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汝勇 楊玉霞
“第六代”導演群體是指崛起于20世紀90年代,并以相對獨立制片方式工作的青年導演群體:賈樟柯、王小帥、路學長、婁燁、張元、章明、王超、姜文等等?!暗诹睂а輵阎榕c悲憫,直面底層社會現(xiàn)實,引領(lǐng)中國電影的現(xiàn)實主義批判精神,打破了中國九十年代以來劇烈階層化的匿名狀態(tài),為觀眾呈現(xiàn)了反映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劇烈變動的影像系列:賈樟柯的《小山回家》、《小武》、《站臺》、《任逍遙》、《世界》、《三峽好人》,王超的《安陽嬰兒》、《日日夜夜》,王小帥的《扁擔姑娘》、《二弟》,李揚的《盲井》、《盲山》,劉冰鑒的《哭泣的女人》,劉浩的《陳默美婷》等。
路學長的《長大成人》(1997年)被普遍認為是第六代導演的開山之作。2003年,路學長作品《卡拉是條狗》正式上映。十年后的今天,無論從影片的人物形象塑造、敘事策略、色彩布置,還是鏡頭運用和聲音安排來看,更重要的是就影像之后的主題向度而言,《卡拉是條狗》依舊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佳作。
在《卡拉是條狗》這部電影中,導演路學長講述了一個叫老二的男人一定要找回自己的小狗“卡拉”的故事。就在這一路奔走與尋找中,鏡頭跟蹤并且記錄了一群叫做“老二”的人們尷尬、沉重的生存現(xiàn)實,以及他們追尋、質(zhì)詢精神救贖的種種嘗試和努力。中國底層電影不再僅僅暴露社會問題、批判社會痼疾,而是真正觸及底層人們的精神世界,將主題挖掘和開拓至另一向度——精神救贖。
路學長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談到,“我還是想逼真地表現(xiàn)這個世界,真實地表現(xiàn)人和人生活的世界”[1],這部電影“最好看的地方是貼近生活、貼近現(xiàn)實、貼近最普通的老百姓”。[2]
老二是個什么人呢?路學長說,他一定不能叫老大?!岸弊衷跐h語中還有一個不言自明的含義,即愚蠢、笨拙、木訥、窩囊,所以老二就只能叫“老二”,因為他的兒子在開場沒多久第一次側(cè)面交待人物的時候就說了:“我爸他是個笨蛋”。影片開始15分鐘后才出現(xiàn)的老二,在一個整天飛揚著塵土和喧囂的機床廠里上班,每個月領(lǐng)幾百塊,連自己的房子都掙不上,整天胡子拉碴,套件臟兮兮的襯衣晃來晃去,對老婆的怨恨也只能對著廁所的墻泄泄私憤,理所當然的他只能是“老二”。主演葛優(yōu)就說:“他那眼神很特別,我覺得是一種很焦躁的神態(tài),也有人說是猥瑣,總之你一看就知道這人活得不痛快……日子不好過,太窩囊了,連罵媳婦都得躲到廁所里?!保?]
但生活中有多少人能夠是“老大”?或者說,像“老二”這樣的人有多少呢?——沒有體面的工作,沒有自己的房子,生活中擁有的最多的就是“沒有”;在灰暗的廠房里領(lǐng)走微薄的工資,低著頭鉆進狹小逼仄的房間里,空閑的時間甩甩紙牌,“這么大的人了,就沒點別的追求”——這樣的人太多了,可以說老二就是其中的一個人,老二所進行的生活就是我們身邊的生活,甚至有時候可能就是你、我、我們的生活。
因此,老二的貧窮、卑微就不只是個人的,而是中國普通市民階層的、普遍的生活狀態(tài),并且“他的精神狀態(tài)折射出中國市民階層的普遍心態(tài)。[4]”也許并非所有“老二”必須去住破房子、騎自行車上班,但他們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從心態(tài)上看,都可以找到和片中“老二”類似的東西:庸庸碌碌,沒有什么理想,生活備受壓抑,內(nèi)心更是壓抑。路學長正是如此表達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以往我們的銀幕和熒屏上充斥了太多偽生活的東西,教條、概念、自欺欺人。我要盡可能真實地表現(xiàn)他們(老二)的生活,因為真實表現(xiàn)他們生活的同時,也是真實地記錄變化中的中國歷史,這不僅對電影有意義,對于我的創(chuàng)作也是一次有意義的跨越。”[5]
在電影語言的運用上,導演充分利用色彩、鏡頭等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意圖,吸引了觀眾的目光,更打動了觀眾的內(nèi)心。馬賽爾·馬爾丹曾指出:“所有生理和心理方面的試驗都證明,我們更多感受的是色彩的價值,而不是色彩的本身。[6]”在這部電影中幾乎沒有什么鮮艷的色彩,華麗的影像,充斥影片的是“灰”和“黑”。影片開始,鏡頭從下往上搖,呈現(xiàn)給觀眾的是厚重而骯臟的水泥墻面,暗淡的忽明忽滅的感應(yīng)燈泡;老二第一次出場,是在昏暗的廠房車間,彌漫著灰白的蒸汽,鐵灰的巨大設(shè)備——這種灰暗色彩契合了人物的壓抑:生活和內(nèi)心的壓抑。路學長曾經(jīng)特別提到:“現(xiàn)在很多電影拍攝都用長焦,這樣拍人拍得漂亮。而我們恰恰在避免,不去粉飾。[7]”因為“偽現(xiàn)實的電影太多了。人們一直在說:要表現(xiàn)我們的生活,我們火熱的生活,一加火熱就已經(jīng)不真實了。[8]”“正是基于這一點,拍攝中我們對一切都加以控制,決不美化。不美化并不表示我們的畫面不及格。其實像我們現(xiàn)在這種做法更難,攝影雖然沒有凸現(xiàn),但是同樣下了不少力氣。[9]”
就是這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實踐,促使導演懷著一種悲憫,用鏡頭俯拍下這些底層人們生活的橫切面,它沉重而尷尬,不美、不熱烈,像是河水上面的灰燼,緩慢無聲、日復一日的流動著。而這,就是大多數(shù)人生存的現(xiàn)實。
繁冗、沉重的生活需要一種精神的寄托,哪怕是窮人。所以,老二養(yǎng)了一條狗,它的名字叫卡拉。老二的日?;c粗俗,卡拉的洋范兒與尊貴,二者形成了故事的張力,構(gòu)建了頗有意味的意義空間。
電影中最有沖突性的情節(jié)出現(xiàn)了:卡拉被派出所給依法“逮”起來了。要么花5000塊辦狗證,要么就當自己沒養(yǎng)過——老二竟然為了解決這“二選一”的問題四處奔走,生活幾乎顛覆。在尋找的過程中,老二的生活境遇進一步惡化——他跟自己的相好楊麗借狗證作假,看到卡拉就想做一回賊偷偷抱回家,為了辦證,他小心翼翼藏的私房漏了底,他給人送禮,低三下四說笨拙的好話?!皬恼J識你這么長時間,就沒見你這么不冷靜過”。楊麗這樣說老二。為了一條并非名貴的狗,值得嗎?
于是,卡拉對于老二的意義就凸現(xiàn)出來:對于老二來說,卡拉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條狗?!爸挥性诳ɡ莾?,我才有點人樣?!边@樣的表述讓我們看到了老二在精神上的貧弱和卡拉給予他的尊嚴?!霸趧e人面前,我得想著法兒討別人的喜歡,和卡拉在一起,卡拉總是要千方百計討我的喜歡”。卡拉不會嫌老二錢少窩囊,不會查他私房,總是圍在老二的腳邊,給點剩飯或者摸摸它腦袋小家伙就歡喜的搖尾巴。在卡拉面前,老二是自由的,輕松的。
因此,老二對于卡拉的尋找和營救,正是對于自我精神依靠的尋找和營救。他在窮盡一切努力,追求一種自我尊嚴實現(xiàn)的可能,追尋失落的自我和自由意志。卡拉,這只擁有尊貴名字的普通小狗,成為他放置自我、樹立尊嚴的對象。誠如余華所言:“我更關(guān)心的是人物的欲望,欲望比性格更能代表一個人的存在價值。[10]”《卡拉是條狗》正是對老二最為卑微、普通的欲望的展示與破滅的書寫,體現(xiàn)了導演對生命意義和價值的關(guān)懷與探尋。
因此,鏡頭在跟進中展示老二的艱難和無奈,他一次次發(fā)現(xiàn)希望,一次次被打倒在地。這種救贖顯得笨拙而無望。音樂在表現(xiàn)這種無望和恐懼時起了很多作用。當老二在酷熱疲憊中焦急等待時,一輛卡車車廂打開,背景上正在播放的是鄧麗君的《甜蜜蜜》,老二驚懼的回頭看到:被懸掛著的、剝了皮的小狗,音樂突然變調(diào),像是沒電,而這種變調(diào)卻昭示了生活的本質(zhì):那些甜蜜,有多少出于真實?那被剝掉皮的,何止是一只只狗?還有像老二一樣的人們,在貧窮和卑賤中被剝掉自我的尊嚴,低到塵埃里去,低微而喑啞的活著。相對于精神異化的極端與激烈,這種精神的貧弱顯得庸常而渺小,但在底層人群中,卻更為持久和普遍,也更需要關(guān)注和扶持。
那么,是什么力量擊敗了這種救贖的努力?影片昭示了:單憑個人的力量無法完成這種救贖,依靠一條狗找回的尊嚴脆弱且危險(在派出所中,卡拉已然對老二的親近表現(xiàn)出躲藏和陌生的神態(tài)),并且這種尊嚴隨時有可能被剝奪和踐踏。影片中有一個耐人尋味的形象:夏雨扮演的警察。他年紀很輕,腔調(diào)很足,扔回老二塞來的錢,訓斥點頭哈腰的老二,彰顯出公權(quán)力與民眾的博弈中的強勢和囂張。根據(jù)盧梭的《社會契約論》中的說法,在契約社會中,公共權(quán)力實際上是每個民眾讓出自己一部分的私人權(quán)利而獲得的,也就是說,公權(quán)力來源于私權(quán)利,是為保護私權(quán)利而存在的。然而現(xiàn)實中,公權(quán)力的隨意擴張,侵占私權(quán)利、忽視私權(quán)利卻并不少見。福山在談到美國的弱勢群體時就曾指出:“社會對窮人和流浪者真正的傷害不是在物質(zhì)方面而是在個人尊嚴方面。由于他們沒有財富或財產(chǎn),因此得不到社會上其他人足夠的重視:政治家不會討好他們,警察和司法制度不會嚴格地保障他們的權(quán)利。[11]”因此,如何維護“老二們”的尊嚴,不僅是“老二”自己的問題,也需要一種社會秩序和規(guī)范的扶持,而后者的力量更為真實和有效。
這里,卡拉已經(jīng)和老二一樣成為一個最典型、最具有代表性的象征符號,構(gòu)成了這部“表面上很平實,但骨子里內(nèi)在的東西比較極端[12]”的影片,正如美國學者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教授所指出的“第三世界的本文,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guān)于個人和利比多趨力的本文,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guān)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jīng)_擊的寓言。[13]”
路學長這樣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很討厭煽情的電影??赡芎臀业男愿裼嘘P(guān)系,我希望能夠從容地表達,把自己作為一個視角,退到攝影機的后邊,尋求電影中一種冷靜的感覺。”[14]
《卡拉是條狗》就是一部從容、冷靜的電影。它把生活的原初狀態(tài)“毛茸茸”地表現(xiàn)出來,而這種不動聲色正是攝影機的態(tài)度,表達了一種對于生活自然狀態(tài)的尊重,不去營造宏大主旨,不去拔高人物,而是充分發(fā)揮了電影的記錄功能。出色的是,它不僅是忠實的記錄,而是在剪輯中表達對于生活的意見,對于社會的態(tài)度。路學長稱“它能使你感動,讓觀眾的臉上出現(xiàn)含淚的微笑。[15]”因為它讓我們想到了那個被擠壓的自我,它應(yīng)該被怎樣扶起并且獨立。
老二,還有像老二一樣的人們,在我們這樣日新月異飛速前進的社會中怎樣尋找一種自我的平衡、精神的救贖呢?即便卡拉找回來了,狗證辦了,黃毛的案子了結(jié)了,還會有其它的外力來打破“老二們”庸常而脆弱的生活——然而,這才是一個社會健康、平穩(wěn)發(fā)展的必須,??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已經(jīng)提醒過我們,“文明的進步源于對弱者的態(tài)度”。
顯然,電影沒有給出答案,也不能給出答案。“大團圓”式結(jié)局遮蔽了導演的焦慮與憂思,因為路學長曾經(jīng)想象觀眾們“在沒有答案的焦慮中走出影院[16]”——或許,讓影片定格于玉蘭愕然驚懼的臉上會更合適,更符合路學長的創(chuàng)作本意,也更符合生活的真實本相。正如意大利導演西柴烈柴伐梯尼(《偷自行車的人》)所言,現(xiàn)在人們領(lǐng)悟到真實的蘊藏是如此的豐富,只需直接觀看就足以成事;藝術(shù)家的責任不是讓人們受到這些隱喻式情景的影響而感動或憤怒,而是讓人們對于這些或者其它情況,真實的事件,正如真的一樣有所反應(yīng)。
[1][7][8][9]路學長、趙寧宇.現(xiàn)實一種《卡拉是條狗》導演訪談[J].當代電影,2003(03):5.
[2][12][15]李寶江.關(guān)于<卡拉是條狗>的種種……與青年導演路學長的對話[J].電影創(chuàng)作,2002(06):77,80,77.
[3]楊彬彬.“卡拉”主創(chuàng)三人談[N].南方都市報,2003-3-3(GB01).
[4][5][16]路學長.寫在《卡拉是條狗》后面的話[J].電影藝術(shù),2003(03):46,46,47.
[6]馬賽爾·馬爾丹.電影語言[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5:48.
[10]余華.我能否相信自己[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171.
[11]福山.歷史的終結(jié)及最后之人[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330-331.
[13](美)弗雷德里克杰姆.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J].張京媛,譯.當代電影,1989(06):48.
[14]路學長、趙寧宇.現(xiàn)實一種:《卡拉是條狗》導演訪談[J].當代電影,2003(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