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無所住，在積極進取的同時不失自在

記者：平常生活中，我們常認為一個人有進取心是好事，然而在佛教中，凡夫意義的“進取”卻往往帶著“執(zhí)著”的色彩，請問“進取”和“執(zhí)著”有什么區(qū)別？

濟群：有些人認為佛教是消極的，擔心一旦學佛會失去進取心，因而不敢走近佛教，其實這是對佛教的誤解。從世俗意義上說，進取心是好事；從佛教角度看，進取心同樣被肯定。任何一個真正學佛的人，首先要建立一種崇高的目標，然后為實現(xiàn)目標不斷努力。佛弟子在修行時都要發(fā)菩提心，正如四弘誓愿所說：“眾生無邊誓愿度，煩惱無盡誓愿斷，法門無量誓愿學，佛道無上誓愿成。”而每個菩薩在因地修行時，都曾經(jīng)發(fā)過大愿，并為實現(xiàn)這些偉大愿望而精進不懈。

進取與執(zhí)著是什么關系呢？進取代表著人們有某種上進心，有某種向上的追求，比如學業(yè)、事業(yè)等。但我們在追求過程中，必然會介入自我，貼上我的標簽，覺得我在追求。成就了，我很光彩；萬一失敗，就覺得我沒面子。因為對我、對成就的執(zhí)著和過分在乎，就會產(chǎn)生憂慮和焦躁。此外，我們對追求的事也會有自己的價值判斷，而那些在乎的事，重要性就更被夸大了，一旦不能成功，會很痛苦。我們也會執(zhí)著自己的經(jīng)驗方法，以為這才是通往成就的最佳模式，從而變得自以為是，不能采納他人意見。甚至在做事中，因為固執(zhí)己見，產(chǎn)生對立沖突，使人活得很累。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在實現(xiàn)目標的過程中，這種執(zhí)著也具有某些促進作用。

佛法的修行，是要我們進取而不執(zhí)著?！督饎偨?jīng)》的名言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睙o所住，是沒有執(zhí)著；而生其心，是有進取心。經(jīng)中講到菩薩要滅度無量無邊眾生，所謂“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余涅盤而滅度之?！边@是說菩薩要幫助一切眾生解除煩惱，從輪回中覺醒，但心中不能執(zhí)著于眾生相，也不能覺得我在度眾生，所謂“如是滅度無量無數(shù)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如果菩薩也像我們凡人一樣，把所做的事看得很實在，覺得我在做事，我在度眾生，就不是合格的菩薩了。

但執(zhí)著是凡人的習性，有進取心必然會伴隨執(zhí)著，有執(zhí)著就會造成痛苦。想要進取而不為所累，就必須要有空性的智慧，認識到一切都是因緣所生。唯有這樣，才能超越對現(xiàn)象的執(zhí)著，心無所住，在積極進取的同時不失自在。

隨緣讓我們面對成功時有一份平常心

記者：我們常常會在失意的時候安慰自己說“隨緣”，佛教中也講“隨緣”，那么“隨緣”和剛才所提到的“進取”矛盾嗎？

濟群：佛教所說的隨緣，通常是被人們誤解了。隨緣，似乎就等同于不做任何努力，是被動、消極的表現(xiàn)。這就把隨緣和進取對立起來了，以為隨緣就不思進取，進取就不能隨緣，其實不然。

佛教講的隨緣，其實是很智慧的。佛教對世界的認識，就是立足于因緣因果。任何一件事的成敗，都離不開這四個字。其中，有客觀條件，也有主觀因素。當我們面對一件事的時候，如何隨緣？這就要考量各種因素，審時度勢，然后做出智慧選擇，而不是一廂情愿。因為多數(shù)人都是很主觀的，我們帶著經(jīng)驗和觀念的模式在看世界，帶著執(zhí)著和強烈的需求在選擇，這樣難免會產(chǎn)生片面認識。所以，佛教告訴我們要隨緣。

懂得隨緣的人，才能更好地進取，才不至于一意孤行。在綜合評估各種因素的前提下，采用最合理的方法，才有助于目標的實現(xiàn)。

記者：請您為我們開示“因上努力，果上隨緣”這句話的含義。

濟群：佛教講因果，而平常人更多關注的是結果，羨慕別人的成就。可是成就從哪里來呢？任何成就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都有它的前因后果，佛教中有一首十來偈，就說明了這個道理。所謂“端正者忍辱中來，貧窮者慳貪中來，高位者恭敬中來，下賤者驕慢中來，喑啞者誹謗中來，盲聾者不信中來，長壽者慈悲中來，短命者殺生中來，諸根不具者破戒中來，諸根具足者持戒中來“。可見，人生各種結果都不是偶然的，所以我們重視因上的努力。

但多數(shù)人只在乎結果，為了得到某種利益，甚至不擇手段，造下各種惡因。當這些惡因成熟時，便悔之晚矣。有句話叫做“菩薩畏因，眾生畏果”，為什么呢？菩薩認識到因果的原理，看到眾生的不幸，看到三惡道的悲慘，所以對自己的每個起心動念都會特別謹慎，因為他深深知道，不良的心行必定結出苦果。

因此，以佛法智慧看待人生，告訴我們必須在因上努力。只要因緣具足，結果自然就會出現(xiàn)。如果不能成功，那只能說明因緣還不具足，還需要在因上繼續(xù)努力。相反，把結果看得太重，就會患得患失。如果不肯在因上努力，那結果永遠都不可能出現(xiàn)。

“因上努力，果上隨緣”同時也說明，當我們有了某種成就，這種結果也是眾緣和合，是無常的，同時也不是可以永遠擁有的。不要太執(zhí)著，那只會帶來痛苦。隨緣也能讓我們面對成功時有一份平常心。成功時不會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失敗了也不會有挫折感，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唯有經(jīng)過智慧省察的生活才有意義

記者：在現(xiàn)實中，有些人不敢走近佛教，以為佛教是消極的。一旦信仰了佛教，對事業(yè)就會失去進取心，您怎么看待這種現(xiàn)象？

濟群：消極和積極是相對的。許多人評判消極和積極的標準，都是以自己的追求和生活方式為坐標。他們以為，符合自己追求和生活方式的，便是積極；反之，便是消極?？墒?，普通人的生活和追求是否就是積極呢？其實，多數(shù)人的追求和生活，都是建立在個人的迷亂感覺及社會習俗上，是被個人習慣和社會潮流所左右，并非出于智慧的抉擇。這種生活看似積極，其實是消極而被動的。

作為一個學佛者，他所追求的人生目標，是經(jīng)過認真思考和抉擇的。這個目標就是追求真理，追求智慧，以此解脫生命的迷惑和煩惱。在他們看來，唯有經(jīng)過智慧省察的生活才是有意義的。不僅如此，他們還發(fā)愿把真理和智慧帶給更多的人，幫助更多的人達到這樣的目標?？梢韵胂?，一個人如果具有這樣的目標和意義，不僅不會消極處世，反而會有更好的進取心。雖然他生活中也會有許多平常的事情，經(jīng)營各種類型的事業(yè)，但因為發(fā)心不同，認識不同，他所經(jīng)營的事業(yè)和生活也將被賦予更高的意義。

記者：在傳統(tǒng)觀念中，許多人認為“儒家是入世，佛教是出世”，于是年青時候選擇入世做官、做事，官場失意或年紀大了，才考慮選擇佛教信仰。你怎么看待這種現(xiàn)象？如何正確理解佛教的出世思想？

濟群：官場失意或年紀大了才選擇佛教信仰，這只是一小部分人的寫照，并非所有人。在歷史上很多士大夫或文人，在年青為官之時就選擇佛教為信仰，如唐宋文人中白居易、王維、柳宗元、蘇東坡、王安石等人。今天也有不少成功的企業(yè)家，他們一方面獲得了世俗的成功，得到了社會的認同，但同時也開始尋找生命的智慧，有著虔誠的宗教信仰。所以，覺得只是官場失意或年紀大了才選擇佛教，這是對佛教出世思想的片面理解。

那么，佛教所說的出世是什么意思？出世有出離、超越之意。這并不是說，必須放棄世俗的生活和事業(yè)。有些人遠離塵世，入山修行，那只是個人的選擇，或者是修學某個階段的選擇，不是學佛的必經(jīng)之路。如果具有正見，在紅塵中一樣可以修行。因為我們真正要出離的并不是環(huán)境，而是生命內(nèi)在的迷惑和煩惱。從佛教的觀點來看，人們在迷惑和煩惱中度日，那就是世間。一旦超越這種迷惑和煩惱，在世間的當下，便是出世間。這也就是《六祖壇經(jīng)》所說的：“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猶如求兔角?！?/p>

信仰所關注的是人生大事。比如我是誰？活著的意義？生命的歸宿等，這些問題是人類永恒的困惑，對于每個人都存在。只是因為人的根機不同，有的人慧根深厚，從小就能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也有的人要經(jīng)歷世俗生活的歷練才開始思考。當然，還有一些人終日沉迷于物欲中，只會關注眼前的需要和欲望的滿足，他們可能永遠也想不到人生還有這樣的大問題。不過，人生一旦觸及這些問題，必然就要面臨解決。如果想要圓滿解決，自然離不開佛教的信仰。

條件決定一切存在

記者：世間人在追求事業(yè)的過程中，難免會很執(zhí)著，因為執(zhí)著就會帶來痛苦，導致活得很累。于是很多人就會向往出世的超然，可是同時又不愿放棄世俗的事業(yè)和生活。如何才能做到這二者并行不悖呢？

濟群：在現(xiàn)實人生中，要把出世與入世統(tǒng)一起來確實不易。積極入世，容易陷入對世俗的執(zhí)著，結果活得很累。而追求出世，又會遠離和放棄塵世的一切，感覺不近人情。這兩種情況似乎都不理想。

如何才能讓二者并行不悖呢？在大乘佛教中，菩薩行者的修行經(jīng)驗值得我們借鑒。作為菩薩行者來說，既要有出世的超然，又要積極入世，廣行利益眾生的事業(yè)，所謂“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佛教有一部《維摩詰經(jīng)》，其中的維摩詰居士就是以商賈富豪的身份，擁有妻子兒女，出入娛樂場所，但卻能出淤泥而不染，在與社會民眾打成一片的過程中，對他們起到教化和引導的作用。同時，闡說不可思議的不二法門，強調(diào)“心凈則國土凈”，是在家居士在紅塵修行的榜樣。

如何才能培養(yǎng)出世和超然之心？在大乘佛教中，是通過對“空”的認識和體證來達成。佛法所說的“空”，不同于我們所理解的空無或一無所有。從佛法的角度來看，“空”和“有”并不對立，而是統(tǒng)一的。比如《心經(jīng)》講：“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薄督饎偨?jīng)》講：“所謂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倍际窃诟嬖V我們，世間任何一種現(xiàn)象無不是因緣和合而成。換言之，是條件決定一切的存在，離開條件，我們在任何事物中都找不到固定不變的特質。所以，這種存在只是因緣假相而已。但我們因為無明所惑，無法見到世間的真相，于是就會把主觀的想法和需求投射其上，覺得它就是如此，確實如此，由此衍生出許多煩惱。佛教所說的“空”，正是要幫助我們認識真相，去除我們主觀賦予的種種特質。這樣才能從迷亂的狀態(tài)中走出，超然物外，心無所著。

了解到生命真相之后，看到很多人因為無明，每天不斷地制造煩惱痛苦，就要發(fā)菩提心，生起崇高的利他主義愿望，幫助更多的人了解生命真相，解除煩惱。有了這樣的慈悲心，就能積極入世；而有了空的智慧，就能在入世過程中保持無所得、不染著的心態(tài)?！督饎偨?jīng)》就是一本可以幫助我們學會放下，同時又積極利他的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