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華文
常言道,親情抵萬金。
那塵封的親情,宛若神奇的魔方,對我這位身處異鄉(xiāng)他地的游子來說,像春之百花,飄溢著濃郁的清香;像夏之繁星,閃爍著耀眼的光環(huán);像秋之蟬鳴,撩撥著美妙的心弦;像冬之飛雪,舞動著敏感的神經(jīng)。
心路遙遙,情思迢迢。往往在那靜謐之夜,獨望天穹空輪月,任憑云朵繚繞,飄飄灑灑,朦朦朧朧,陡增幾多思緒,倍添幾多情懷;常常獨佇小橋旁,一縷縷清風,一曲曲蛙鳴,一葉葉紙船,一只只風箏,淡淡的情絲,漫漫的眷念,濃濃的追憶,無不浸透著沉沉的感傷,一番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情別意襲上心頭。是啊,祠堂院里那如絲如線的一脈血緣,那如火如焰的一腔親情,那如醉如癡的一簾幽夢,雖穿越久遠而浩淼的時空,總是久久揮之不去。
情之所鐘
祠堂院對我來說,可謂雨離不開云,云之所生,雨之所成。
祠堂院蕭氏宗祠,可謂祖祖輩輩魂牽夢縈的心靈圣殿。大概始建于明清年間,如今顯得陳舊破落不堪的宗祠,不僅供奉著先祖牌位,也曾是行使家族儀式和宗族議事的中心。雖僅存大殿和東西廊房,孤獨地坐落于村之“心臟”,但昔日的繁華魅力依稀可窺。紛至沓來的緬懷與崇拜者,凝視那結(jié)構(gòu)、布局和工藝,雖處處顯露斑駁陸離之狀,卻無不凸顯著祖先的智慧與眼光。大殿木梁斗拱之處,清晰地鐫刻著一個個栩栩如生的木雕工藝,一幅幅美輪美奐的精美繪畫,兩者錯落有致,交相輝映,折射先輩的崇高修養(yǎng)與情操。尤其被人稱道的清代怪才龐振坤手書牌匾,曾高高懸掛在祠內(nèi),后來不翼而飛,著實令人哀嘆惋惜。而那些惟妙惟肖的石雕、泥塑等諸多價值連城的文物,隨著年遠日久早已灰飛煙滅。兩棵參天古樹,其中最高大的一棵搭置的木梯可直插樹冠,我年僅七八歲時,穿著短褲衩小背心,曾一個人膽戰(zhàn)心驚地爬上過,那毛骨悚然的滋味至今記憶猶新;只見光禿禿的頂端有幾片稀疏的枝葉,枯黃的枝椏間安裝的高音喇叭震耳欲聾,高昂的聲音覆蓋整個村莊,遠及田間地頭,大隊廣播員一聲通知開會,社員們便三三兩兩云集到大隊部,聽村支書慷慨激昂地訓話。后來,這兩棵古樹因干枯而死,被人拿著鋼鋸和斧頭給伐倒了,連留下的樹根亦已蕩然無存。惟獨矗立的兩塊碑刻,歷盡風雨剝蝕獨顯滄桑,不過上面書寫的方塊漢字依稀可辨。說一千道一萬,宗祠那一磚一瓦,一花一石,一草一木,無不訴說歷史沿變,記錄時代變遷,品讀血脈相傳,感受枝干蔓延,見證輝煌榮耀。
時光飛逝,歲月如歌。如今,記憶中的父老鄉(xiāng)親有的已駕鶴西去,那些童年時玩耍的伙伴已朱顏先悴、兩鬢染霜。惟獨孩提時大人們講的諸子百家、笑話謎語、神靈傳說、妖魔鬼怪、靈禽異獸和創(chuàng)世神話,仍蘊藏在心靈的感光片上。如煙往事,宛若經(jīng)典電影回放,令人目不暇接,忍不住咚咚地心跳。
是啊,在這塊神奇的土地上,我們族人歷盡磨難修煉路,演繹了無數(shù)悲喜劇。無論有多少故事發(fā)生,不管有多少傳說流傳,大都成為過眼煙云。追溯起來,那些與族人世代朝夕相依相伴的家什,總在我心靈的回音壁上激起悠遠的震顫,依然如縷不絕。那些族人日常使用的祖?zhèn)鞴ぞ?,有的大浪淘沙成為歷史的記憶,有的熠熠閃光歷久彌新,足以見證一代代蕭氏莊戶人家的歷史。從東倒西歪的土坯墻到黑咕隆咚的土坯房,從轱轆轱轆的轆轤到盤卷彎曲的井繩,從吱扭吱扭的石磙子到咕嚕咕嚕的石碾盤,從黑糊糊的土灶到咯嗒咯嗒響的風箱,從吱吱拗拗的紡花車到啪噠啪噠的織布機,從冒著黑煙的煤油燈到遇上刮風下雨中手提的馬燈,從耕犁耢耙鍘刀到木輪車獨輪車勞車;從碾道上被蒙著雙眼滿圈子轉(zhuǎn)的毛驢,到那些田間地頭被鞭子打得震天響的老忙牛;從房前屋后被趕得圓圈亂轉(zhuǎn)的豬狗,到扇動著翅膀滿院子撲騰騰亂飛的雞鴨……以及男人們說不盡的明代鏤空青花瓷碗、清代純手工龍鳳銀酒杯和民國老銅水煙袋,女人們道不完的明代蝴蝶簪子、清代銀鎏金手鐲和民國翡翠胸花,這些祠堂院里的“寶貝疙瘩”,無不印證歲月夢想,鐫刻永恒時光。每每想起,仿佛時間凝固,似乎時光倒流。
祠堂院,是我族人的生命之根,是吾輩人的血脈之源。無論是祖輩世系,還是祖訓家規(guī),以及子孫繁衍,宛若一條條無形的絲帶牽系著,不管山高水長,不管天南海北,使族人們總有一種莫名的沒完沒了的感激,總有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團。原來,這是一份留戀,這是一份牽掛,這是一份難舍難斷的情緣,源遠流長,經(jīng)久不衰!
在這片生我養(yǎng)我的熱土上,那個曾經(jīng)從歪歪扭扭爬行,到咿咿學語;從掛著書包上學堂,到放學后拾柴割草放羊;從蕭氏祠堂院這個圓圓的零點起步,到毅然投筆從戎,幾經(jīng)砥礪,幾經(jīng)磨練,終成正果,變身為堂堂正正的胸前掛著兩枚軍功章的軍官,再次變身為衣食無憂受人尊重的國家公務(wù)人員。曾幾何時,那個赤巴腳、穿著土布開襠褲、光著腚、被大人擰了小臉蛋也不吭聲的憨娃子,那個剃了個瓦片頭、平頂頭、光光頭、偏分頭后光知道齜牙咧嘴嘿嘿笑的傻瓜蛋,那個嘴上無毛、乳臭未干、不知屎香尿臭的楞頭青,那個在小學出黑板報、寫作文總被老師褒揚、起五更爬半夜在煤油燈下苦讀的窮書生,竟不知天高地厚走進了繁榮喧嘩的大都市,住進風不刮雨不淋日不曬的高樓大廈,但在心靈的深處似乎總有一條無形之網(wǎng),網(wǎng)住我對祠堂院蕭氏宗祠這個根的綿綿思念!
歸根到底,最好聽的莫過祠堂院的土話,最好喝的莫過祠堂院的井水,最好吃的莫過祠堂院的干飯,最好客的莫過祠堂院的主人。祠堂院,這里有我最真的濃濃親情,有我最純的綿綿友情,也有我最深的拳拳鄉(xiāng)情。這些情感像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wǎng),交織在一起,如絲如發(fā),千絲萬縷,捋不出個頭緒來,往往牽四掛五,歷歷宛如昨,似乎觸手可及,網(wǎng)住我永永遠遠的心海。畢竟親情無價,什么都比不上我認同的血緣和根脈,一抹認同感和一種歸屬感,每每觸及那道淚腺,便汩汩如泉,晶瑩剔透。
情之所至
這個純樸的村落,成為蕭氏族人理想的居宿地,成為蕭氏族人完美的居善地。這里不僅具有獨天篤厚的地理優(yōu)勢,而且具備山水相宜的風水格局,不愧為風水寶地。蕭氏族人世世代代望山而居,依水而生。望東北一眼看到安然無恙的土谷山,瞧西北瞅見那心馳神往的靈山,西傍蜿蜒奔騰的七里河,東依鄧州當年巨大引水工程湍惠渠。這里土地肥沃,草木茂盛,承載著世世代代的延綿,天靈水秀養(yǎng)育著一代又一代勤勞、淳樸、善良、熱情的吾輩族人。
一到春天,杏花、梨花和槐花粉白粉白的,一簇連一簇,一串接一串,開滿枝頭,清馨撲鼻。這些花燦爛地笑著,蜜蜂成群結(jié)隊,嗡嗡來嗡嗡去,在每朵花蕊上盡情吟唱著吮吸著;各種鳥兒成群結(jié)隊也來湊熱鬧,嘰嘰喳喳,從這枝跳到那枝上,一展婉轉(zhuǎn)動聽的歌喉。而在田野的溝溝壑壑間,長著倔強的酸棗花和燦爛的野菊花,還有許多無名花花草草,有紫色的、有粉紅的、有橘紅的、有紫色的,在溝溝邊邊沿沿競相開放。記得小時候,同伴們放學后,背著書包,撒歡似地跑到土坡上,躲進一人多深的草叢,左藏右躲,藏老貓,捉蝴蝶,扔稀泥巴,比賽跳高,享受童年的樂趣。有的為摘一朵鮮艷的花朵,有的為捉一只漂亮的花蝴蝶,你爭我搶推推搡搡,甚至嗷嗷狂叫打起群架;有的玩瘋了,躺在草叢里打滾兒翻跟頭,也不管弄臟衣服會不會被家人挨罵,那笑聲笑得多開心多燦爛??!直到玩耍到日頭落山月掛樹梢,小伙伴們才掃興而歸,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每個人手里攥著、書包里放著一把把野花,有的女孩還將幾朵花插在頭上,一蹦一跳地像小燕子似地飛走了。
一到秋天,棗兒綴滿枝頭,紅艷艷的,煞是一番美景。有的棗兒一片片密密麻麻地壓彎到房頂上了,有的一串串沉甸甸的棗兒延伸到豬圈里和茅屎缸中。尤其家家院落內(nèi)堆滿了晾曬的包谷棒子,有的被編成辮子盤在樹干上掛在樹杈上,一眼望去金燦燦黃橙橙香噴噴。還有的沿著用樹桿訂的梯子,攀爬到自家房屋上面,在日頭底下細細翻曬棉花,薄薄地攤開來,遠遠地看去,像天上的朵朵白云飄落。在這收獲的季節(jié)里,小伙伴們到田間地頭拋紅薯,拔野菜,摘芝麻葉,掐野韭菜,剜圾圾菜,刨剛子姜,挖茅草根。不管勞動成果怎樣,收獲的是一筐筐一籃籃的滿足和喜悅。幾百年來,族人們世世代代生于斯,祖祖輩輩長于斯,幾乎每天都在重復(fù)上演著周而復(fù)始的生活故事。在曦微的晨光中,伴著雄雞引頸高歌,窗外小鳥清脆地鳴唱,族人們賴以生存和生活的村莊蘇醒了。此時,有人用扁擔挑水,有人用斧頭劈柴,有人忙著推碾子,有人用條帚掃院子,一縷縷炊煙裊裊飄蕩,各家各戶奏起鍋碗瓢盆交響曲。于是,狗吠雞鳴鴨叫,哼哼嘰嘰的豬在圈里搶吞食物,夾雜著牛群哞哞、羊群咩咩的叫聲,而被曬得黑黝黝的族人們,開始了一天嶄新而又忙碌的勞作。就這樣,一代代傳承著,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面朝黃土背朝天,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有滋有味地過日子。
蕭氏族人,得先祖的遺傳基因之力,造就了樸實、憨厚和善良,也造就了勤快和忍辱負重。因此,子子孫孫永保佑,世世代代傳香火,不管世界怎么改變,時間怎么變遷,始終堅守“養(yǎng)氣忘言守,降心為無為,動靜知宗祖,無事更尋誰”的道理。不論喜怒哀樂,還是悲歡離合,我們的族人,從遷徒定居后便以農(nóng)耕為主,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繁衍不息;族人還抱著“重耕稼、鄙商賈”的老主見,認為民以食為天,對經(jīng)商做買賣不屑一顧。這種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生活造就了古樸厚道的民風和自然親切的鄉(xiāng)情,但也養(yǎng)成了小富即安和墨守成規(guī)的意識和觀念。隨著改革的春風和開放的浪潮,這種古舊的小農(nóng)意識正被逐漸淡化,族人們不再滿足于“一家人幾分地一頭牛,老婆娃子熱床頭”的家庭生活,開始這山望著那山高,將眼光投向更高更遠的地方。
情之所達
蕭氏家族的人向來將做人做事看重的是過程與結(jié)果。族人覺得,要想先做事,必須先做人;做好了人,才能做成事。做人要低調(diào)謙虛,做事要高調(diào)自信。
族人們好字當頭,快在其中。常常好熱情,好排場,好攀比,有時喜歡吹牛,喜歡給自己臉上貼金,難免愛顯擺,愛面子的結(jié)果是吃了啞巴虧,嘴邊卻說“上當如領(lǐng)教,吃虧買回能。吃虧是福!”實際上心里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在哪個特殊的歲月里,盡管家里窮得叮當響,有的瘦成皮包骨,有的餓得眼睛凹陷,有的臉色臘黃,有的腿腳浮腫,要什么沒什么還窮大方,遇到門口來要飯吃的,還打腫臉充胖子,從家里抓幾把紅薯干、撈幾把籮卜秧、丟幾個包谷饃,打發(fā)人家走開;碰到揭不開鍋蓋的鄰居和親戚,不加思考地拿出一條破褲子撕扯開來,將褲腳用麻繩扎死,再從破爛堆里扒拉來扒拉去,噙著熱淚盛好用瓢子將缸底中刮了又刮的白面、紅薯面、包谷粉之類能吃的東西,親自送上門來手把手交過去,嘴角上仍掛著笑意,“土幫土成墻,窮幫窮成王!窮不失義,窮不失志,這有啥窩囊的?!?/p>
族人能喝酒,從青晌(早晨)喝,喝到晌活(中午),喝到夜黑(晚上),連續(xù)喝個三四場不成問題。天天如此,從前隔(前天)到夜隔(昨天),從今隔(今天)到明隔(明天)或到過明隔(后天),可以連續(xù)喝幾天是小意思,不勝酒力的被稱為老鱉一,能喝的被視為英雄好漢。自恃酒量過人,滴溜著酒瓶,邊走邊對著瓶口往嘴里吹。有的沾點酒就不知自己是老幾了,故意借酒興找茬鬧事打老婆孩子;有的喝得爛醉如泥,連天王老子地王爺也敢亂罵,甚至動手動腳亂打人亂踢人。第二天大家不再迷瞪,再次碰頭時,喝酒時說什么講什么罵什么,全都丟到后腦勺了。這就是我們的族人,有時候既出洋相又鬧笑話。
族人的作派常常不拘小節(jié),好像什么都滿不在乎,說話不講究,大大咧咧,習慣大嗓門大腔調(diào),離老遠都能聽見誰在拍話拍什么話,聽得一清二楚;拍話不講場合,有時拍話帶把兒,夾雜著不少難聽的臟字,一點也不顧是否有婦女兒童在場,往往讓人面紅耳赤下不來臺;也有時候,拍話不注意別人的眼色,不管三七二十一,拍完了講完了拍屁股走人,根本不理會別人是否能夠承受。但族人有話直說,水過地皮濕說完拉倒,從不往心里撂。
族人憨態(tài)可掬,平時穿衣戴帽不講究,衣冠不整,有時歪戴帽子,有時挽袖子,有時及著褲腿,上身光嘟嘟的,坦胸露膚,拉拉踏踏。一到夏天,日頭曬得地上發(fā)燙,皮膚曬得黝黑的族人們赤巴腳,揮舞著鋤頭在田地里揮汗如雨,汗津到眼里蟄得睜不開眼,汗流到嘴里咸得不是滋味,便用背心或黑糊糊的毛巾胡亂抹一把了事。在茶余飯后,族人們離離拉拉走到一起,坐在土疙瘩鵝亂石堆上,不自覺就用手指夾擺置角莫指頭(腳指頭),或站起來將頭皮屑抓得紛紛掉雪花兒,那玩撓癢癢的感覺像神仙般過足了癮。一旦逢年過節(jié),走親串友,族人如果出門,總是把頭發(fā)洗上幾遍,對著鏡子不停地擺弄頭型,穿上支支楞楞的衣服,人模人樣的,見人彬彬有禮,說話客客氣氣,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族人有時愛耍個小聰明耍個滑頭失弄人,說你看看誰長得像露骨鼻,講你瞅瞅誰是一副瓦刀臉,背后指桑罵槐好像別人是聾子是瞎子;族人有時站沒站像坐沒做像,見到長得漂亮的女人會主動湊到眼前,沒事找事沒話找話,花攪(調(diào)戲)人家半天,盡管讓人白了眼吐了唾沫星兒罵了個狗血噴頭,心里倒是喜滋滋的別提有多得勁。族人的表現(xiàn)給人的感覺反復(fù)無常,時而頑世不恭,時而磨磨蹭蹭,時而拖拖拉拉,臉皮似乎特別厚,被人開玩笑說成一城墻拐彎。族人有點傲氣,富有霸氣,對瞧不起的人就既打面鼓也敲背后鑼,說誰誰是圣人蛋,論誰誰是鐵公雞,講誰誰是白眼狼,道誰誰是喂不熟的狗,議誰誰是披著人皮的狼。這樣的閑話,族人能說出一大堆,能裝一大籮筐。有時候,族人好勝心極強,一點也不服輸,假若姜擰兒(剛才)自尊心遭受打擊,獨自一人默不作聲生悶氣,從不斜貨(叫喊),也不會將暴怒的情緒轉(zhuǎn)化為暴力傷害,而是將自尊心轉(zhuǎn)化為自信、自愛和自強。
族人遇到刮大風下連蔭雨,或到了割罷麥收完秋,或到過冬農(nóng)閑時,或在下著稀稀拉拉的毛毛雨,大家覺得閑著無聊,就掰掰手腕,學學狗叫。除此之外,或偷偷摸摸躲在雞不下蛋的僻靜處,或躲在兔子不拉屎的旯旮地,或貓在屎尿味熏人的牛棚子,或藏在煙葉味撲鼻從不蹙眉的炕煙爐中,神不知鬼不覺,一邊吸著旱煙袋,一邊摸著紙牌,明眼人一看就估摸個八九不離十,這幫人的賭癮上來了。起初之賭,小打小鬧不算啥,一毛二毛不算多,后來零打碎敲都不屑一眼,時間一長,有的贏上了癮,有的輸紅了眼,有的想見好就收。此時,贏者雙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渴能(狡猾)勁來了,輸者心明鏡似的,雙眼瞪的比電燈泡還大,贏者想喝水借故離開沒門,想借尿泡說急得尿到褲襠也休想脫身,只有大眼瞪小眼干耗時間,或像小孩子撒尿走到哪尿到哪。當然,也有例外,贏的主動說請客下館子,將贏來的錢花光喝個底朝天,輸?shù)娜诵睦镆簿陀X得不憋屈了。
有道是,十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呢,更何況對食人間煙火的蕭氏家族人呢!對此,我們既不要雞蛋中挑骨頭,更不過于苛求挑剔,平平淡淡才是真??!
情之所系
蕭氏家族民風純樸,比較講究禮儀,日常相見、迎送、借還、慶吊、生育、成年、婚嫁、壽誕、喪葬等,不僅真誠待人,正直善良,而且知書達禮,睿智賢德。
族人見面,通常用手打個招呼,點點頭,就算是問候了,常說的口頭禪是“吃了木有”“喝沒喝”。小輩見長輩,首先要讓路,讓長輩先走,或上前扶一把;每逢大年初一晚輩著一身新衣,鬼撅(臭美)極了,約上兄弟一起給長輩磕頭,長輩給一兩毛壓歲錢,高興得合不攏嘴。平輩相見,比較隨意,但要稱兄道弟,對聰明者稱為伶俐鬼、機靈鬼,或叫狗娃、虎子、石頭蛋的小名;如果喊姐叫妹,對漂亮者贊不絕口,什么天女下凡啊,什么美如天仙?。∑匠=械米疃嗟氖敲钒?、芬啊、花啊、琴啊,這樣叫得女孩子心花怒放!長輩對小輩,或直呼其大名或小名,或按兄弟排行叫,老大老二老三。長輩對孫輩,可相互開個玩笑,也可罵著玩,笑罵之時沒有大小之分。男女之間,相互不來住,見面時打個稱呼,但不握手,不單獨相處。也有例外,逢接親娶媳婦,一方面講究選黃道吉日,不僅選時辰,還講禮節(jié),圖個大吉大利和喜上加喜,另一方面鬧新房逗新媳婦,三天不論大小。這在當年可是一個巨大的娛樂節(jié)目,比看電影耍大戲熱鬧多了。
族人無論年齡大小,無論職務(wù)高低,無論貧富貴淺,都知道老祖宗定下的鐵規(guī),人人走得直,行得正,走得端,從不做損人事,不做不主貴事,更不做虧心事。就拿族人的豪爽義氣來說,如果一家有難,左鄰右舍不用說,主動伸手相幫,幫完后扭頭就走,連句話也不說,連個煙都不抽,連頓飯都不肯吃。蕭氏家族的人不坑人,不蒙人,不拐人,不騙人,堂堂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族人常說,人正不怕影子斜,腳正不怕鞋子歪,那些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低三下四、隨聲附和的話,即使爛在心里,也不愿說出口,就是說出來臉也會紅的。在蕭氏家族,知書達理者受人尊敬,有“禮多人不怪”的諺語常掛在嘴邊。待人知禮,謂之“懂事”、“明理”、“懂規(guī)矩”,反之,則遭人白眼,被人貶斥。
我們的族人有的性格粗放,有的質(zhì)樸爽快,有的真誠善良,有的圓滑老道,有的精明灑脫,有的包容寬厚,有的實誠可靠,有的吃苦耐勞,這些已成為祖?zhèn)鞯谋旧A硪环矫?,我們的族人非常抱團,個個義氣,人人豪爽,不乏俠義忠膽,重情重義,有時為人兩肋插刀,如果一人受欺負,族人們聞訊后跑來,一邊說咋了,招誰惹誰了,一邊捋胳膊挽袖子一起,吼叫道“弄他個缺胳膊少腿”“整他個半死不活”,只是嚇唬嚇唬人,不到萬不得已不出手;一旦遇到外村人打聽個路,尋找個什么人的事,一大片熱心腸的人會圍攏過來,指指點點,有的擔心走錯路還充當帶路人,大老遠地送,一點報酬也不講。
蕭氏家族的人真誠熱情厚道,有情有義有信,不貪不嫌棄人,知人間冷暖,知屎香尿臭,知虧欠,知恩圖報,常講坷拉蛋也是有用處的,何況是人。族人在村里村外有口皆碑,人人稱道。聽說客人要來,總是提前上街趕集,割肉買菜,放在櫥房舍不得吃干等著;將院子里里外外掃得干干凈凈,屋里收拾得整整潔潔,將不分男女的又臟又臭的茅坑沖洗得一點氣味都沒有??腿艘话愣际巧挝鐏?,主人見面總是笑臉相迎,打熱水洗臉,端上熱騰騰的荷包蛋,拉著手問長問短問寒問暖,親熱極了。遇到貴賓,一定會請來村里最好的廚師,準備七個盤子八個碗,喝酒吃飯時,不停地用筷子給客人夾菜,自己卻舍不得吃??腿穗x開時,不管客人是否愿意,把家里好吃好喝的硬往客人籃子里撂。但對自己家人,節(jié)儉得近乎吝嗇,摳摳掐掐,恨不得一分錢能掰成兩半花。
族人在飲食上從不眼氣誰,看不慣吃香里喝辣里的城里人,不奢望山珍海味,也不企求魚翅撈飯,一日三餐吃五谷雜糧覺得有勁,喝粗茶淡飯感到美氣,講究“細糧儉用,粗糧細吃”。早上煮稀粥啃饅頭,晌午飯吃手搟面條,夜黑吃炒菜烙饃喝湯。一日三餐,族人們端著大黑碗,一邊走一邊吃,總能聽到嘴邊胡胡嘍嘍,口中稀稀流流的交響曲。有的族人,或一屁股坐在磚頭瓦塊上,或雙腳圪蹴在橙子上,嘮嘮叨叨,喋喋不休,漫無邊際,閑情逸致地說些家長里短的話;即使在村里窮得掉渣兒時,族人粗糧細做,做成了紅薯和綠豆面條,逢年過節(jié)包扁食蒸發(fā)酵饃,下鍋炸油饃,想著法子變著花樣去吃,生怕肚子餓偏了。
進入20世紀80年代之后,蕭氏族人的生活開始嬗變,衣食住行不再犯愁,那些布票、油票、糧票和肉票已成為收藏品,可以說穿越穿越講究,吃越吃越精致,住越住越舒適。如今,族人的新屋老房,交相輝映,使村里充滿了特有的風韻和寧靜。我離開家時,家鄉(xiāng)那凹凸不平的泥巴土路,變成了平坦的柏油路。如今,族人們的日子越過越富裕,越過越火紅,越過越喜慶。尤其可圈可點的,全國政協(xié)前主席李瑞環(huán)揮毫為蕭氏宗祠題詞,使總感到天高皇帝遠的族人們,每每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與喜悅;朱德元帥之女朱敏教授親筆為蕭營學校題詞,據(jù)說后來周圍村莊的學校一個個被關(guān)停并轉(zhuǎn),而蕭營學校榮幸被保留完全沾了她老人家的光。全國著名書法家何耀軍、張才、朱繼國先后為蕭氏宗祠題詞,也成為族人茶余飯后熱議的話題。由于我身居首都皇城根邊上,站在天子腳下,有天時地利之便,能成就族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名人名家墨寶,也算給先祖先賢及族人點滴的報答。
不過可惜的是,原來高大的寨墻早已面目全非,留下一堆堆殘缺的黃土被亂七八糟的垃圾和雜草埋沒了,過去蓄滿深水的寨溝幾乎被夷為平地,很難再尋到當年的景象,實在令人扼腕。更令族人痛心的是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到破壞,堆在門前屋后的垃圾多了,蚊子、繩子滿天飛,灰霧天氣增多,空氣不再新鮮,七里河水和村里池塘成了污泥濁水。夏天之時,孩子們再也沒有跳下去的沖動和勇氣,小魚小蝦在水里游來游去的情景一去不復(fù)返了。這給族人增添了新的憂慮與無奈!
說一千道一萬,祠堂院對我來說,不管走得多高離得多遠,宗族這一壺壺釅釅的茶,族人那一杯杯醇醇的酒,時時品嘗,足以令人怦然心動,足以讓人肝腸寸斷,一如綠葉對根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