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 許文舟
鹽以液態(tài)的方式,長眠。鹽井,讓一些人,與鹽有相似的命運。
麻繩,嚙咬著肌體,比芒康的山谷還深。負重的行走,每一枚腳印,都比鹽苦咸。一粒鹽經(jīng)過陽光反復(fù)浣洗,才能長出讓詩人聯(lián)想的翅膀。
桃花鹽,根本無爛漫可言哪,懸空的鹽柱,是高原苦澀的母乳。
上路的馬幫,其實是一次豪賭,離開瀾滄江的鹽,仍然有江水的迭宕起伏。無數(shù)戰(zhàn)役,鹽就是引線,鹵水如鏡,直播過血淋淋的殺戮。
鹽回到大地,入土仍不能安。格薩爾王用食指蘸了蘸這片紅土,就又把一場與羌巴的戰(zhàn)事挑起。鹽井,如同掠奪去的女人,安排了很受尊重的席位。
曬鹽場上,那些沉默不語的女人,她們輕輕地撫摸水里的鹽分,我的心也五味雜陳。
1000多米寬的大河,被神引領(lǐng),奔流到停頓,沒有原因。
一定是刀削斧劈,讓一條路止步,水說停就停,是什么收斂本該飛揚的激情?
它停下來,完全徹底,死亡沒有聲音,只有痛苦的表情,沉默沒有表情,只有痛苦的聲音。其實是生命微醺的姿容,六千米海拔的水,其實是神的花蕾。
渴望流動,恢復(fù)河流的屬性,那些飛奔的石頭,就是河流的腳印。摔打、磨礪、扭曲,沙粒是小小的傷,用白云包扎,我聽到冰川深腹的呻吟。
每年都有一場或兩場雪崩,那是冰川睡醒的發(fā)怒。帶著翅膀的水停止飛,它裸得全面,我看見一滴柔軟,一滴安靜。
俗世的人,不要隨意打擾啊!一條酣然入夢的大河,只允許春風輕輕撫慰。
淡藍色的花朵,都被神收起,它們回到天宮,還是地獄?
現(xiàn)在,卓瑪備下足夠的時間,她要與沉默了一個季節(jié)的土豆,細細交流。土豆不挑肥撿瘦,再寡的土地,先要讓微笑盈盈的花朵,表明態(tài)度。
土豆是幸福的,它們傻傻地出土,然后讓卓瑪一一放進圍腰。遠處已升起淡淡的晚霞,卓瑪抖抖圍腰,那些細碎的花跟著舞蹈。
那是神護佑著的古屋,薪火不熄,正等著土豆,鍍上生活的溫度。
有一些土豆,要走很遠的山路,在城里的某個地方,羞怯地等待挑選。
卓瑪唱著比土豆還補素的情歌,前一段被風掐去,后一段隨水流走。我始終聽不懂,收獲時節(jié)的卓瑪,為什么憂郁。
她們是加納村的婦女,她們讓藏得很深的鹵水,經(jīng)過自己的背,重見天光。
她們的腳印是鹽的腳印,她們從潮濕的坑洞,背著沉重的鹵水,曬干的鹽,有她們干涸的汗水。
苦與咸,是她們身上的兩塊胎記,一架木梯,二十三級臺階,開頭是她們的青春,結(jié)尾有她們的暮年。
離她們最近的江水,每年都會沖毀她們的鹽井。鹽或粗或細,都是她們可以觸摸的黃金。
已經(jīng)兩千年了,這口叫擦卡洛的鹽井,始終含著最誘人的淚滴。幾個世紀,都是這鹽浸漬著路,人走遠方,馬失前蹄。
風馬旗突然停下來,為落入江中的鹽致敬。背鹽的婦女,時常雙膝及地,被風吹跑的一粒鹽,始終沒有逃脫她們比鹽還粗的手心。
買一點鹽吧,叔叔,我要去拉薩朝佛。
我掏出零錢,買下兩小袋,之后的旅程,總不是滋味。
這是必須的嗎?
匍匐于地,就能聆聽,大地的真言。他們表情肅穆,衣衫破舊,以掌擊路,我真的不忍多一秒注目。
但我又不想離開他們的行程,哪怕翻越白馬雪山,有被滿天風雪圍堵的危局。有想陪他們走走的想法,秉燭,推開夜,想陪他們從傍晚走到三更,從子夜迎接最干凈的黎明。
他們之中有小孩和老人,撲入朝圣的路,日子就用肉身翻動。
讓白發(fā)低到云看不見的位置,讓心貼近塵土,諸神面前,低下,是一種謙卑。他們從鹽井出發(fā),滇藏線上苦咸密布。
護手板噼啪作響,誦經(jīng)聲響起……
我突然感到孤獨。
朱印的大藏經(jīng),已經(jīng)蒙塵,曬一曬,陽光就鍍上佛的真身。
1.29米高的文殊銅境,照見妖魔鬼怪,可照得了文殊坐像生動的內(nèi)心?
順治皇帝所賜,想想應(yīng)該有更深的一層用途。據(jù)說,懸鏡一個時更,燭滅了兩次,雷響了三聲。
蓮燈正被風安撫,任何一朵笑靨滿面的燭光,都沒有風生動。
風應(yīng)該記得一場戰(zhàn)役,箭穿過暗夜,扎進銹燭的壁爐。
那些夜光杯,那些經(jīng)卷輕輕合上的光陰,或明或暗,或疾或緩,被歷史冊封。
風在打掃曬佛臺,僧人目光有炬,一千支燭光,也燃不起空氣里飄浮的冷。
非常適合挑一些干凈的夢,繡在上面。它很薄,還只能用拉薩河邊的蘆花,伊人的睫毛。
還適合種小步小步的沉思,一眼一眼的懷想;適合抱一壺普洱,推開門,便與它撞上。
是一條沒有源頭的河流嗎?有沒有岸,讓我略略停頓?我知道平面的月色潛藏的暗礁。沉沒,實際是投向另一種懷抱。
我是繞不過一塊月色的,在拉薩的夜晚,我只想知道星空誰灑了那么多鉆石,我才不管它會有多藍。
那么多人的腳在踩,一大張月光,始終纖塵不染。
浸泡在陽光里的石頭,仍然叫冷。
人的溫度,喘息、發(fā)毛與很騷的酒,就在這堆石頭里,茍且偷安。做愛的紫檀木床,呻吟的雕花,弱過上弦的月光。
有吉日與神,用來兌酒的孤獨,比鷹還高的歌聲。有郵差與衙門,愛與恨,疼痛與歡愉,販賣蒙汗藥的美人。
有葡萄美酒,艷遇的燭光,不懷好意的獵手,虎視眈眈的黃沙……
沒有誰準確地考證,夜色如何熄掉燈火,暴風如何扯去旌旗,時間如何淹沒鐘聲。最后是誰關(guān)的城門,值更的小卒,聽到了什么?
城墻掛滿了比云還軟的線條,華貴的紫,富麗的黃,臨摹著白殿紅殿,堅貞的愛情,等級森嚴的表情。
長號眠于沙礫,誰還在郊外廝殺?二十六位登機的國王,比一粒沙走得急促。
波密的桃花,只有到了五月,才被春風解除卦條。河谷紅了,流動的光焰,拍打著山岡的肩膀,風沉默,微醉的牧羊人身邊,背著光陰過河。
一千朵,有一千朵的姿容。
那是血,濺在靜靜的山谷。一千多年前,一群被清兵追趕的女子,在這里鍛石為茅,抵擋屠刀,箭飛如雨。
及膝長裙的高夫人,剪下三千煩惱絲,雖然沒點豆成兵的本事,一山的滾石都聽她指揮。馬死在史書里,證明那場力量懸殊的戰(zhàn)爭。
水聲淙淙,吞噬著歷史的諸多情節(jié),一位顫巍巍的老漢,向一溝桃花長跪不起。有人證明,說那是李自成,他來得太遲,錯過了英雄救美的機遇。
那場戰(zhàn)爭發(fā)生地,正預(yù)謀一場浩大的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