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學智
2005年至今,我基本未寫一篇像樣的作家論和作品論,也好像沒有多少心思讀文學作品了,即便是被炒得很熱的作家或作品,態(tài)度也是相對漠然的,更遑論毫無選擇地撲向充塞于成千文學創(chuàng)作期刊上的新作品了。當然,這段時間,類似于韋勒克與沃倫、伊格爾頓、利維斯、勃蘭兌斯、蘭瑟姆、塞爾登、巴爾特、“耶魯‘四人幫”、布斯與赫爾曼和佛盧德尼克、托多羅夫、巴赫金、劉象愚、劉再復、王德威、朱寨、錢中文、曹順慶、南帆、陶東風、王一川、申丹、余虹、李建軍等人近百本文學理論著述,囊括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古典主義、新批評、解構主義、結構主義、經(jīng)典敘事學與后經(jīng)典敘事學等,差不多都讀過了。一個直觀印象是,當前社會語境下的文學批評話語方式、價值取向、審美重心等,不可能在既有文學理論慣例中產(chǎn)生了,它必須有新的價值機制支撐。值得申明的一點是,我所謂新的價值機制,是從社會性能、現(xiàn)實狀況來說的,不是以學院學科建設來論。倘若以后者為對象,那么,今天的文學批評甚至可以原封不動地使用十年前乃至二十年前的文學理論程式。為什么呢?因為封閉在教室里,再怎么陳舊的批評模式,再怎么令人頭疼的審美方式,都可以在學分制的強硬執(zhí)行中維持下去而不受任何其他意識形態(tài)瓦解。
涉及到新的價值機制,可能先得談一談學人的代際問題。為避免干巴巴的理論說辭,這里姑且以拙著《當代批評的眾神肖像》(2012)為例,略作展開。
這本批評家個案研究,是從2007年開始,2011年底完成的,跨度五年。我大概瀏覽了一下,其他人寫一本理論專著,至多也就三年時間,有些學者,甚至幾乎是一年一本,不信你看看幾位年屆花甲的文學批評家,其他論集不算,僅理論批評專著就有十好幾本,是不是平均每年寫一部呢?這不是什么神秘的工程,是可以量化出來的。我之所以用了那么長時間,完全不是要制造什么精品,目前還沒有能力寫出一本精品。關鍵是在選誰、怎么選上耗費了過多時間,而選誰、怎么選,不是叼一根煙、二郎腿一架,苦思冥想想出來的,是邊選擇邊閱讀、邊閱讀邊刪除、邊刪除邊搜索,如此往復折騰重復,這工作就快不了。
盡管小書不盡成功,但畢竟在現(xiàn)在的十八位批評家之外,至少細讀或粗讀,合起來差不多近四十位。這樣一個數(shù)字,我想我還是勉強熟悉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家,特別是新時期以來三十多年的批評流程的。最突出的一個感受是,“40后”、“50后”(主要是五十年代前期)批評家,閱讀面比較寬、知識儲備比較雜,多數(shù)也許還保留著魯迅時代“雜家”的傳統(tǒng),這造成了他們的文學研究、批評文字背后,都或多或少隱藏著一個可以勾勒出來的社會歷史形態(tài),特別是社會現(xiàn)實狀貌,但文風又基本是“大白話講大道理”的風格,這是這一代人的學術值得繼續(xù)流傳下去的資本。遺憾是,這代人差不多也都相信“大白話講大道理”這個理,這意味著他們的心目中,本質(zhì)論是堅實存在的。在堅守本質(zhì)論的同時,思維不可能不是粗線條的,論述不可能不是抓大放小的。最后,凝聚到文學批評上來的,一般是對所謂文學理論規(guī)律的具體化處理,和通過具體化文學處理“拓展”既有文學理論視野。讀“重寫文學史”的一些成果就能明顯感覺到,他們的工夫主要在細枝末節(jié)上,大的思維框架上有突出沖擊的不很明顯。最強烈的一個感受是,“50后”(主要是五十年代后期)、“60后”(六十年代前中期)批評家,普遍學有專攻,而且有扎實、系統(tǒng)的現(xiàn)代知識準備和現(xiàn)代性思想訓練,文學批評的分支也就從這代人這里開始形成了。最常見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專題化、主題化,知識分子論、社會歷史論、意識形態(tài)論、文本論等雖時有穿插,但除了專業(yè)方向,其他問題基本淺嘗輒止、蜻蜓點水。再加之這批學人進入新世紀之交的文學言說之后,國家社科基金、文化體制改革的沖擊,文學批評的公共意識越來越淡化了,“學術突出,思想淡出”,指的就是這批學人的普遍性狀態(tài)。因為這批學人多數(shù)在學院學術機制中都擁有話語權,師承之故,他們的風格,順理成章構成了“70后”乃至“80后”的存在背景。感覺最曖昧的是“70后”(因為我只寫到“70后”,暫以這個為限)。首先從專題化、主題化的方向繼承了老師的衣缽,但是不同在于,他們把文學批評做得更像學術了。重要特征之一是,他們整體處在文化研究、甚至文化產(chǎn)業(yè)化的語境,并受惠于文化產(chǎn)業(yè)思維。所以,從文學語言世界中透視此時此地人文現(xiàn)狀,不是他們的批評著力點,他們更關切的是,能否在地方的、社區(qū)的、民間民俗的知識中,印證文學創(chuàng)作的意圖。這等于說,文學批評已經(jīng)開始退化其批判功能、精神指標,它只是學人用來證明全球化下“身份危機”、“精神危機”等諸多危機的“中國經(jīng)驗”。不言而喻,批評所指,是借今文說古人,“國學熱”、“傳統(tǒng)文化熱”中的那個“國學”、“傳統(tǒng)文化”是他們希望到達的地方?,F(xiàn)代性思想,途徑“60后”的轉(zhuǎn)折,到“70后”這里,基本面目全非了。
既然話說到這里了,那么,也不妨簡要看看“80后”吧。這些批評家文本看過之后,粗略感知是,希望做得像老師、像學長,但終于無法擺脫高考前形成的胎記——人文精神、啟蒙現(xiàn)代性,在他們這里變異成了向內(nèi)求索的“勵志”、“修身”,這不能不說是對“五四”啟蒙視域的大大縮小,把對文化政治的審視縮小成了自我的處身哲學。當然,怎樣自處、怎樣他處,也是他們研究文學的“人性論”。引用伊格爾頓的一段話來概括他們的文學批評得以產(chǎn)生于此并依賴于此的某種學術總模具:“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后結構主義等等,都已然不再是性感的話題。當下性感的話題就是性。在廣闊的學術層面上,對法國哲學的興趣已經(jīng)讓位于對法式接吻的迷戀。在某些文化圈子內(nèi),自慰的政治性遠遠超過了中東問題的政治性?!谖幕芯繉W者中,身體成了極其時髦的話題,不過它通常是充滿淫欲的身體,而不是食不果腹的身體。讓人有強烈興趣的是交媾的身體,而不是勞作的身體。言語溫軟的中產(chǎn)階級學生在圖書館里扎堆用功,研究諸如吸血鬼、剜眼、人形機器人和色情電影這樣一些聳人聽聞的題目?!保ā独碚撝蟆罚?/p>
這里,伊格爾頓表達的雖然是對歐美文論界現(xiàn)狀的不滿——當文學批評變成“文化研究”后,或者被叫“文化研究”的方法取代后,取締了文學批評所應有的政治關懷,忘記了一種更高層次的政治的事。但是此處所指,實在可以印證當今中國大學碩士、博士論文普遍存在的問題。即伊氏所說的“想得小”——眼界小、器具小,并且“玩”字當頭的文論現(xiàn)狀:“玩”的就是想方設法把“智性活動與日常生活天衣無縫地銜接起來”。至于批判能力,對不起,那不是他們關注的。
如此背景下,我為什么選擇先研究文學批評本身,先研究知識分子本身,大概不用細說了。因為文學批評到了你這里,省事地沿著他們的話語方式、價值取向、審美選擇往下走,可以,但你無法跨越你自身的幾個障礙:1.你是一個底層者;2.你是一個邊緣人;3.你是偏遠地區(qū)的人;4.你無法脫去“泥腿子”的胎記;5.你不在這個圈那個圈里。所以,你只能忠實于自己的眼睛、忠實于自己的腦袋、忠實于自己的心靈體驗,那就只好另尋出路。
這個出路就是我在前面說的,必須重新啟動文學批評的新機制來支撐,概而言之,便是如何選擇閱讀的問題。只有通過閱讀,才能消解偽知識、舊知識的慣性力量;只有通過借助社會學、哲學思想等學科的眼力,才能重新找到文學批評的激情、煥發(fā)文學批評的言說勇氣,建構文學批評的基本價值機制。撰寫《當代批評的眾神肖像》的幾年里,便是我暫時忘卻《尋找批評的靈魂》(2008)中那種根據(jù)既有文學理論慣性知識,以文本細讀為本撰寫作家論、作品論的時刻;也是我暫時離開《世紀之交的文學思考》(2008)中那種在文論“失語”語境規(guī)定性中,通過所謂“中西轉(zhuǎn)換”、“中古轉(zhuǎn)換”途徑,實踐文學批評的“全球化”的過程。當然,“離開”某某某的前提,必須是先“介入”某某某,而且只能先“介入”,才能確保很好地“離開”。否則,這個時候很容易遁入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或者寂靜主義泥淖。
第一,開始閱讀中西方“知識分子論”,并介入新時期以來知識分子群體主體性世界和公共事務。在思想探究上,給我留下較深印象的,比如《當知識分子遭遇政治》、《西方知識分子史》、《尼采、海德格爾與德里達》、《主體的退隱》、《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知識分子論》、《大時代的知識人》、《知識分子與現(xiàn)代性危機》、《人的奴役與自由》、《“民主”社會中的知識分子》、《中國知識分子精神》、《中國知識分子十論》,等等。
第二,開始梳理現(xiàn)代性、后現(xiàn)代性哲學研究狀態(tài),試著通過文學批評解釋我們這里的消費社會實質(zhì),并試著介入到深層社會結構內(nèi)部生成文學批評的話語言說機制。在方法論上,給我頗多啟示的,比如《文化轉(zhuǎn)向:當代文化史概覽》、《新馬克思主義》、《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通往奴役之路》、《文化與權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主體性和自身性:對第一人稱視角的探究》、《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單一的現(xiàn)代性》、《全球化:人類的后果》、《象征交換與死亡》、《現(xiàn)代性之隱憂》、《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xiàn)代性體驗》、《知識考古學》、《日常生活》、《娛樂至死》、《消費社會》、《現(xiàn)代性的困境:哲學、文化和反文化》、《后現(xiàn)代性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啟蒙的自我瓦解:199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界重大論爭研究》、《未完成的現(xiàn)代性》、《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等等。
第三,開始先從社會學文獻進入,盤查目前為止文學批評的各路價值取向,并試著把這種混雜的信息納入到文學性言說邏輯當中去,實現(xiàn)先“介入”活的現(xiàn)實生活,再“離開”既有文學理論慣例,突出支撐批評新價值機制的語境。比如吉登斯關于后現(xiàn)代社會形態(tài)的總體論述和關于“在邊緣”的洞見;鮑曼關于工作、消費與新窮人的界定;鮑德里亞關于消費社會,赫勒關于“日常生活”的論述;孫立平關于“斷裂社會”的分析;孟德拉斯、李培文、鄭永年關于“村落終結”的論述;等等。都不同程度提供了文學理論慣例中“鄉(xiāng)土文學”標準所不曾有的解釋能量,也提供了“五四”時代啟蒙現(xiàn)代性和上個世紀80年代“新啟蒙”,以及90年代“人文精神”所不可能產(chǎn)生的文學批評話語問題和價值機制問題。
有了這樣一個粗略的知識建構,和大致的價值言說盤查,我所謂文學批評需走出既有文學理論慣例、通過新價值機制支撐來完成的設想,邏輯地落在了批評本土話語審視上來了——這是批評家個案研究所照射不到的領域,也是該體例無法承載的思索結果。
我說的這個東西,即是我已經(jīng)完成了的“當代批評的本土話語審視”(《當代批評的眾神肖像》的“姊妹篇”)。因為該著尚未出版,過多的話在這里不便啰嗦。有必要一說的是,之所以要對文學批評進行話語方式的分支研究,是因為時至今天,“泛價值論”已經(jīng)是批評的一個最大瓶頸。只有分解不同路向的批評方式,才能在思想言說上將批評的不同價值進行徹底——而且,看起來不同審美取向的批評選擇,最后才能凝聚到屬于這個時代的共識點上去,避免濫用誤用“多元化”。
最后,我必須申明:我比較警惕“泥腿子”對自己的虛飾,也比較警惕準貴族、貴族的“自戀”。這既是我的批評觀,亦可作我的讀書觀。劉勰所謂“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文心雕龍·情采》),作為今天的讀書人,有必要時時思索這話的含義。我想,單從個人的價值狀況來說,內(nèi)心其實沒那么亂,當然也就用不著非得把一個本來是社會問題的問題填進個體的小小心靈,那是承受不起的,一旦到了極限,只有崩潰。我們習慣上說的“諸神歸位”,恐怕也指的是類似的意思吧!文學及其理論批評對經(jīng)濟社會的性能,的確很有限;同理,心學、心術,在經(jīng)濟社會的功能,也不好過度闡釋。
一個陰陽風水先生,通過師傅耳提面命的口授,在舊式宗法文化氛圍中也能憑著念經(jīng)寫符混一碗飯,一個皮匠也能通過摻兌硫磺的祖?zhèn)髅胤秸袛埖茏邮諑孜你y兩,這都是活用技術的先例;但文化人手里的秘方,向來是天下“公器”,而非陰陽風水師、皮匠手里的“技”。你保守也罷,開放也罷,文化人一旦要表達人文意見,它的邏輯只有啟蒙與被啟蒙,說服與被說服的關系,這也是人格尊嚴第一位、尊重他人第一位的題中應有之義。除此,再大的動靜,都不宜上升到文章的層面來談論的。
話題回到這篇小文的題目,為什么要強調(diào)在讀書之中,讀文學之外的書,大意類同以上例子。文學不是私人財產(chǎn),更不是某個混飯吃的“技”,它只有公開再公開,才能不斷地獲得伸展的生命力;它也只有公然地走進他人及社會的內(nèi)部結構,才越有資格積聚社會的精神能量。否則,它的命運馬上會變得如同今日鄉(xiāng)間陰陽風水師、皮匠等藝人手里的玩意兒一樣,只配保存到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陳列室,供外鄉(xiāng)人像瞻仰怪物一樣瞻仰,而沒有任何活的意義。如此說,我想真的深入過文學批評的人,大概不會非得把我的自我清理視為王婆賣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