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存生
(西北政法大學,西安 710122 )
法是與人緊密聯系的東西,因此對法的思考必須與對人的思考結合起來。 人作為一種社會的存在物,其行為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它具有相對的獨立性或個性, 也即享有某種程度的自由,而且這種自由在合理的范圍內會得到社會的承認,從而會變?yōu)橐环N權利;另一方面,任何人只要是社會的一分子, 他就在社會中扮演著某種角色,因此,他的自由或權利的行使,必須服從于所在社會的整體目標, 就必須盡其所扮演角色的責任。 也就是說,他不能做有害社會的行為,不能只從社會中索取,而不貢獻;不能只講權利而不盡其義務。 一句話,他必須對社會承擔責任,對社會有所擔當。這樣他才配稱為一個人。道德是什么?就是人從內心所感悟到的以上所說的做人之道,并身體力行。 法是什么? 法是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道德,它以明白的方式和用社會制度的機制確定所在社會最低限度做人的責任,并用社會權力督促人們盡這一責任。 因此,與其把法理解為是關于權利的規(guī)定,不如把法理解為是關于責任的規(guī)定更為恰當。 德國古典自然法學的代表普芬道夫正是從責任的角度來理解和論述法律的。 本文以他的相關論述為切入點,從人的責任的角度談一些對法律的看法。
普芬道夫(Samuel Pufendorf,1632—1694)是繼格老秀斯和霍布斯之后, 與荷蘭的斯賓諾莎、英國的洛克同為古典自然法學派在德國的主要代表,但由于種種原因,我國長期以來對他的研究很少,他的著作也未有中譯本。 可喜的是近些年來這一情況有所改變, 他的一本法哲學著作——《人和公民的自然法義務》 已被翻譯為中文,并且一下子有四種譯本。一些研究其法律思想的文章也隨之出現。 《人和公民的自然法義務》是一本涉及面廣的著作,談了很多問題,現僅就其對人、人的責任與法的關系問題作一些介紹。
普芬道夫對法的基本觀念是:人不是孤立的個人存在,是生存于自然界和社會中,并承擔著特殊使命的物種,他應明確自己的責任,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而法正是明確和督促人們盡其責任的社會機制。
首先,要指出的是普芬道夫對“責任”或“義務”( duty,officium)一詞的理解。 他認為,人的責任或義務是與人的本性相適應的做人的本分,是人基于“對”(是)與“錯”(非)或正當與不正當的感悟、判斷而向一個合格的人提出的要求,并以一定的懲罰約束其履行義務。 他進一步指出,“義務”或“責任”是相對于權利而言的,是對權利的限制和約束。 他指出,界定義務( duty)所使用的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詞“責任”(obligation),是以以下兩個條件為基礎的:存在一個權威者(superior),他有權力執(zhí)行自己的命令;存在一個臣服者(subject),他有很好的理由服從。這些理由包括:服從是有利的;權威者用意純良,能夠比下屬自己更好地照顧他;服從是自愿的。他說:“義務”產生的條件是在他之上存在一個權威者;他可以理解既定的規(guī)則;他具有采取不同行為傾向的意志能力;如果規(guī)則已被權威者頒布,他可以意識到背離規(guī)則而行是不正確的。 這個“既定規(guī)則就是法律( lex)。 法律是一種律令,權威者借助它迫使臣民的行為與他自己的命令(prescript,praescriptum)相符合。 ”
由此看來,“責任”是用法規(guī)定的責令人盡與其本分相適應的道德義務,而“法”就是明確這一義務的權威性規(guī)則。
普芬道夫進一步論述了責任、法與人的本性的關系。 他說這是因為人的行為有三個特點:
其一,理智性或自覺性。 他指出,“人的行為”(human action) 不 是 指 人 的 本 能 活 動(faculties facultas),而是“由理智( understanding)發(fā)起并以意志為指導的動作”。而人的理智使人具有一種理解和判斷事物的能力,它叫理解力(intellectus),它能使人知往察來, 進而在內心對其是非做出判斷和對自己的行為做出選擇。 這種心或這種能力叫人的良心(concience)。不過他認為,由于人理解力是有限的,因而其良心往往是模糊的(潛在的或疑惑的), 這使他常常不能正確和清楚地做出判斷。 因而難以做出或做出錯誤的選擇。
其二,社會性。 即人只能生存于社會中,也只有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才能生活得更好。 他說:人離開社會是無法生存的,人的幼年離不開親人的撫養(yǎng)愛護,成年后離開了社會不僅非常孤獨,而且非常可憐, 因此過一種比動物更可悲的生活,甚至生命也沒有安全,會被其他動物吃掉。 所以,人必須生活于社會之中,從中獲得安全和幫助。
其三,惡劣性和多樣性。 普芬道夫認為,人的本性中還存在著與以上兩種屬性不相協調的方面,即反社會、反道德的傾向,普芬道夫把這些屬性叫腐敗的人性或人性的弱點。 它表現為:“野心、貪婪、不人道、忘恩負義、偽善、嫉妒、傲慢、憤怒、仇恨等等。 ”
正是因為以上三個特點, 因而人需要法,也能產生法。 其中第二、三點說的是離不開法,需要法來協調彼此關系,壓制其私欲;第一點說的是人有產生法的能力,即理性。
在對法和責任一般論述的基礎上,普芬道夫進一步論述責任和法的種類。 他說,人的責任及其相關的法是與其所處的環(huán)境和所擔任的角色有關的,不同的情景下,人所要處理的關系是不同的,所遵守的法也是不同的。 歸納起來,人需要處理三種關系:與上帝的關系、與自己內部的關系和與別人的關系;相應會遇到三種情況:自然狀態(tài)、國家狀態(tài)和國際狀態(tài),因而需要負三種責任,即必須對上帝負責、對自己負責和對別人負責;相應地也有四種法:神道法、自然法、市民法和萬民法。
1.神道法(moral theoIogy)
它是神昭示于人的法,所要處理的是人與上帝的關系,要人對上帝負責,正確地認識上帝,并使自己的行為遵從神意,其中最主要的是信仰上帝的存在和偉大。 這一信仰對人類社會是非常重要的,沒有對上帝的信仰,人就會無所畏懼和無法無天。 就個人而言,“沒有信仰就不會有良心,他們常常會被躁動的野心和處心積慮的謊言所背叛”,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也無法建立;就國家而言,“國家的內在團結也將會一直得不到保障”。
2.自然法
自然法是人在“自然狀態(tài)”下要遵守的法。 所謂“自然狀態(tài)”就是有家庭存在的人的自然自由狀態(tài)。 他說:“自然狀態(tài)也可以被稱為自然自由。自然自由意志,任何人都只處在自己的權利和權力之下,不服其他任何人的權威(先行行為確認的除外)。 這也是人人平等,不存在臣服關系的原因?!币虼耸紫?,“自然狀態(tài)”不同于動物狀態(tài)。它存在著“最初的小型社會聯合”,也存在人們對神的信仰。 他說:“從人與上帝的關系來看,在自然狀態(tài)下,人被造物者上帝放在了比其他動物更為優(yōu)越的位置之上。 正因為如此,人才應該承認并崇拜上帝,敬畏他的工作,過完全不同于動物的生活。 所以說自然狀態(tài)與動物的生活狀態(tài)是完全不同的。 ”
他認為一個處于自然狀態(tài)的人歸納起來有三種責任:
(1)如上述的對上帝的義務或責任。
(2)對自己的義務或責任。 即對自己負責,把自己變成對社會有用的人。 這包括關愛自己的靈魂、肉體(生命、肢體、器官)、貞操、財產等。 一般情況下自己無權損害自己的生命和肢體,對于侵犯者有權自衛(wèi)和緊急避險。普芬道夫詳細論述了正當防衛(wèi)和緊急避險的種種情況和應遵循的原則。
(3)對他人的義務或責任。 普芬道夫用了十章論述了這一問題,探討了自然狀態(tài)下人的各種關系、交往的方式和義務。 他把這類盡義務的方式歸納為消極的和積極的兩類。 消極的原則是不侵害別人,積極的原則就是樂于助人。 具體說來,首先是互不侵犯彼此的生命、身體、四肢,貞節(jié)、自由、財產。 這一法則是社會賴以存在的最基本條件。 其次,是彼此尊重、誠信、平等相待,“不管是自身天賦不足還是運氣不佳,都不能使一個人處于比他人更少地享受普通法 ( common law)保護的境地。 一個人想要從他人那里得到什么,他人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同樣地也可以從他那里得到什么。 任何為他人制定的法律(jus)也特別適合于他自己遵守。 ”第三,是盡人道主義責任,即根據人與人的互惠關系,應樂于助人,知恩圖報,懲罰恩將仇報者。
所謂自然法就是處理這些關系應遵守的法則,它是在這一狀態(tài)下為人的自然之光或本性之光(natural light)所感知的人的社會生活的法則,它所針對的也是人不健全的理智和欲望所導致的人的違背社會生活原理的“邪惡”行為或人性的弱點所犯的 “罪惡”。 它規(guī)定合格人的社會責任,督促其盡人的一般社會責任,控制違背這一責任的行為。 自然法的基本原理是:成為一個人(自尊、自愛、自衛(wèi)),并尊重他人(不傷害、平等相處和仁愛)。 自然法的本質特點是其社會性,因此可以把它界定為社會性法。 他說:“這種社會性(sociality,socialitas) 法律——教導一個人如何使自已成為人類社會一個有用成員的法律——就是自然法。 ” “最基本的自然法是:每一個人都應盡其所能地培養(yǎng)和保存社會性。 想要達到目的就必須重視達到目的所必不可少的手段。 因此,所有必然和通常會有助于社會性的事項都是自然法所允許的,所有破壞和違反社會性的事項都是自然法所禁止的。 ”
3.市民法(civil laws)
從對自然狀態(tài)的論述中我們得知,雖然社會性是人的本性,人的理智也使人能感悟到社會生活所需要的自然法,但是由于人性中有惡劣的一方面,它使人不可能真正地遵守自然法,加上自然狀態(tài)所形成的社會組織——家庭——的社會化程度不高, 難以滿足人在更大程度上的需要,因而也使人難以過一種與其本性相適應的人的生活, 這就使人類社會不會停留于自然狀態(tài),而向一種組織化或社會化程度更高的階段發(fā)展,這就出現了一種新的聯合體,即國家。 只有國家才能彌補自然狀態(tài)的缺陷,也只有在國家狀態(tài)下才能造成真正合格的人——政治動物或公民。 這是因為,國家是為了更好地保障人盡其人的義務而建立的包含著政治權力的社會系統,這一系統使人們在更大程度上聯合為一體,用政治權力統一人們的意志和行動,壓制其邪惡行為,使其成為一個公民, 從而使人們過一種更具有社會性、也能獲得更大利益的生活,進入文明狀態(tài)。 因而“隨著國家的建立,秩序開始建立起來,相互侵害從而得以避免。 自然而然的后果是人類開始從其同伴那里獲得更多的利益好處。 例如,他們從孩提時候起便深受眾多良好習慣的熏陶,不斷發(fā)現和培養(yǎng)各種可以使人類生活得到改善的技藝”。
這就是說,國家不僅是一種更大的人的聯合體,而且是一種政治聯合體,即能以共同的福利為目的而組建的人的聯合體。 他說:“只有當人們結成意志和力量聯合體的時候,眾多的個人才變成了一個比其他任何個體都強大的共同體——國家(civitas)。 ”又說:“國家就是一個復合的道德人(composite moral person),他的意志是由某些人的意志調和而成的,因此也被稱作是全體的意志。通過這種方式, 他就可以為了公共和平與安全而調動每一個成員的力量和能力。 ”
市民法就是由國家制定的法。 他說:“市民法是最高政治權威的法令, 它規(guī)定公民在社會生活中何者當為何者不當為?!薄俺鲇谥鳈嗾咭庵?、調整與公民個體性私權益密切相關之事項的法律就是市民法。 ”“‘civil’一詞主要有兩種意義:一是指稱法律的權烕性,二是指稱法律的淵源。從前一種意義上講, 所有可以在法庭上作為裁判依據的法律都可以被稱作市民( civil )法,不管它們來源于何處。從后一種意義上講,那些涉及自然法和神法未定事項的,出于主權者意志、調整與公民個體性私權益密切相關之事項的法律就是市民法。 ”
普芬道夫認為市民法之必要在于它能通過制裁迫使人們遵守自然法。 他說:“市民法的效力在于給當為或不當為律令添加制裁, 或者是確定一個不當為而為、 當為而不為之人將面臨法庭的制裁。 對無附加制裁之自然法的違反超出了人類審判的范圍,盡管神圣法仍對其作出懲罰?!允忻穹ň屯ㄟ^提供救濟手段的方式來促進自然法義務的履行。 ”“市民法還具有澄清自然法的模糊規(guī)定的功能。 ”這就是說,市民法與自然法在精神和內容上是一致的, 因此,“只要市民法不是公然地違背神法,公民就應當服從它們。 ”
普芬道夫對人的責任和法的論述從自然狀態(tài)到國家狀態(tài),再從國內社會推至國際社會。 他對國際社會的基本判斷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然狀態(tài)。 那里友邦可能變成敵人,和平可能變成戰(zhàn)爭。因此國家之間的關系類似于國家產生之前的人類社會中的家庭與家庭或家長與家長之間的關系,也是一種沒有安全、時時會發(fā)生戰(zhàn)爭的狀態(tài)。因此, 一方面國家之間應遵循自然法的基本原則,和平相處,但是由于人性的惡劣,所以時常會受到別國的侵略和攻擊, 這就使戰(zhàn)爭不可避免。那么怎樣改善這一狀況和在戰(zhàn)爭中應如何行動呢? 普芬道夫的基本觀點是, 主權者以外交、聯盟、 備戰(zhàn)和戰(zhàn)爭的方式保護人民免受外來攻擊,沒有正當理由不發(fā)動戰(zhàn)爭,戰(zhàn)爭中應遵循人道主義原則。 他說:“從事戰(zhàn)爭的正當理由是:抵抗不正當攻擊,保衛(wèi)我們的生命和財產;奪回那些本該屬于我們而被別人霸占拒絕歸還的財產;獲取侵害賠償,確保將來的安全。 根據第一種原因而發(fā)起的戰(zhàn)爭是防御性的,其他原因而發(fā)動的戰(zhàn)爭則是進攻性的。 ”他認為,要使國家安全,更根本的在于增強對外的綜合國力, 包括軍事實力,通過強制性的軍事訓練培養(yǎng)勇氣;靠充足的稅收修建永久性設施;組織經濟和福利政策以增強相對于鄰國的綜合國力。 所以,除了促進“和平的美德” (virtues of peace),主權者還必須培養(yǎng)“戰(zhàn)爭的美德”(virtues of war)。
以上看出,普芬道夫是從人的主要本性——社會性來思考法律的本質和種類的,他把人看作帶有神圣使命或責任的社會存在物,而法律正是明確和督促人完成其神圣責任的東西。
怎樣評價普芬道夫的責任法律觀呢? 這一法律觀給我們以什么啟迪呢? 要回答這些問題必須首先弄清幾個概念及其關系: 人的本質或本性、人的責任和法。
這是個很復雜和很難回答的問題,歷史上的許多思想家都專門研究和論述過這個問題。 筆者曾對此作過一些梳理, 也形成自己的初步觀點,這里只能概要地談一些看法:
1.歷史上的思想家對人的本性的思考可歸納為二類:其一,是從人與動物的共同性來思考,因而把人的本性歸結為是動物的本性;其二,是從人與動物的差異性上來思考,因而強調人的特殊性。大部分人在方法上取后者, 但對人的特殊性是什么的概括上又有不同, 不過大部分學者都認為人的特殊性是社會性和理性以及二者結合的道德性。 但對道德性的人性基礎,認識上又有差異:有的傾向于理性主義或人性善, 有的傾向于功利主義或人性惡。不過,大部分的思想家都承認人有道德性,甚至把道德性說成是人的本質屬性,并把法律視為是從屬和服務于這一本性的東西。 這包括一些著名功利主義者。 例如亞當·斯密(Adam Smith 1723—1790)認為,人在本性上雖然是自私的,但由于人必須生活于社會中,其成功有待于與別人交往與合作, 而這一過程會使他們建立起友誼,進而對他人產生同情心和憐憫心,并因此產生各種美德。這類美德有高下之分:低者以消極的形式出現,要求人們之間彼此不相傷害,進而產生信賴和安全;高者以積極的形式出現,要求人們樂于助人,施惠于別人,或者說具有慈善的品德。 這兩種美德,后者進一步發(fā)展就是完美的人性;前者即正義,它是社會秩序賴以存在的基礎,因此對它的維護實屬必然, 維護的方式就是對不義者予以懲罰,而法律就承擔著這一任務。法律是由社會的權威當局所發(fā)布的行為準則, 是實際存在的正義準則,“法律的目的在于防止損害”。 它能詳細規(guī)定人們的權利,劃分它們的合理界限,并嚴厲懲罰不正義者,以維護社會的秩序。
2.道德性是人的本質屬性
可見,水分遷移、冰水相變對季節(jié)性凍土區(qū)土壤溫度場的影響很大,建議根據實際情況綜合考慮環(huán)境溫度和含水土壤的冰水相變等因素對管內油品輸運的影響。
從普芬道夫論述的介紹中和對其他思想家的相關論述中,我們得出一個結論:人的本質屬性就是它的社會性,特別是其中的道德性,因為只有這一點能把人的行為與其他物種的運動區(qū)別開來。
這里需要回答二個問題:其一,什么是道德和道德性? 我們認為,道德是生活于社會實踐中的理性人對人生之道和人生之德的感悟,以及在這個基礎上所設計的人生所應追求的價值目標和應遵循的準則, 其核心或要義是在其所在集體、乃至于全人類的存在與發(fā)展中思考自己的存在與發(fā)展; 因而其出發(fā)點不在于自我、 眼前、局部,而在于他人、長遠、整體;其所追求的是與他人、整個社會,乃至于與周圍事物的和諧;其最高境界是正義。 道德性就是人的內心和行為,無論是從動機還是結果都能兼顧自己和社會的特點。人的行為的道德性根源于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本質上是一致的,因而只有做出有利于社會根本利益的事才能得到社會的認可, 也才能獲得成功。 人的理性會使人認識到這一點,并在大部分情況下選擇符合道德的行為。
其二,道德性是人的本質屬性。 這一點在上面介紹歷史上關于“人性”的概念和大部分思想家對人性的論述時已有所觸及。 這里需指出的是:(1)道德性是人的普遍屬性,對于這一點的論證,只要舉出沒有絕對的壞人就行了。 亞當·斯密下面的一段話很好地回答了這一問題:“無論一個人在別人看來有多么自私,但他的天性中顯然總還是存在著一些本能,因為這些本能,他會關心別人的命運,會對別人的幸福感同身受,盡管他從他人的幸福中除了感到高興以外, 一無所得。 這種本能就是慈悲或憐憫。 這種感情產生于我們看到或設身處地地想到他人的不幸遭遇時。我們常常因為他人的悲痛而感傷,這是顯而易見無須用任何事例來證明的事實。 同人性中所有其他與生俱來的感情相同,同情決不僅僅存在于善良仁慈之人身上,盡管這些人在這方面的感受可能最為敏銳。 即便是最惡劣的暴徒,即便是全然無視社會法律的違法者, 也不會完全喪失同情心。 ”(2)道德性是人所特有的屬性。 這是因為是非善惡之類的道義觀念只有人才有,其他生物是沒有的。
明確了人的本性——道德性及其與法律的關系,我們再來研究人的責任及其與法的關系。
既然人的本性是道德性,那么,人的責任就是與道德性相關的人的使命、任務。 “責任”一詞的實際用法確實如此。 我們知道,“責任”一詞有二種用法:其一,是指人由其本性或扮演的角色而產生的社會擔當,如官員的責任、家長的責任;二是指因過失行為所欠的“債”,如法律責任。 前者統稱道義責任,后者統稱法律責任。 人的責任顯然指的是道義責任,這是與人的道德本性相一致的社會擔當。 那么,作為一個人,他會面臨什么樣的問題昵? 正如普芬道夫所歸納的,它必須處理好三種關系:對自然、對自己和對他人。 這三種關系的后二種關系,普芬道夫已談得很多,這里需要補充和修正的是與“上帝”或“自然”的關系。我們認為,非人格的上帝就是自然,人是大自然的產物,大自然也提供了人所需要的一切,大自然的一切天然合理, 大自然的力量令人敬畏,大自然的許多現象給人以神秘感。 人來自自然,人的生存也依賴于自然,自然界的運動有其固有的法則。 這些法則有永恒運動和相對靜止法則、生存法則、物競天擇法則、實力法則(叢林法則)、進化法則等。 人只能認識、利用它,而不能改變它。人只有依順自然才能生存,否則就會受到大自然的懲罰。 人要認清自己在大自然中的位置,人雖然是現在地球上最強大的物種,但由于其存在和發(fā)展依賴于周圍環(huán)境和其他物種,它們給我們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它們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所以,人類不能太霸道,要給其他物種留下足夠的生存空間,要保護自然環(huán)境、合理利用自然資源,使自然的運動能保持良性循環(huán)狀態(tài)。 總之,人應向自然負責。 而這也是人類的法要面對和處理的一個重要領域,從而成為一種重要的法領域,即以環(huán)境法、礦產資源法、水法、動植物保護法、海洋法、兩極法、外層空間法等組成的一系列法律。
把法理解為一種責任,有其合理性和深刻性。
首先,從詞源上看,拉丁語——jus 一詞的三種含義:正義、權利和法,其最后一種即“法”的含義所指的就是約束和責任。 格勞修斯在分析該詞時說: 法 “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講, 它是指責成(obliging)我們作出恰當行為的道德行為規(guī)范。我們說的‘責成’我們,因為即使是最好的忠告者或者格言, 如果未給我們設定遵守它們的法律義務,都是不能冠之以‘法律’或‘法’的稱呼的。 至于說到允許性行為,它并不為法律所規(guī)定,而法律只是對其表示默認。 不過法律卻同時禁止任何人妨礙其他人作出為法律所允許的行為。 但是正如我們已經指出的:法律迫使我們作出恰當的行為,而不僅僅是正義的行為,因為在此概念下,正如我們已經解釋的,法律不僅構成正義,還構成其他美德的實質內容。 ”這意味著jus 一詞的含義之一的“法”根基于和指向正義品德,并以行為規(guī)范的形式指導和約束人們的行為,使之符合正義的品德。
其次,從實際看,法雖然承擔著保護權利的功能, 權利是社會認可的自由, 而自由的基礎是實力,自然界通行實力法則,即有多大的實力就有多大的自由,人的活動也是如此。但人的活動往往會交匯、沖突,實力大的人往往會無視別人的存在而濫用自由。作為社會的管理者,要管的不是用法律規(guī)定他們可以做什么, 而是禁止他們不應當做什么, 以保護處于弱勢地位的人的基本權利或最起碼的社會權利(人權)不受到強者的侵犯。 這是因為,強者要做什么,這是他們的自由,只要他們有這個能力, 只要他們所做的不對他人和社會的正常存在和發(fā)展造成危害。 這意味著, 在一般情況下,法律表現為對權利的限制和約束,特殊情況下才表現為對權利的保護和救濟。 而這所依據的就是人的最起碼的道義責任。所以,把法律理解為責任比理解為權利更為準確和深刻。
也就是說,法雖然從根本任務上說是為了自由或權利,但從功能上說,卻是要督促人盡職盡責,是要排除對自由和權利的侵犯,而這是通過對權利劃分界限和懲罰侵權者進行的。 所以法的直接目的是對責任的肯定,法對權利的規(guī)定更多的是為了劃分權利的界限,防止人們做出侵權行為,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權利的實現。 因為權利的實現首先表現為權利的不被侵犯,其次才能通過自己的活動享有這些權利。
第三,從責任的實現看,社會上的大多數人能自覺、主動地盡與其角色相應的社會責任,但也有少數人不自覺、不主動,因而社會就得想方設法督促他們, 各種社會規(guī)范就是針對后一種人的措施——通過施加壓力或通過懲罰的辦法促使不自覺、不主動者盡責任。 一般來說,人對待責任的態(tài)度有三:(1)完全自覺、主動,把盡責視為榮耀;(2)完全不自覺、不主動;(3)不那么自覺、主動,需要外界的壓力輔助。政府、法律就是促使人盡社會責任的一種機制。盡責任有高低二個層次,道德高尚者、 責任心強者能百分之百、70%~80%的盡其責任;道德低者、責任心差者會只是象征性的盡其責任。 政府、法律就是要守住責任的底線,懲罰那些低于此線者,鼓勵先進者,以提高道德的水平,促進道德的進步,維護和推高責任的底線。
人的本質屬性是社會性,作為社會的人就得遵守做人之道,做人之道的真諦是從社會的角度安排自己的活動,使其盡量不對別人和社會造成妨害,盡量做對社會有益的事,這就叫對社會負責任。 所謂對社會負責,就是明確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 人的社會性表現為他在社會中扮演各種社會角色,而角色是二重的,既是一種榮譽和享受,又是一種責任和付出(貢獻),而且榮譽和享受是以責任和付出為前提的。 社會是個人的系統,每個人在其中承擔著不同的任務,他在完成這一任務中既為自己,又為他人和社會做出了貢獻,因而才有資格從別人和社會中得到回報。 從功利主義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不同勞動的或服務的)交換。 角色的獲得有自然的和社會的,社會角色的獲得首先是因為自己做出了與之相配的社會貢獻,或者說自己向社會證明了自己有資格或能力承擔這一角色,社會在選擇某人擔任某一角色時,也會審查他的社會經歷和素質。 只有那些有相應責任心和能力的人才會被選中。 一個合格的人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人的成長也就是責任感的培養(yǎng)過程。 一個人要使他事事盡職盡責是困難的, 因為各種社會責任有時會發(fā)生沖突,一個偉大的人善于識別這些責任的輕重和主次,能從整個社會的角度、集體的角度、民族或國家的角度、人類的角度進行選擇。
1.民間人、亞國家人或“市民社會”中的人,這有作為個人的“自然人”、有作為組織的“法人”。這種人具有血緣性和非政治性(經濟性、游樂性、學術性), 由他們組成的社會秩序具有自治性和自發(fā)性。 適用這種人的法叫“民間法”,它們是由習俗和鄉(xiāng)規(guī)民約組成。
2.國家人或公民,這種人有政治性、民族性、文化性(價值或意識形態(tài)性)。 適用這種人的法叫“國家法”。 它主要由國家制定的成文法組成。
3.地球人或超國家人,這種人具有超民族性、超文化性(價值)、超意識形態(tài)性,他們追求普適性的人類價值,適用這種人的法叫“世界法”或“人類法”(human law)。 它們是各種民族、地區(qū)法交匯而成的。 國際性的條約是其存在的形式之一。
1.法律責任觀念能給立法工作以指導,使我們明確立法的目的和內容,即制定做人的基本規(guī)則,劃清做人的道德底線。 只有明確這一點,我們制定出來的法律才會是良性的,才不會作出有悖人性的規(guī)定。 而要如此,立法工作者就必須對人的本性,即人的道德本性和人性的弱點,特別是社會人的本性的特點,有一個正確的認識。
2.法律責任觀念對守法有特別的指導意義。因為人們只有認識到法律就是做人的最低規(guī)則,才能從內心樹立起對法律的正確態(tài)度,即以“內在觀點”對待法律,把守法與做人聯系起來,以認真的態(tài)度看待法律和嚴格地遵守法律;它也可以使我們把守法教育與道德教育有機地結合起來,用法律做教材來教育人,使他們通過對法律的了解懂得做人的道理。 這包括通過案例中的反面例子更生動具體地了解做人的道理。 在這一點上法律責任觀念比法律權利觀念更能使人們正確地對待法律,防止對法律的誤讀,而法律權利觀念雖然能拉近人們與法律的距離,使人們對法律產生親和力,但也會使人們對法律產生誤解,即只從個人權利的角度理解和適用法律,因而把法律作為謀求權利的工具, 忘記了自己的社會責任,忽略了權利的界線。
社會是人的集合體,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必須對社會負責, 必須有與人的稱呼相配的責任心,否則社會上的人們是難以取得信任和進行正常交往的,社會秩序的建立也不可能。 所以,責任觀念對一個社會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們沒有責任感或缺少責任感的社會是非常危險的。 當前我國正處于這一狀態(tài),隨著信仰的缺失、道德行為的滑落,和對權利的片面強調,人們的責任感非常淡薄,在實際生活中很少談責任。 我們的一些領導干部為官一任,想得多的是自己的政績,而不是對人民、對國家的責任,調離時屁股一拍走人,很少對所做的工作、所犯的錯誤負責;我們的一些職員,不再關心所在單位的榮譽,只關心自己的待遇,等等。 這一切,歸結起來就是沒有責任心,忘掉了自己是一個人,不懂得做人的規(guī)矩。 而法律凝聚著人類的經驗和智慧,包含著人類對人生和社會的深刻認識,以設定行為規(guī)則的方式告訴我們做人的責任,并以某種強制力為后盾保障其被遵守。 因此,我們在社會治理中必須重視法律的作用,并向廣大人民宣傳法與人生的內在關系,使他們從內心認可和遵守法律。
綜上所述,人不是孤立的個人存在,他作為大自然的產物和社會的存在物,受惠于自然和社會,理應遵守做人之道,理應回報自然和社會并向它們負責。 這一責任涉及自己、他人和周圍環(huán)境,也就是說要對自己負責、對他人和社會負責、對自然負責。 對自己負責就是要愛護自己的生命、肢體、人格、自由和財產;對他人和社會負責,消極地說就是不侵害他人,積極地說就是有仁愛之心,樂于助人,盡人道主義義務,尊重和平等待人; 對自然或上帝負責就是敬畏和保護自然、節(jié)約自然資源、促使自然界良性循環(huán),防止和化解自然災害。 這些道理有理性的人是會明白的,大多數人也會身體力行的,但也有些人理解不那么透徹,特別是在遇到具體事時會犯糊涂,所以需要一種社會機制,明白地告訴他們,并督促他們盡其做人的責任。 法律就是這樣的一種社會機制,它以行為準則的方式,明確地規(guī)定了所在社會做人的最低限度的責任,而且通過獎勵和懲罰兩種辦法促使人們盡其責任。 我們應很好地利用法律這一機制, 使我們的社會成員都負起責任來,否則我們的社會就會成為一盤散沙,不但凝聚不起來,形成不了戰(zhàn)斗力,而且會在內耗中毀滅。
注釋:
(1)它們是:鞠成偉譯的商務版(2009 年),張淑芳譯的陜西人民出版社版(2009 年),支振鋒譯的北京大學出版社版(2010 年),祝杰、魏洪發(fā)譯的吉林人民出版社版(2011 年)。
(2) 參見[德]塞繆爾·普芬道夫:《人和公民的自然法義務》,鞠成偉譯,商務印書館2009 年版。 第一卷第六章到第十六章。
[1][德]塞 繆爾·普芬道夫.人和公民的自然法義務[M].鞠成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2][英]坎南.亞當·斯密關于法律、警察、歲入及軍備的演講[M].陳福生,陳振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3][英]亞當·斯密.道德情操論[M].王秀莉,譯.上海:三聯書店,2008.
[4][荷]格勞修斯.戰(zhàn)爭與和平法[M].何勤華,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