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去清華大學高等研究中心兩次拜會楊振寧先生。能與我仰慕多年的科學偶像有兩個多小時的親密接觸,這是我一生最珍貴的美妙回憶。
2012年11月13日,這是一個值得我永遠銘記心頭的日子。那一天上午11點,我坐到了楊振寧先生的身旁。當我第一眼見到這位耋耄之年的長者時,絲毫沒有察覺到90年的時光從他身上劃過的痕跡。初次見面令我的內(nèi)心有如被阿拉丁神燈夢幻般點亮的感覺。
楊先生先首先問我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在哪兒念書,學校在哪個位置,我一一作答。從這些對話中我感覺到,楊先生不僅思維清晰敏捷,而且對如我這樣的反應遲鈍者還很體貼照顧。楊先生接著跟我聊起了關(guān)于風格(style)的問題,這是我們見面的起因。我曾經(jīng)從《楊振寧文集》里讀到下面一段話:“在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每一個領域里,一個人的品位,加上他的能力、氣質(zhì)和際遇,決定了他的風格。而這種品位和風格又進一步?jīng)Q定了他的貢獻。乍聽起來,一個人的品位和風格竟然與他對物理學的貢獻如此關(guān)系密切,也許會令人感到奇怪,因為一般認為物理學是一門客觀地研究物質(zhì)世界的學問。然而,物質(zhì)世界有它的結(jié)構(gòu),而一個人對這些結(jié)構(gòu)的洞察力,對這些結(jié)構(gòu)的某些特點的喜愛,某些特點的憎惡,正是他形成自己風格的要素。因此,品位和風格之于科學研究,就像它們對文學、藝術(shù)和音樂一樣至關(guān)重要,這其實并不是稀奇的事情。”
這段話引發(fā)我的興趣是因為,我也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文學領域內(nèi)的不同風格的論述隨處可見,科學家之間也有不同的風格,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楊振寧先生在接下來的話里進一步提到他在西南聯(lián)大里最重要的一個體會就是,他開始懂得了欣賞他的三位偶像愛因斯坦、狄拉克和費米的不同風格。
他說比較欣賞薛定諤的風格,而海森堡的風格則不能引起他的共鳴??吹竭@句話我又釋然了:之所以很多數(shù)學書我看不下去,原來是因為作者的風格不能引起我的共鳴啊!
楊先生說,在他所知的所有理論物理學家中,他與Dyson風格其實很不一樣。例如,從寫文章來看,Dyson能夠?qū)懗龊荛L的文章,而他的文章一般都很短,因為用每一個字都要想很久才肯動筆。當時我立即想到,楊先生這種惜墨如金的寫作風格是不是受了高斯“少而精”的原則的影響。高斯寫文章的風格可以用一句古話來形容:“良工不示人以樸?!本褪钦f,最后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一定是最精簡最完美的成品。
楊先生對我說,像我這樣的年輕人能對關(guān)于風格與興趣的比較這類問題感興趣是很可喜的。他還提到,其實在數(shù)學家的風格之間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華羅庚先生與陳省身先生就很不相同,不論是在做人、興趣,還是能力方面,兩人都截然不同。
于是,我問楊先生能不能給出這樣的幾次研究經(jīng)歷來。他講了四次這樣的經(jīng)歷,包括1951年發(fā)現(xiàn)單位圓定理的證明,1954年與Mills合作完成的規(guī)范場論方面的奠基性工作,1975年與吳大峻提出不可積相因子與規(guī)范場論的整體表述的工作,以及當他了解到陳省身先生在幾何拓撲方面的示性類工作時,他都有這種美妙的感覺,他先后用到了“不可思議”“妙不可言”“奇妙無比”“很震撼”的說法。楊先生特別詳細地介紹了他1951年證明單位圓定理的情形,他說:“我清楚地記得12月份的某個晚上,之前嘗試的各種想法紛至沓來,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清晰的思路,謎底解開了?!?/p>
他突然問我:“你知道為什么當時我要考慮多項式的根嗎?”“不知道?!彼謫枺骸澳銢]有看過我最近在復旦大學給物理系教師作的一個報告?”“沒有?!彼⒓醋屧S晨秘書給打印一篇文章,并解釋說,他在那次報告中提到,他之所以想到要考慮多項式的根,是因為從小他父親就告訴他一個基本定理——這個好像叫作代數(shù)基本定理,這個定理說每一個多項式都可以唯一分解為一次因子的乘積。他從小就知道了這個定理的美妙,于是只要一看到多項式就自然想到它的根。
在談到他與吳大峻1975年合作的文章時,他抑制不住興奮跟我講起他最近的一項新發(fā)現(xiàn)。他拿給我一份預印本,介紹說這篇文章是最近寫的,還沒有來得及發(fā)表,在這篇文章中他第一次分析出來這樣一個結(jié)論。他最后把這篇預印本也送給了我,并給了我一份他最近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我的學習和研究經(jīng)歷》,并說:“很有意思的是,這篇文章是先有了中文版再譯成英文的?!币苍S在他而言,回國定居之后用中文寫作也是一個返璞歸真的勇敢嘗試吧。
我接下來從《數(shù)學大師》里選取了哈密爾頓(Hamilton)來同楊先生探討,因為楊先生曾在他的科學論文選集中為哈密爾頓鳴過不平。說起哈密爾頓的四元數(shù),楊先生跟我講了泰特(P.G.Tait)與麥克斯韋(Maxwell)的故事。
當我正準備聊第三個數(shù)學家時,許晨秘書提醒楊先生時間不早了。于是,楊先生說:“看來你的問題還很多,一時也聊不完,不然我們用E-mail聯(lián)系或者方便的時候再見一次吧?!钡易詈筮€是忍不住再問了他幾個學術(shù)問題。因為與他的工作緊密相關(guān),他問我是不是可以將那些材料給他,他說有空會看一下。給了楊先生資料,我便起身告別,大約是12點15分。
記得當我們結(jié)束談話時,許晨秘書來說:“剛才某校長在外面等了一會兒,等不到就先走了,說下次再來。”我感覺自己像尊貴的客人一樣得到了先生的禮遇。
楊先生給我的感覺可以用“春風大雅能容物”來形容。我感受最深的是他對人的真誠,特別是對年輕人的提攜與鼓勵的不遺余力,對大自然之微妙的欣賞與贊嘆,對歷史演變的宏觀把握。而這其中,楊先生的真誠是最特別的,同時也是每個人都值得學習的。
見面時,我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激動,不過其間仍免不了失控。當我騎車回來時,我有一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感覺。經(jīng)過北大時我突然想起,杯子好像落在楊先生辦公室的茶幾上了,看來我得下次再去一趟,希望能再與先生見一面。
編輯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