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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春天

        2013-11-16 08:12:44李樹春
        飛天 2013年8期
        關(guān)鍵詞:堂叔

        李樹春

        1981年的春天,父親牽著一頭叫黑兵的騾子,趾高氣揚地走在塵土飛揚的油坊門的村道上,他眉飛色舞、嘴里噴著醇香的58度的二鍋頭,腳步蹣跚心花怒放。高大俊美的黑兵默契地和著父親的節(jié)奏,優(yōu)雅高傲地亦步亦趨,濕漉漉的鼻子親昵地蹭著父親。此前的抓鬮現(xiàn)場萬頭攢動,幾百人不說話,粗重的喘息吹起一片浮塵,父親瘦而長的手剛插進粗瓷大碗,那個奇妙的紙蛋好像一百年前就等在那里,迫不及待地粘在父親的手上,甩脫不開。父親展開紙團,緩緩地吐氣,而后大叫一聲,黑兵!這一聲吼,如驚天霹靂,眾皆失色。踮腳臉色煞白,翻來覆去地驗證過父親的紙鬮,沮喪地牽著抓來的一頭屁股骯臟、脊梁如刀的老牛怏怏而去。黑兵是一頭兩歲的健壯的馬騾子,毛緞子樣光滑順溜,力大腿長,拉車耕地,跑起來呼呼生風(fēng),抵得上三兩頭蔫牛,我們村的男人哪個不眼紅?黑兵的韁繩被幾個男人不甘心地攥在手里,父親微笑著一一掰開他們冰涼僵硬的手,牽過黑兵。來喜叔眼淚巴巴地懇求父親,把黑兵讓給我吧!除了老婆,家里的東西任你拿!父親笑而不語。來喜叔又說,你家大門矮,黑兵進不去;你家沒牲口棚,黑兵睡在露天里?父親說,大門低,我拆;沒牲口棚,我蓋,我要蓋出油坊門最漂亮的牲口棚!不能委屈了黑兵。

        父親牽著黑兵,游街三日,在油坊門人憤怒、羨慕、妒忌的眼神里,盡情地炫耀著他不可思議的手氣。土地分了牲口分了,被父親惡毒詛咒的集體散伙了,這口華而不實、多年來只盛產(chǎn)稀粥野菜而絕少白米干飯的大鍋終于被砸碎了。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父親興奮得夜不能眠,摸摸黑兵,掂掂農(nóng)具,或是蹲在自家的地頭上,心潮澎湃,夢想如一串串怒放的艷麗桃花。

        那個春天的父親,像一張蓄滿力量的弓,積攢的力量時時噼啪作響,不敢想的事想了,不敢做的事做了。踮腳譏諷父親是猴子照鏡——得意忘形。父親抓走黑兵的那個下午,踮腳氣急敗壞地找上門,說父親偷走了他的好運,否則,黑兵可能就是他的。踮腳說的好運,是我家新來的一對喜鵲。幾年前,喜鵲曾從我們村一度消失,去年冬天的一個清早,我們油坊門突然飛來了兩只喜鵲,嘰嘰喳喳地叫著,它們在村中飛來飛去,最后選定了踮腳家門口的大柳樹,忙著銜草筑巢。踮腳得意洋洋,說栽下梧桐樹,引來金鳳凰。父親針鋒相對說,良禽擇木而棲,兩只鳥是瞎了眼!新年的清早,父親被鳥叫聲吵醒,出門張望,只見門前的大槐樹上已筑起了一個鳥窩,兩只喜鵲站在枝頭鳴叫。喜鵲送喜,老鴰報喪;喜鵲在門前的樹上筑巢是祥瑞之兆,人見人愛,而老鴰走到哪都飽受口水詛咒和石塊。

        踮腳胡說八道強詞奪理,父親平心靜氣說,是你的鳥,你叫走吧。踮腳來時拿根竹竿,他不會爬樹,就用竹竿捅。鳥窩高,喜鵲站得更高,踮腳蹦跳著,累得汗流浹背也沒捅下一根鳥毛。兩只喜鵲像是嘲笑他,叫得更歡更亮,圍觀的人捧腹而笑。踮腳落荒而逃,父親則高唱“打不盡財狼決不下戰(zhàn)場”。

        踮腳本來對父親就心存芥蒂,因為這件事,怨恨的怒火也燒到了我,從此,我去大隊看電視被踮腳屢次刁難。

        1980年冬天到1981年春天,一臺上海產(chǎn)的12吋的黑白電視機,像一把熊熊的火炬,照亮了我們油坊門及周邊幾個村子,每天晚飯后,人們撂下飯碗,浩浩蕩蕩地涌向大隊會議室,會議室門緊鎖著,鑰匙拴在保管兼治安員踮腳腰上。北京時間七點整,踮腳準(zhǔn)時向會議室走來,拴鑰匙的紅綢帶夸張地在他的胯間舞動,踮腳每走一步,脖頸向前伸的同時,左腳要在地上劃拉半個圈。萬人夾道萬眾矚目,踮腳不慌不忙目不斜視,我們急得頭上噼里啪啦地濺著火星,心里催促踮腳快點快點再快點,恨不能施個魔法,讓踮腳騰云駕霧快如閃電。

        大隊會議室門口,無數(shù)的人擁擠著,不說話,只喘息,把一張汗涔涔的臉討好地給踮腳看。踮腳打開鎖,站在門口,瘦長的手劃拉著,有人被他推進去,有人被他拽出來。室內(nèi)的座次一般固定不變,前排居中是支書,左邊踮腳,右邊梁西琴。梁西琴不在組織之內(nèi),但知名度卻蓋過了支書和大隊長,她出演多部革命樣板戲,尤以扮演鐵梅阿慶嫂兩角色出名,曾和縣革委會主任共進晚餐并合影留念。那時,我們躍進大隊的海燕文藝隊聞名遐邇,捧回的獎狀和旌旗掛滿了大隊會議室的兩面墻壁。年終的慶功宴上,公社革委會主任仿效縣革委會主任,長時間地攥住梁西琴的手,搖著拍著,冗長的鼓勵、曖昧的關(guān)懷,之后也合影留念,并指示支書,這個人才你們要珍惜,要用好;你們不用,我就用了。有了這個指示,梁西琴在我們村特牛逼,她上午出工,下午休息,晚上排練。

        在我們灰頭土臉平淡無奇的油坊門,楚楚可人的梁西琴像爛泥塘里冒出的一株婀娜多姿的蓮花。她柔軟的腰肢、扭動的臀、高挺的胸使我們過早地成熟,我曾癡癡地尾隨她、踩她高跟鞋留下的令人心碎的腳印。連我們半大小子都迷醉梁西琴,更何況好色的踮腳?踮腳是無比熱愛女人的,尤其是有姿色的女人。踮腳勾引女人的法寶是腰帶上的鑰匙,這把鑰匙不僅決定電視機前的位置,還掌管著糧倉。想想吧,全大隊那么多的糧倉,那么多的糧囤,那么多的糧袋,移一移,挪一挪;那些撒落在地的、被老鼠拉到角落的糧食,掃起來該有多大的一堆?踮腳一想女人,就該清掃糧倉了,他腰帶上的鑰匙嘩啦啦地急劇抖動,有的女人便迫不及待地撩起衣襟,朝他放電。分糧分柴禾分蔬菜,踮腳也有拍板權(quán),這使得踮腳的緋聞比支書和大隊長的都多,讓兩位首長妒忌煩惱。梁西琴怎么會看上那些老鼠啃過的糧食?梁西琴夏秋兩季一件單軍衣,春冬兩季一件軍大衣,表情常在舞臺之上、劇情之中,凜然不可侵犯。踮腳搖尾乞憐垂涎欲滴,只能聞一聞梁西琴留在風(fēng)中的一縷幽香。

        梁西琴坐過幾次前排,但忍受不了踮腳拐過支書的兩只賊眼的猥褻,索性不看電視了。踮腳的殷勤被劈頭澆了一桶涼水,一塊守了多年的肉,最終沒有吞進肚里,他惱羞成怒,一只母雞,不就是羽毛漂亮點嘛,真就把自己當(dāng)成鳳凰了?看老子不霸王硬上弓!支書敲打踮腳,還霸王硬上弓呢,梁西琴是軍婚,高壓線動不得,一沾就死;梁西琴是我們大隊我們公社乃至我們縣的一塊招牌,這個招牌你敢砸?螞蟻日駱駝,好大的棒槌!組織發(fā)話了,身在組織的踮腳只好憋著。

        油坊門的男人心里,一直有個耿耿于懷的關(guān)于櫻桃的結(jié):某個黃昏,演出歸來的梁西琴提一兜晶瑩剔透的櫻桃,穿過層層疊疊的目光,走過半個村莊,遞到我父親的手上。時隔多年,男人們?nèi)运崃锪锏匕l(fā)著牢騷,梁西琴只和你爹好!我不曉得這個好是什么意思。梁西琴是父親帶到我們村的。1971年冬,父親去關(guān)中給生產(chǎn)隊買兩頭騾子,順道帶回了梁西琴,其經(jīng)過因兩位當(dāng)事人的三緘其口而變得神秘莫測。我們村的千里眼順風(fēng)耳們,像是在現(xiàn)場耳聞目睹了,傳得有聲有色,香艷旖旎。梁西琴來到我們村是件轟動性的新聞,類似于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是我們油坊門人舌尖上的家常菜。我們村的男人們傾巢而出,光棍們摩拳擦掌,結(jié)過婚的跺腳嘆息。據(jù)說,踮腳連夜敲開支書的門,咨詢離婚再婚事宜。支書將印章拍在桌上,說見異思遷朝三暮四,什么作風(fēng)?想當(dāng)陳世美?父親給梁西琴介紹現(xiàn)役軍人陳海洋,踮腳一肚子陳醋晃蕩,不懷好意說,陳海洋,毛主席說吃別人嚼過的饃沒味道,你不聽毛主席教導(dǎo)?和梁西琴給毛主席像三鞠躬后,陳海洋就急燎燎地拉梁西琴入了洞房。我們村那些高度關(guān)注梁西琴處女膜問題的人們,在新婚的第二天清早就去打探,陳海洋喜氣洋洋說,饃新新的,連個牙印也沒有。在眾人愕然的目光里,父親淡然走過,將那些驚訝的眼珠踩得咯吱咯吱響。

        大隊會議室門口,人結(jié)了好大一個疙瘩,我一蹦一蹦的,也只能看見幾個臟黑的腦殼。我去得早,擠得兇,但每次都差一點點就進去了,踮腳的手鉗子樣揪住我,硬是把我像拔釘子一樣從人堆里拔出。電視劇開演了,場面火爆壯觀、情節(jié)扣人心弦,我卻被一堵高大堅實的人墻攔在外面。我傷心憤怒,回家后放聲大哭。

        于是,父親在得到了心儀已久的黑兵之后,又做出了一件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事。一天清早,父親找到踮腳,異想天開地拍出一張欠條,要將那臺電視機抱回家。踮腳差點沒氣昏過去,集體散架了,踮腳腰上的鑰匙失去了魅力,就剩點管電視機的權(quán)利,父親竟然釜底抽薪,這不是要他老命嗎?他奚落父親,田分了,組織還在,你是天狗吞月亮,好大的胃口!踮腳將父親的欠條放在屁股上,擠出一個屁說,你的這張條子屁都不是。父親大怒,別把我看扁了,趕年底,我抱不回一臺電視機,我光屁股推磨、轉(zhuǎn)圈丟人!光腚推磨是我們油坊門的一個典故:光棍好糧口無遮攔、吹牛不上稅,一次酒后夸口能抱起碌碡,沒人信他。好糧再吹,我不但能抱起碌碡,還能用碌碡把月亮打下來,村里人笑得前跌后仰。好糧就憤怒地賭咒,我要是能打下月亮來,村里的女人我想睡誰就睡誰;我要是打不下來月亮,我光腚推磨、轉(zhuǎn)圈丟人!有人慫恿,打吧,你能打下月亮來,連嫦娥都能睡了。好糧自然輸了,他干脆大方地脫了褲子,光屁股推磨,邊轉(zhuǎn)圈邊唱,讓我們村臉皮厚膽子大的小媳婦們飽了一通眼福。

        父親賭咒發(fā)誓,踮腳捧腹大笑,看熱鬧的人都吸一口冷氣。父親的牛吹大了。12吋的金星電視機435元,一斤麥子一毛五,需要3000多斤麥子,十多畝地的麥子不吃不喝,全都賣掉買電視?只有錢也不行,還得有票。踮腳說,沒有組織開證明,只怕你背著豬頭找不見廟門,你上月球上去買?據(jù)說,我們村的這臺電視機,是超額完成了出售公糧的任務(wù),縣上才獎勵了一個指標(biāo)。

        那天,父親像是喝醉了酒,他喋喋不休地說,我不但要買電視機,還買三轉(zhuǎn)一響、飛鴿自行車、上海表、蜜蜂縫紉機、紅燈收音機,父親一根根地壓著手指,他的豪言壯語,像一串串霹靂,驚得我們村的人搖頭咋舌。

        回家的路上,父親抓著我的手,很緊很緊,他的臉迫近我,咬牙切齒地說,有點骨氣,別再去丟人現(xiàn)眼,等我抱回電視,咱們坐在炕頭上看。

        父親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又去大隊會議室。我能不去嗎?《加里森敢死隊》,26集美國驚險電視劇,據(jù)說是鄧小平訪美引進的。一支由殺人犯、騙子、強盜、小偷組成的小分隊,深入德國老巢翻江倒海,前所未有的沖擊,震撼顛覆了我們以往的價值觀審美觀。我們競相模仿吸煙、喝酒、太陽鏡,酷斃刺激。正當(dāng)我們看得如癡如醉時,電視劇卻莫名其妙地停播了,我們憤怒謾罵,在老師的鼓動下,人人一份抗議書,雪片樣飛向遙遠神圣的中央電視臺。從冬天到春天,每天都有小道消息說《加里森敢死隊》要續(xù)播。那天黃昏,蠻子找到我說,給兩毛錢,我告訴你好消息。我說,你先告訴我。蠻子說,今晚真的要播《加里森敢死隊》。他的消息來自一個親戚的親戚,源頭是中南海。中南海,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駐地,他們看見了我們的抗議書,決定要播了?我欣喜若狂。蠻子說,給錢!我說沒有。蠻子搜了我的口袋,很失望,他說,不能白告訴你,吃我兩個栗暴。他哈一口氣,用力彈我的額頭。他說兩個,卻彈了四個,我疼得淚花都出來了。飯后,我溜出家門,往大隊跑,半路上,梁西琴喊住我,她塞給我兩顆小白兔奶糖,讓我給父親帶個話,我眨眼就忘之腦后了。

        踮腳再次將我拎出人群,我氣不過,抱著天線旋轉(zhuǎn)了180度,屏幕上舞槍弄棒的打斗變?yōu)槁齑笱N曳噶吮娕?,承受了踮腳的再次羞辱,父親狠狠地打了我兩個耳光。

        那個晚上,我在炕上假寐,門口有人低聲叫父親。父親推開門,跨出的腳又收回來,摩挲著我的臉,嘆息著說,快點長大吧。父親抹去我臉上的淚痕,粗糲的手掌劃過一道火辣辣的熱。父親走了,我沉入怪誕的夢境,巨大無朋的樹生出長長的手臂,黏稠的水里漂游著無數(shù)紅眼睛兔子,踮腳瘦長的手變?yōu)楣肢F的血盆大口……我在無邊深邃的黑暗里掙扎,等我一身汗水醒過來時,屋里一團慌亂和嘈雜,我看見父親扭曲著呻吟著,像只被掐斷了脊梁的蟲子,所有的人都氣喘吁吁發(fā)愣失神。

        我被告知父親摔傷了。

        福堂叔說,他們晚上聊到半夜,父親出門送行,眼花了,失足滾下了門前的陡坡。我清晰地記得幼小時的事,每到冬夜,福堂叔來喜叔總要撂下飯碗,來找父親談天。福堂嬸說,魂丟在了我們家。福堂叔談鬼說狐,裝了一肚子的鬼故事。他說的都是我們村里的人和事,不由你不信。以前,我們村有個跛子,左腿小兒麻痹,細得筷子一樣,他的活是看場。有天晚上丟了麥子,踮腳審問,跛子說一整夜都睜著眼,盹都沒敢打一個。踮腳冷笑,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你沒錯眼珠子?賊有障眼法?要么包庇,要么監(jiān)守自盜!跛子被屈打成招。一年后,跛子死了。自那后,我們村的打麥場上就不安寧,夜半時分,月亮?xí)r明時暗,場上總能聽見嘆息聲和啜泣聲。有一天,晴天紅日頭的晌午卻見鬼了,福堂叔在場房里困覺,迷糊中有人拽他推他,他睜眼看不見人,卻見墻壁的縫隙里伸出只煙鍋頭,裊裊地冒煙,那白銅煙鍋誰不認得是跛子的?一樁冤案。有亮女人愛笑,在地里偷了兩個包谷,夾在襠里,被踮腳甕中捉鱉。有亮女人被罰站在高凳上,襠里夾著偷來的包谷,整整站了一天,直站到尿濕了褲子。有亮女人回家,婆婆罵,有亮打,心一橫懸梁自盡。有天晚上,踮腳出去,亮白的月光下,前面有個東西一蹦一跳的,以為是兔子,走近了看,卻是兩只包谷。踮腳走,包谷走,踮腳停,包谷停,還咯咯地笑。包谷能走嗎?能笑嗎?不是有亮媳婦是誰?兩個包谷,一條人命,虧不虧?福堂叔還要講一個偷木頭的賊被罰吐血而亡的故事,我嚇得直往被窩深處鉆,不想聽了。他的手伸進來,捉住我的小雞雞,逗著說,怕鬼怕狐長不大。

        來喜叔關(guān)注時事,說自衛(wèi)反擊戰(zhàn),說解放臺灣,說美國的寒武器厲害,來無影去無蹤。我無法想象這種殺人于千里之外的超級武器,幾年之后,我才知道,寒武器乃核武器。

        我懷念那些冬夜,炕洞里填著干牛糞,炕門里冒著混著草味兒的煙,說得正酣,父親從炕洞里扒出幾個滾燙的土豆,一人一顆,吹去灰,露出焦黃,掰開來,香甜的熱氣彌漫開來。運氣好時,福堂叔會拎只兔子,來喜叔弄來一葫蘆燒酒,那就是另一番景象,酒喝高了,來喜叔唱亂彈,父親滔滔不絕地描述他的宏偉藍圖。說著喝著,都靜下來了,福堂叔側(cè)耳聽聽,喜上眉頭說,下雪了。雪落在屋瓦上、枯草上、地上,簌簌地響,他們便轉(zhuǎn)而說雨水莊稼、收成嫁娶。后半夜了,來喜叔打起呵欠,傳染了似的,幾個人呵欠連天,便說,散了吧。福堂叔卷根煙湊近燈火說,走夜路得抽煙,鬼怕火,不敢近身。燈火抽搐幾下,每人的嘴上都冒起了煙,父親送他們出門。

        轉(zhuǎn)彎拐角地多方打探,距我們油坊門60多里地的碾子溝有個鐵拐仙,不但能掐會算,還能續(xù)筋接骨,人稱活神仙。來喜叔臨危受命,喝碗水揣塊餅,腳不點地就走。晚上掌燈時分,來喜叔回來了,撲通一聲軟在地上說,鐵拐仙讓我先回,他隨后就到。福堂叔責(zé)備,人生地不熟,火燒眉毛的事,他怎么找得到?話頭剛落,幾聲嘎嘎的笑,一個矮小的老漢飄進院子,三綹雪白長須,一身黑袍。眾人又驚又喜,看來有點道行,懸著的心妥妥放下。鐵拐仙在父親的腰上按著壓著,察看完畢,伸出三根手指說,三天,讓他下地走路;十天,活蹦亂跳。鐵拐仙開的藥方稀奇古怪,諸如伏龍肝、鳳凰衣,我們聞所未聞。四處碰壁回來,他才說,伏龍肝是灶心土,鳳凰衣乃雞蛋膜。只找一味虎骨,就耗去兩天時間。五天后,梁西琴帶著新任民兵隊長陳海洋闖進來時,父親依然躺在炕上,疼不可支;鐵拐仙這個老畜生,兜里揣著60元的酬勞,卻大談什么狗屁養(yǎng)生之道。他辯解說,父親劫難大,復(fù)原的時間要長些。梁西琴臉色一寒,陳海洋端起五六式半自動步槍,指著鐵拐仙讓他滾蛋。

        梁西琴埋怨福堂叔糊涂,迷信江湖騙子,得趕緊送父親去醫(yī)院,分秒耽擱不得。那時,我堂伯父在鄰縣做官。我這個伯父是三爺?shù)膬鹤?,三奶過世早,奶奶照料他,爺爺供他上學(xué)。父親16歲去關(guān)中趕場,回家時,受爺爺之命,將賺來的錢順道送給17歲的在縣城上學(xué)的伯父。伯父后來做了縣長,爺爺引以為傲,自認功德無量。伯父飲水思源,敬重孝順爺爺。爺爺常一手端茶壺,一手夾支煙,在街上走來走去,逢人就說,是我家縣長孝敬的。

        父親有難了,不找伯父找誰?

        于是,扎擔(dān)架,準(zhǔn)備干糧,連夜出發(fā)。臨走時,父親讓來喜叔把黑兵牽過來。父親摸著黑兵,長嘆一聲,眼窩里竟然有淚流出。那晚,我感覺村子里空了許多,夜很靜,月亮被黑云掩去。我們都不睡,坐在院子里,恐懼茫然,枝頭的花無聲地落著。

        兩天后的早自習(xí)課,老師不在,同學(xué)們熱議著昨晚的電視節(jié)目,蠻子炫耀著昨晚坐到了第三排,七嘴八舌,相互攀比。我心里失落,盼望著父親早點回家掙錢,抱回一臺嶄新的金星電視機。下課后,老師匆匆走來,讓我回家。我疑惑地背起書包,走出教室時,蠻子大聲喊,北林,你爹死了!

        父親死了,我卻無法悲傷,感覺不出痛,我把唾沫抹在眼角,假裝悲痛。我只傷心我們家的電視夢碎了,但我又欣慰,父親不在了,我將成脫韁野馬,不會再有人管我的逃學(xué)、貪玩。我偷吃親戚們探望父親帶來的面包餅干,思謀著,父親死了,踮腳還恨我嗎?他會放我進去看電視嗎?是賄賂他兩個雞蛋還是一包煙?

        可愛可憐的黑兵在我們家一共只呆了十幾天。給父親送葬的那個清早,黑兵穿透薄霧,閃電一樣地奔向白草嶺,速度快得令我們眩暈恐懼。誰也不知道它是怎樣掙脫韁繩的,只記得那幾天它煩躁不安,碗口大的蹄子時不時向空中劈著。黑兵不再回家了,它在白草嶺長久地踟躕,吃兩口草,抬頭望望天。有時,它走過去,在父親的墳上嗅嗅蹭蹭;一有動靜,它警覺地豎起耳朵,尾巴警惕地擺著。踮腳以為逮著機會了,他跟蹤黑兵,想趁它不注意套住它。畜生嘛,幾鞭子就降服了。踮腳打著如意算盤,潛伏、匍匐前進、抵近,就在他將套子甩向黑兵時,黑兵一轉(zhuǎn)身,尾巴鐵鞭一樣抽在他腦袋上。踮腳夸張地在地上滾了十幾個跟頭,爬起來嚎叫著逃掉了。從此,黑兵不停歇地奔跑,它不吃不喝,幾天后,它的速度越來越慢,身子越來越瘦,黑緞子一樣的毛大片大片地脫落,沒有誰能讓黑兵停下來,我們無奈地看著黑兵最終倒在青草地上而熱淚盈眶。歪脖子爺說,是你爹給黑兵斷的臍帶,把它從血泊里抱起;黑兵有靈性、仁義、認人,和你爹親,就讓它陪你爹吧。

        在父親的靈牌前,一群人商議決定著我的前途命運。來喜叔說,讓小女婿跟我學(xué)殺豬宰羊,好歹是門手藝。來喜叔是我的準(zhǔn)岳父,我和他女兒碎紅訂親的事村里盡人皆知。一年前的春天,花紅柳綠春光明媚,我們一群半大孩子跟歪脖子爺放羊。我們羨慕電影里馳騁的戰(zhàn)馬,但我們村沒有馬,只有騾子和驢。騾子暴躁,又踢又咬,我們不敢靠近;驢呢,瘦小孱弱,跑起來一邊撒尿一邊放響屁。誰會騎驢呢?多丟人,多沒面子!我們對羊群里幾只身架高大的新疆細毛羊覬覦已久,趁歪脖子爺打柴的工夫,我們每人抓住一只羊,騎上去,嘴里吆喝著,在河邊來往奔馳。碎紅膽大,她也要騎,我扶她上去,用柳枝抽羊,羊跑起來,碎紅先還興奮地大叫,但隨后掉了下來,抱著頭哇哇大哭。天黑了,我編了一個柳枝帽,給碎紅戴上,又摘了幾朵野花插在她頭上,哄她高興,讓她別告訴她爹媽。事實是,碎紅一進門,就向她娘哭訴我欺負她。幾天后的傍晚,來喜叔喝醉了,嚷嚷著到我們家來,說我破了碎紅的相,碎紅嫁不出去,要將碎紅嫁給我。父親笑著應(yīng)了。來喜叔卻認真,請歪脖子爺作證,父親拿出了五元錢的聘禮。來喜叔喜歡父親,和父親結(jié)親合了他意,但父親卻認定那是來喜叔的酒后戲謔之言,不能當(dāng)真。我怨恨來喜叔,是他讓我早早地感受了婚姻的苦惱,碎紅和我一個班,同學(xué)常在碎紅面前說你男人如何如何,在我面前又說你媳婦如何如何。

        梁西琴反對我學(xué)殺豬宰羊,說他還是個孩子,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血糊啦啦的,造孽,還是讓他上學(xué)吧。福堂叔哼一聲,他是念書的料?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就有長達一周的逃學(xué)紀(jì)錄,貪玩好動、拖欠作業(yè)、考試不及格,簡直是吊兒郎當(dāng)、劣跡斑斑;我的另一個致命毛病是看閑書,先是小人書,后來到三國水滸西游。福堂叔據(jù)此認定我走火入魔、朽木難雕。最后一致的意見是讓我學(xué)一門手藝,有門手藝,吃穿不愁。我跟著丙寅叔學(xué)木匠,他教我解板,一抱粗的圓木,固定在大樹上,墨斗彈了線,兩人拉一把鋸,你推我拽,要把圓木鋸成一頁頁三寸厚的板。拉著拉著,腰酸腿疼,鋸一歪,跑線了,福堂叔跳起來,指著墨線,呵斥著。一頁板解下來,人軟成一團,胳膊軟得抬不起,但還得再鋸。學(xué)了兩個月,我仍不會使斧子、刨子、鑿子,不會計算一張桌子、一張凳子的用料。我不喜歡木匠這種乏味無趣的手藝,便故意顯得木訥遲鈍,還弄壞了幾塊木料、一把斧子。丙寅叔心疼了,說我不是學(xué)木匠的料,福堂叔罵我笨驢過橋——步步難。

        學(xué)木匠不成,改學(xué)種地。耕地、揚場、割麥,十八般農(nóng)具及牲口的使喚,莊稼與農(nóng)藥、種子、節(jié)氣、墑情、土壤的關(guān)系,福堂叔一樣樣手把手地教,但我內(nèi)心是抵觸的,我也不想成為福堂叔一樣的莊稼漢。粗糙的福堂叔種地卻像繡花,精益求精一絲不茍,比如麥茬地,別人耕一遍他要耕兩遍,說多耕一遍,等于上糞。他總能找到活,比如開一塊荒地、撿一筐糞、清除田埂上的雜草、把地里的土坷垃打碎;他每天雞叫就起床,別人喂牲口幾分鐘,他花去一兩個小時,撿草根、墊圈、起糞。他像一只田鼠一樣,從年頭忙到年末,從不肯歇一天,趕集、看戲、逛親戚、下館子對他都是奢侈的事。他要我照他的樣子做,一心一意地將我打造成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莊稼漢。我起遲了、我歇一會他就罵,說莊稼漢土里刨食,不勤快,吃屎也趕不上趟。他撕過我的書,農(nóng)活緊了不讓我去學(xué)校,說反正我裝了一腦袋糨子,曠一半天課沒影響。我做得不合意了,他常斥責(zé),有時也動手,屁股上踹一腳,背上抽一鞭子。晚上,我摸著傷痕,默默流淚,我想父親了。我不知道,和藹可親的福堂叔怎么一下子變得嚴厲暴躁,他忘記了我只有十歲嗎?

        這是我生命中最為灰暗的一段日子。

        我們?nèi)液献鞣N地,給哪家做活,哪家管飯。福堂嬸嘴快話多,針尖大的一件事,她也要掰開揉碎,細說一番。她夸耀她的手藝好,心實誠,饅頭又白又大,菜有色有味,好看好吃,且頓頓有肉。到我們家時,母親做得潦草,男人們不說,福堂嬸和來喜嬸一對眼,就撇嘴擠眼。福堂嬸憋不住,指桑罵槐夾槍帶棒,搶白母親一番。自父親走后,母親的大腦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糊涂時,充耳不聞,清醒時,母親就委屈。母親有了委屈,就跪在我家門前的陡坡上號啕大哭,罵父親躲了清閑,兩人的擔(dān)子讓她一個人挑。那些年,母親跪在門口痛哭成為我們油坊門的一景。村里人的議論和閑話傳進福堂叔的耳朵,他抱怨母親,給你耕給你種,操心百端,嚎什么喪,還委屈了?來喜嬸說,沒有我們,你們連屎都吃不上!我們孤兒寡母干得少,做得慢,拖了他們的后腿,福堂嬸和來喜嬸羨慕村里的單干戶,埋怨大鍋飯只養(yǎng)懶漢,勤快人出力不討好。

        12歲時,來喜叔給我買了頂帽子,是《沙家浜》里郭建光戴的那種。蠻子有兩頂這樣的帽子,上午戴新的,下午怕出汗弄臟戴舊的。有了這頂帽子,就會在“戰(zhàn)斗”中扮演我軍,就會百戰(zhàn)百勝、不受胯下之辱。以往的“戰(zhàn)斗”中,我們敵軍常被打得屁滾尿流鼻青臉腫,還要從蠻子騷氣哄哄的襠下鉆過。新帽子戴上沒神氣幾天,來喜嬸就堵在我家門口辱罵,要走了帽子;來喜叔又還給我,來喜嬸又要了回去。來喜嬸怕沾上我們家的晦氣,她和村里長舌婦們交流的結(jié)論是,我和碎紅的婚約不能算,眼看著我們家的日子過得走風(fēng)漏氣,破得沒邊沒沿了,還能把閨女往火坑里推?一朵鮮花不能插在牛糞上,自然不能插在狗屎上。我壓根就沒想過碎紅。那時,我迷戀小說,我有一個比我們村子大得多的內(nèi)心世界,無數(shù)美女從散發(fā)著墨香的紙頁里飄出,她們或明眸皓齒,或蘭質(zhì)蕙心,她們來自《聊齋》,來自《紅樓夢》,來自唐詩宋詞。我會喜歡外號叫“黑芝麻餅”的碎紅?我倒是對冰雪聰明的陳必秀情有獨鐘,她像極了她娘梁西琴。

        來喜嬸找歪脖子爺說,當(dāng)初的那個婚約是說著玩的,孩子大了,不能再開玩笑。歪脖子爺說,你讓長雞巴的跟我說。來喜嬸說,誰說都一樣,這事黃了。來喜嬸將五元錢給歪脖子爺,歪脖子爺說,錢我不要,誰給你的你還給誰。幾天后,來喜叔找福堂叔說,我要退出去了,人多口雜是非多,各顧各吧。福堂叔狠狠地啐口痰,之后和來喜叔互不往來。

        我漸漸地感受到了喪父之痛,這種痛類似風(fēng)濕,大熱天沒感覺,刮風(fēng)下雨、氣溫驟降,疼就慢慢滲出來,關(guān)節(jié)疼、肌肉疼,最后深及骨髓,無可抵擋。我以追憶美好往事而轉(zhuǎn)移這刻骨之痛。我想起父親牽著我的手,走向街上的供銷店,我要兩塊面包,用麻紙包著;父親要二兩酒,倒在一只粗糙碗里,一口口地抿著。兩塊面包入口就化,我意猶未盡,將撒落的芝麻一粒粒地粘進嘴里,還要舔油亮透明的麻紙。我想起某個月夜,父親帶我去看海燕文藝隊排練,賊亮的汽燈下,俊男靚女翻跟斗、跳舞、引吭高歌。我只抓住鐵梅的又長又粗的辮子不放手,鐵梅轉(zhuǎn)過身來,我才發(fā)現(xiàn)是梁西琴,她讓我掰開她緊握的手;我吭哧一番,累得涎水都流出來,她才攤開手掌,手心里是兩只小白兔奶糖?;厝サ穆飞?,我在路邊的草叢里逮蛐蛐,父親哼唱著鐵梅的經(jīng)典選段“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夏季,狂風(fēng)起,烏云翻卷,一場暴雨眨眼來臨,打麥場上人喊馬叫、風(fēng)風(fēng)火火摞麥垛。有的麥垛扭麻花一樣,腰里用木棍頂著,像是拄了根拐杖;有的麥垛也好看,但是空心大蘿卜,一連幾天陰雨,麥垛進水,天放晴,一打開雨帽,霉味兒撲鼻,一垛麥子糟蹋了。摞麥垛是父親的絕活,他摞得圓摞得高,滴水不進。滿場的人圍著父親轉(zhuǎn),女人們把麥個子搬到跟前,身強力壯的男人們用木杈往上拋,父親站在麥垛中心,一點點地往高長。父親喊,餓了,底下拋上幾張裹油的蔥花餅;父親又喊,渴了,底下又拋上一杯加了蜂蜜的茶;父親再喊,癢了,要過癮了,底下人問,上面癢還是下面癢?父親說,上面的。底下人說,忍著吧,怕你把麥垛點著。父親手腳麻利,麥垛越來越高,底下的人驚呼,行了,不敢再上了,父親仍在往上摞。父親比我們村最高的樹還高,他一揮手,就能扯下一片云來。我自豪地看著父親,他的頭頂是一小片藍天,大塊大塊的黑云沉沉地壓向他,一道藍光閃過,大地萬物像是挨了一鞭子,抽搐著,父親這才停下來,給麥垛戴雨帽。

        母親大腦一斷電,說話就顛三倒四,她說,你爹又回來了,前天如何如何,昨天又如何如何。對此,我半信半疑。蠻子100米跑不過我,惱羞成怒罵我要斷子絕孫;同桌的蘋果丟了,懷疑是我偷吃;交不足學(xué)費,被罰站在教室外;穿母親的罩衣,被女生嘲笑……委屈傷心了,我就找父親,家里的每間屋子,門后的林子,麥秸垛后面,村里磨坊前閑談的人群中,村外的莊稼地里,找遍整個油坊門,最后我站在白草嶺父親的墳前,悄悄淌一會淚。我說,爹,夜黑,你走路留點心,就不會掉下溝底;爹,咱們村的孩子都有爹,丙寅叔都60多了,還有爹,而我才12歲……

        梁西琴和福堂叔鬧翻緣于“拜父”一事。

        那一年除夕,福堂嬸叫我過去說,沒有你叔,就沒有你們母子倆;你爹死了,往后,你叔就是你親爹,你得記著這天大的恩,孝敬他,侍候他。酒菜上桌,我給福堂叔和福堂嬸敬了酒,給他們磕了三個響頭。福堂嬸喜滋滋地說,這小狗崽子還蠻懂事呢。幾天后,我把這事說給梁西琴,她驚訝得張大了嘴,指頭點著我的額頭,男兒膝下有黃金,上跪天,下跪地,中跪父母,你呀……她轉(zhuǎn)身就去找福堂叔,氣沖沖地質(zhì)問福堂叔,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摸摸胸口,還有良心嗎?你不是托孤,是使喚牲口,是馴服奴才。梁西琴一揮手,北林交給我,不要你管了!福堂叔如釋重負,說,不管就不管,我還解脫了。福堂嬸跳著腳罵我忘恩負義,白眼狼;罵梁西琴婊子,狗拿耗子。

        梁西琴說,要是那天晚上我去找你爹,他或許會躲過一劫。唉聲嘆氣,萬分追悔。那晚,梁西琴找父親,是要商議協(xié)作的事。走南闖北的梁西琴意識超前,當(dāng)我們村的人熱衷于多種地多打糧時,她的眼光已瞄準(zhǔn)多種經(jīng)營,比如種黨參、柴胡、紅花等藥材,建蔬菜大棚,養(yǎng)雞養(yǎng)豬。梁西琴有塊地和我家的地相鄰,她想和父親合作,栽幾畝煙,以父親烤煙的技藝,一定會賺筆大錢。梁西琴去找父親的路上,遇見了我,念頭又變了,她怕看母親陰陽怪氣的臉,不想在我們家談事,便讓我給父親帶話,她家有好茶好煙招待,更容易說事。她一直等,直等到噩耗傳來。事后,梁西琴多次懊悔,讓你個小屁孩帶什么話?跑一趟累不死人。

        梁西琴有一個塑料大棚,種著幾畝藥材,育了一個苗圃,還養(yǎng)了上百頭豬,是我們村最先富起來的。村里的七八個人給梁西琴打工掙工錢,她卻不雇我們母子,不讓我們有寄人籬下之感。她的計劃是每年春三月抓兩只豬崽,她的丈夫、退伍軍人陳海洋,在部隊有三年的喂豬經(jīng)驗,他指導(dǎo)我先喂豬草,一直喂到冬天,再加雜糧猛催上膘。從春天起,每天放學(xué)后,我就背著草筐,走向田野、走向溝坡,薺菜、灰條、打碗花、花苜蓿、歪頭菜,我認識所有的豬草,有的長在路邊,有的爬在田埂上,有的藏在莊稼地里;灰條豬最愛吃,但吃多了拉稀倒膘。扯一會豬草,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溝邊或樹陰下,看一會書,對著斷崖大喊大叫,發(fā)一會狂。餓了,到處都是吃的,山櫻桃、野草莓、酸棗,菜地里的小甜瓜。隔一段時間去溝里挖藥材,草叢里星星點點散布著柴胡、遠志、麻黃,用小鋤挖出來,抖去土,曬干了賣到藥店,是一筆小收入。有時莫名地傷感,躺在倒伏的茅草里,望著被暈染成胭脂色或鮮血般的天空,癡癡發(fā)呆。

        我打豬草,陳必秀都要跟著,她養(yǎng)了幾只兔子,提個小花籃,給兔子找吃的。我少年時的閱讀,大多是在莊稼地里、樹林里、山嘴上、小河邊完成的。受我的熏陶,陳必秀也喜歡看書,我看一本,她看一本。那時候書太少,有書的日子快樂,沒書的日子煩惱,我們常常為找不到一本書而發(fā)愁;到手的每一本書,我們都非常珍惜,細嚼慢咽,像是享受著美味珍饈。無書可讀的日子,我們談書,那些讀過的書,唇齒留香,反復(fù)咀嚼,回味無窮。她很調(diào)皮,嘲笑我有媳婦,一直開我和碎紅的玩笑,纏著讓我講我和碎紅的事。我和碎紅就“騎馬”摔破她額頭那么點事,她聽了幾十遍,每聽一次,都有發(fā)現(xiàn),都有疑問。聽完了,她會不高興,撅著嘴說,嘿,你們青梅竹馬啊。

        我喜歡看書,梁西琴就說,好好看吧,看進大學(xué)去,給你爹長長臉。這話傳到福堂叔的耳朵里,他冷笑著,看閑書能看進大學(xué),我下輩子投胎去做驢!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nèi)砸凰浚瑢η巴疚颐H粺o措,我曾下過決心,不再看與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書,但一兩天,像毒癮犯了,煩躁不安,茶飯不香,舊病復(fù)發(fā)。我悲哀地想,福堂叔看我看到了骨子里。我不但自己看,還借給陳必秀看,把她也拉下了水。一本叫《曼娜回憶錄》的手抄本,在我們男生中偷偷地流行著,誰的書,從哪來的,都不清楚,只知道看書的排成了長隊。我獲得這本書的代價是兩盒黃金葉香煙,時間是兩天。我看書速度快,一遍看完,意猶未盡,便自己抄了一本。那天是個星期天,我背上草筐去白草嶺,陳必秀要跟著,我心里有鬼,不帶她,我前面走,她跟在后面,還撿羊糞蛋打我。我擺脫不了她,說,你幫我扯豬草,我肚子疼坐一會。她鉆進包谷地去扯豬草,我躲起來看手抄本,正看著,她突然趴在我肩頭問,看什么呢?鬼鬼崇崇的。我嚇了一跳,趕緊把書往懷里塞,她要,我不給,她咯吱我,我笑倒在地,她把書搶在手。我的心咚咚地跳著,她翻了幾頁,緋紅著臉白我一眼,壞!我說,這書你不能看。她說,我偏要看!說著,就鉆進包谷地,像一條魚游進海里,哪里去找她?

        那天,我們回得晚,路影影綽綽的看不大清,我要陳必秀還書,說書是借來的,人家催得緊。她笑我撒謊,說,你的字我還認不出來?抄了一大本書,蠻用功的嘛。我跟在她后面,怕書被她父母發(fā)現(xiàn),一個勁地求饒她,她不時回頭沖我笑笑,到了她家門口,我的心都要蹦出來了,她莞爾一笑,進去了。那個手抄本像一枚隱藏的炸彈,隨時都會爆炸,我惶惶不可終日。由于心慌意亂,我扯豬草時,誤將一種叫“醉八仙”的毒草塞進草筐,第二天,兩頭豬口吐白沫,蹬腿抽搐,要不是陳海洋及時救治,早就一命嗚呼了。梁西琴詫異,你怎么會認不出“醉八仙”?我心里忐忑,陳必秀笑著說,他看書看醉了。梁西琴問,書還能看醉?陳必秀說,有啊,古人看書入迷了,把墨汁當(dāng)作茶水喝;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梁西琴說,你這么上心,必成大才。陳必秀捂著嘴偷笑。

        幾天后的黃昏,陳必秀攔住我說,都怪你,給我看那書,我做了壞夢。我問,做了什么夢呀?她臉一紅,扭身走了。這個手抄本她一直沒還我,我既怕她父母發(fā)現(xiàn),又怕她中毒,急得抓耳撓腮,給她賠了無數(shù)的笑臉,說了無數(shù)的軟話,她笑瞇瞇很享受似的,到我要書時,她泥鰍一樣溜了。

        之后,她變了,忽冷忽熱,有時笑靨如花,有時面如寒霜,有時耳鬢廝磨,有時卻形同陌路。那年冬天,下了很厚的雪。我喜歡雪,見下雪就瘋狂,就詩興大發(fā)。那天,我狗一樣在白草嶺奔跑、翻跟頭,折騰累了,便口占一絕《詠雪》。陳必秀來了,她棉襖上罩著一件綠底白花的衫子,系著一條棗紅色的圍巾,笑吟吟地望著我,伸出手說,滑雪。我拉起她的手,在雪地上奔跑,我們呼喊歌唱,我倒了,她也倒了,我們滾成一團。我喘息著要站起來時,卻發(fā)覺我和她被那條紅圍巾拴住了,她的面孔和我只一毫米的距離,她媚眼如絲吹氣如蘭,我呆了,心旌搖曳如癡如醉。

        和陳必秀最后一次親密接觸時,我17歲,她16歲,我們都在上學(xué)。夏天的正午,我去找她,她正洗完發(fā),衣服穿得單薄而凌亂。我們面對面坐著,她不說話,拿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時不時地撩起眼皮望我一眼,我發(fā)覺她長大了。很突然地,她把書一拋,問,接吻的滋味好嗎?我們嘗嘗。我的眼前像爆炸了一顆原子彈,搖晃眩暈震撼。她水汪汪的眼睛望著我,羞澀而火辣。我手心出汗,身上發(fā)冷,心跳如鼓。她嫣然一笑,不敢嗎?葉公好龍紙上談兵。我無地自容,給她借書時,我里面總要夾張字條,寫一些什么兩情相悅比翼齊飛的句子撩撥她,她識破了我的詭計。她垂下頭靠近我,顫抖喘息,我們接吻了,我也可恥地完成了我的第一次噴發(fā)。她紅著臉喃喃道,你爹怎么就看上碎紅呢?你怎么就不教我“騎馬”?

        我第一次吃魚,是在接到大學(xué)通知書的夏天,梁西琴喜極而泣說,該給你爹報喜了。她做了老碗魚,我們?nèi)ソo父親上墳,萬響爆竹炸響在寂寞荒涼的白草嶺,十年生死兩茫茫,我百感交集欲哭無淚,梁西琴則捂住臉,淚水潸然而下。

        陳必秀像根蘆葦,一直在南方飄著,再見到她是好幾年之后,我已經(jīng)有了孩子。她的眼睛依然清澈,她俏皮地給我拋個飛吻,摸著我兒子的頭說,叫姑姑!我看到她臉頰上滾落的淚珠。

        磨坊成了我們村最破爛的建筑,幾乎沒人關(guān)心它的存在。早些年,每天的晌午,踮腳狗一樣蹲在磨坊前,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和父親賭咒發(fā)誓的事,他遺憾沒看見父親光腚推磨、轉(zhuǎn)圈丟人的精彩場面。歪脖子爺罵他,積點德吧,作踐亡人要遭雷劈!踮腳說,父債子還嘛。踮腳的缺德,使福堂叔憤怒,賞了他兩個嘴巴,他安靜了兩天。福堂叔提著我耳朵,要我成器、給父親爭口氣。這幾年,隨著荷爾蒙分泌急劇減少,踮腳的嘴也不損了,他的頭上有個瘡,醫(yī)治無效,流血流膿,其臭無比。這個瘡與黑兵有關(guān)。踮腳說,那一年,黑兵抽了他一尾巴,頭上鼓起一個包,幾年后,包爛了,流膿流血。我們村人用頭上長瘡、腳底淌膿來形容一個人壞到極點,踮腳的瘡,是他壞的報應(yīng)。

        我沒想到,時隔十多年后,我還能再次見到那臺金星牌黑白電視機,它渾身塵土,完好地躺在村委會的雜物間里,堪稱奇跡。我要買這臺電視,支書說,買啥?廢品,送你;我堅持點出435元錢,塞在他手里。我抱著這臺電視機,走過空落落的油坊門街道,長久地站在破磨坊前,一小股旋風(fēng)在我的腳下嬉戲,然后遠去。我脊梁一熱,默念著,爹,電視機我替你抱回來了,你的愿望實現(xiàn)了。模糊的淚水里,我看見灰暗的1981年的春天:塵土飛揚的街巷、水泄不通的會議室、倔強高傲風(fēng)馳電掣的黑兵,我看見躊躇滿志風(fēng)塵仆仆的父親……

        我的根扎在了油坊門村,因為這是父親生活的村莊,這個村子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了他的印記,20多年過去了,我仍能時時感觸他滾燙熾熱的呼吸,我相信母親的“你爹回來了”不再是囈語。父親躺在我們家的麥地中央,墳上探出頭的小草是他寂寞的胡須;長出的樹,是他強壯、無所事事的手臂。他關(guān)心著親人和朋友,關(guān)心著莊稼、收成、雨水,熱心地參與了村莊的每一次喪葬嫁娶。我和父親一起生活了僅僅十年,相當(dāng)于閱讀了父親這本傳奇大書的一個序言而已,那些懸念迭起的情節(jié)吸引著我去領(lǐng)略父親精彩豐富的整個人生。

        我又成了福堂叔來喜叔家里的???,在寂寞漫長的冬夜,我聽他們敘說著父親的每一樁陳年舊事。福堂叔說,你爹精明能干,腦子活泛,生產(chǎn)隊添置農(nóng)具、倒換牲口,但凡出外的差事,都是你爹的;你爹辦事穩(wěn)妥,沒私心雜念,村里人信得過。我憶起小時父親要出門的那些日子,往往是雞叫時分,母親烙餅煮雞蛋,熱油嗆蔥花酸辣湯。父親坐在炕邊抽煙,一會有人推門進來,有時是福堂叔,有時是丙寅叔,吃喝后,一人卷一支喇叭煙出門。雞叫走蘭州,天亮走到鍋前頭,這話是說出門人磨蹭戀家。父親他們走得利索,腳步聲遠了,院子靜下來,只留下一地霜白的月光。多年后,想起這一幕,我就想起兩句詩,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來喜叔說,那年月夜長難熬,你爹晚上帶我去看賭博,夜黑,對面山上有狼嗥,我膽小,牙打架腿發(fā)抖,你爹臊我。崖底的破窯里,幾個村的賭徒擠成一團,紅著眼睛搖色子。我們只看不賭,雞叫才回,那時,球事弄不成,心里荒得長草。

        我高三那年,碎紅出嫁,來喜叔喝醉了,跪在父親墳上痛哭,大哥,就當(dāng)我放了一個屁,我拿了你五元錢,我還你五十、五百、五千!來喜叔燒化紙錢,每一張冥幣都是百萬、千萬、億元的大鈔。因了這件事,他見我總面有慚色。時間是一只多么聰慧偉大的巨手,它將我們之間的恩怨早就悄然抹去。福堂嬸患病,去醫(yī)院檢查時,已無治療的必要,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我托各種關(guān)系給她買杜冷丁,使她免受疼痛的折磨。臨走時,她拉著我的手,不說話只流淚。

        我熱愛這個村子的每一個人,每一棵樹,每一棟房屋,每一塊土地;我關(guān)心每一次播種,每一次收獲;我為每一個新生兒祝福,為每一個逝去的靈魂祈禱,我是替父親做著這些,父親如果健在,他也必定會這樣做。踮腳說的對,父債子還,父親沒圓的夢,我一一地圓了。我在,父親就在,我是父親的影子,是他折斷的大樹根部抽出的新枝,人們看到我,就會說起父親,追憶往事總讓我幸??鞓范謧小?/p>

        幾年后,踮腳彌留之際,我去看他,他很感動,說,你父親不是摔死的,是被一棵樹砸死的,但你爹是個好人。踮腳不忘顯擺,我勘查了現(xiàn)場,斷定是你爹作的案,福堂和來喜是同伙,但我沒告發(fā)。

        我驚愕,呆若木雞。

        父親到底是怎么死的?其實,父親失足摔死的說法漏洞百出,經(jīng)不起半點推敲。比如,我家門前的崖坡雖陡,但坡上雜草樹木密布,假如父親失足,會毫無阻擋地一直滾到溝底?那么多的樹會隱身?那么多的草會逃遁?父親連把草也攥不?。扛赣H那天晚上明明被人叫了出去,福堂叔卻說父親和他們在家中聊天。父親那晚到底去了哪里?父親摔傷后,為什么不去醫(yī)院,卻要找一個江湖騙子?即使父親醫(yī)治不好,至多癱瘓,無論如何也不至于喪命??!

        父親的死是一個撲朔迷離的秘密,我有責(zé)任弄清父親的死因。和父親親近的人里,梁西琴跟陳必秀去了南方,她不是知情者。福堂叔和來喜叔是參與者、現(xiàn)場目擊者,但貪杯的來喜叔在一個冬夜死了,他蜷縮在路邊的水溝里,手里攥著一個酒瓶。人們推測,他是醉了后,腳下一滑,滾進了水溝,而他以為那是他家的熱炕頭,他呼呼大睡,再也沒醒過來。那天下了很厚的雪,而且霧靄蒙蒙,摔倒在路上的人此起彼伏,像是一背篼的土豆倒在了地上,興奮地跳躍滾動。

        父親的死和一株樹有關(guān)。

        你爹臨走時吃了一個櫻桃罐頭,那是唐僧肉啊。福堂叔光禿褐紅的腦袋,像一棵陳年的老南瓜,空洞的嘴里,兩顆孤獨的門牙東倒西歪,一絲透明的涎水彈扯著。他雜亂無章七零八落的敘述,將一件事弄成一個打了很多結(jié)的毛線團,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理出了頭緒。

        我們村的東邊有條叫老鴰嘴的溝,在最險要最偏僻的旮旯里,生長著一棵罕見的冬瓜木,它像使了障眼法,成功地躲過了我們村的所有人。我們這個地方,松柏絕跡,楊木就是最好的木頭,而冬瓜木是楊木中的珍品,是做檁條大梁、打家具的上等木材。父親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棵冬瓜楊,像是覓得一株千年老參,驚喜、愛不釋手,進而寢食難安。

        我不解,不就是一棵樹嗎?

        福堂叔說,你爹膽大能干,但那個時候,你就是有孫猴子三頭六臂七十二變的能耐,還不在五行山下壓著?一條龍得憋成一條蛇。分田到戶了,政策活了,緊箍咒沒了,你爹要放開手腳大干一場,他攤子鋪得太大了,想一镢頭挖口井;你爹是架飛機,想上天,可油箱里沒油。福堂叔伸出指頭,那棵冬瓜楊能賣60元,那就是你爹的油。

        那個春天的傍晚,父親等福堂叔和來喜叔,他們密謀晚上去偷樹。支書說了,收罷麥就把林子分了。分樹仍是抓鬮。分牲口時,父親抓來了黑兵,分樹還能有好手氣?父親越想越玄乎,心都懸了起來,父親要趕在分樹前得到那棵冬瓜楊。

        那個晚上,夜漆黑一團,處處顯詭異之象,春天了,風(fēng)刮來陰森森的,冷得刺骨;走熟了的山道寸步難行,福堂叔東碰西撞,來喜叔一路摔著跟斗。預(yù)定的方案是,父親三人伐倒冬瓜楊,截成三節(jié),抬出溝口,那里有聯(lián)絡(luò)好的木材販子接應(yīng)。伐樹時,驚起幾只老鴰,嘎嘎嘎叫得瘆人,有一只竟撞在爹的身上。樹倒時,崖上又飛起幾只老鴰,凄厲地叫著,爹回頭去望,那棵冬瓜樹咔嚓嚓地撲面而來。父親像丟了魂,不知躲避。福堂叔拉了他一把,之后,父親倒在地上。

        福堂叔說,邪門,就手指那么粗的一根樹枝掛拉了一下,你爹就站不起來了。

        可是,他們不送父親去醫(yī)院,卻找江湖醫(yī)生。

        福堂叔說,去醫(yī)院不就不打自招了嗎?踮腳知道了你爹偷樹,還不活活整治死你爹?跛子和有亮女人怎么死的,忘了?你爹一生的清名不就毀了?還有你們,背著個賊名,以后怎么做人?你伯父是自己人,最后才去找他。我心里竄起一股火,說,可是太遲了。福堂叔說,是遲了,你伯父差點槍斃了我們。我看得清清的,就指頭粗的樹枝劃了一下,你爹怎么成了豆腐腰?

        福堂叔他們抬著父親,日夜兼程趕往伯父的縣城,醫(yī)生檢查過,告訴伯父,太遲了,腰椎神經(jīng)線斷了,高位癱瘓。伯父攥著父親的手大哭。在回去的前一晚,伯父陪著父親,他打來熱水,給父親擦了身子,問父親想吃什么。父親說,想吃櫻桃。那是春天,櫻桃花剛開過,伯父走遍縣城,買來一個櫻桃罐頭。

        福堂叔說,回家時,你伯父塞給你爹一個藥瓶,說是止痛的,熬不過就多吃幾片。路上,你爹吃了藥,他不疼了,能睡一會兒了,我們抬著也感覺輕多了。到了村口,我們停下來歇腳時,發(fā)覺你爹沒氣了。那瓶藥剩了幾片,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看過,說是安眠藥。

        我的腦袋嗡嗡的,發(fā)脹發(fā)疼,姑且這么分析吧:父親下半身動不了,余生只能在床上度過,他的漂亮的牲口棚,他三轉(zhuǎn)一響的夢,這夢那夢都成了一串串肥皂泡,一觸即碎。父親愛干凈、好強、自尊,他夸下??诘暮姥詨颜Z,轉(zhuǎn)瞬就會成為油坊門人奚落嘲笑他的把柄,還有無空不入、找縫下蛆的踮腳。父親忘不了光腚推磨、轉(zhuǎn)圈丟人的賭咒,但父親站不起來了,父親的脊梁斷了。1981年的春天,單干了,人人恨不能再生出兩只手,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父親顯然是個累贅,他活著,他的親人更累更苦。更何況他是一個賊!

        這能否解釋清父親的死?至于是伯父幫父親安樂死,還是父親只求一死?那晚,他們兄弟倆到底說了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福堂叔說,命啊,你爹一生清清白白,就這么一念之差,出事了。

        我們?nèi)ジ赣H的遇難地。

        仍是春天,桃花開了,杏花也開了,柳枝抽出新芽,我們沿著30年前父親走過的路,走向老鴰嘴。路邊的草、樹、幾塊石頭寂寞著;一眼冒著水泡的泉,幾聲繚亂的蛙叫,人去物在。我心如鉛墜,我無法揣測那晚走在這條道上的父親的心情。福堂叔在前邊走著,指點著,這塊石頭前,你來喜叔摔了一跤,那棵樹下我撒了泡尿,那晚你爹心事稠不說話。福堂叔停下,你爹就站在這里,抬你爹時,我在這里抓了一把土,塞進你爹兜里。福堂叔示意著,樹向這邊倒下去,你爹不躲,回頭望,我拽了他一把。

        我跪下來,額頭抵在地上,那是父親雙腳踩過的地方,淚水簌簌而下,爹啊,你想回頭,為什么不趁早?

        妻子將兩瓶58度的牛欄山二鍋頭灑在地上。福堂叔吸吮著空酒瓶說,你爹有口福,梁西琴的好酒只給他喝。我們燒化紙錢,紙灰裊裊浮上半空,福堂叔突然雙手拍地,號啕大哭涕泗橫流,哎嘿嘿,我苦命的兄弟……

        福堂叔哭了幾聲,站起來,哈哈笑著勸慰,別哭了,你爹看見你們高興,爹不死,子不大。

        回去的路上,兒子追問,爺爺?shù)降组L什么樣?

        福堂叔瞅著我,拍著兒子的頭說,和你爹一個模子刻的,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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