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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泊桑的笨拙和天才

        2013-11-16 07:57:23
        飛天 2013年6期
        關(guān)鍵詞:羊脂球福樓拜莫泊桑

        鐵 翎

        多年前,我在一家小縣城的師范學(xué)校里讀書。學(xué)校不大,卻有一所很不錯的圖書館,藏書頗豐。那個時候,我對莫泊桑尚一無所知,課本上選有他的短篇小說《項鏈》?!俄楁湣纷屛液芗?,我覺得這是一位天才寫的小說,要不就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寫的小說。恰好在圖書館里找到一本《莫桑泊小說選》,就借了出來。

        書是五十年代出版的,繁體,書頁泛黃。但這本《莫泊桑小說選》,卻讓我大倒胃口。

        我之所以反感,是因為我最先讀的一篇叫《海港》的小說。這部小說,寫一名水手,他剛剛經(jīng)歷了海上的惡風(fēng)巨浪,從生與死的邊緣撿回了一條小命,終于在一個黃昏抵達港岸。他和同伴拿著掙來的少得可憐的工錢,去岸上找廉價的妓女。在窮困潦倒、隨時有生命危險的航海生涯里,這是他們殘破的心靈獲得安慰和愉悅的唯一方式。這位水手找了一位最便宜的妓女,因為他還要省下錢來寄回遙遠的鄉(xiāng)下,那里有他的家,家中有年老病重的父親和尚未出嫁的妹妹。他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了。他和那位妓女在破爛而簡陋的出租屋里做愛,一個是為了發(fā)泄他對生活無邊的恐懼和絕望,一個是為了掙那可憐的幾個法郎。他告訴妓女,他是一名水手,剛從海上回來。

        聽說他是航海員,妓女忽然問他:

        “你是水手?那你認(rèn)識綏來司丹·杜克羅嗎?”

        他說:“杜克羅?你找他干什么?”

        妓女說,我是他的妹妹,他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寄錢回去了,病重的父親因為沒有錢買藥去世了,她沒有生活著落,只好千里跋涉,來找自己的哥哥。

        這下,大家應(yīng)該都能猜得出來:這名水手就是綏來司丹·杜克羅,而他找的這名最廉價的妓女,則是他一奶同胞的妹妹。

        這是一個關(guān)于貧窮的故事。小說好與不好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問題是,這部小說讓讀的人心里不由得一疼,鉆心的疼,因為它擊穿了人類的道德底線,同時擊穿了我作為一名讀者的心理承受極限。

        那一年,我才十七歲。

        小說尚未讀到結(jié)尾,整本書就被我撇到一邊。我發(fā)誓,堅決不再碰莫泊桑。

        讀到《羊脂球》,則是非常偶然的一件事情。那時候,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被分配到僻遠的鄉(xiāng)下去教書。一個不大的村子,只有四十來戶人家;學(xué)校更小,說是中學(xué),統(tǒng)共只有十來名教師和百余名學(xué)生;書籍就更是稀罕物件了。當(dāng)然,國家教育司審定的課本除外。

        偶爾看到一位同事的大學(xué)教材,順手拈了來,閑暇時翻翻。忽然就讀到了莫泊桑的中篇小說《羊脂球》,一部被譽為“用一架馬車裝下了法國社會各個階層”的偉大小說。

        《羊脂球》帶給我的震驚,絲毫不亞于當(dāng)初接觸《項鏈》的時候?!堆蛑颉窙]有《項鏈》的那種渾然天成,但卻夠深刻,夠技巧。如果說《項鏈》是一位天才寫出來的話,那么,《羊脂球》則是一個比較笨拙的人,用他細致入微的觀察,用他看似漠然實則悲天憫人的胸懷,用他堅持不懈的心血堆砌出來的一部作品。是堆砌,這個頗具匠氣的字眼用在莫泊桑身上最為合適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莫泊桑就是一位匠人,一位剛開始比較笨拙,卻以熟生巧、漸入佳境的高明匠人。

        應(yīng)該說,莫泊桑根本談不上是什么天才,更談不上絕頂聰明。他患有間歇性精神病,是他父親的父親遺傳下來的。莫泊桑的父親,原本是一名落魄貴族,也就是說,先人手里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到他這一代,則已經(jīng)與當(dāng)?shù)氐钠胀ɡ习傩蘸翢o二致了。有資料顯示,莫泊桑的父親與一些大家閨秀、村姑漁婦交往頗為頻繁,是那種典型的風(fēng)流浪蕩子。而他的母親卻截然相反,熱愛文學(xué),習(xí)慣于安靜地坐在書房里,讀書為樂,回憶舊日的美好時光。她的哥哥是一位早夭的詩人。莫泊桑的母親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早逝讓她哥哥的天才沒能得到很好的發(fā)揮。她從自己哥哥身上看到了一個“完人”的形象,同時也讓她看到了自己丈夫的不完整和支離破碎。她把自己哥哥的缺憾,完全寄托在了兒子莫泊桑的身上,以期再造出一個像他兄長一樣的“完人”。她的這種想法,與她的一位朋友不謀而合。她的這位朋友,剛剛寫過一本“十分大膽”的小說,并受到了相關(guān)部門的起訴,當(dāng)時的法國,幾乎沒有人愿意與她的這位朋友交往:他被完全孤立和隔離了起來。這位朋友急于找一個高足,把自己在藝術(shù)圣殿中悟出的心得和經(jīng)驗傳授下去;而莫泊桑的母親,則急于給自己的兒子尋找一位優(yōu)秀的老師。這兩個人不謀而合,于是,莫泊桑就成了這個人的學(xué)生——這個人,就是用一部《包法利夫人》轟動整個世界文壇的法國大文豪福樓拜。當(dāng)時的福樓拜,受到舉國上下的譴責(zé)和排擠,但他毫不在意,一個人獨守神圣的藝術(shù)殿堂,孤獨著,并快樂著。

        莫泊桑的笨拙是顯面易見的。二十三歲的他花了三個月時間,寫了一部將近三十萬字的小說。他興致勃勃地帶著手稿去見自己的老師。時間是冬天,大雪紛飛的一個日子。福樓拜躺在壁爐前的一把椅子上,慵懶地翻著莫泊桑的手稿;莫泊桑則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福樓拜只翻了五六頁,就靠在壁爐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莫泊桑不敢驚醒他,耐心地站在一旁等。但福樓拜這一覺睡得時間太長,幾個時辰過去了,從中午一直睡到黃昏,還沒有醒來的意思。莫泊桑實在忍不住了,叫醒了福樓拜,并滿心期待對方說出一番夸獎的話來。可是,福樓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順手就把莫泊桑的手稿丟進了壁爐。看到幾個月的心血變成了一堆毫無用處的紙灰,莫泊桑強忍心中的怒氣,問自己的老師:這是為什么?福樓拜毫不含糊地回答說:壁爐是這部小說最好的去處,不,它還算不上是一部小說……

        福樓拜告訴莫泊桑,一個優(yōu)秀的寫作者,對他所要描寫的對象,不光要仔細觀察,還要發(fā)現(xiàn)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和沒有寫過的特點。他舉了一個例子:如果你要描寫一堆篝火或者一株綠樹,就要努力去發(fā)現(xiàn)它們和其他的篝火、其他的樹木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當(dāng)你走進一家工廠,就描寫這個工廠的守門人,用畫家的那種手法,把守門人的身材、姿態(tài)、面貌、衣著以及全部精神、本質(zhì)都表現(xiàn)出來,讓讀者看了以后,不至于把他同農(nóng)民、馬車夫或其他任何守門人混同起來。福樓拜強調(diào):寫作的不二法門,就是觀察、觀察、再觀察。

        這段話,對莫泊桑無疑有著醍醐灌頂?shù)淖饔谩?/p>

        此后的十年,寂寂無名的莫泊桑致力于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捕捉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農(nóng)民、鐵匠、船工、修椅墊的女人、窮公務(wù)員、流浪漢、乞丐、妓女、俗不可耐的小市民……這些都成了他觀察和描繪的對象。

        十九世紀(jì)末期的法國,短篇小說并不太受到重視。但莫泊桑的出現(xiàn),卻改變了這種現(xiàn)狀。莫泊桑是那種用勤補拙的人,他用了十年時間來觀察生活,來磨煉自己的小說技藝,以至于《羊脂球》甫一發(fā)表,就讓法國人忍不住驚呼:又一位天才作家橫空出世了。

        但莫泊桑不是天才,他在福樓拜的悉心指點下,花了將近十年時間來打磨自己,期間,還要忍受病痛的折磨。

        前面我們說過,莫泊?;嫉氖情g歇性精神病,他甚至不敢一個人單獨睡覺。他擁有眾多的情人,與她們廝混,消磨那些讓他感到恐懼的夜晚。這種混亂的生活,最終導(dǎo)致他染上了梅毒。雙重的病痛折磨著莫泊桑,他曾經(jīng)用一把手槍對準(zhǔn)自己的腦袋,并扣動了扳機,但槍里沒有子彈;他也曾經(jīng)用一把剃須刀割破了自己的喉管,然后看著流下來的鮮血,面帶笑容……但這些,絲毫掩蓋不住莫泊桑的偉大和他作品四射的光芒。他用一大批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奠定了他在法國文壇乃至世界文壇上的地位,并贏得了“短篇小說之王”的贊譽。

        莫泊桑的一生很短暫。1893年7月,早年染上的梅毒擴散至他的大腦,最后導(dǎo)致他神經(jīng)錯亂、下身癱瘓,年僅四十三歲的莫泊桑在病痛的折磨中與世長辭。這不能不說是法國文壇的一大損失。他留給世界一批優(yōu)秀的作品,無論是長篇小說《漂亮朋友》、《 一生》,還是短篇小說《 羊脂球》、《 項鏈》、《 我的叔叔于勒》等,無不都是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這讓他躋身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福樓拜、左拉等大文豪的行列而不顯得有任何遜色。

        有論者認(rèn)為,莫泊桑的態(tài)度過于超脫,過于冷漠,他的冷漠讓他的創(chuàng)作孤立于社會政治之外,不但縮小了他的人生視野,而且,讓他看不到人類的前途和希望。對這個觀點,我一直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當(dāng)年,讀那篇叫《海港》的小說,我也認(rèn)為作者太冷酷,并企圖不再碰莫泊桑的東西。但是,多年以后,當(dāng)我稍微年長了些,對莫泊桑和他的作品有了一個較為全面的了解,我才知道,自己錯了:冷漠只是表象,骨子里,莫泊桑表現(xiàn)出的,還是悲天憫人的大胸懷。有人說,莫泊桑的漠然是極度悲觀導(dǎo)致的結(jié)果。這話不假,莫泊桑有理由悲觀:那是一個怎樣殘破的社會呀,到處滋生著罪惡和貧窮……莫泊桑的筆下沒有英雄,有的只是在光顯的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正是這些小人物,構(gòu)成了十九世紀(jì)后期法國社會的風(fēng)俗寫真。

        若干年后,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套《莫泊桑小說全集》,盡管手頭已經(jīng)有了莫泊桑的大部分中文譯本,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訂購了一套——我只是試圖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一位偉大作家的虔誠與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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