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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文學(xué)永遠是人的存在學(xué),它必須表現(xiàn)人類存在的真實境況。而現(xiàn)在許多小說變成了無關(guān)痛癢的竊竊私語,或者變成了一種供人娛樂的雅玩,它不僅不探究存在的可能性,甚至拒絕說出任何一種有痛感的經(jīng)驗,到處是妥協(xié),是和解,唯獨缺乏向存在的深淵進發(fā)的勇氣。
但也有一些真正有責任感的作家,愿意面對歷史的黑暗角落,進行靈魂的逼問和審視。南陽知名作家殷德杰老師就是這樣一個有文化承擔精神的人,他沉潛十年的小說力作《無弦》,以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國鄉(xiāng)村那個特殊時期為背景,講述了一對相愛的靈魂如何在冰冷堅硬的現(xiàn)實中,不屈不撓地相互依靠相互貼緊,以軟弱的攙扶和依戀在寒冷的現(xiàn)實中相互取暖的愛情故事。然而這種靈魂與靈魂間的深淵響應(yīng),靈魂與靈魂間的互相撫慰,卻遭遇現(xiàn)實無情的摧殘,其中所蘊含的殘酷和苦難遠遠大于我們空乏的幻想。作品無意于簡單地浮現(xiàn)歷史,更多是想通過傷痕記憶與壓抑性情感的歷史化,揭示人類存在中驚人的一面:悖謬、存在的異化對人的粉碎。作家選擇這段歷史作為他的寫作命題,意在通過殘酷的歷史場景書寫世道人心,并表達他對塵世的悲憫與傷懷。作家是在與遺忘,與日漸消失的記憶,與權(quán)利的強勢話語,與人性的隱秘品性作斗爭。作品對那個特殊時期人的精神命運和存在境遇的探查,的確達到了一個重要的高度。
《無弦》中的無弦琴,是齊文高與花修凡愛情關(guān)系的一個起點,一個象喻,也是兩人終生相愛的見證。土改時,被劃為地主成分的齊文高,他的喜怒哀樂、痛苦與絕望已經(jīng)被排除在歷史之外,他像被隱喻的個體,成了時代的失語者,淪落為歷史被動的承受者?!斑@個被千斤巨石壓著的靈魂,連呻吟也不敢發(fā)出痛苦的靈魂”,宣泄情感的唯一工具只有一把不敢掛弦的琴。作為被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對象,齊文高受盡了隊長梅有福的百般欺侮與凌辱,他在齊王圪垱的政治地位還不如一條狗,生活于他,簡直就是一個令人窒息的世界,沉痛又尖銳。但生性樂觀善良的齊文高“從未對生存失去過信心,他熱愛生命”,他不僅用看似軟弱與妥協(xié)的生存智慧化解著生活的苦難,甚至還捧出一顆大慈大悲的佛心,一次次傾盡所能幫助殺父仇人梅有福一家,他拉著殘廢的梅有??床?,給他換藥送飯,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上山給他找來治療燙傷的獾子油,給他上不起學(xué)的兒子梅方剛交學(xué)費,還在他家房子被大雨淋塌無處存身時,“把自己的兩間北屋騰了出來,讓有福一家住進去,自己住到了灶屋里”。齊文高受盡委屈費盡千辛萬苦為梅家所做的一切,無法感動心靈被打上階級烙印,早已冷硬得如鐵石一樣的梅有福,卻出乎意料地感動了梅有福的妻子花修凡??粗c瘓在床,如一堆“骯臟的肉”的丈夫不知感恩,還每天對齊文高怒罵不止,這個善良的女人非常內(nèi)疚,“她覺得自己一家太對不起齊文高了”。人性的光輝,終于穿透階級的高墻,她發(fā)自內(nèi)心同情起這個“認識字、愛看書、生活有條理、喜歡整潔、性格柔和、說話斯文”的可憐人來,甚至想為他做點什么,“把他那顆冰涼的心暖熱暖活”。
在那種逼人的殘酷形勢下,作為被專政的對象,齊文高的個人情感只能在內(nèi)心的縫隙中無奈地游蕩。五蘊俱全的他苦悶至極時,只能靠一把不敢掛弦的琴來宣泄郁積的情感?!盁o弦即無聲,他不敢讓人聽見他發(fā)泄喜怒哀樂的聲音;可是無聲卻必須有形,他更不敢讓人看見他發(fā)泄喜怒哀樂的行跡。所以,無弦的琴他也只能偷偷地彈”“他常常坐在屋里,栓了門,抱住他的無弦之琴,戴了鐵指甲,彈、撥、捻、掄、撐,凝重柔媚的琴聲,就從杳渺處流到他的心頭”,他彈得那么動情投入,從他心頭狂飆突起的旋律時而“波濤洶涌”“恣肆汪洋”,時而“聲嘶力竭”“悲愴激越”,時而“消沉哀怨”“凄婉憂傷”。在那個喧囂的亂世,唯有花修凡聽懂了齊文高彈奏的無弦之音,聽懂了這顆無助痛苦的靈魂背后深藏的滿腔悲憤,以及對生活不屈不撓的抗爭和靈魂深處對愛情的熱切渴望。一顆感恩的心,終于決定沖破階級壁壘森嚴的界線,她要“把這顆孤苦的靈魂摟在懷里,好好安慰一番……”
面對花修凡的關(guān)心,齊文高無力抵抗,畢竟是生命旺盛的年齡,他對愛情的渴盼開始從幽閉的個人城堡里探出頭來,他顫栗恐懼地接受著花修凡的好,想愛但沒有信心,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去愛?!八雷约旱纳矸?,那是一片陰影,陰影籠罩下的花朵,就只能矜持地開著,而不能噴薄怒放”。愛情于他,就像是做給自己看的秘密游戲,但內(nèi)心總歸是有了一個依托,有了一個盼望,對于一個瀕臨絕望的人來說,惟有愛是能夠溫暖他內(nèi)心希望的事物,寒冷的內(nèi)心也只有在愛中才能得到些許的慰籍,他甚至幻想征用愛情作為抵抗社會冷漠殘忍的最后一道武器?!笆澜缟辖K于有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貧下中農(nóng)的女人,心疼了他一回,關(guān)心了他一回。于是,他的不快與壓抑,一下子消失了,心里是無限的晴朗。他想哼一支小曲,又想唱一首歌,或者大笑幾聲……都不行,最好還是彈會兒三弦,雖無聲,但可盡情……”讀著這樣令人心酸的字眼,不禁潸然淚下。從這個卑微的人身上,見證了不管現(xiàn)實多么嚴酷,人的內(nèi)里依然會在黑暗里尋求亮光,在絕望里尋求希望,見證了人的尊嚴和浪漫欲望,盡管脆弱,卻始終存在著,這是人性堅韌的一筆,也是小說要揭示的一個意義之所在。
在那個冷漠的社會,齊文高與花修凡,想把愛情作為精神上的一塊綠地,但對于兩個不同階級身份的人來說,這份渴想注定只能是悲劇,一場奇特的愛情悲劇就這樣鑄就。一場政治童話,使愛與被愛的兩個人,遭受了一場現(xiàn)代宮刑,一個被喪心病狂勒掉乳頭,一個被慘絕人倫割掉陽具。兩個刑余之人,只能用無聲的目光在血色殘陽里默默追尋彼此的靈魂。但那個時代早已與他們不共戴天,這樣令人泣血的守護也竟為那個時代所不容,最終一個遭人暗算魂葬河底,一個眼淚流盡懷抱三弦郁郁而終。
當王照永無視齊文高的存在,在他面前強奸花修凡時,這個經(jīng)過多年改造小心翼翼、謹言慎行的軟弱者,在尊嚴面前,突然變得無所畏懼起來。他憤怒地拿起秤錘,“在王照永的后腦勺上輕輕碰了一下”,沒想到就這么輕輕一碰,王照永竟死了。十五年的監(jiān)獄生活,齊文高最重要的心靈寄托就是思念,他有意識地退回到個人內(nèi)心最溫暖的部分——愛情記憶,并希望重獲自由后能再續(xù)這段美好的感情。然而,在他提供的神秘背景下爬官成功的梅方剛,因為自私陰暗的疑心,在他出獄后與花修凡默默相守相望的晚年時光里,接走了白發(fā)老母。沉默對望的目光沒有了,靈魂唯一的傾聽者沒有了,齊文高魂魄不守,他深深體會到了一種身處多年黑暗的監(jiān)獄生活也沒有過的絕望,那是以強烈的求生意志也無法修改的無底的絕望。為了這份刻骨的眷念和牽掛,年邁的齊文高到縣城收起了廢品,只為能再見到日思夜想的另一頭白發(fā)?!八皇窍肟此谎?,只是想跟她的目光對視一下,哪怕只是遠距離的短暫的一瞬”“只求每天能互相望上一眼,只一眼,哪怕是樓上樓下,百米以外,也足矣”“這是生存的互相報到,這是靈魂的互相問候,這是生命的互相告慰”。這么卑微可憐的愿望,也竟為那個虛榮陰鷙的官僚所不容,為了所謂的官威名聲,不顧天恩地義,在他的授意默許下,善于察言觀色的下屬設(shè)計讓人害死了齊文高,并把他扔進了冰冷的河水。
《無弦》中的花修凡,這個最動人也最讓人揪心的苦命女人,自從愛上齊文高,她后來的命運就深深烙上了齊文高的印痕。當齊文高被判死刑,連人在官場的親姐姐都不肯救他時,花修凡卻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尋找救齊文高的征程。在那種專斷暴戾的環(huán)境下,一個弱女子想以個人的力量與強權(quán)政治相抗衡,顯然是不堪一擊的。她受盡毒打和折磨,生生被人用繩子殘忍地勒掉了乳頭。面對極權(quán)和非人性的暴力,花修凡用最脆弱奄奄一息的肉體,用極大的毅力蔑視了非人道的刑罰。在這里,我們不得不佩服她的堅韌頑強和勇敢,同時黑暗暴力的刑罰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沒有自由,沒有申辯的機會,除了應(yīng)用性命這個武器做最后的抗爭,這個弱女子還能做什么呢?齊文高出獄后,兩個刑余的滄桑老人靠著目光的撫慰,相互尋找著世界上那一點點還值得活著的東西,但生活于他們,就像是一個苦難的牢籠,一個無底的看不到一線光明的深淵,掙扎其中,也不過是無意義的生命自耗,徒勞地保持著一個空洞的易于擊垮的姿勢而已?;ㄐ薹驳挠H生兒子梅方剛無情地掐斷了他們相望的的目光,失去了齊文高目光的照耀,花修凡內(nèi)心一片凄愴寂然,塵世已無可眷戀,“她只是覺得這世界沒一點意思,她不想再理這個世界了……”作家終于沒能為花修凡的絕望找到緩解的方式,因為愛情破滅,內(nèi)心得不到慰籍,她選擇了自絕于世。小說最后停在了這里,它讓我想起了一個作家的話:能寫出絕望的人,他的靈魂是生動的。
無望的愛情,就這樣走到了盡頭。它的悲劇性,與那個時代的悲劇命運緊密相聯(lián),他們被錯置在那個時代,深深地遭受時代給予他們的傷害。作品通過那個時代是如何一步步地葬送愛情的,作為揭示時代面貌的一個視覺,就使時代對人性造成的傷害更加內(nèi)在深刻而突出。
對于一個荒謬的時代而言,他們活著的唯一意義或許就是成為一個零。在這里,零意味著一種反抗,一種不合作,一種同歸于盡的悲壯,死是一種結(jié)束,也是一種完成。對于他們,無論受難還是死亡,都不等于失敗。相反,歷史只會宣判那些與罪惡勾結(jié)的人為失敗者,從來如此。他們?yōu)榈懒x,為愛情和信念所受的苦難,不會白費,在作家的筆下,慢慢聚集起一種光輝,使政治革命和權(quán)力背后的丑陋面目無處藏身。
小說只寫苦難,只寫惡、黑暗和絕望,已經(jīng)不夠了??少F的是,《無弦》注意到了這一點。它寫了命運的殘忍,苦難的無以復(fù)加,生活的暴力,生存的艱辛和無奈,但依然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情感的知己,存在著心心相印的生活,存在著一縷人性的亮光。這就使作品建立起了一個更高的精神維度做參照,在這點上,《無弦》無疑是成功的。一把無弦琴,奏出一曲用靈魂守護的戀曲悲歌,弦無音,歌無聲,愛無言,人遠去,只留下愛情絕唱的余音久久繚繞在讀者心中。
《無弦》里的齊文高,主導(dǎo)他性格的核心特征是善良軟弱和妥協(xié),或許有人會指責他的過于軟弱和妥協(xié),但正是他的這種軟弱和妥協(xié),使他成了恰當?shù)匾娮C歷史和修復(fù)記憶的人。在當時的政治高壓下,人沒有了該有的地位,完全淪落到茫然失措之中,從自己存在的本位上迷失了,不但逐漸喪失了自信和自尊,同時還滋長了一種自疑和自罪的潛意識——原罪意識。在“人整人”的政治淫威面前,人的精神和肉體受到嚴重摧殘,精神中便失去了高貴和驕傲,更多是被一種原罪意識所支配,失去了殘存的獨立精神,成了屈辱的代名詞。當人與自己的本質(zhì)疏離之后,他勢必會落到被嘲諷的命運。
想想人真的很可悲,可悲在于竟然不相信自己,別人說你有罪,久而久之也就認同了。像齊文高,土改時他才十歲,未成年,法律是不予追究的,是不能劃為地主分子的,但子承父業(yè),齊文高接替死去的父親被視為地主分子,在人們看來,似乎理所當然,連齊文高自己也認為理所當然,覺得自己確實是應(yīng)該接受改造的罪人。人的原罪意識有時真的很可怕。作為被專政多年的對象,作為命運的俘虜,齊文高的一生是破碎的一生。面對生命苦難的整個流程,他幾乎從來沒有笑過,世間“沒有他笑的地方,也沒有他笑的權(quán)利”。他惟一的一次大笑是在無人的山脊上,在無邊的黑暗里,在被黑暗嚴密裹藏的山巔上,在野獸的嚎叫聲里,他罄盡肺腑,大笑一場,又大哭一場。一個囚者用這樣的方式釋放自己的壓抑,一個哀者用這樣的方式宣泄自己的快樂,實在令人心碎。
在那場殘酷的政治運動面前,面對迫害和凌辱,不顧性命的抗爭是不現(xiàn)實的。為了爭取活下去的權(quán)利,齊文高會軟弱會恐懼,會妥協(xié)會委曲求全,甚至萌生出茍活的念頭,只要他沒有以害人的方式達到保護自己的目的,只要他沒有以喪失道義原則為代價,只要他還有正直的品質(zhì),我認為都是可以理解的。在強大的壓力和死亡威脅面前,并非人人都那么勇敢有骨氣,正如堅強是人應(yīng)有的品性一樣,軟弱也是人性合理的一部分。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做戰(zhàn)士,選擇軟弱地活著也是值得尊重和諒解的。齊文高選擇軟弱屈辱地活著,不過是讓自己在苦難面前有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多了一點生存的智慧而已,這是卑微的生命在尋找一種生存的方式,是一種對活著的內(nèi)在渴望?!覀冇衷趺慈绦娜プl責他?
我非常喜歡作家處理歷史事件的方式和尺度,作家寬大的敘述精神,為一個卑微的生命,找到了緩解苦難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有效途徑——軟弱?!败浫酢笔且环N柔韌的品質(zhì),它時刻保衛(wèi)著內(nèi)心免遭生活暴力的破壞。面對生存的艱辛和無奈,我們誰沒有軟弱過?是人,就有軟弱的可能,也有軟弱的權(quán)利。齊文高的亮色在于,他雖然軟弱,雖然始終無法獲得存在的解脫和精神的突圍,但他的內(nèi)心,隨時都在發(fā)出自己是人的呼喊,他需要聽到應(yīng)答,才能告慰自己的尊嚴和靈魂。他雖然遭受生活太多不公的磨難,可他始終沒有怨恨過,也沒有想過要去報復(fù)誰。他一次次盡己所能幫助別人,甚至被捕前還在為上學(xué)的學(xué)生修過河的石凳,令人痛惜的是卻依然換不來社會對他的尊重和諒解。因此,在他為捍衛(wèi)愛情,失手打死王照永后,他不愿逃避,也不想逃避,而是選擇了勇敢地承擔責任。從而一個軟弱的人,因著自己的勇于承擔而獲得了靈魂的解脫和自尊。在那個集體冷漠無情的時代,我們不禁為這個軟弱卑微但依然保持善良自尊的生命肅然起敬。
《無弦》就是通過這樣一個軟弱又善良,時而妥協(xié)時而堅定的人的經(jīng)歷,向我們展示了那場政治運動的殘酷性。作品通過人的軟弱,把人性深處的丑惡和陰暗都逼了出來,同時也展示了那場運動對一個個體的傷害有多深。
常態(tài)社會下,人性因著禮法的約束,受著教化的熏染,還能將人性的卑劣和陰暗藏在內(nèi)心深處,保持做人應(yīng)有的品德。一來到變態(tài)社會情勢下,人心里所有的臟東西就像是瘡疔丹毒一般發(fā)作出來,把人身上殘存的良知和尊嚴吞噬干凈,甚至主宰一個人的意志和精神,人變成了非人,失去了人性本應(yīng)有的光輝,而變得畸形。
《無弦》用冷靜酷烈細致的筆法,描述了時代政治和權(quán)力對人性的異化。作品中的梅有福就是這樣一個喪失“社會良心”的人,一個人性被極端異化裂變得畸形的人。只因他小時損壞齊家的莊稼而被齊文高的父親齊敬信打了一頓,這樣一件極其平常的小事,在土改時,卻被梅有福演繹成了殘酷的階級壓迫。他不僅借著這個理由害死了齊敬信,還百般折磨迫害齊文高??v然齊文高“對梅有福是一百個好,一百個順從,卻從沒有換來梅有福的一個寬容”,在他心中,他毫無理由地恨著齊文高,恨得冠冕堂皇,恨得肆無忌憚,那是被一種思想無限膨脹的階級仇恨。他不僅不感謝齊文高對他病重的盡心照料,還無端陷害齊文高給耕牛投毒,把他送進了監(jiān)獄,他只想置齊文高于死地。在梅有福的心中,他喜歡權(quán)利帶來的尊崇,喜歡整人的快感,喜歡宣泄仇恨的快意,更喜歡享受被整者的恐懼和不安。他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從而將一個人的邪惡本性暴露無遺。在某種情境下,人是比蛇還可怕的動物,蛇不會毒死自己,但人會,人不但會傷害自己,還會傷害別人。在這個層面上,作品的精神指向就有意識從政治審判轉(zhuǎn)換到了靈魂審判。在那個非常態(tài)的社會里,梅有福失去了人的良知,成為人性惡的代言人,他讓我們看到了特殊時期存在的病態(tài)文明以及卑污晦暗丑陋的畸形人性。
《無弦》中大量的原始低俗感性的方言,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獨特的由地域空間和時空觀念組成的小說世界。土字土詞包括那些最粗俗的民間用語,作家都直接書寫,直接進入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村生活內(nèi)部,進入到方言世界內(nèi)部,這無疑是很大膽的嘗試。小說對方言的強化使用,形成一種特殊的地方氣息。作品中方言與公共書面語言的混合使用,不僅增添了小說的語言魅力,并創(chuàng)造了一種獨特的話語體系。
《無弦》里土得掉渣的方言詞匯,記載著一代人的生命感受、歷史遭遇及情感方式。就像化石一樣,存留著那個時代的生命痕跡與情感印記。但不可否認的是,由于方言本身的混沌性,也容易造成所指的模糊復(fù)雜,這給小說意義的擴張帶來一定的障礙,在某種程度上也導(dǎo)致了作品在存在處境的表達上呈現(xiàn)出單薄的弱勢。
《無弦》的精神底色沉郁悲壯。作品通過這個凄美決絕的愛情故事,毫不掩飾地說出一個作家面對歷史特殊時期的那種哀傷蒼涼的感受——這種感受,給許多讀者帶來很大的震動。我們似乎看到,在殷德杰老師的內(nèi)心,還一直糾纏著生命的苦難和精神的恐懼,隱藏著作家對生存真實的持續(xù)開掘和對民間中國的深刻關(guān)懷,他的寫作也還保持著心靈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