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剛
我們沒有皮鞋可以穿草鞋……
——引自電影《列寧在1918年》
一
油菜籽種在地里,原是為了榨油而春播秋實(shí)。等到黃嫩嫩的油菜花開滿了大地,開得漫天漫海時,油菜花又成了一道讓人遐想的風(fēng)景。只是蓮子灣這個地方遠(yuǎn)離城市,任憑這里的油菜花開遍大地,開得油膩絢爛也沒用,因?yàn)檗r(nóng)民們不管油菜花開得是否美麗,他們關(guān)心的是油菜花能結(jié)多少油菜籽,能榨多少油,然后能賺多少錢這樣很實(shí)際的事情。
蓮子灣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是一位中年女人,姓洪,叫洪雁。洪雁讀過大專,大專生在這偏僻的地方,就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了。洪鄉(xiāng)長是土生土長的蓮子灣人。這地方才通了電,是洪鄉(xiāng)長乘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電力局搞“戶戶通”,硬讓這里的農(nóng)民用上了電燈。按說這是一件好事,可是農(nóng)民們說:“點(diǎn)油燈也能活人,祖祖輩輩點(diǎn)油燈,不也照樣能生娃能活人嘛!”
洪鄉(xiāng)長聽了這話也不生氣,更沒有說這里的農(nóng)民腦子落后。這地方就是這樣,鄉(xiāng)親們習(xí)慣了春天耕地播種、秋天開鐮收獲的日子,習(xí)慣了日升喂豬喂鴨喂牲畜、月明吹燈摟著媳婦睡炕頭的那種自給自足豐衣足食的日子。蓮子灣村這地方水好土肥,歷朝歷代也沒有聽說餓死過人。因了這樣,蓮子灣村的鄉(xiāng)民們都很自豪,還有點(diǎn)瞧不起外地人的意思。
所謂腦子落后,也都是人自己覺悟著怎樣怎樣的。其實(shí),只要自己覺得自己活得好,腦子就正常。土生土長的洪鄉(xiāng)長就是這樣想的。縣上也批評過她,說她沒有跟上時代的腳步。洪鄉(xiāng)長說:“我沒有覺得自己觀念落后。蓮子鄉(xiāng)山青水秀,鄉(xiāng)風(fēng)純凈得像田野的清風(fēng)一般。真正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真的,這樣干凈純粹的鄉(xiāng)村,就是全世界也再難找到一處。鄉(xiāng)親們自給自足,豐衣足食,我為什么要改變這樣的鄉(xiāng)風(fēng)呢?”
洪鄉(xiāng)長念大專時讀的是中文。帶著文學(xué)理想回鄉(xiāng),原就是要借蓮子灣純粹的鄉(xiāng)風(fēng)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因?yàn)樗沁@地方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回鄉(xiāng)后就當(dāng)了鄉(xiāng)長。原指望用她的知識改變這里鄉(xiāng)民們的“封閉觀念”,沒想到她凡事都帶著“文學(xué)理想觀念”,所以,她沒少受批評。
洪鄉(xiāng)長離開縣委大院時,已經(jīng)到了該吃晌午飯的時辰了。車開近蓮子灣鄉(xiāng)時,洪鄉(xiāng)長搖下窗玻璃,清風(fēng)裹著油菜花的濃香灌了她滿鼻子,讓她皺著鼻子瞇著眼睛陶醉,讓她覺著她厚密的短發(fā)也像是粘附了膩膩的油菜花的芬芳。這是在七月盛夏的季節(jié)里。七月對于洪鄉(xiāng)長來說是個必須關(guān)心注意的月份。因?yàn)槠咴率歉呖及l(fā)榜的月份。她很關(guān)心家鄉(xiāng)誰家的孩子參加了高考,考上了沒有。但是她在蓮子灣鄉(xiāng)當(dāng)鄉(xiāng)長已經(jīng)快三年了,直到今年,蓮子灣村才有一個叫水生的后生參加了高考?,F(xiàn)在還不知道他考上了沒有。
這時,坐在前座上的鄉(xiāng)辦公室主任水富裕說:“洪鄉(xiāng)長,今年的油菜花開瘋了,好看。早晨出門時我?guī)Я讼鄼C(jī),給你在這油菜地里照張像吧?!?/p>
洪鄉(xiāng)長自然同意,于是停車。大家下了車,來到油菜地頭。洪鄉(xiāng)長擺了個姿勢,水主任按下快門,說:“不是我拍馬屁,洪鄉(xiāng)長這張照片一定比得上電影名星!”
洪鄉(xiāng)長并沒有注意水主任說的話。她捋了下額前的劉海,望著遠(yuǎn)方說:“那個人我看著像是今年參加高考的水生呀……”
大家就都向遠(yuǎn)處看,說話間那個后生就走過來了。水主任說:“是這孩子。洪鄉(xiāng)長,你是不是要問問他考上了沒有?”
洪鄉(xiāng)長點(diǎn)點(diǎn)頭。水主任就喊住了水生,說:“喂,你叫水生吧?”
叫水生的后生停住腳,轉(zhuǎn)過臉看他們。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后生。
水主任笑呵呵地說:“你是不是叫水生?呵呵,你就是水生呀。參加高考的水生,對吧?”
水生笑起來,問水主任:“你怎么知道我?噢,我好像想起來了,你是鄉(xiāng)里的干部吧?”
水主任笑著說:“對對,你看,這位就是咱們鄉(xiāng)的洪鄉(xiāng)長。你不認(rèn)識吧?告訴你,你參加高考時洪鄉(xiāng)長就知道了你。你去縣里考試時,洪鄉(xiāng)長還去考場看過你。只是怕影響你考試,洪鄉(xiāng)長沒讓你知道這些事……”
洪鄉(xiāng)長說:“水生,考得怎么樣?”
水生說:“不好,差了五分,沒考上?!?/p>
一邊站著的水主任就搖頭說:“怎么搞的嘛?你太讓洪鄉(xiāng)長失望了!”
洪鄉(xiāng)長說:“沒考上也正常,只要不泄氣,明年再考,還怕考不上?”
水生笑起來,說:“明年不考了。”
洪鄉(xiāng)長說:“你這孩子,怎么經(jīng)不起失???回家好好復(fù)習(xí),明年咱們再考?!?/p>
水生說:“不考了,有比上大學(xué)更好的事?!?/p>
洪鄉(xiāng)長笑起來,說:“是嗎?對咱們農(nóng)村孩子來說,還有什么美好的事比得了上大學(xué)呢?”
水生說:“成親呀?!?/p>
洪鄉(xiāng)長一聽,又好氣又好笑,說:“你多大呀?年輕人應(yīng)該放眼未來,要有理想,怎么就這樣一點(diǎn)境界?”
水生說:“我覺得愛情更美好?!?/p>
這話像是給洪鄉(xiāng)長灌了一嘴花粉,嗆是嗆著了,可是受用。洪鄉(xiāng)長竟然沒話可說了。一邊的水主任接過話頭說:“你這后生就這點(diǎn)出息呀?你真的太讓洪鄉(xiāng)長失望了!”
水生說:“你是不知道,真的,你們是不知道。你們要是見了我的櫻子就不會這樣說了。這樣說吧,就是這一片又一片的油菜花的香氣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我的櫻子妹妹的一個微笑。真的,你不知道,你們都不知道!”
水主任說:“你小子,整個一個小色鬼……”
洪鄉(xiāng)長擋住水主任,說:“水主任,你不要說他。也許,也許我們真的不知道吧……”
水主任還不停,說:“聽話小子,上大學(xué)可以給你一個更好的前程。你懂什么?結(jié)婚一點(diǎn)不好玩,男子漢大丈夫……真是的,你真就這點(diǎn)出息呀?”
水生一點(diǎn)不怵,接口說:“要那么多出息做什么?夠了就成。哪還有比我和櫻子妹妹一起過日子更美好的事?我都等不住了。拿我的命和櫻子妹妹的命摻合成一個命,兩人做成一個人過日子才是我最想做的事。別的事我都沒心思去做了……”
水主任張口搖頭還要教訓(xùn)水生,洪鄉(xiāng)長攔住,對水生說:“水生,我……我挺感動。你結(jié)婚時告訴我一聲,我要喝你和你的櫻子妹妹的喜酒,好嗎?”
水生燦爛地笑起來,說:“那好,這樣好,那我現(xiàn)在就請你們。其實(shí)家里已給我們定了日子,就在這個月的28號,洪鄉(xiāng)長你要說話算數(shù),到時候一定要來!”
洪鄉(xiāng)長說:“我一定去!”
二
油菜花染黃了一坡又一坡,鮮麗的黃色一如汁狀的液體溢出了田野,向著湛藍(lán)的天空流去。這是在清晨霧還沒有散去的時候,乳白色的薄霧一如飄渺的煙氣,流來流去,使得那一坡又一坡的油菜花像是被水浸潮了浸濕了。蟬叫了起來,兩只翠鳥比翼飛來,落在田邊的一棵杏樹上,立刻,滿樹的知了都閉了嘴,田野里便出現(xiàn)了少有的靜默。
霧還沒有散去,村前的小河邊,錯落地旋轉(zhuǎn)著兩三架水車,吱吱地轉(zhuǎn)著,河水嘩嘩地在水車下邊旋出了個水窩,堆積出白色泡沫轟響著翻騰著滾過一道石砌的坎子,在坎子下面匯成了一汪淺湖。湖的出口是三個石槽,石槽的出口用整塊的青石雕成了三張龍口,清清的河水從龍口流出。再往下,那河水被分成了數(shù)不清的支流,有大卵石蜿蜒過河,專供行人過河所用。
就在這蜿蜒的卵石“橋”上,婀娜地走著一位挎著竹籃的村姑,她就是櫻子。櫻子頭包藍(lán)花巾,紅衣黑褲,布鞋。櫻子前腳點(diǎn)在卵石上,后腳還踏在卵石上,腰一擰,走過了一塊卵石。腳下的河水也就能埋過小腿肚子,淺淺的水面上順?biāo)≈G綠的水草,小魚穿來穿去。河水被一塊塊卵石分成了數(shù)不清的流線,咕咕響著,像唱歌。櫻子還沒有走完腳下的卵石,她的水汪溢彩的大眼睛里,是青山綠水濕漉漉的景象。然而,這滿目的青山綠水擋不住她,她看見了遠(yuǎn)處小路上走來的水生。
櫻子甜甜地笑起來。她知道水生是從縣城看榜回來了。水生沒有考上,沒考上就好。沒考上就不用去那遠(yuǎn)遠(yuǎn)的陌生地方上大學(xué)了。沒考上就能天天在家里過日子了。出門十里不如家里,況且蓮子灣養(yǎng)人,青山綠水養(yǎng)人養(yǎng)好人。蓮子灣的鄉(xiāng)親們祖祖輩輩都不想離開家,水生也不應(yīng)該離開家的。
櫻子搖搖擺擺過了河,水生走近了。水生來到了櫻子的面前。
“回來了?
“回來了?!?/p>
“考上了沒有?”
“差了五分,沒考上?!?/p>
“沒考上好。沒考上就在家過日子。”
“就是,沒考上在家也能過日子。不上大學(xué)也能過日子?!?/p>
“和我一起過日子?!?/p>
“就是要和你過日子。”
水生爹知道水生沒考上,瞇眼笑了,說:“沒考上你就能成親了。你看那牛犢也長得能干活了。你打小放它養(yǎng)它,這會你要成親了,它就跟著你種田了。”
水生說:“是的爹,我是離不開它的,我一直放它,和它的感情就跟你和老牛一樣,你們分不開,我們也分不開。”
娘說:“誰說讓你們分開了?你成親另過,這是咱們村上祖輩子的規(guī)矩。孩子成人了就不能吃爹娘的。要自立門戶了。新房也蓋了,等你成親時,你就牽著牛犢過去。”
爹說:“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就剩著等日子了?!?/p>
水生笑起來。
吃完晚飯,水生從墻上摘下鳥槍,說:“爹,娘,今晚上挨著我尋夜打更了。我去墻上了。”
爹說:“去吧?!?/p>
水生說:“娘,我走了?!?/p>
娘說:“去吧?!?/p>
水生挎著鳥槍出了門。一天的暑氣到了這會降了下去。天暈出了水藍(lán),樹上的知了也都斂了口,像是也讓天空沉淀的清澈見底了。水生前腳跟著后腳去“墻上”尋夜?!皦ι稀笔侵复遄拥淖o(hù)墻,是一圈圍繞村子的墻,高大寬厚,像城墻。墻把村子圍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是老輩子用來擋土匪的,是古墻了。水生來到了古墻的臺階前,月牙已經(jīng)高過墻了。淺淺的一抹金,照得腳下的青磚臺階發(fā)亮,一階跟著一階一直通到高高的墻上。水生上了墻,墻樓上已經(jīng)匯集了四五個和水生一樣的后生,都背著鳥槍。這也是祖輩傳下來的,村里的年輕后生世世代代都輪流著在夜里巡夜打更,哪朝哪代都沒有斷過。就說現(xiàn)在是太平盛世,人們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但是這個民風(fēng)還是一天也沒有斷過。
站在墻上,好像離著天上那一抹月牙兒也近了。墻外朦朧的蒼茫世界像是沉落在了染房青藍(lán)透明的顏料里,是沒有邊際的一片。模糊的視野里,一樹一石一山的邊上,似滾著銀邊,淡淡生輝。風(fēng)從屏風(fēng)山吹來,全是油菜花的香氣。
櫻子這會依然在織她沒有織完的土布。櫻子的面前是數(shù)不清的線,是多彩的線。梭子像魚一樣穿梭在這多彩的線條里。這不是一般的棉線,是從荷花的莖里抽出的筋絲,放在清水里漂得潔白,又染上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古舊的織布機(jī)有節(jié)奏地響著,櫻子織出了許多圖案。圖案是怪異的,像是天地渾噩懵懂未開之時,天與地都回到了最初的樣子,但是天與地最初的樣子是什么樣子,誰也說不出。因此,沒有人知道櫻子織出的是什么圖案,也沒有人知道是誰教她織這樣的圖案。大家知道的就是櫻子織這塊布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原先還以為她是為自己出嫁做準(zhǔn)備,可是就一塊布,她卻織了這么長時間,看來,她織布也不一定就是為了出嫁用的。
娘說:“櫻子,這織布機(jī)娘也給你當(dāng)做嫁妝一起陪到水生家吧?!?/p>
櫻子當(dāng)然高興,因?yàn)檫@架織布機(jī)和水生家的那頭小牛犢子是伴隨他倆成長的一對寶貝。小時候,她和水生在織布機(jī)里玩耍時,曾經(jīng)就用它當(dāng)過游戲里的洞房。如果他們在外面玩耍,水生是一定要捎帶著放牛的。她和水生牽著小牛犢走遍了蓮子灣的溝溝坎坎。水生說:“我爹說了,我們成親時,就用小牛犢耕田?!?/p>
櫻子笑起來,說:“我娘也說了,要把織布機(jī)當(dāng)做嫁妝一起陪過來?!?/p>
三
村子的圍墻高得像城墻,箍筒似的把村子圍了個水泄不通,卻讓人不覺得“堵”,這便有點(diǎn)奇怪了。
是因?yàn)檫@里的水。水從屏風(fēng)山漏出,千流百轉(zhuǎn),匯集成滔滔河流,如野馬似的滾滾而來,又被蓮子灣的鄉(xiāng)民攔腰截住,筑壩蓄湖,野水仿佛瘋丫頭迎風(fēng)飛揚(yáng)的頭發(fā)經(jīng)過了木梳的梳理,變成了柔麗的秀水,溫柔地一股股一縷縷汩汩流淌,潤綠了萬畝良田,流出了石橋水車和小舟竹排,自然地形成了一幅畫,畫上順勢暈出了被高墻圍住的村子。似這般,墻就是再高再厚,又怎抵得住水的滲漏!
這樣不一般的清風(fēng)秀水、明月青山,自然也能輝映出不一樣的鄉(xiāng)風(fēng),世襲了蓮子灣一代又一代的鄉(xiāng)民,并使他們引以為豪。
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景,自然也就常能聽見娶親的嗩吶聲。水稻收割脫粒歸倉后,接下來的日子,只要是黃道吉日,都會有迎親送娶的喜事。
水生和櫻子的婚事就在這天辦了。洪雁鄉(xiāng)長如約而至,熱鬧的婚禮對于學(xué)中文出身的洪鄉(xiāng)長來說,自然留下了許多的印象。這些無疑都是她將來寫長篇的素材。不過,給她印象極深的記憶只有兩樣,一樣很普通,就是櫻子的新娘蓋頭,只不過這紅蓋頭在蓮子灣的青山綠水的襯托下顯得特別紅,就像鳳凰的羽毛,耀動著生命的靈光;另一樣就是櫻子總也織不完的那塊布,布上的圖案洪鄉(xiāng)長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是什么花什么紋,一串串怪異的花紋組成了奇特的乾坤,融會在火紅的色彩里,蔓延出渾渾噩噩莫名其妙的圖景,使得洪鄉(xiāng)長也莫名地產(chǎn)生了躁動,好像是猛灌了一口酒似的。
過去,水生也問過櫻子:“你織的是什么?”
櫻子說:“織布機(jī)上自然織的是布嘛?!?/p>
水生咧嘴笑道:“知道是布。我問的是布上的花紋是什么圖案?”
櫻子說:“天上太陽照的,地下土里長的。你說是什么花?其實(shí)我也說不清,也沒人教過我,就這樣織起來,一切自己就生出來,我也就織出來了。”
水生又問:“誰教你的?是你娘還是別的什么神仙道姑?”
櫻子又反問道:“天上有月亮有太陽有星星有云彩,地下也有的是萬物花紅。我也納悶,這天地是誰造出來的?也許本來什么都有,只不過我多留了點(diǎn)神?!?/p>
水生愣住了,櫻子卻抿唇一笑。水生情不自禁,就和櫻子做了個嘴兒。
櫻子笑道:“這個……有誰教過你?怎么……就會了呢?”
新婚的那天晚上,夜涼如水,浸漫了墻里墻外,空氣里彌漫著新娘的脂粉味。早早就點(diǎn)著了蠟燭。雖然通了電,但新婚的晚上,還是點(diǎn)蠟燭看著喜氣。四阿姑端來了洗腳水,洗腳水盛在木盆里,漂著花瓣,放了香熏,香氣飄溢。四阿姑放下木盆,脧了一眼水生,曖昧地笑笑就出了門,從外面把門關(guān)上,又悄悄推推,原想再聽聽什么,拍了下臉,笑笑,走了。
房里,蠟燭的光暈有點(diǎn)膩,紅紅的把洞房映得通體透明,木盆暖洋洋溢出了香,紅的綠的綢錦鋪滿了炕。櫻子脫去了襪子,水生抖了一下,一對嬌白的筍伸出了紅褲子,水生的喉結(jié)轉(zhuǎn)了一下,虔誠地抬起臉,櫻子水紅的臉映在燭光里,甜甜的。
新婚破瓜的晚上,是從櫻子的纖纖玉腳開始的。蓮子灣的女人,要緊珍貴的不是她們的眼珠子,是她們精心呵護(hù)的那雙腳。更舍得在鞋上下功夫,任是珍珠金銀玉,也都會綴在她們的鞋上。而蓮子灣的男人在溫柔鄉(xiāng)里云云雨雨,也都是從愛撫女人的腳開始的。
就像水生和櫻子偷偷做嘴兒,櫻子問水生:“這個……也沒人教你,怎么……就會了呢”一樣,蓮子灣也有一個不成文卻約定俗成的鄉(xiāng)風(fēng),新婚之夜,洞房花燭,新郎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新娘子洗腳。任你是王侯將相,都得這樣做。
所以,蓮子灣的男人普遍都患有戀足癖的毛病。水生自然也是一樣的。
可能這個世上再也找不到這樣香飄四溢又充滿了暗示的洗腳水了。從頭到腳,水生都是體貼溫柔的,弄得櫻子?jì)纱瓏u噓香汗淋淋不能自已。那天晚上的月亮在櫻子的記憶里,可能就是云雨揉團(tuán)在一起,磨擦成一股電流,從頭到腳地麻酥……
四
日子在織布機(jī)日夜穿梭的編織里一天天過去了。櫻子織的那塊美麗的布,也逐漸成形了。水生每天牽著他的黃牛耕地。幾畝水田,稻子如箭桿般林立。一切都如預(yù)料的那樣,他們的小日子是甜蜜的,是豐衣足食的。
就在油菜花開膩的時候,洪雁鄉(xiāng)長驅(qū)車進(jìn)了墻里。從車?yán)锵聛淼牟恢缓猷l(xiāng)長、水主任,還有一個紅毛綠眼的外國人。那個外國人是個大個子,走路腿似乎不會打彎,走遍了蓮子灣的每一個角落,不論走到哪里都要照相。
洪鄉(xiāng)長也會說洋話,和洋鬼子嘰里哇啦了一整天,拍了大量照片。水生那天攆著黃牛犁地,四畝水田,融會在萬畝水汪汪的稻田里,驅(qū)牛犁地的鄉(xiāng)民,都高高挽起了褲腿,翻浪一樣犁起一壟壟黑泥。水從石槽里縱橫飛流,白水綠地,鋪開來,一眼望不到邊。屏風(fēng)山遠(yuǎn)看近看都像一架巨大的屏風(fēng),在落日將紅的時刻,卻是青藍(lán)的一片,起起落落。
洪鄉(xiāng)長、水主任、老外一行恰好轉(zhuǎn)到這里。水主任說:“洪鄉(xiāng)長,你看地里那個小伙子不是水生嗎?”洪鄉(xiāng)長說:“是他。正好到了吃飯時間,咱們就到水生家吃飯,看看他新婚小日子過得怎么樣?!?/p>
洪鄉(xiāng)長轉(zhuǎn)身對老外嘀咕了幾句,老外頓時興奮起來。大家就向水生走去。待走到一起時,水主任笑著對水生說:“水生呀,你看你這兩腿泥。真的就想這樣過一輩子了?”水生笑笑。洪鄉(xiāng)長說:“水生,這位外國朋友來自美國,叫霍華德。是來咱們這里觀光旅游的。一會我們到你們家吃晚飯,打擾你們了?!彼f:“鄉(xiāng)下粗米糙飯,沒什么麻煩的?!?/p>
水生說著就提犁牽牛出了田,領(lǐng)大家一起進(jìn)了村。家里已飄出飯菜的香味,茶樹菇燉臘肉、粉紅的泡菜、米飯。老外吃得滿面紅光,又喝了幾碗米酒,看見織布機(jī),睜大眼睛,大驚小怪地嘰里哇啦一通。洪鄉(xiāng)長翻譯道:“他說,櫻子織的布是絕美罕見的藝術(shù)品,他愿意出二萬美金買下它、收藏它?!?/p>
洪鄉(xiāng)長說著拿眼睛示意水生,意思很明顯,要水生再抬價。
可是櫻子說:“原就不是賣的東西,也就沒有了價錢。所以,他出多少錢都是沒用的。”
洪鄉(xiāng)長低聲對水生說:“二萬美金折合成人民幣,夠買一輛東風(fēng)車了……”
水生說:“這事我做不了主,要聽櫻子的?!?/p>
老外見他們嘀咕了半天,以為不滿意價錢,又嘰哇了幾句。洪鄉(xiāng)長翻譯:“他說他可以出三萬美金。”
櫻子說:“我這布,織它的時候就沒想過賣的,原就不是賣的東西,也就不值錢。你們還是斷了這個心思吧?!?/p>
洪鄉(xiāng)長無奈,只好翻譯:“布還沒織好,等織完了再說吧?!?/p>
五
月亮青白的光照在老墻的大青磚上,青藍(lán)的一片。墻上巡夜的后生敲響了三更的鑼。櫻子還在織布機(jī)前織布。她的面前,千絲萬縷,編織成一道透明多彩的帷幕,櫻子隱在幕后,像是剪紙里的細(xì)腰女人。她跟隨著梭子的上下穿梭,細(xì)細(xì)的身子也在微微地顫動。
千絲萬縷的線,分著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一根根,一縷縷,像蓮子灣飛流的水,汩汩響著流淌在青山、稻田、石槽、秀石之間似的。
水生已經(jīng)睡過一覺了,睡眼惺忪地見燈暈里櫻子細(xì)細(xì)的身子像熱帶魚一樣微微顫動著,黑黑的辮梢上纏繞著老長一截紅毛繩,宛若二月桃花,那櫻子看上去便如花叢中的一條蟲兒。
水生情不自禁,穿著大褲衩下了炕,從后邊摟住櫻子,用嘴嘬櫻子的耳根。櫻子細(xì)細(xì)的身子過電般痙攣起來,卻努力地掙脫出來,說:“別鬧,今夜就織出來了?!?/p>
水生悄聲問:“真能織出來嗎?”
櫻子說:“數(shù)不清有多少春多少夏了,再不織出,自己都說不過去了?!?/p>
水生問:“你從哪年開始織它的?”
櫻子說:“想不起來了,年成太遠(yuǎn)啦。就像這織布機(jī),娘用過,奶奶用過,太奶奶用過。再往上就說不清了?!?/p>
水生又問:“你當(dāng)初怎么就想起要織這樣一塊布?”
櫻子吸進(jìn)一口氣,軟軟靠在水生赤裸的懷里,說:“怎么想起的誰又能說得清呢?就像你我的身子你我的命,爹娘怎么就生出了你、生出了我?我們又怎么偏偏又把你的命我的命做成了一個命?”
水生不由松了櫻子,退后一步,仔細(xì)把櫻子看了半晌,覺得他的媳婦簡直就是個精靈。
雞叫頭遍時,墻上巡夜的后生敲響了五更的鑼。水生吱呀推開了門,來到院里先撒了泡尿,然后開了雞洞放出了雞放出了鴨。天還沒有亮,只是啟明星水一樣的亮著。水生又到牛棚里點(diǎn)著馬燈,暈暈的燈黃里,彌漫著牛糞和干草軟軟的味。水生給牛添了草加了料,一邊看著牛吃草,一邊給牛撓癢癢。牛棚里靜悄悄的,只有牛吃草的咯吱聲。牛瞇著眼,粗糙的脖子上堆著一層又一層褶子。
天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亮起來,水藍(lán)的一片里,樹木、房屋、柴火垛和煙囪里逐漸冒出的炊煙,都像是水暈出來似的,和大自然融會成一體。雞叫聲此起彼伏,東邊的天空紅了,一輪朝陽蓬勃而出,是一顆紅蛋,一跳就冒出了地平線。青山綠水都亮透了,天地秀麗,和諧自然。
水生回到房里。櫻子真的織完了,那塊布就平鋪在金色的炕上。
水生支起了窗子,初升的太陽的光芒直射進(jìn)來,什么都透亮了。這是用荷花的莖抽出了億萬根絲,又花去了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三百六十五個工夫織出的布。
水生說:“真是漂亮得眼花繚亂。這是云還是雨?這些圖案是什么呀?”
櫻子說:“不是說過了嘛,沒有人教,也沒有向人學(xué),可能天底下本來就有吧,我無非就是多留神,肯下功夫罷了?!?/p>
水生睜大眼睛再看布,櫻子說:“別看布,看你媳婦!”
水生就看櫻子,看著看著,嘴就含住了櫻子的嘴。他們親嘴兒親了好半晌,分開時,櫻子說:“男人女人,柴火柴火。做嘴兒親熱,這就是日子。水生你疼我嗎?”
水生說:“疼你。這輩子疼你,下輩子還疼你。下下輩子還疼你?!?/p>
櫻子追問:“下下下下輩子呢?”
水生就掐著指頭算,說:“下下下下輩子……”
他想不明白了,但是他想起了一個字:緣。他問自己:“緣是什么?”
六
在縣人代會上,洪鄉(xiāng)長又挨了批評。代表們說,蓮子灣鄉(xiāng)封閉落后,拖了全縣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后腿。會后,洪鄉(xiāng)長心里不舒服。這就好像是在一杯青山綠水的茶湯里,無端地投進(jìn)一塊方糖,你能說不對嗎?
但不管怎么說,蓮子灣鄉(xiāng)經(jīng)濟(jì)增長緩慢拖了全縣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后腿也是不爭的事實(shí)。這事已到了非要解決的地步了。洪鄉(xiāng)長仔細(xì)考慮了一番,覺著一個蓮子灣鄉(xiāng),也就是蓮子灣村的水生文化和思想觀念超前一點(diǎn)。她想從水生的工作做起,然后再做進(jìn)一步的打算。
說來也巧,那個美國游客霍華德在中國其他省份轉(zhuǎn)了一大圈后,還是放不下櫻子的布,又專程返回來,看櫻子的布織完了沒有。
洪鄉(xiāng)長靈機(jī)一動,毫不猶豫地又陪著霍華德來到了蓮子灣。
櫻子說:“有的東西錢是買不著的。像天上的云,你就稱不出它的斤兩。”
這句話洪鄉(xiāng)長沒法翻給霍華德,只好岔開了話題,讓水主任陪霍華德先到蓮子灣其他地方再轉(zhuǎn)轉(zhuǎn)。她則邀請水生到外面去散步。等到晚飯時,水生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幫著洪鄉(xiāng)長說服櫻子把布賣給霍華德。櫻子轉(zhuǎn)過臉,像是抹淚。說:“就是星星,落到地上也就有了價。既有了價,也就不值什么了。水生,你真是不明白這個理嗎?”
水生愣了半晌,沒想明白。
櫻子是真?zhèn)牧?,說:“那就賣給這個外國人了?!?/p>
隨后的幾個月里,洪鄉(xiāng)長心里一直堵得慌。然而該做的事她也沒停,先是給水生在駕校報了名,力促水生考上了駕照。然后又幫水生買了輛東風(fēng)大卡車。蓮子灣盤古開天以來就沒有哪個人家買過汽車,所以水生開車回來時,全村的人都來看。洪鄉(xiāng)長趁機(jī)告訴大家,蓮子灣山青水秀,所產(chǎn)大米是香米,如果能販到外地,是能掙到大價錢的。水主任也推波助瀾,說動了鄉(xiāng)民,于是,水生運(yùn)出的第一車貨,就是蓮子灣的大米。
水生出車那天,洪鄉(xiāng)長和水主任專程趕來送行。洪鄉(xiāng)長語重心長地對水生說了許多話,目送著水生開著滿載大米的東風(fēng)車駛出了視線,心里還是空落落的。
送走了水生,洪鄉(xiāng)長對櫻子說:“櫻子,你織的布一下就賣了三萬多美金,讓你家走上了富裕小康的路,說明它的經(jīng)濟(jì)價值極高。不如你開辦個織布學(xué)習(xí)班,讓蓮子灣的女人們都學(xué),大家共同致富,這是多好的事呀!”
櫻子說:“多少是個夠呢?多少才知足呢?沒夠就不知足,多會才有個頭呢?”
洪鄉(xiāng)長和櫻子前后接觸就幾次,卻領(lǐng)教了櫻子談吐的特別,不得不對櫻子另眼相看。這會聽櫻子這樣說,越覺得櫻子的不凡。才要說什么,卻被櫻子打住,櫻子說:“洪鄉(xiāng)長,水生走了……”
洪鄉(xiāng)長不由吸一口氣。櫻子這一句“水生走了”可以聽成是水生開車走了,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就是說男人走了,家里就不留客了。意思是下逐客令。但這句話,怎么聽,也像是水生離開櫻子走了……
七
水生很靈性,車開得很穩(wěn)。他并不是太理解這次出車販大米的真正意義。說實(shí)在話,也許他是拗不過洪鄉(xiāng)長,所以才離開了櫻子,離開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蓮子灣。他是第一個走出蓮子灣的鄉(xiāng)民,也很有可能成為蓮子灣最富有的鄉(xiāng)民。不過這時候的水生什么都不知道,他能知道的就是他所以這樣做就是為了洪鄉(xiāng)長。
因?yàn)楹猷l(xiāng)長提前聯(lián)系好了賣家,所以水生第一次出車很順利,大米很快就出了手,價錢自然很實(shí)惠。往回返時,水生想櫻子了,急急地往回趕。車跑了一天,中午也沒吃飯,黃昏時,水生想找家店住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看見一坡又一坡的油菜花黃燦燦地耀眼睛。這使他想起了蓮子灣的油菜花,想起了他和櫻子倆人在油菜地里發(fā)生的一些往事。
水生有點(diǎn)分神了,不過他還是看見了一家飯館門框上的幌子,那個幌子上的字很特別,也很溫馨,是“司機(jī)的家常飯店”。
水生決定就在這里住下。他才這樣想著,忽然看見有一只小山羊顛顛地在公路上撒歡,也許他剛才只顧了看飯店們上幌子上的字了吧,當(dāng)他看見那只在公路上撒歡的小山羊時車已經(jīng)離小山羊只有一步遠(yuǎn)的距離了。水生吃了一驚,猛踩了一腳剎車,天空所有的景致都變得緩慢起來,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時間變成了牛皮筋越拉越長……
水生看見了什么?他看見在開滿油菜花的山野里,一條柏油公路穿行而過,黛色的公路被黃燦燦的油菜花襯托得像是一條涓涓的小河似的。河邊有一家用紅磚砌成的小飯店,有籬笆修竹,還有一只大黃狗沖著來往的汽車搖尾巴。
一幅清麗的山野歸人圖,一個紅衣少婦甩著長長的大辮子提著木桶來溪邊汲水,她穿著木拖鞋,光腳丫子和她水一樣的胸脯給人溫柔的遐想……
一場車禍就這樣在浪漫的臆想中變得那樣的溫柔。實(shí)際上是水生的腦袋撞在了車前玻璃上了,車玻璃嘩一聲變成了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晶亮的珍珠塌落下來。車翻倒在公路邊,遠(yuǎn)處的山上,采石的民工也恰好在這個時候點(diǎn)響了炸山炮,山野里響著沉悶的爆炸聲。
司機(jī)的家常飯館女老板蕎麥聽見外面轟隆響了一聲,跑出去看時,水生的車四腳朝天。水生的腦袋伸出車前窗,不知死了還是活著。蕎麥喊了一聲,怯怯地走過去,見水生的腦袋沒有血跡。伸手摸摸,水生還有氣。
司機(jī)的家常飯館沒有伙計(jì),就蕎麥一個女人打點(diǎn)。蕎麥喊了聲“:救人吶——”喊也沒用,這地方除了山坡上的油菜花,再有的就是野兔子和慢騰騰走來走去的獾。公路上的車輛很稀少,半小時一小時才會有一輛車經(jīng)過。
蕎麥硬生生把水生從車?yán)锿铣?,背到飯館放在了她的炕上。水生一直昏迷不醒,蕎麥低聲喊他、搖他,他一直不動。不過,他還有呼吸。除了輕微的擦傷,身上沒有其他血跡。
山野里飄著油菜花的香氣,彌漫著原始的靜謐。太陽不知不覺沉落于山峰,大山像一盆沉淀的清水,漸漸暈染上了深藍(lán)色,星星綴滿了天空。
黃黃的燈暈里,水生安靜地躺在炕上。蕎麥端一盆水,絞濕了毛巾給水生擦臉。她的眼前,慢慢地呈現(xiàn)出了一張年輕俊秀的臉,蕎麥的手抖了一下。
蕎麥的丈夫也是跑運(yùn)輸?shù)模_的也是東風(fēng)車。當(dāng)初蕎麥爹看中的也是女婿開東風(fēng)車能掙錢。丈夫也確實(shí)能掙錢,因?yàn)槌3鲕嚕麄兓楹蟮亩鲪垡部偸乔分c(diǎn)。用蕎麥軟軟的話來說,就是饞蟲鬧著,巴望著回來了,貼住了就恨不得倆人化作一人。還沒回過味呢,又要走了。
所以,每一次的分離都像是斷開的藕,粘粘的不離不棄。蕎麥水靈靈的眼睛晃蕩著豆大的淚花,真的是粘粘連連的欲罷不能。然后又是巴望著他快回來。蕎麥的耳朵天天豎著,才聽見一星半點(diǎn)的汽車馬達(dá)聲,她已像小鹿似的奔出去。丈夫跳下車,叉開滿是機(jī)油的手,提溜小雞似的抓起蕎麥,扛在肩上進(jìn)了屋,把軟軟的蕎麥放在炕上。萬般的恩愛,就如一瓢瓢溫水,蕎麥在沉陷中向上飄蕩。山野里回蕩著顛鸞倒鳳的唏噓聲……
恩愛是沒有夠的,但是丈夫又要出車了。便又是一次饞蟲勾鬧的等待。然而這一次,蕎麥等來的卻是丈夫的尸體。
等待變成了遙遙無期,丈夫葬在了西山坡,但是蕎麥依然還是會站在門前等他回來。她覺著他應(yīng)該會回來的。耳際里天天都會響起汽車的馬達(dá)聲,但是,每一次都是漸行漸遠(yuǎn),最后消失在山野的空氣里。然后,蕎麥又等下輛汽車。
后來,蕎麥就在公路邊蓋了這座司機(jī)的家常飯館,賺不賺錢是一回事,就是為了能天天看見一輛又一輛的汽車。
蕎麥一直在等。
八
天蒙蒙亮?xí)r,水生依然昏迷著。蕎麥拍拍大黃狗的腦袋,大黃狗搖搖腦袋,耳朵甩得啪噠響。外面,籬笆的柴門響了一聲,蕎麥領(lǐng)著大黃狗出了門,見是王中疵著堅(jiān)硬的平頭一腳一腳地走進(jìn)院。
“路邊翻了一輛車。”王中說。
“俺知道。”蕎麥說,挪挪身子,擋住王中。
“還沒生火?”王中說。
“還沒有。”蕎麥說,又挪挪身子,擋住王中。
“那我來生吧?!蓖踔姓f。
“不,不用……”蕎麥急挪了下身子,擋住王中。“你怎么了?”王中硬硬地問,他推開蕎麥,幾步進(jìn)了屋,看見了炕上的水生。王中轉(zhuǎn)過臉,鐵青。蕎麥低下了頭。王中沒吱聲,硬硬地向外走。身后,蕎麥說:“他受傷了?!?/p>
王中止住腳,說:“他,他就是那翻了車的司機(jī)?”
蕎麥點(diǎn)點(diǎn)頭。
王中走回來,仔細(xì)看水生半晌,說:“沒見傷在哪嘛?!?/p>
蕎麥說:“他一直昏迷著?!?/p>
王中的平板臉又硬起來,說:“他昨夜就睡在這里?”
蕎麥沒吭氣。
王中就向外走,臨出門時說:“他沒有傷著骨頭。”
王中再次回來時,背著個書包,端著一罐草藥汁,還拿著一把剃頭刀。一進(jìn)門,他對蕎麥說:“燒鍋開水來!”
“做啥吶?”蕎麥問。
“給他剃光頭?!?/p>
“你要做啥呢?”蕎麥又問。
王中說:“廢什么話?快去燒!”
水生很安靜,就和真睡著了一樣。王中很快給他剃了光頭。他指著水生的囟門說:“傷在這里了。這里青了,所以他一直昏迷。”
蕎麥問:“那咋弄吶?”
王中說:“有辦法?!?/p>
王中從書包里取出一些草葉,放在臼窩里搗成汁,撕塊白布,把草汁刮在布上,又敷在水生腦袋囟門上的青紫部位,然后對蕎麥說:“我要去石料場干活。書包里還有這樣的草藥。到后晌時,你依我的法子給這個男人換藥?!?/p>
王中說罷,就板著臉出門走了。
山野里再次響起炸石的轟隆聲,蕎麥仿佛看見了王中戴著柳條安全帽在用鋼釬撬石……轟隆的炸石聲低沉、渾厚,像是男人的呼吸。山野的青石在油菜花的襯托下,靜謐地泛著青藍(lán)色。山谷是空曠的,也是粗糙的、沉靜的。房間里又恢復(fù)了寂靜,水生真的像是睡著了。他躺著一動不動,好像做了一天活累了,睡在了自家的炕上似的。
蕎麥把他從頭到腳仔細(xì)打量,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的這個炕還沒有睡過男人,她蓋了這家飯館后男人已經(jīng)出車禍死了?,F(xiàn)在,她的炕上又睡了一個男人,也是因?yàn)檐嚨湶潘诹诉@里。蕎麥沒來由地有了聯(lián)想:她天天沒指望地等呀等,真的就等來了一個男人,只不過,這個男人不是她的男人……
轟隆的炸石聲間斷地在山野里沉悶地響著。王中這個男人,在蕎麥死了男人后是和她最接近的男人。俗話說,寡婦門前事非多。王中常來蕎麥這,自然會引起村里人的口舌。王中是個光棍,不是找不上媳婦,主要是他太挑。十里八鄉(xiāng)有多少女子,就是沒有他中意的。有人說,王中眼淺,容不下一點(diǎn)不自在。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就和馬牛羊都是家畜,但你不能拿牛和馬做比較一樣。王中就是一匹馬,你可以馴化它、可以騎它、可以讓它拉車,可是馬的英氣永遠(yuǎn)不減。這叫氣質(zhì)。
蕎麥嫁過來時,王中來喝喜酒。那天,王中喝醉了。在鄉(xiāng)親們的記憶里,王中從來還沒有醉過。可是蕎麥結(jié)婚那天王中喝醉了,是他第一次醉也是最后一次醉。蕎麥的男人出車禍死后,也是王中張羅著葬的。
后來,王中對蕎麥說:“要情愿……”
王中也在等。
王中這樣,蕎麥倒是明白了一個理:凡事情愿了,就值。
蕎麥男人死了三年了,蕎麥也等了三年。三年里,蕎麥也明白了死去的人是等不回來的。但她還在天天等,好像冥冥中真的有個人值得她等。
現(xiàn)在,蕎麥的炕上睡著一個男人,一個眉清目秀受了傷的男人。他的傷也是因?yàn)槌鲕嚨?,蕎麥的男人也是因?yàn)槌鲕嚨溩叩?。這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的暗示?蕎麥想不透了,想得累了。
那天蕎麥去了趟她男人的墳上。出門前,她換了身素衣素褲,仔細(xì)地梳了頭。她在男人的墳前絮叨了半天,說:“我的漢子,家里出了點(diǎn)事,妹子不知道咋弄了。王中還是天天來,他有辦法,可是妹子別扭,還是不知道咋弄吶……”
她絮叨夠了時,也該做晌午飯了。家里躺了個受傷的男人,飯館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所以蕎麥在飯館的門上掛了個“休業(yè)”的牌子,生意是不用操心的?;氐斤堭^,蕎麥也說不上為什么,她忙忙地?fù)Q去了身上的素衣素褲,又忙忙地?fù)Q上了那身紅衣黑褲。男人活著的時候最喜歡她穿這身衣服。男人死去后,她一直就穿這身紅衣黑褲。鄉(xiāng)親們就有話了:“熬不住了,明著是開飯館,穿紅衣服就是熬不住了嘛。”
其實(shí),蕎麥?zhǔn)谴┙o她死去的男人看的。這會她從男人的墳上剛回來,是用不著急忙地?fù)Q衣服的,可是,她換了。
水生一直昏睡著,就像睡著了一樣。晚飯后,王中又來了,帶著熬好的草藥汁,給水生灌完藥后,又教蕎麥搗藥,給水生的頭上敷藥。做完這些后,王中起身,看樣子是要走。他頓了一下,臉又板起來、青起來,他頓了半晌,問:“今晚上他還是要睡在這炕上?”
蕎麥低下了頭。王中的臉白了。憋了許久,王中說:“不然,咱把他背到我家,好嗎?”
蕎麥抬起頭,臉紅了。
王中啥也不說,甩門走了。
九
在男人的墳前,蕎麥總是有許多話要說的。都說了些啥?她自己也回想不起來了。但是,每一次去男人的墳上,蕎麥都覺得還有許多話沒說完。王中走后,蕎麥站在炕底下半天。夜晚的山谷,有夜鳴的鳥兒在低低地催人早點(diǎn)兒犯困,早點(diǎn)兒上炕睡覺。蕎麥卻一點(diǎn)不困,她愣愣地看著睡著了的水生,看著看著,猛地覺出了今天晚上的家里,有一個人能聽她絮叨了。
蕎麥的心跳了起來,是下意識的欣喜,像是慢火熬透了的粥,就在不知不覺里把一切都變成了軟軟的似的,蕎麥說:“睡下了就不醒了咋的?從見著你你就睡著,一睡就不起。你是誰?結(jié)婚了沒有?你的婆姨長得俊不???你倒是告訴我一下唦?”
蕎麥的聲音細(xì)細(xì)的,像是二月里淋漓不斷的小雨從房檐兒上淌下來:“咱多少年都睡不著覺了,誰知道唦?一夜又一夜,數(shù)著星星,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數(shù)到天亮還是睡不著。”
燈光黃黃的一片,窗外一只藏在青石底下的蛐蛐一聲跟一聲叫著。
蕎麥絮絮叨叨,說:“你要是結(jié)婚了,這會你躺在我的炕上,你家里的婆姨可就睡不著了。就像咱,一天一天地等,等到最后卻是一場空,圖的個啥?為了個啥?今天我還是沒想明白……”這天晚上,蕎麥一直這樣絮絮叨叨到天亮。
天亮?xí)r,王中又來了。臉色不僅是青,還黑了,一定是一夜沒睡覺,是典型的“隔夜臉”。他還是帶來了草藥汁,還是給水生灌了藥,又搗了藥,敷在水生的頭上。他悶著頭做完了這些事以后,啥也沒說就走了。
山野里的炸石聲在這一天好像是稠密多了。蕎麥覺得王中在山野里發(fā)狠。蕎麥明白王中,也理解王中。她知道王中的性子,也知道王中為什么發(fā)狠。蕎麥的心有點(diǎn)酸。
王中今天一定會對采石場的民工發(fā)脾氣。王中性子烈,因?yàn)橥踔械牧倚宰?,蕎麥?zhǔn)毓训倪@幾年里才少了許多麻煩。在蕎麥的潛意識里,她是很感激王中的。但是在現(xiàn)實(shí)中,她又覺得自己和王中的這層關(guān)系又別扭得很。寡婦活人,本就是左一下右一下地找平衡。為了這樣的平衡,就少不了用一下不是辦法的辦法。
采石場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后晌時,采石場的幾個民工來到飯館,吵吵嚷嚷地要喝酒??粗麄兊臍鈩?,蕎麥覺出了王中今天一定吃了虧。采石場的民工大都是喬家場的人。王中承包采石場后,所有傭工都是外地的人,因?yàn)橥獾氐娜撕檬箚荆瑐蚪鹨采?。喬家場地薄得很,養(yǎng)不活人,所以喬家場的男人只要能走,全到外面打工。因?yàn)樗麄內(nèi)サ牡胤蕉?,人學(xué)得奸滑,幫派意識強(qiáng)烈。幸好王中硬,能鎮(zhèn)住他們,采石場的生產(chǎn)才能正常運(yùn)轉(zhuǎn)。時間久了,采石場的民工只要不傻,都看出來王中對山下的司機(jī)的家常飯館的女老板蕎麥?zhǔn)橇硌巯啻?。這幾天蕎麥飯館歇業(yè),采石場的民工在這個時候來喝酒說明了一個問題,就是王中今天一定是吃了虧,他們故意來這里尋事的。
蕎麥說:“咱歇業(yè)了,門上掛著牌子吶。”
“關(guān)門了?憑啥關(guān)門?”民工問。
“咱的飯館,想關(guān)就關(guān)。”
“可是我們今天高興,想喝酒了,你在這個時候關(guān)的啥門?”
“你們可以去別的飯館喝嘛?!?/p>
“別的飯館太遠(yuǎn)。你啥也莫說了,我們今天就在這里喝酒,哪也不會去的?!?/p>
蕎麥說:“咋?想咋嘛?關(guān)門了就是關(guān)門了。你們出去!出去!”
“怪球子了。喝個酒這樣難?伙計(jì)們,你們說該咋辦?”
“咋辦?好好的日子小寡婦關(guān)了門不賺錢,一定是里屋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轟”一聲、大伙笑起來。有人說:“還真的說不準(zhǔn)。沒看見嗎?門外翻了個車,卻尋不見司機(jī),說不準(zhǔn)就在這里屋炕上挺著吶?;镉?jì)們,信不信?不信咱進(jìn)屋看看去?!?/p>
于是大伙就吵吵著向里屋擠。蕎麥一看急了,“噌”一聲從案板上抓起菜刀,凄聲喊叫:“太欺負(fù)人了,我看你們往里走一步!”
蕎麥舉著刀擋住了門,說:“你們欺負(fù)咱一個寡婦算個啥嘛?一群漢子難為一個寡婦算個啥嘛?”
蕎麥的眼淚涌出了眼窩?!拌K”一聲,菜刀也落在了地上。
民工不鬧了。許久,一個民工說:“也是的。一群漢子難為一個寡婦確實(shí)不像話。老板娘,是這,今天采石場東家脾氣瞎的很,打爹罵娘,雞犬不寧。后來收工時,又莫名其妙,讓我們到你這里喝酒,說他出錢犒勞我們。大伙歡天喜地來了,你又偏偏關(guān)門歇業(yè)。我們掃了興,就犯了渾了。好了,既然你關(guān)門了,咱們也不鬧了?;镉?jì)們,走呀。”
民工們悻悻地走了。蕎麥還站在原地不動。她明白了,這些人是王中攛掇來的。王中本意是清楚的,他就是不想蕎麥的炕上睡著個不明不白的男人。
蕎麥沒有生氣。她只是覺得委屈,并且越來越委屈。她慢慢地蹲在地上哭起來??蘖撕瞄L時間還是覺得委屈。她就去了男人的墳上大哭了一場。
十
蕎麥從男人的墳上回來時,看見王中正在給水生的光頭上敷藥。蕎麥沒有理他,她坐在炕沿上背對著王中。
王中給水生換好藥后,心虛地看了一眼蕎麥,蕎麥又使勁背過身。王中嘆了一口氣就出了門。到了門外時又站住,好長時間后,說:“今天的事……是我對不住。明天我還來?!闭f完就走了。
里面,蕎麥“哇”一聲又哭了。天黑時,蕎麥哭不動了,睜眼看時,一縷月光從窗紙的破洞洞里照進(jìn)來,映照出微弱的藍(lán)光。大黃狗臥在炕下的地上,睡著了。身邊躺著的那個清秀的男人,均勻的呼吸聲像是夜晚靜謐的微風(fēng),輕輕地吹拂著她的面頰。讓她的心里面生出了一絲莫名的安慰。
她的這面炕上從沒睡過男人。眼前這個男人蕎麥不知道他叫啥,住在哪里。其實(shí),水生的衣袋里有身份證、駕駛證,蕎麥翻翻就能翻出來,就知道水生是誰,住在哪里,可是蕎麥不懂,也不好翻一個男人的衣服。王中懂,但是王中容不得水生,更容不得水生躺在蕎麥的炕上。一想起水生晚上和蕎麥睡在一個炕上,王中就恨不得一頭撞到墻上去,這很窩囊。為此,王中咬過牙,也松過蛋。瞀亂的心情使他亂了方寸。所以,他也沒有想起翻翻水生的衣袋。
水生在蕎麥的炕上睡了快一天兩夜了,蕎麥的心在這個晚上也有點(diǎn)毛了。有一種委屈長久地積攢在心頭,過去是因?yàn)槟腥说墓嗜ザa(chǎn)生的絕望,但是現(xiàn)在,她的炕上就睡著一個男人,她的潛意識不由地開始躁動,滿肚子的委屈,千言萬語,這個時候再不說,心里就堵得難受了。反正水生像傻子一樣躺著,不妨就說給他聽聽吧。
蕎麥說:“欠下了,是咱欠下你了?還是你欠下咱了?”
蕎麥嘆息一聲,在燈影里發(fā)愣。頓了半晌,又嘆息一聲,說:“現(xiàn)在說這些有用嗎?誰欠誰的又有意義嗎?還賬的就咱一個,咱還你吶。你知道啥?”
蕎麥的鼻子抽搐了一下,一顆豆大的淚珠落在了水生的臉上。蕎麥揉眼睛時,清楚地聽見了一聲:“櫻子……”
蕎麥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水生時,水生依然像剛才那樣睡著。可是那一聲“櫻子”,蕎麥卻是聽得分明。
這一聲“櫻子”,使得蕎麥意識到了自己是個寡婦。也使她明白了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別人的男人,不是她蕎麥的男人。“櫻子”是女人的名字。一定就是這個男人的婆姨。
害臊、害怕攪拌著無端的失落,產(chǎn)生了一種震蕩。她按住胸口,斜著眼看了一眼水生,看清楚了,水生臉上的肉在抖……
蓮子灣的水生于凌晨蘇醒過來了。他出車禍后昏睡了兩天快三夜。他在翻車之前,眼前浮現(xiàn)出了一片黃膩膩的油菜花。在那個傾覆破碎的瞬間里,他的意識定格在這樣絢麗的畫面上:在膩膩的油菜花的背景里,一個紅衣少婦提著木桶去公路邊的小溪邊汲水……
水生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當(dāng)然是蕎麥,在模糊的意識里,他看見了蕎麥穿著紅衣。這使他感到了親切。
記憶就停留在了油菜花以及蕎麥的紅衣服上。但是,對于蕎麥來說,她的炕上可真的是躺著個男人。到了這個時候,蕎麥才知道王中對于她來說是很重要的,是她寡婦生活里不能缺少的一個男人。
但是,在這三更已過、五更將近的時候,王中是不會來她這里的。
水生的眼前像是飄浮著一層白霧,一個紅色的影子朦朧地向他伏下身體,耳邊撫來一陣輕風(fēng),她在問他:“你……醒來了……”
水生說了句什么,蕎麥沒聽見。于是蕎麥伏下身,把耳朵貼在水生的嘴邊聽,“你活過來了……”
十一
水生能夠說話是在第二天天亮?xí)r。蕎麥給水生喂了幾口粥。水生吃不下,蕎麥抿唇笑笑,水生又吃了一口粥。
“你叫個啥?”蕎麥問。
“水……生。”
“啥……”蕎麥又伏下身,把耳朵貼在水生的嘴邊。蕎麥聽見了,說:“叫水生呀。”
水生點(diǎn)點(diǎn)頭。
蕎麥說:“嚇?biāo)廊肆耍€以為你活不下了,老天,你活下了!”
水生笑笑。蕎麥看見水生笑了,蕎麥也笑笑。笑完了,不好意思了。水生想說什么,說不出。
太陽升過樹梢時,王中抱著藥罐來了,一進(jìn)屋,見水生醒了,王中的臉硬了,放下藥罐問蕎麥:“狗日的醒了!啥時間醒的?”蕎麥說:“說話咋這樣難聽?他是天剛亮?xí)r醒的?!蓖踔杏脛哦⒆∈w麥看,蕎麥不自在,問:“看個啥嘛?”王中沒言傳,給水生喂藥。喂完藥,又給他的頭上換了藥。水生感激地說:“謝……謝了?!?/p>
王中唬了臉,狠狠瞪了蕎麥一眼,甩了門簾一直走到外面,去石料場干活去了。里面,水生又睡下了。蕎麥坐在水生身旁,想,也許真的應(yīng)該把水生放在王中家去養(yǎng)了。她再說也是個寡婦嘛。蕎麥的臉燒了,她跑出房子來到外面,已經(jīng)沒有了王中的影子。院子里空落落的,碼著一摞舊輪胎,堆放著汽車的舊水箱。飯館的墻上掛著一個油膩的牛皮工具袋,袋里放著扳手、鉗子、螺絲刀之類的東西。這些都是蕎麥男人生前用過的。蕎麥保留著這些東西,出來進(jìn)去,見物如見人,是個念想。
蕎麥呆呆地看著舊輪胎、舊水箱、油膩的工具袋,看了好長時間,她慢慢地挪到了房里,看著睡著了的水生,看了好長時間。后來,她來到了水生翻倒的汽車邊,眼淚就慢慢地流出來了。山風(fēng)吹來,是淡淡的油菜花的香氣。天藍(lán)得寂寞,花開得繁茂,公路邊的小溪流得奔放,呈現(xiàn)出勃勃的生機(jī)。太陽越升越高,越高越熱。熱得一坡又一坡的油菜花黃艷艷油膩膩的。熱得蕎麥白潤的面頰上沁出了晶晶汗星子,胳肢窩下面的衣服也讓汗水打濕了。蕎麥渾身躁熱,直起身,撩起額前的劉海向西邊的山上看去,那里葬著她的男人,她的男人就睡在那里。這時候的太陽光不刺眼,視野里是清晰的一片,蕎麥男人的墳被漫天漫海的油菜花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油菜花真是開瘋了、開野了,開得心花怒放,開得蕎麥心慌意亂,讓她拿不準(zhǔn)自己該怎么辦。
回到屋里,看見水生還睡著,蕎麥自言自語:“愛咋咋的了?!闭f完了就去殺雞,燉湯。她要給水生補(bǔ)補(bǔ)身子??斓缴挝鐣r,啥都停當(dāng)了。水生也醒了,可能是餓醒了吧。蕎麥一邊喂雞湯,一邊給他講這兩天發(fā)生的事。
蕎麥說:“咱叫蕎麥。”
水生靈性了,問:“那個大哥叫啥?”
蕎麥說:“叫王中?!?/p>
水生說:“你們是我的恩人?!?/p>
蕎麥瞇眼笑起來。外面響起了腳步聲,不是一個人,是好幾個人,大黃狗也叫起來。蕎麥聽出來了,走在最前面的人是王中。他要做啥?蕎麥緊忙出去看,看見王中領(lǐng)著幾個民工抬著一副擔(dān)架來了。
蕎麥問:“你們要做啥?”
王中說:“不做啥,咱想,這個人在這里養(yǎng)不方便,咱要抬他到我家去住。”
蕎麥想說啥,沒說出。王中說:“伙計(jì)們,進(jìn)屋抬人!”
蕎麥尖叫了一聲:“王中!”
蕎麥的聲音很高很尖,民工們嚇了一跳,都站住腳,看蕎麥。
王中罵民工:“狗日的看啥,還不進(jìn)屋抬人!”
民工們就又向里面走,蕎麥往地上一蹲,“哇”一聲哭起來。王中問:“你哭啥嘛?”
蕎麥不理,只是哭,越哭越兇,最后成了絮叨夾哭聲,哭到了傷心處。王中腮幫子一鼓一鼓,牙齒咯咯響了幾聲,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走了,連頭都沒回一下。剩下一群民工,面面相覷,只好也灰溜溜走了。房子里水生也被吵醒了,蕎麥走進(jìn)房時,看見水生竟然半坐在炕上。蕎麥急急地說: “你怎么起來了?快躺下!快躺下!”
“水生說:“外面怎么了?”
蕎麥說:“你啥也別管,你就好好養(yǎng)傷!”
這一天,一切好像是安靜了。王中也沒有來給水生送草藥。蕎麥給水生熬粥喂飯,忙了整整一天。她感到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充實(shí)。晚上點(diǎn)燈時,蕎麥愣住了。她看著已經(jīng)睡著了的水生,心慌得很,有點(diǎn)手足無措。悄悄地走到堂屋里,腳下絆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啥絆的。水生睡得很香,可能是吃了飯身體恢復(fù)好的緣故吧。
眼見得水生慢慢在恢復(fù)慢慢好起來,蕎麥又感到了一種踏實(shí)。說實(shí)話,水生恢復(fù)得好,多虧了王中。這個王中,好像就沒有他不會的事情??床≈蝹矔?。再說了,蕎麥男人死后,王中沒少關(guān)心她、愛護(hù)她。蕎麥?zhǔn)桥?,是結(jié)過婚的女人,她懂,懂得王中想要啥。
王中對蕎麥說:“要情愿……”
蕎麥情愿嗎?蕎麥不知道。就說眼前,王中給水生治病療傷,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蕎麥。是因?yàn)檫@個人躺在了蕎麥家。可是,蕎麥就是不高興,為啥不高興?蕎麥也不知道……
蕎麥慢慢又走進(jìn)里屋,水生沉沉地睡著。這是一個男人,一個和蕎麥男人一樣的男人,他們都是汽車司機(jī),也都是出了車禍。所不同的是,水生活過來了,并且在慢慢地健康起來。蕎麥的心里生出了一種欣慰,是情愿的。情愿的,怎樣都行,怎么看都順眼……
燈黃黃地照著,房子里像是浸泡在柔軟的水里一樣。房子顯得小了,水生一住下房子就顯小了。水生來之前,房子里就一張長柜躺在地上,一張供桌,供桌上沒有放香燭供品,放的是鏡子、梳子、雪花膏,還有一盒粉。再有的就是一面炕、幾床被子和一張炕柜兒。這些東西占不了多少地方,房子顯得空蕩蕩的。尤其是那張炕柜兒,木匠做它的時候只顧著它的巧,卻忘了炕的面積大,炕柜不能小,小了放在炕上就顯得可憐。其實(shí),炕柜兒是女人貼己的什物,是應(yīng)該做得巧點(diǎn)。這就像女人的身體,小巧精細(xì),體己的衣飾自然也要有講道,尤其是貼肉穿的小件,樣樣都做得精致,色彩當(dāng)然也是媚的。蕎麥男人沒死時,她細(xì)針細(xì)線縫了一件兜肚兒,紅色。她男人最喜歡她穿紅色的衣服,體己的兜肚兒也做成紅色,男人見了,哪還守得住魂,怕是早已魂飛魄散了吧?遺憾的是她男人沒來得及看就死了。他死了是因?yàn)樗麤]福消受這樣的溫存。只是給蕎麥留下了終身的遺憾。
說不清楚為啥,蕎麥這天晚上打開炕柜兒取出了那件紅兜肚,這件紅兜肚她還沒穿過。男人死了穿給誰看?也許是因?yàn)樗恢?,或者說,是因?yàn)榻裉旆孔涌粗×耍w麥鬼使神差又從炕柜里翻出了這件紅兜肚,但是,取出來時,蕎麥的臉就紅了……
這一晚上,蕎麥一夜未睡。天亮?xí)r,她也沒有感覺有多困,太陽還沒有升起時她就領(lǐng)著大黃狗去公路邊的小溪里提水,黎明時的清涼空氣讓她感到渾身清爽,提水回來又燒火熬粥。正忙得不可開交時,大黃狗叫起來,屋外有腳步聲,探身向外一看,蕎麥吃了一驚,來人不是王中,而是村里的幾個婆姨。
“蕎麥,忙啥吶?做飯吶?家里有客呀?”
她們探頭探腦,進(jìn)門就向里屋賊賊地張望……
十二
村里傳開了,蕎麥養(yǎng)男人,是野男人。還有人在蕎麥的門上掛破鞋。早晨蕎麥去溪里取水時,嚇得尖叫一聲,水里泡著個死貓,血絲糊拉的。溪邊的石頭上有貓血。蕎麥知道了,這是鄉(xiāng)親們用臟血死貓去妖。換句話說,就是蕎麥?zhǔn)茄恕I嚼锏泥l(xiāng)風(fēng)就是這樣,大山的空氣是藍(lán)天是白云,是潔凈的溪水,是爛漫的花兒,女人不規(guī)矩,被視為最臟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問題是,蕎麥的“司機(jī)的家常飯館”離村子還有很長一段路,是誰把這消息傳進(jìn)村的?
蕎麥當(dāng)然知道是誰了。不過蕎麥并不難受,也沒有氣憤。好像一切發(fā)生的事情都是順理成章的。家門前讓人扔了死貓潑了臟血也就認(rèn)定了從這一天起,蕎麥就不是人是妖精了。也就是說,這里再也容不得蕎麥存在了,她必須離開這里了。
蕎麥回到房里,水生也醒了。蕎麥說:“水生,咱們要搬家了。”
水生問:“搬家?你是說你要搬家了?”
蕎麥說:“不是咱,是咱們要搬家了。”
水生說:“咱們……是說……是不是我給你添麻煩了?”
蕎麥笑笑,說:“你沒有麻煩。”
蕎麥說完就出了門,來到外面給架子車打氣。水生腿還軟走不了遠(yuǎn)路。蕎麥正打著,王中來了,說:“一會吊車就來,咱們給那個狗日的修車?!?/p>
蕎麥沒言傳。
王中說:“按說,出車禍?zhǔn)且ㄖ痪?duì)的。但是那樣做麻煩也就多了。不如咱自己修理來得快,來得麻利?!?/p>
蕎麥沒言傳。
王中又說:“我看那狗日的傷也快好了,給他修好了車,麻利讓他走人?!?/p>
蕎麥沒言傳。
王中的臉黑了。王中張張嘴,想說什么,見蕎麥一下一下給架子車打氣,就像她身邊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王中的臉越黑了,嘴巴也抖起來,臉上的肉也痙攣起來。他這種樣子就是絕望的樣子。他捏捏拳頭,感覺沒有一點(diǎn)力氣,好像身體在半空飄蕩一樣,全身開始顫抖起來,他的這個樣子讓人看著害怕。蕎麥停止了打氣,驚訝地看著他。
王中說:“蕎麥,昨天和今天發(fā)生的事情都是咱做下的壞事。是我混蛋。事情做下了,就像潑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來了。事情弄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就是把咱殺了也不為過。咱也知道,這輩子再也暖不熱你的心了。咱無話可說。不過,咱該做啥還做啥。這輩子也就這樣交待了。你的心是肉長的也好,是石頭做的也罷??傊?,咱這輩子就是為了一件事活著,也是為了這一件事情交待了。”
這番話蕎麥聽得清楚,也聽得明白。但是,蕎麥啥也沒有說。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出來時抱著一床被子,胳膊上挎著一個包袱,來到架子車邊,把被子鋪在架子車上,把包袱放在車?yán)?。又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再出來時她攙著水生。他倆慢慢地挪到了架子車旁,蕎麥攙著,幫水生躺在了車上。然后,蕎麥鎖了司機(jī)的家常飯館所有的門,拉起架子車,載著水生,領(lǐng)著大黃狗一步一步走出了院子,走到了公路上,向著一條漫長的大坡慢慢地走著。
當(dāng)蕎麥拉著架子車終于攀上了那道漫坡時,坡下面隱隱傳來了馬達(dá)聲。蕎麥回頭向坡下望去,見一輛吊車正緩緩地吊起水生的汽車。從坡上看去,王中的身影很小很小……
十三
蕎麥爹活著的時候,原是林場護(hù)林員。在山林里蓋有兩間青磚瓦房,不是公家蓋的,是爹自己蓋的。后來爹就死在了這兩間房里。蕎麥自小就沒娘,是爹一手拉扯大的。蕎麥小時候也是在這兩間青磚房里長大的,蕎麥成長在山林子里,和爹一起在房前屋后開荒種糧,除了爹當(dāng)護(hù)林員的工資收入,開荒耕地種的糧食也夠他們父女倆吃的了。蕎麥出嫁后沒幾年爹就死了。但是,她和爹開墾的那幾畝田卻一直沒有荒過,每年春天,蕎麥都會回來把地種上。種上就不管了,山上雨多,地又肥,莊稼自然長就有收成,等到麥子熟了,蕎麥又回來收了打了,把麥粒子歸倉。一年又一年,又沒有人吃,這里的糧食都溢出了倉。
山林是一片隱秘的綠色世界。
莽荒的林海里有了縷縷炊煙。這對于水生的身體很有益處。事實(shí)上,年輕的水生恢復(fù)得很快,來到山里將養(yǎng)了幾天,已經(jīng)能讓蕎麥攙扶著在林子里散步了。他們有了正常人之間的交談。
“為什么要搬到這里住下?”水生問。
“給你說了多少次了,不為啥嘛?!笔w麥說。
“但是總是要有個原因嘛。會不會是因?yàn)槲?,那個叫王中的大哥不高興了,還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給你說沒原因沒原因,你這人怎么這樣犟唦?”
“唉……”水生嘆口氣。
“咋了?不高興了?”蕎麥問。
“不是,我出來太久了……”
蕎麥呆了一下,愣住了,沒接水生的話。她知道水生想家了。蕎麥知道,這個叫水生的男人結(jié)婚了,他的家里有個女人在等他,就像從前蕎麥等她的男人一樣。而他的女人,現(xiàn)在一定也是望眼欲穿,這種滋味蕎麥?zhǔn)侵赖?,很煎熬的…?/p>
晚上,蕎麥會反復(fù)地想這個事情,她問自己:咋了呀?為什么要這樣起勁?完全可以把水生交給王中料理嘛。她反復(fù)地問自己,沒有答案。思緒在任性中像是山野的清風(fēng)回蕩在原始的樹林里,這夜晚的山林子,風(fēng)不大,在樹叢中共鳴著哨子一樣的聲音,夾雜著蟲鳴和間或一響的鳥語,絲絲縷縷、牽牽連連地能響一晚上。這很像蕎麥刺撓的心,仿佛總有個什么東西在抓撓著她的身體,讓她徹夜不眠。來到山里后,蕎麥就歇在她出嫁前住的房子里,水生住在爹的房子里。每天晚上,水生的房子里都是靜悄悄的。
而在白天的時候,水生表現(xiàn)出的那種歸心似箭的樣子,常常會把蕎麥的心推到冰窖里。蕎麥順手抓起瓢扔進(jìn)水缸里,濺起一片水花,說:“閑得要洗煤球了,沒事情自己給自己扯蛋!”
水生嚇了一跳,看蕎麥,滿臉的不自在。蕎麥又說:“看啥看啥?一個寡婦,燒糊了的山芋甩在地上也沒人撿,有啥看頭!“
水生說:“不是,沒有看你是問你……”
“問啥問啥?一個寡婦,就和圈里的豬一樣,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再吃,吃了睡睡了吃。寡婦知道個啥,也值得這樣問來問去?”
水生說:“大嫂,要是……要是我在這里耽誤你家的事,我就……就回去,好……好嗎?”
蕎麥一下立起眉,說:“你說你要走,你走唦,誰稀罕你唦?走唦!你走唦!”
蕎麥說著就推水生。水生腿軟,經(jīng)不住推,一下就被蕎麥推出門,“咣”一響,蕎麥在里面閂了門。外面水生呆呆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他是該走了。和這位大嫂非親非故,在這里一住就是這么多天,人家心再好、再有耐性,到了現(xiàn)在的程度,也會不耐煩的。
里面的蕎麥還在傷心。為啥傷心她不管,反正現(xiàn)在她就是不自在很傷心。她想哭,又覺得沒有理由哭。仔細(xì)想想,她連生氣的理由都沒有。她問自己,她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個啥嘛?
這天晚上,一牙淺鉤水印一樣暈在兩山夾持的那一片墨藍(lán)色的天幕上,山黑魆魆的,似乎蘊(yùn)藏著巨大的力量,莽蒼山林在這種力量的蒸騰下,宣泄著最為原始的躁動。夜晚的大山是亢奮不安的。油燈黃黃的亮兒,映黃了窗紙,任憑外面的月光將重重疊疊的樹影兒潑水一般甩到窗紙上,窗里面卻是一丁點(diǎn)兒樹影都看不見。蕎麥無端地翻出了那件她還沒有來得及上身的紅兜肚兒,借著油燈的亮兒呆呆地看著,紅兜肚兒是用細(xì)細(xì)的紅線一針一針縫成的,針腳很細(xì),能看出蕎麥的心巧??p它的時候,蕎麥不止一次地偷偷地笑,每縫一針,她都仿佛看見了她男人火急火燎的急猴樣子。女人的小貼己,其實(shí)是工于心計(jì)的,往往隨便一個小把式,都會拿捏得男人服服帖帖。她男人說她的身體像是剝了皮的煮雞蛋,又白又香,就是為了這句話,蕎麥悄悄地縫起了這件紅兜肚兒。又白又香的身體再裹了這件紅紅的小貼己,白細(xì)的肉和紅色軟綿的兜肚兒相襯,非晃暈了男人的眼。所以,蕎麥趁著男人出車的當(dāng)兒細(xì)細(xì)地縫制這件兜肚兒,一邊縫一邊想象著男人看見她穿上紅兜肚兒時的樣子,想著想著,蕎麥的呼吸就粗起來,心也跳起來,臉也燒起來,渾身上下都熱起來……
遺憾的是,男人沒有看她穿紅兜肚兒這個福。男人沒福男人死了,死了就啥也不想啥也不用操心了??墒鞘w麥還活著,活著就有想頭,就要心亂心慌心野心跑起來。不管怎樣說,男人沒有看見她穿紅兜肚的樣子成了蕎麥最大的遺憾。因?yàn)檫z憾,或者說是因?yàn)樗?,蕎麥自己也說不清,總之這次帶水生來山里時,蕎麥竟然帶著紅兜肚一起進(jìn)了山。
為什么要帶上它?是穿給水生看的嗎?
蕎麥臉燒起來,身不由己地臉燒起來。那種熱,是從心底里向外滲透,著火一樣燃遍了蕎麥的全身。夜晚的大山風(fēng)停蟲啞,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因?yàn)闊o聲因?yàn)榧澎o,夜才顯得漫長才顯得熬人。這樣熬人的夜晚蕎麥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三年了。三年,三個春夏秋冬,有雪落沙沙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黑暗;有狂風(fēng)呼嘯土沙嗆人漫漫無邊的恐懼;有電閃雷鳴雨抽窗紙的震撼……漫漫長夜對于蕎麥來說,已經(jīng)成了如影相隨的可憐姐妹。但是今天晚上,蕎麥再也守不下去了……
天亮起時,窗外響起了掃地的沙沙聲,從窗紙洞里望出去,蕎麥看見水生在用掃把掃院子。蕎麥心緊了一下,她一夜沒睡,頭發(fā)蓬亂著,便忙忙地對著鏡子捋了幾下頭發(fā),緊忙捋不順,就在一邊的臉盆里蘸濕了手,捋順了頭發(fā),再抻抻衣服,出門。
外面,水生已經(jīng)扔了掃把抓起鐵锨鏟滿院子瘋長的草蓬。他只穿了一件挎籃背心,滿身的硬肉跟隨著他用力鏟草的動作滾來滾去。水生自小下田耕地做農(nóng)活,早就練硬了滿身的筋肉。所不同的是,水生長得眉清目秀,又念過高中,學(xué)習(xí)成績還不錯,也就是差了幾分沒考上大學(xué),不然的話,也就當(dāng)上城里人了。
因了此,水生是很討女人喜歡的。所以他媳婦櫻子才會那樣的戀著他。但是,在蕎麥的眼里,水生現(xiàn)在就是一個男人,一個可以看她穿紅兜肚的男人。她細(xì)針細(xì)線縫制的紅兜肚本來就是要穿給男人看的嘛。
蕎麥心慌得很??礃幼?,水生的傷是好了,要不然是不會有力氣鏟草的。蕎麥的臉燒火一樣,胸口咚咚響著。水生看見了蕎麥,咧嘴笑笑,牙齒白得很,俊秀的水生,和那故事里傳說的牛郎一樣好看。水生鏟草熱了,用胳膊擦了下腮上的汗珠子,汗珠子的味道熱熱地灌進(jìn)了蕎麥的鼻翼里,是男人的味道。
蕎麥腳底下軟軟的,她挪了下腳,借故說熬粥去,軟軟地進(jìn)了灶房??丈接墓?,響起一聲鳥叫,悠長回旋,裊裊而起,牽連不斷。滿山的翠綠,將這荒莽的大山烘托出旺盛的生命力。樹木高大,一片蒼茫,瘋竄起一股子野勢把這個小小的院落包裹起來,不由地讓人感覺到一腔的野蠻之氣,使你想跳起來、躥起來、飛起來。灶房里生著了火,大山升騰起人間的炊煙。太陽越升越高,空氣越來越熱,那灶房里就像燃燒一般熱了,水生進(jìn)去一看,看見蕎麥正在貼餅子,一邊給灶里添柴,一邊一把一把抹汗,胸前衣領(lǐng)敞著,露出了一片背心圓領(lǐng),那里已經(jīng)被汗水溻濕了。她的頭發(fā)也讓汗水溻濕了,黑發(fā)結(jié)成了綹,貼在她嫩白的脖子上。臉是紅潤的,白嫩嫩紅暈暈濕漉漉,濕得她的嘴巴又紅又嫩又潤,就像稀軟的紅柿子,誰見了都想吸一口。水生呆了一下,喉結(jié)向上滾了一下,張開嘴,卻啥也說不出。
水生說:“熱,嫂子,你穿得太多了?!?/p>
蕎麥說:“兄弟,那……咱就脫一件衣服?”
水生說:“脫,你脫,我出去,你脫吧?!?/p>
蕎麥說:“為啥要出去?”
水生說:“嫂子要脫衣服,所以……”
蕎麥說:“深山老林里,誰家看嘛?”
水生笑道:“不是還有我嘛?!?/p>
蕎麥說:“你還知道有你唦?”
水生說:“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唦?水生忘不了嫂子的大恩大德,嫂子的恩,兄弟我一定要回報的?!?/p>
蕎麥說:“知道了就不要出去,咱就是要……要……”
水生說:“嫂子要什么?”
蕎麥說:“……”
水生用眼詢問。
蕎麥的嘴巴抖起來,真像顫顫的稀軟的紅柿子,眼看著就要流出甜甜的汁液了。她張張嘴,一用勁,說:“兄弟……”
水生的嘴也張起來,眼神發(fā)澀了。蕎麥接著說:“那……咱去換件衣服……成嗎?”
水生的喉結(jié)一滾,說:“嫂……嫂子,你去……去吧?!?/p>
蕎麥水汪汪的眼睛瞟過來,水生全身一抖,蕎麥已經(jīng)熱烘烘從他身旁走過,走出了門。水生不知道咋辦了,他覺得他要做些事情,可是,他懵頭轉(zhuǎn)向,好像他的腦子也成了一鍋剛熬好的粥,亂七八糟攪成了一團(tuán)。
好長時間過去了,那邊房里沒有一點(diǎn)響聲,院落里靜悄悄的。水生向外面偷望了一眼,啥也沒看見,還是靜靜的沒聲響。于是,水生出了門,見那邊房子的門大開著,里面黑洞洞的。水生向門走去,走到門邊時,遲疑了一下。但是,他聞到了一種氣息,一種熱烘烘的氣浪,好像是遇上了一鍋才煮熟的熱粽子,他滾燙地剝開了粽葉子,露出了白嫩的粽子肉,飄蕩著甜香的熱烘烘的粽子的氣味。水生被誘惑,水生有點(diǎn)懵,水生來了膽子,門本來就大開著,水生一步跨了進(jìn)去。
水生叫了一聲“天”,他看見蕎麥白嫩的肉裹在柔柔的紅兜肚里,細(xì)細(xì)膩膩,顫顫巍巍,稀軟的一攤,熱烘烘地膨脹成巨大的氣浪沖擊著他的腦袋,他的腦袋響了一聲,房間里震撼成一片,他聽見了癱軟的一聲:“水生……”
“嫂子……”
“水生,你疼疼嫂子!”
“嫂子,我該怎么辦呀?”
“你……你不……不會走……走吧?”
卻是不讓走的,也是不想走的。然后就是尷尬。一顆濕漉漉的頭貼住了他的胸,下面軟軟的身子像水蛇。纏綿的一圈套起來,一圈圈纏繞起來,情急地抓撓,慌亂做一處喘成了一片。最終是攉住了水生,眼睛已是沒有了力氣和作用,也早已經(jīng)緊緊地閉起來,全憑著嗅覺和氣味和那山野之氣,火辣辣地搜尋過去就貼在了一起吮吸,沒有了呼吸,只顧了粘粘的吸吮和慌張的摟抱,兩人滾到了炕上,似乎刮起了大風(fēng),只覺得山搖地動和震蕩沉落。電閃瞬間轟鳴起來,千萬條蛇樣的光焰迸出了萬千的星星在眼前晃動,大地變得柔軟,接受著硬犁粗暴的翻耕,慌亂的絕望才閃出,水生已陷入天一樣的佳境里,一切的綿軟也都像是山一樣撲過來,天塌了。水生大吃一驚,陷入到極為快樂的痙攣里……
十四
蓮子灣鄉(xiāng)辦公室主任水富裕水主任在油菜地給洪雁鄉(xiāng)長拍的那張照片非常成功。洪雁鄉(xiāng)長自己也特喜歡,專門配了一個相框,擺放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沒成想,美國人霍華德又來了,不過這次他不是一個人來,而是來了一群外國人,洪鄉(xiāng)長已經(jīng)知道這群外國人來這里的目的,因著蓮子灣村純凈的鄉(xiāng)風(fēng)和美麗自然的風(fēng)景,霍華德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要把蓮子灣村定為自然文化遺產(chǎn)加以保護(hù)。這群外國人此行的目的是做最后考察鑒定。
水生媳婦櫻子說:“農(nóng)民是種五谷的,農(nóng)民也是吃五谷的。五谷長在天下,五谷生在土里。農(nóng)民生生在土里,死也死在土里。凡事離開土了,就接不上地氣。別說什么了,先說走了我的布,又說走了我的水生。水生還沒回來,我這身子里又多了個人,你們還說什么,是不是還想說走什么……”
洪鄉(xiāng)長不由退后幾步,看清櫻子的身體較之前幾次見她,已是發(fā)了起來,便明白櫻子已有了身孕。而她的丈夫還沒回來,難道……
回到鄉(xiāng)里時,洪鄉(xiāng)長一眼看見辦公桌上的那張照片,她輕盈地站在燦爛的花叢中。但是,洪鄉(xiāng)長卻覺得她站在這黃燦燦的油菜花叢中顯太得矯情和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