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亮
族群身份、資本治理與現代國家的領導權*
——以東南亞地區(qū)為視域
傅景亮
東南亞地區(qū)族群眾多,族群間關系復雜,在現代國家的構建過程中,由哪個族群擁有現代國家的領導權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由于外來的現代性的擴展造成了東南亞地區(qū)的族群普遍面臨生存、認同和整合危機,族群的發(fā)展問題尤為緊迫。在這種情況下,現代資本方式、價值和制度的發(fā)展促使族群身份向民族身份轉換,為現代國家的建構提供了民族動力。主體族群恰恰是在族群整合過程中、現代資本治理中居于優(yōu)勢地位的族群,其對國家領導權的要求也成為題中應有之義。
東南亞;族群身份;資本治理;現代國家;領導權
根據《麥克米蘭人類學詞典》的解釋,所謂族群是指一群人或是自成一部分,或是從其他群體分離而成,他們與其它共存的、或交往的群體具有不同的特征,這些區(qū)別主要表現在語言、種族和文化方面,族群實際上就是不同群體互動和認同的過程。族群的意義和價值絕非限于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范疇,在現代國家的框架中,族群的發(fā)展、族群間關系、族群的政治經濟能量直接關系到現代國家的建設和領導權。
東南亞地區(qū)的族群現象頗為紛繁復雜,其族群種類、規(guī)模、來源呈現為多樣化的態(tài)勢,族群間關系直接關乎到東南亞現代國家的成長。近代以來,東南亞地區(qū)的族群面臨著外部現代性的挑戰(zhàn),因此其身份危機嚴重到危及其生存的空間?,F代資本技術、理念和制度的介入則為族群身份向民族身份的轉換提供了條件。但是,由哪個族群來領導現代國家擺脫殖民獨立,進行工業(yè)化建設,不僅僅是各個族群之間的博弈關系,亦是由族群在現代性挑戰(zhàn)中和資本治理結構中的地位所決定的。
族群生存危機發(fā)生于西方殖民擴張、世界體系擴展和國家建設的過程中,東南亞地區(qū)普遍面臨著族群延續(xù)、文化傳習、生活方式、居住環(huán)境等方面存在的危機。在東南亞傳統社會狀態(tài)中,雖然地方族群間沖突從未間斷,外來移民和經商聯系不斷增長,但族群結構卻呈現為固化狀態(tài),其原因在于各種各樣的威脅是在傳統的規(guī)范框架中進行的,既未能動搖族群統治的權威結構,也不能改變權威賴以建立的經濟基礎。當西方進入到近代社會,在諸種動機作用下,西方船艦、商人、傳教士、探險家通過各種方式進入到東南亞,一種迥異于傳統規(guī)范的西方價值、制度和技術慢慢起到了一種銷蝕的作用,直接威脅到東南亞的族群生存狀態(tài)。
第一,西方殖民方式導致族群意義的轉換。西方殖民者的入侵是東南亞地區(qū)傳統社會解體的起點,也是東南亞地區(qū)族群生存危機的開端。西方殖民者通過不同的方式對東南亞地區(qū)進行統治,不同的入侵者、不同的統治方式對東南亞各個國家和地區(qū)而言具有不同的意義。J·S·弗尼瓦爾比較英屬緬甸和荷屬東印度的殖民統治時指出:“在殖民統治的具體實施方面,他們又是完全不同的。英國人在緬甸從一開始就依賴西方的統治原則,即法律和經濟自由原則;而在荷屬東印度,荷蘭人則盡量保留當地的習俗和權力的熱帶特征,并使之適用于現代社會?!保?]79
這顯然是兩種不同的殖民方式:一種為直接統治,意味著將西方的法律、制度、價值移植到東南亞地區(qū),通過西式的“統治方法”改造傳統社會治理結構;一種為間接統治,意味著在保留東南亞地區(qū)傳統的權威結構基礎上與當地的統治階層建立合作關系。其實,兩種統治方法并非可以截然分開,在一定意義上殖民統治者二者兼用。如西班牙在統治菲律賓的過程中,其就著力于與菲律賓傳統的統治階層建立合作關系,拉攏不同地區(qū)和族群的精英階層,“殖民政府完全依賴于當地合作階層的封建依附關系,由此而使傳統的上層人士通常得到正式的認可,并且日常管理工作就是由這些人來執(zhí)行的?!保?]70在西班牙的間接統治過程中,其所具有的西方制度、價值和技術開始慢慢滲透到菲律賓社會的某些層面,特別是基督教思想和勢力的影響。當西班牙的統治讓位于美國的殖民統治,后者似乎更具有雄心壯志,在繼承與菲律賓傳統階層進行合作的間接統治的條件下,美國開始有意識地將自身的立法傳統、民主體制、經濟政策、意識形態(tài)置于菲律賓的框架中,嘗試改變后者傳統的制度結構。
不管是直接統治還是間接統治,西方殖民的基本邏輯就在于,將西方的“民族”概念框架套用到東南亞地區(qū)的“族群”意識之中,在這個意義上,“族群”意義發(fā)生了重要性轉換:首先,族群利益開始重新界定。由于外來殖民的壓力,傳統的族群利益 (如對土地的占有權、對地區(qū)公共事務的管理權等)開始遭到破壞,族群利益必須重新構建,這一過程是由上層人士與殖民統治者之間的妥協和合作來完成的,缺乏應有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其次,族群意識在不斷被喚醒。本地族群、外來族群、西方殖民者等概念就是族群身份識別的過程。一方面,本地族群與外來族群有著截然分明的差別;另一方面,通過比較識別,本地族群慢慢確定其本身所具有的價值,包括族群文化、生活習慣、應得利益等。再次,族群權威結構的改變。傳統社會族群各據一方、互不侵擾的格局在殖民統治者“分而治之”的統治下被打破了,殖民統治者按照西方意義上的“國家”疆域重新劃分版圖,勢必導致族群權威格局的混亂,從而造成不同地區(qū)、不同族群為爭奪“國家”領導權而相互征戰(zhàn)。
第二,世界體系擴展導致族群整合的復雜。隨著西方力量深入到非西方地區(qū)的腹地,世界體系在不斷擴展,各個國家和地區(qū)之間的聯系不斷增強,人類社會已經漸次呈現為一個“全球格局”,這既是一個客觀的結果,又是一個主觀的結果。對于東南亞地區(qū)而言,世界體系的擴展打破了傳統族群封閉狀態(tài),族群整合成為一個長期的主題。一方面,族群整合是由西方工業(yè)革命的沖擊造成的?!肮I(yè)革命不僅是美洲和澳大利亞被歐化的主要原因,也是歐洲龐大的殖民地結構在亞洲和非洲得以建立的主要原因……殖民地可以作為數量日漸增多的制成品的市場……”[2]311-312工業(yè)革命以科學和技術革新為標志,促進了知識領域的擴展,不僅激發(fā)著現代化的早期先行者,對于非西方社會同樣具有吸引力,特別是對于族群中的精英階層,精英和大眾之間的沖突成為族群整合的重要內容。工業(yè)革命擴大了物質基礎的范疇。工業(yè)革命亟需能源 (石油、煤炭)和原料的供給,而非西方地區(qū)顯然成為西方社會進行剝削的主要對象,但同時也為非西方地區(qū)物質基礎的擴展提供了條件,能源供應和原料的供給在改變著東南亞傳統地區(qū)的產業(yè)結構,對族群傳統的生活方式不啻為重大的打擊。工業(yè)革命意味著交通系統的發(fā)展,以火車、輪船為代表的交通工具,以鐵路、公路為代表的交通網絡,以電話、電報為代表的通訊手段,將整個世界連為一體,國家、地區(qū)間聯系成本驟然下降,同時意味著人們之間的交往距離驟然縮小,交往方式使得族群間關系、族群內的關系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另一方面,人口遷移帶來族群整合的困境。東南亞地區(qū)自古就存在人口遷移現象,既有陸路遷移,如華人、印度人到泰國、馬來亞、緬甸等地;亦有海路遷移,如華人從廣東沿海遷徙到“南洋”地區(qū)。由西方發(fā)軔的殖民擴張和世界體系的擴展,人口遷移在規(guī)模、來源、目的地、數量等方面急劇擴大,當然也包括國家內部地區(qū)間人口遷移的情況。人口遷移必然面臨族群差異的現實,即本地族群與外來族群的關系問題。外來族群在語言、文化、膚色、習慣等方面與本地族群存在著明顯差異,更重要的是外來族群往往在社會經濟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成為社會經濟中重要的力量,本地族群在經濟結構中的邊緣化必然導致族群之間矛盾的加劇。
第三,傳統社區(qū)破產導致族群范疇的擴大。東南亞傳統社會無論是處于中央集權體制之下,還是處于封建割據狀態(tài),都是由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所決定的,傳統社區(qū)成為地方精英和大眾整合的重要空間結構。傳統社區(qū)的整合功能對于族群的意義極為重要:對于不同族群而言,大都呈現為同一族群聚居狀態(tài),即同一族群的人們往往集中生活在同一地域之內,形成族群社會交往網絡,至于族群之外的社會則較少關注甚至持有敵意。在聚居社會經濟結構中,族群對于權威的認同更傾向于地方管理機構。東南亞傳統社會呈現為庇護-侍從結構形態(tài),族群內部形成了一定的等級結構,人們往往通過社區(qū)的認同實現自我價值和族群利益。地域、族群和認同天然地結合在一起,此種生存狀態(tài)千古未變,直至在現代社會和國家的強烈沖擊下才漸趨瓦解。一方面,族群天然的地域結構被打破,人們似乎在一夜之間突然發(fā)現,外來力量已經滲入到傳統社區(qū)之中,他們帶來了截然有別的價值、技術和制度,他們在不斷開發(fā)并摧毀傳統社區(qū)所獨享的資源;另一方面,族群認同結構也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對于外來的影響,傳統社區(qū)的人們先天性地進行抗拒,但是對于現代化的抗拒顯然是無力的,變遷勢在必然,傳統社區(qū)的權威結構不斷被侵蝕,即使仍然茍延殘喘,也已經深刻影響人們的權威認同。
傳統社區(qū)的破產意義深遠。一則,傳統社區(qū)的封閉狀態(tài)不復存在,外部沖擊性帶來的重要影響之一在于社會流動性不斷增強。人們越來越具有“放眼看世界”的開放視野,先前對于外部世界的認知過于荒謬,只有重新改變自我知識結構和價值體系,才能真正應對外來的社會力量。東南亞上層精英開始了遠洋之旅的學習,他們去英國、法國、葡萄牙等國家,真正地去接觸西方的先進知識、技術、理念和制度,從而為其國家之獨立和建設提供新型的人才。傳統社區(qū)人們之間的分界——精英與大眾的界限一目了然,社會流動性增強在改變著人們的身份屬性。對于中下層的人們而言,向上流動的可能性在不斷增強,對于上層的人們來說,傳統利益的守護越來越困難。此外,傳統社區(qū)固化的勞動分工已不能適應現代化社會的發(fā)展趨勢,特別是隨著市場進入、工業(yè)化和土地改革的進行,職業(yè)分工越來越復雜化和細致化,職業(yè)改變了人們的習俗結構。
二則,傳統社區(qū)的互惠網絡在發(fā)生變化。隨著現代化帶來的教育水平的提升、城鎮(zhèn)化的進程、工業(yè)化的發(fā)展、社會流動性和政治參與的提高,傳統社區(qū)的互惠網絡已經不能滿足人們之間的交往關系。社會網絡更加復雜化,傳統社區(qū)的單向關系向復合型關系發(fā)展,基于血緣和地域的社會關系網絡漸次淡化,而基于職業(yè)的社會關系網絡則成為人們交往的主要依據。傳統社區(qū)之中精英和大眾的分化是一種簡單的“二分法”,即身份的簡單化,而現在的社區(qū)身份結構之中,階級階層的意味越來越濃,這是一種現代社會分化的結果,也是一種現代的身份意識。傳統社區(qū)權威結構是在一定的地域之內,而今必須超越地方的局限性,超越地方的認同,超越地方的權威,因為要構建一個更大規(guī)模的權威和認同結構。
三則,傳統社區(qū)的族群意義在改變。從權力層面看,傳統社區(qū)擁有自己的族群權威,在自己的地域內處置族群的事務,具有一種“自治”結構。權力結構在現代化的影響下在發(fā)生變化。一方面,外來權力結構在不斷挑戰(zhàn)傳統的權力結構,傳統社區(qū)的族群權威越來越難以保護本族群的權益,或者放棄傳統的權威結構,或者與外來權力結構進行合作,不管采取何種措施,傳統社區(qū)的族群權力結構在發(fā)生變遷;另一方面,超越地域結構的更高權力結構 (以民族國家的權力結構為代表)的出現。地方社區(qū)以族群權力結構為主,然而現代民族國家顯然高于該權力結構,如何實現傳統社區(qū)權力認同向現代民族國家的認同,儼然成為傳統社區(qū)族群意義轉變的重要內容。從身份層面看,當人們審視傳統社區(qū)的族群意義時,不可回避的一個問題是:“族群是社區(qū)的族群,還是國家的族群?”這里就包含著一個身份自我認定的過程,其關鍵之處在于族群在傳統的社區(qū)中是主導力量,而在民族國家構建的過程中扮演何種角色,后者是一個更加復雜的過程。我們可以簡單地予以界定:族群已經不僅僅是社區(qū)的族群,而是一個民族國家的族群。從利益層面看,傳統社區(qū)族群利益體現在兩個層面即族群利益和地方利益,二者又是相互作用、密不可分的。族群利益主要體現為族群生存利益和族群文化利益,前者關系到“種族”延續(xù),后者關系到“族群”身份。地方利益主要是指社區(qū)的資源,包括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物質層面的利益危機最為重要。族群和地方社區(qū)的利益也在發(fā)生轉換,即向一個新型的共同體——民族國家的利益轉換。
現代資本的產生和發(fā)展是現代化的應有之意,其不僅推動了現代國家的構建,而且成為“族群”向“民族”身份轉換的重要動力?,F代資本之所以具有如此強大的能量,源于其內在的邏輯要求。
首先,現代資本的發(fā)展要求統一大市場,進而推動民族現代化?,F代資本的發(fā)展必然要沖破傳統小農經濟設置的藩籬,原因在于現代資本追求的是一種自由的經濟、平等的經濟和人性的經濟。所謂自由的經濟意味著資本在其發(fā)展的過程中自由配置、暢行無阻,要求廢除封建割據的狀態(tài)。所謂平等的經濟意味著資本主體是平等的,不存在任何高于資本的權威存在,而傳統社會的權威往往高高在上,或者敵視資本力量,或者利用資本力量,已經不符合現代資本的發(fā)展要求。所謂人性的經濟意味著“人”是資本的主體,人可以通過資本實現自我價值,當然物極必反,當資本成為人的追求和目的之時,人也開始“異化”為資本的工具?,F代資本的本質屬性要求建立統一的大市場,這又反過來對族群向民族轉換提供了可能性,正如徐迅所言:“社會的經濟聯系復雜化是現代民族形成的決定性條件?!保?]16隨著西方資本的進入,東南亞地區(qū)的民族資本在不斷成長,雖然其成長的速度、模式、品質被扭曲,但是確實對于其發(fā)展產生了決定性的意義,因為,民族資本的成長為民族整合奠定了基礎。
第二,現代資本要求自由勞動力。資本與勞動力是一對相互依存的存在:資本首先是一種所有權,強調財產自由權,資本所有者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愿處置其資本。與資本所有權相對應的則是沒有資本的勞動者,他們只能通過出賣勞動力賺取工資維持其生存和發(fā)展,正是在資本所有權的意義上形成了資本與勞動力的物化關系。資本對于現代社會而言,既是占據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又是占據主導地位的價值物。資本的此種社會經濟地位的優(yōu)勢是相對于傳統的農業(yè)和土地關系而言的,因此需要構建新型的資本關系,即資本與勞動力之間的關系,此種關系不斷擴大化,導致社會結構的復合化。資本體現了一種現代制度結構,資本是市場的主導者,是市場交易的主體和市場規(guī)則的制定者。資本在經濟鏈條中的制度作用還體現在資本要規(guī)范其主體與勞動者之間的關系。資本的“經濟價值”必然反映在權力配置上,政治現代化的一個必然性就意味著政治體系必然反映經濟分配的狀態(tài),也就必然反映資本與勞動力在權威制度結構中的狀態(tài)。資本還是一種意識體現,傳統社會的等級結構、神權結構、分封結構、土地結構所體現的是人的不平等:人往往是神權的附屬者,人缺乏流動性,必須依附于一定的土地。現代資本倡導自由、平等、民主的理念,必然動搖傳統的意識形態(tài)。正是在這些意義上,現代資本要求自由的勞動力,資本與勞動構成了現代社會的“雙劍”。
當東南亞傳統社會慢慢解體,以社區(qū)為中心的族群社會與現代資本所倡導的分工結構砰然相撞,族群內部結構性分化慢慢開始,這對于族群身份向民族身份的轉換同樣意義重大。族群內部結構分化體現為:族群內部階級階層分化,族群內精英越來越具有“國家”傾向;族群內部的社會流動性增強,特別是社區(qū)所賴以“自治”的土地關系開始分崩離析;資本對于自由勞動力的需要導致一種“自由、平等”的勞動者出現,雖然他們尚且是資本的服從者,但是卻越來越具有“公民”身份,公民身份是族群向民族轉換的內在需要和動力。
第三,現代資本要求現代化權威?,F代資本超越地方權威結構,摒棄傳統土地權威結構,代之以現代化權威結構。現代資本是在一定疆域內,并非無限發(fā)展的,現代資本必然為該疆域內的人們和權威服務,疆域也是現代民族國家基本的地理界線?,F代資本的理念要求“人民”的主體地位,每個人都是作為公民存在,而不是傳統社會的“臣民”和“村民”角色,人民、公民的角色又必然是與“民族”的身份聯系在一起,因而現代資本要求現代民族權威的樹立。現代資本體現了“國家主權”,只有為國家服務才是現代資本的內在發(fā)展要求,國家意義上的民族主義構成了現代資本發(fā)展的動力,反過來,現代資本又加強了國家意義上的民族主義?,F代資本要求嶄新的權威認同,即以民族主義為認同,而“民族主義將個體認同的本源定位于‘人民’之中,‘人民’被視為主權的持有者、效忠的主要對象和集體團結的基礎。”[4]1從民族國家構建的4個基本要素,即疆域、人民、主權和認同,可以看出,現代資本所要求的現代化權威就是基于民族國家的權威,從而實現族群向民族身份的徹底轉換。
族群差異是自然的,因歷史記憶、文化符號、生活方式、宗教信仰之不同而千差萬別。長期以來生活在同一地域的不同族群,雖間或有沖突,卻基本上能維持各自的權力領域。在現代化沖擊下,族群差異自然性卻開始得以強化,原因在于族群差異在現代國家構建的過程中在領導地位、資本積累、價值取向、族群關系等方面出現了新的變化,直接影響到不同族群地位的差異性,導致族群身份危機的發(fā)生。東南亞大部分國家和地區(qū)由于族群差異性繁復,族群地位在現代化過程中的變動性使得族群身份危機表現得尤為明顯。
不管從何種視角去審視東南亞地區(qū),泰國、菲律賓、馬來西亞、菲律賓等由于族群狀況相對復雜,族群關系一直存在折沖。在現代國家構建過程中,主體族群如何確定其領導權則成為關鍵之鑰,因為這些國家出現了典型的“族群民族主義”和“領土民族主義”的結合。[1]235
首先,從領導地位看,主體族群扮演著現代民族國家的基本領導力量。所謂主體族群往往是指在人口規(guī)模、歷史傳統、居住區(qū)域和權力結構中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族群。如泰國的泰族人占泰國全部人口的80%以上,泰族人在歷史上一直是泰國的主體族群,泰族人居住在泰國的核心地區(qū),而泰國傳統的君主制度也是以泰族人的利益為至上的權力結構。泰族人之所以構成泰國現代化的領導者是由其主體族群的身份和地位所決定的。一方面,從歷史傳統看,泰族人始終是泰國的主導者,泰族人不僅占據權力的中心,掌握泰國最主要的資源,并且依靠佛教在價值導向上統馭泰國;另一方面也許更為重要,即泰族人在泰國現代化過程中始終以其代表者的形象出現。在西方強勢面前,泰王室率先垂范力圖改革,與西方殖民者進行合作,開放港口區(qū)域,主動應變,特別是朱拉隆功改革使得泰國免于殖民統治的厄運。1932年革命后的領導者皆為泰族人,他們都竭力革故求新推動泰國的現代化,甚至一度采取“泰化”政策。菲律賓的情況因其島嶼眾多山川縱橫而增添了諸多變項,而各地方言差異、地區(qū)本位主義、族群信仰有別,直到19世紀“共同的‘民族’特性開始發(fā)展,少數人開始把菲律賓作為一個整體……”[1]211菲律賓有90多個民族,其中馬來族為主體民族,包括比薩揚人、他加祿人、伊洛克人、比科爾人等,其他少數民族包括棉蘭老島的馬奴亞人、巴拉望島的巴塔克人等。菲律賓的主體民族居住在地理條件相對優(yōu)越的平原地帶,即菲律賓北部與中部的河谷地帶和沿海平原,在平原民族中,他加祿人成為佼佼者,也成為菲律賓在現代化過程中居于領導地位的一個族群。其他族群特別是山地族群和南方穆斯林族群則構成了被領導者。
其次,從資本積累看,主體族群構成了現代資本積累的主導者。主體族群在資本積累的過程中居于特殊的優(yōu)勢地位。一是主體族群社會經濟條件優(yōu)于其他族群,在傳統社會主體族群就占據著該國家或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態(tài)勢相對優(yōu)越的農業(yè)地區(qū)。由于東南亞地區(qū)資本發(fā)展的邏輯,農業(yè)所提供的原料和外匯是本國或地區(qū)資本積累的基礎,因而農業(yè)地區(qū)成為資本積累的主戰(zhàn)場。毫不夸張地說,誰能夠控制農業(yè)地區(qū),誰就能獲得國內資本的控制權。印度尼西亞的爪哇族自古就控制著農業(yè)區(qū),因而其在向現代資本轉換過程中始終居于主導性的地位和優(yōu)勢。二是主體族群是國家或地區(qū)市場經濟中的主體。市場構成了不同族群相互交往的主要空間,[5]73-74市場交往有助于形成共同的“民族意識”,更有助于在經濟資源上占據優(yōu)勢的族群主導市場。此外,在西方殖民統治的影響下,主體族群的統治者往往與西方殖民者進行妥協與合作,因而對西方市場制度規(guī)則較為熟悉,這也是主體族群成為市場主導者的重要原因。三是主體族群構成先進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主體。主體族群無論在傳統社會還是在現代社會相對于少數族群而言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方面都具有優(yōu)勢,如菲律賓的平原地帶的民族,“平原民族社會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領先于較早期的社會經濟形式的各種成分而居支配地位。這些民族居住的地區(qū)是大城市,亦即是哪些工業(yè)生產、政治和文化的中心?!保?]258
再次,從價值取向看,主體族群始終掌握著現代國家構建過程中的話語權。一則通過宗教信仰的方式整合族群關系。宗教信仰往往成為主體族群和少數族群文化符號的差異,主體族群將宗教信仰上升到現代國家整合的意義層面,如泰國一直宣揚“佛教、王權和民族”三位一體,而菲律賓則接受了基督教的信仰體系,印度尼西亞則是以伊斯蘭教為主。二則通過彰顯本國傳統文化的方式宣揚民族性。東西方歷史文化有別的觀念成為現代化精英篤信的理念。雖然菲律賓在西班牙入侵之后就開始逐漸模糊東西方文化方面的差異,但是在其爭取民族獨立運動的過程中,不乏對馬來族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和人物進行廣泛宣傳。隨著現代化深入和全球化的展開,東南亞地區(qū)日益對傳統文化進行發(fā)掘和宣傳。泰國的披汶政權追求統一國家和統一文化,旨在進一步提高民族國家的認同感和凝聚力。[7]86-87三則通過吸納西方話語權的方式體現現代制度的優(yōu)越性。東南亞在現代化進程中慢慢凸顯出其“后發(fā)優(yōu)勢”。這些國家和地區(qū)不僅主動調整發(fā)展戰(zhàn)略,引進西方先進的技術和理念,更著重于對西方制度的引介和吸收,將西方的制度形態(tài)與本國或本地區(qū)的實際協調在一起,從而奠定其權力、市場的制度基礎。當然,制度移植總是要適應于國家的發(fā)展情勢,制度改造往往使得東南亞地區(qū)的制度形態(tài)表現為“西方的制度,東方的價值”。四則民族主義的話語權。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具有根深蒂固的心理基礎,此種心理基礎存在于最廣大的國民中,問題就在于由哪個民族和階層擔綱起民族主義的領導者。馬克斯·韋伯給出了一個明確的答案:“經濟政治領導階層的特殊職能恰恰就是要成為民族政治意識的擔綱者,事實上這是這些階層存在的唯一政治理由?!保?]99經濟政治領導階層出自于主體族群,主體族群需承擔起民族主義話語權的控制與運用。
第四,從族群關系看,主體族群政策變量是族群關系中的關鍵要素。有學者將東南亞地區(qū)的族群關系概括為“政治對立型”、“經濟利益沖突型”、“文化碰撞型”。[9]4-9對于不同的族群,由于在現代化過程中所處的位置不同,必然會帶來沖突和對抗,問題就在于居于國家權力領導位置的族群如何審視和對待其他少數族群,這里就有一個態(tài)度和政策的問題,而且必須從動態(tài)的視角進行分析。新加坡主要民族有華族、馬來族、印度族和歐亞人,分別占新加坡人口的74.1%、13.4%、9.2%和1%。新加坡從其建國伊始就奉行多元種族政策,正如李光耀所言:“我們要保留多元種族,因為它是我國的財產。政府不會為大多數種族利益而犧牲少數種族利益。”①參見《聯合早報》,1988年3月11日。在多元主義種族的制度設計中,新加坡的民族關系呈現為“公民型”關系。泰國面臨南部穆斯林的挑戰(zhàn),一方面對分裂主義分子堅決予以鎮(zhèn)壓,另一方面則是通過經濟改革給予南部穆斯林以實惠,但是泰國的族群政策傾向于領土的完整,因而仍然屬于“領土型”關系。菲律賓不僅面臨基督教與穆斯林的沖突,還面臨著眾多島嶼族群的經濟要求,因為在菲律賓現代化的過程中,族群獲得的利益好處存在嚴重的歧視,菲律賓的族群政策在一定意義上則是“種族型”關系。
總之,東南亞地區(qū)在近代以來面臨著外部挑戰(zhàn)的情況下,其傳統的族群結構發(fā)生了徹底的改變,族群意義向民族意義轉換,由此為民族國家的構建提供了前提。在與西方現代文明碰撞和吸收的過程中,東南亞地區(qū)的現代資本開始發(fā)軔,由此為民族意義注入了經濟的根基,特別是資本所帶來的市場統一為整體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奠定了基礎。但是,東南亞地區(qū)族群眾多的格局表明,尚需一個居于領導地位的民族站出來并領導國家之發(fā)展,而領導地位的民族則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等諸多層面具有優(yōu)勢,這些優(yōu)勢賦予了領導地位的民族必須擔當重責,但是,其態(tài)度、政策和價值又決定了東南亞地區(qū)現代國家的進一步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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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HNIC IDENTITY,CAPITAL GOVERNANCE AND THE LEADERSHIP OF MODERN STATE——In the Perspective of Southeast Asia
Fu Jingliang
There are numerous ethnic groups in Southeast Asia.The relations among the ethnic groups are complicated.Which ethnic group commands the leadership of the state is a key issue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 state building.The expansion of the external modernity has created crisis to the existence and identities as well as social integration of ethnic groups in this area.The development of ethnic groups has become an urgent task.Under such a social context,the capitalist mode of production,value system and formation of institutions transform the ethnic identity to the national identity,providing the modern state with the national drive in its construction.The dominant ethnic groups are accidentally in the advantageous position in the process of ethnic social integration and modern capital governance.The demand for the leadership of the state is the scheme of this article.
Southeast Asia;ethnic identity;capital governance;modern state;leadership
【作 者】傅景亮,中央民族大學管理學院講師,北京大學博士,中央編譯局博士后。北京,100081
D063
A
1004-454X(2013)04-0016-00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中國跨境民族經濟交往的政府治理研究”(12CZZ059)。
〔責任編輯:黃仲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