，照樣是睡睡醒醒，嗑嗑零食。到達火車站時才下午兩點，一路的陽光照耀著這個被滿地坐著的人所充斥的地方。與去年一樣，提前一小時才能進候車室。露天候車篷內(nèi)或臥或坐，堆滿了人與行李。我再無意爭奪什么，排一小時左右的長隊，取票退票畢，便找一花壇，沿瓷磚邊坐下，將行李堆放在地上，讓其悠悠地陪我度過這剩下的七小時。原先，隨身帶了幾本讀物，可經(jīng)昨日的沖洗，早褪了許多顏色，只得晾曬在親戚家。手機電池并不夠用，也不敢放肆玩耍，唯一能做的便是“觀察”。

火車站周圍無例外的是些小店，為樹木所遮沒，留出一角，并不能完整讀出其名；身旁，有一紙遮目躺在草地上休息的單個人，也有嬉笑不絕的一家人，更有一群圍坐著吃飯的人們——身邊放著一只用紙箱包裹著裝滿熱騰騰米飯的電飯鍋，各人手中拿著一只盛滿飯的搪瓷碗與一雙木筷，滿嘴邊嚼著飯菜邊說笑著什么，儼然一桌熱鬧無比的合家飯；眼前飄過一對年輕夫妻，矮瘦的小母親向后稍仰著背，身前綁著一塊大大的床單，里面包著一張小嬰兒床，床內(nèi)睡著全不見樣子的嬰孩。小父親則一手拎拖著各種各樣的包袱，一手牽著妻子，一步步向售票廳的階梯走去……

22：35 火車準(zhǔn)時開動，我找到屬于自個兒的座位坐下，倒頭便睡下去了。突然，一陣吵鬧將我的耳朵叫醒，惺松（忪）間聽到“大家同坐一趟車，彼此讓讓嘛！”“媽的，我買了三張票，不讓又怎么著？”“拿票我看看！”“你把票給我看看！”……聞聲看去，走道另一邊的座位上，面對面躺著兩條漢子，彎折的軀體將六張座椅全占住了。坐在左邊漢子腳邊的男子難堪地站起身，朝火車另一頭走了。而兩排座位底下，鋪著兩條薄床單，一對夫妻曲著雙膝躺在上面，正打著熟鼾。右前邊的座位上，一位黑皮衣大叔正呵呵地和其他人談笑，說著自己前幾天是如何因火車晚點兩小時而上錯車的經(jīng)歷。全沒有抱怨，只當(dāng)談資般與人分享著。其身旁的乘客已進入夢鄉(xiāng)，掛在車窗鉤上的大衣遮住了整張臉，雙腿搭在小茶幾臺上，呈一歪V形，呼嚕聲一陣沒一陣……不自覺地想起，去年夏天在前往上海的火車上遇見的一位大叔。他就著方便面袋子泡面的神情與動作歷歷在目，再次將人類生存的驚天力量展現(xiàn)在我面前。驀然間，一曲輕快的調(diào)子打亂了我的思緒，近廁所的一頭傳來“各位乘客請注意，您乘坐的為暴力火車，必得兩車相撞才會停止廝殺……”的手機音樂，我伸長脖子看去，車廂交接處，擠著好些乘客及其行李，而排隊上廁所的人更是幾乎將那一小塊空間掩得不留一線光亮。透過斑斑點點的細縫，扶欄邊蹲坐著的一個身著白紅漸變襯衫的小年輕隱約可見，手持大塊頭手機，正笑嘻嘻地唱和著什么。手機里一曲終了，小年輕仍不止嘴，自個兒歡快地清唱起某網(wǎng)絡(luò)歌曲來。不一會，手機中竟飛出“世上只有媽媽好”的鈴聲，輕柔曼妙，絲絲扣人心耳，整個車廂一下子跌入沉沉的寂靜中，唯留悅耳音符催人入眠……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如是幾次，終于等到了窗外被光明所照亮，一個懶腰下來，才驚覺渾身已無一個舒服細胞了。勉強打起精神，與同座偶作交談，吃吃東西，看看窗外，終于將剩下的一二小時打發(fā)掉。

下得火車，坐上公交，出到火車站外的十字路口，下車步行至汽車站，再轉(zhuǎn)乘路過家門的客車，正式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