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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 情

        2013-11-16 06:03:34王曉琴
        滿族文學 2013年1期
        關鍵詞:老姚劉源梅朵

        王曉琴

        小付剛下車,心中忽然一激靈,一種空前害怕的戰(zhàn)栗,讓她全身發(fā)冷。下意識,她揚起手臂,一輛黃色的士停在面前。她沒多想,也沒停頓,迅速鉆進車里。

        “快!跟上前面那輛白車!”

        司機從后視鏡瞥了她一眼。這一瞥讓她忽然有了意識似的,她忙說那是我朋友。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司機:“別跟丟就行?!?/p>

        車開動后,小付依然感覺身上很冷。仿佛一個凍僵的人,遇熱后身子有了知覺,心仍然冰涼。恍如隔世,剛才還坐在丈夫車上,現(xiàn)在卻坐在一輛陌生的士上跟蹤。這一刻,她沒有機智跟蹤的得意,也沒有偷偷跟蹤的屈辱,更沒有逼不得已跟蹤的憤怒。一切都是下意識支配。焦慮,不安!

        小付相信自己的感覺。她對這種感覺仿佛有一種本能,就像八年前那個下午。

        那天,小付約了幾個朋友打牌。很長時間沒有摸過麻將了。廠里開辟面粉加工,新添三臺面粉機。她一直忙前忙后直至完工,丈夫讓她先回家休息,玩玩牌。他倆沒什么愛好,唯一的娛樂就是打麻將。但畢竟一個大廠,丈夫與小付不能同時歇下來。所以每次生產(chǎn)緊張,他們一起忙,正常下來丈夫就讓小付先歇。

        他倆回家玩牌,約來家打牌的也多是生意上伙伴或有關方面人士,玩也是聯(lián)絡感情。那天小付牌特怪,上來四個寶,接著無寶獨子杠后花,什么牌大贏什么。到下午五點多,眼看四個風快結束,小付贏勢依然不減。但那天小付打牌卻心不在焉,根本無意識輸贏情況。忽然她放下摸到手的麻將,說不行,我打個電話給老劉。

        那三個人輸?shù)谜紵┰?,就嚷嚷還有兩牌就結束了,打什么電話!小付說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打。我總感著有什么不對勁。

        三個人說,什么不對勁?今天你牌不對勁,這么瘋。

        不是牌不對勁。小付忙解釋,我心里好不安的。

        不安?贏了我們這么多,還不安?那三個笑著起哄,這牌你別收我們的,心就安了。他們這么說,是剛剛小付又開了一個大牌。四個寶加頭寶,一牌算下來該要贏每家七、八百。

        行,行。小付嘴上說著,手已經(jīng)按上了手機。

        正是她這個感覺和這個電話,讓一個可大可小的事故處理歸于妥善。丈夫后來告訴她,小付電話打過去時,他正嘔吐得有氣無力,旁人也都手忙腳亂。鈴聲響了很長時間,劉源才顫抖著抬起手,將手機湊上耳朵,說廠里出事了!小付問出了什么事?他意識開始稍微清醒,說二蛋攪傷,三河叔死了。小付問怎么處理的。他說二蛋送醫(yī)院,三河叔準備送殯儀館。小付一聽就急了,三河叔怎么能送殯儀館?快送醫(yī)院!

        “已經(jīng)死了?!?/p>

        “死了都要送醫(yī)院!”小付在電話那頭斬釘截鐵地說,“我馬上去醫(yī)院,你留廠里立即打電話報警,讓公安局調(diào)查事故原因?!?/p>

        當小付趕到醫(yī)院門口,送三河叔的工人們也剛到醫(yī)院門口。小付立即吩咐送三河叔去搶救。工人們說不用救了,三河叔已經(jīng)斷氣。小付說不行,一定要醫(yī)生搶救,搶救不了,也要醫(yī)生鑒定說死了才算。

        在急救室門口,工人們圍上來七嘴八舌報告事故原因。原來,小麥原料沒跟上,剛上的三臺面粉機不能全部投產(chǎn)。為了機器在保養(yǎng)良好的狀態(tài)下隨時可以投產(chǎn),老師傅三河叔讓二蛋每隔幾天開一臺新機子測試。今天二蛋測試的是第三臺,前兩臺已經(jīng)測試過了。臨下班前,機子忽然停了,二蛋扳下電閘檢查。就在這時,三河叔進到車間。他看車間靜靜的,想這個二蛋,還沒到下班就停機,老板看見了,怎好?三河叔今年五十五歲了,身體不太好。前兩天去醫(yī)院檢查出冠心病,醫(yī)生說他不能勞累、不能激動,要他多休息。他家里兩個兒子,老伴風濕病,都要錢,他哪能休息。因他在廠里時間最長,人也忠厚,老板照顧他,新機組一進廠,就讓他帶著徒弟二蛋上。他心里清楚,要是換了心腸硬一點的老板,早就讓他回家了。所以,三河叔對老板忠心耿耿,盡心盡責。二蛋年輕,自到新機組,因為輕松也因為剛談了女朋友,常常得便就早早開溜。測試第二臺機子時,三河叔前腳走,他后腳就關機下班,結果剛出車間,被回來取茶杯的三河叔撞見,狠狠教訓了一頓后,又合上電閘接著干活。

        三河叔以為二蛋沒聽進他的話,這次又提前開溜了,便隨手合上電閘,像上次一樣準備接著干。誰知電閘剛合上,就聽“啊”一聲慘叫,三河叔一下懵了……

        等三河叔意識到出事了,二蛋右手半個胳膊已經(jīng)軋稀爛。三河叔當場倒地,扭曲了幾下就沒氣了。二蛋是人們連拖帶拽弄出來,直送醫(yī)院。叫120都沒這么快。

        工人們亂糟糟報告時,醫(yī)生告訴小付,三河叔送來前已經(jīng)死亡,再施救也沒用。二蛋右胳膊需要截肢保命。你們快做決定。

        小付說醫(yī)生,請你盡一切力量搶救二蛋,不要考慮費用。要輸血輸血要好藥好藥!

        正是小付處事臨危不亂、冷靜妥帖,后來死者、傷者家屬都沒鬧。他們從工人口中得知付總仁至義盡,做了一切該做的。公安局對事故現(xiàn)場調(diào)查鑒定,事故責任不在廠方。警方還在三河叔被褥下,發(fā)現(xiàn)那張冠心病診斷報告。剩下的事情就是善后了。

        善后雙方也友善,三河叔本就是劉總夫婦照顧繼續(xù)留廠,死后不僅廠里體面地辦理了喪事,還給了三千元遺屬補貼,小付又私下給了三河叔兩個兒子每人一千元將來結婚的費用。二蛋出院后,右胳膊殘廢不能再留廠,廠里給了九千元傷殘撫恤費。當時農(nóng)村蓋一座樓板房,一間只要一千五。張總夫婦又托關系,為二蛋在商橋鎮(zhèn)街尾弄兩間地皮蓋了門面房……

        車子馳出了城。郊外公路上,車輛一下稀朗很多,小付的意識也清晰了許多。她對司機說:“師傅,稍微離遠點。”

        今天,小付和劉源都在廠里。快下班時,劉源說晚上有個應酬,他咕嘟一聲,并沒有說在什么地方跟誰一起。這個小付也從不管。小付上車時,廠辦小苗也蹭上車,說付大姐,我跟一段行嗎?

        這是沒有過的事情。小付當時心中就有點感覺。到了自家門口,丈夫停下車說你先下吧,我將小苗送回去就直接去吃飯。小付下車的時候聽小苗說,劉總,我也下來自己走吧。劉源說,你別下了,我送你正好順路。

        小付下車。車門關上。車子開走。一切都是懵懂做夢的樣子,腦袋卻下意識地喊:“要壞事——”

        白車拐彎進了山坡間一條小路,路上揚起了灰塵。司機側頭問小付:我們也進去?他像看出小付打車是干什么了。

        小付說,等看不見了,再跟。

        小付知道,這樣的山坡小路,跟得近了,會讓丈夫警覺。

        “停下了。怎么辦?”司機腳下緊急剎車響。

        “快倒車!”小付脫口而出。

        白車停在前面。小付從包里掏出一張百元鈔票給司機,說麻煩你在這等會兒,我過去看看,一會跟你回去,我再加錢。

        小付下車,躡手躡腳走到剛才拐彎處。白車停在那里沒動靜。

        “他們一定在車里貓膩!”她心中這么揣想時,心臟怦怦直跳,血往腦門上涌。她再也顧不了許多,向著白車沖去。

        車里沒人。

        小付透過車前玻璃,看到小苗手包放在后座。她傻了。

        人呢?她環(huán)顧起四周,這才看到車子右后邊山坡上,有一條很窄的小道,被茅草半掩著。她心中轟的竄起火:好狡猾!在車里怕人看見,鉆山坡了。

        這么想著,她的人和怒火都隨著那條小路往山上躥,仿佛迎著山風的野火,噼啪作響呼嘯而去,速度之快讓她自己都失控了。

        半山腰出現(xiàn)了劉源和小苗。兩人手拉手往上走。劉源在前,小苗在后。

        “你們干什么!”

        前面兩人回頭。小付也回頭。

        后面沒人。誰在大喝?她掉回頭,前面兩人還愣愣的。小付想,剛才那聲大喝是誰的?聲音聽起來不像自己。不過這一刻她已顧不了這么多。前面兩人不僅還在呆愣著,手仍然還牽在一起。她被刺激得快步上前——

        “你們跑到這里干什么!”她的手指向他們,聲音變調(diào)的,“說!你們在干什么?劉源,你說!”

        沒有回聲。他們手依然拉在一起。小付憤怒至極,搶上一步,將小苗的手一拉,一甩。小苗冷不防摔倒地上。

        這一拉一甩一摔,讓劉源恢復了意識。他急忙向著小付問:“你怎么來了?你怎么來了?”聲音生澀生硬,還有點抖動。

        小付一聽劉源“你怎么來了”,心中憤怒更甚:“我怎么來了你管?我問你,你們到這里干什么!”

        “沒什么,來看看?!?/p>

        “來看看,跑這里,來看什么?”小付的問話像機關槍,一梭子出來一個彈著點。

        小苗從地上爬起來,手里拎著崴斷了的高跟鞋,光著一雙穿絲襪的腳,樣子很是狼狽。她應著說:“付大姐……你誤會了……我們……來……采野花的?!?/p>

        “采野花?”小付兩眼呼呼噴火,火苗呼嘯著仿佛要燒焦小苗和她口中的野花。

        “小付,是這樣的,小苗說想看看山上現(xiàn)在還有沒有什么花,正好離吃晚飯還有一段時間,我就開車來看看,準備兜一圈就送她回去?!眲⒃凑f著,瞅了瞅小苗手上的高跟鞋又道,“也沒準備上山,她還穿著高跟鞋,所以剛才我拉她來著。”

        “是的是的,付大姐……是我不好……我說想來看看,所以……大哥才……開車帶我來……都怪我!”

        兩人一說一話,分明自己的丈夫與小苗之間遞著話。合拍,沒有漏洞。

        “不信,你打電話問問,我是不是還要去吃晚飯?!闭煞蛘f著遞過手機,像小付沒有手機似的,但他并沒有說要打給誰。

        小付沒接手機,她已完全清醒冷靜下來。她清楚,這樣的現(xiàn)場即便是兩人關系不同尋常,來這里目的不同尋常,但因為她的怒火與她的心焦如焚,沒有等到他們有骯臟之舉才當頭棒喝。俗話說,捉奸捉雙??伤跄艿润a臟之舉發(fā)生?他是自己丈夫??!現(xiàn)在他們這么辯解,自己又能怎樣?事實是曖昧了,你見到的只是曖昧,也可以說一時興起處事失當。繼續(xù)鬧下去,不僅自己占不了理,現(xiàn)場丟人,最重要的是失了小氣,就此敗給這個不要臉的女人!

        憑直覺,小付覺得這一次要放手。盡管她心里恨不得上去狠狠抽這個女人兩耳刮。她一直在勾引自己丈夫,就憑剛才口口聲聲“大哥”而不再是“劉總”,也說明關系不一般了。

        小付什么也沒說,扭頭轉身,飛似地跑下山,將這個現(xiàn)場丟在了身后,丟給劉源和這個長滿荒草的山坡……

        山坡茅草很深,在秋風中開始發(fā)黃。不時有松枝伸到小路中間,小付用手撥開松枝向上走著,已經(jīng)走出前幾天他們到過的半山坡了。她沒有停頓,繼續(xù)向上走著,不知道想要干什么,只是想再到這里,上這個山坡看看。她覺得,如果不來這里,不來看看,她就沒有辦法按捺自己。

        小山不高。山頂上,稀稀朗朗幾株彎曲佝僂的松樹。一個矮小的涼亭,小付走近才發(fā)現(xiàn),石砌的柱上,深紫色的油漆已經(jīng)斑駁掉落。

        山坡頂部不大,右邊一小塊地,戳著幾根掰斷了的玉米稈兒。透過稀疏的玉米秸稈,看向前方的眼光開闊了些,這讓小付長長地舒了口氣。她在玉米地旁茅草上坐下來。

        農(nóng)歷九月天氣,風不涼,感覺還很清爽。太陽曬著山上松木和茅草,成熟飽滿,綻裂出干烘烘氣息。仿佛是秋天正帶著一身泥巴味,從田間趕回去打場,滿莊子彌漫著噴香的秋收氣息。這氣息讓她親切。她從小就在這氣息里長大,一路走來也都沒有離開過。每到秋收,這氣息就讓她和丈夫忙碌著收稻子。他們夫婦做到今天,從沒遠離過這氣息,也從沒忽視過,陽光照耀土地——生長、成熟、收獲。

        小付不由挺起身子,深深地吐出口濁氣,漸漸平復剛來山坡之前的怨、怒、恨。

        他們夫婦最初走出來,是到城里做瓦工。做了幾年,有了一個很小的建筑工程隊,接一些小工程攢一些小資本。這時有個朋友建議合伙做米廠,他們一拍即合。因為他們本就是農(nóng)民,對土地里的東西,比對城市的鋼筋水泥熟悉得多。兩年后,和那位朋友分開單干,后來又上了面粉加工,前兩年在城東開發(fā)區(qū)征了幾十畝地蓋了新廠,成立了“富源糧食工貿(mào)有限公司”。

        “富”“付”同音,“富源”合夫婦二人姓名,喻示夫妻同心財源滾滾。這么多年,他們就是這么共同打拼發(fā)家的。

        老總自然是劉源,小付擔任副總。他們的生活與生意步入了大道。家里一兒一女,倆孩子在本地技校讀書。孩子們每星期回來,有時中間也回來。夫妻倆商量,小付精力轉移回家,照顧孩子同時也享受安逸。所以小付不再上班,只偶爾地,去廠里轉悠一趟。

        小付發(fā)現(xiàn)并感覺危險,就是那次偶然轉到廠里察覺的。那天下午本來約好兩點鐘牌局。小張因局長出差提前回來,要先到單位露一頭,而后伺機出溜。她一再發(fā)信息讓小付等她不要找人替換。一場牌局三缺一,又不能喊人,那焦急可想而知。等得實在不耐煩,小李說不打了,我上街。小李是白池墑街道紀委書記老婆,在家很拿強,受不得這三缺一等人的憋屈。她一嚷,財政所方萍也不干了,說我陪你逛街吧。兩人站起來就走,小付怎么挽留都沒用,雖然小張也是她們老牌友。小付只好給小張發(fā)個信息,而后結了賬出來。站在天水居咖啡屋門外,看看人流、車流,看看天色,小付覺得這半下午的時光應該做點什么,便想著還是去廠里吧。

        從302公交站下車到開發(fā)區(qū),是新修的六車道。寬闊的道路兩邊行道樹茂盛,小付決定步行。沿著這條寬闊的大道行走,是一種享受。自家廠剛搬過來時,開發(fā)區(qū)到處破土動工,修路、建廠,坑坑洼洼、塵土飛揚。那時沒多少人看好這遠郊。這幾年城市說發(fā)展就發(fā)展,高樓不斷往周邊蔓延。開發(fā)區(qū)地價很快超過小付他們拿時的兩倍,修好的道路也縱橫交錯,像爆開的玉米花——小付一時找不到什么來形容開發(fā)區(qū)新道路和新面貌,就想到了爆玉米花。

        他們夫婦最愛吃爆玉米花,尤其咖啡屋里奶油爆玉米花。過去家窮,逢年過節(jié),總要爆幾斤玉米花當糕點,大人吃孩子吃,成了習慣。現(xiàn)在日子好了,他們依然習慣地喜歡這爆玉米花。開發(fā)區(qū)像個飽滿熟透的玉米,縱橫的道路是它爆開的花,道路兩旁茂盛的花木像奶油,使爆玉米花更有味兒。

        小付這么想著,就為自己的比喻笑了。她知道這么形容不恰當,但她覺得開心。這么好的環(huán)境里,有她家的公司,這不是奶油爆玉米花是什么!

        老遠的廠門口,老梁站在那。老梁是廠子老人員,做建筑隊時就是大工了。到公司成立,老梁該退休了,他不舍得走。小付夫婦就讓他到廠保安部掛名負責,覺得用他比一幫年輕保安心里踏實。

        “付總來啦?”老梁多遠招呼著,按下遙控器。電動伸縮門自動收攏起來。老梁迎出門來。

        小付笑著:“梁師傅,廠里還好吧?”

        老梁知道付總問的是有沒有偷盜發(fā)生。以前廠里曾發(fā)生過一些偷帶、偷換現(xiàn)象。最嚴重一次,是一個負責銷售的與倉庫保管串通以次換好,發(fā)現(xiàn)后被開出廠子。那件事后,廠里沒再出現(xiàn)過什么狀況。

        老梁答:“好。廠里待遇好工資高,都怕丟工作呢。”老梁說的是實話,市勞動局有過調(diào)查,全市工商企業(yè)他們公司工資達中等水平。一個工作相對輕松的粗體力勞動,能夠達到這個水平已相當可觀了。

        小付笑:“有你老,我放心。”

        老梁聽付總這么說,心里樂開了花。這么多年,付總夫婦對自己信任和照顧,他心里憋著一股勁,要知恩圖報。

        小付伸手拍拍老梁胳膊,你大外孫上大學了,讓你女兒農(nóng)閑來廠里做活,貼補點家用吧。

        老梁一聽付總主動說讓她大女兒來廠里,萬分激動。他大女婿前年出車禍成半拉子廢人,大女兒一人種地入不敷出,他早想跟劉總說讓他大女兒進廠搞衛(wèi)生,可張不開這老口。劉總夫婦留用他,他怎能再提要求啊。

        小付邊說邊往廠里走,沒停頓地徑直走向廠后邊一幢別墅。這棟別墅本是蓋給自家住的,一時因孩子們讀書遠、不方便,就暫做了總經(jīng)理辦公樓。一樓廠財務室加一間廠辦文員室,二樓總經(jīng)理室與會客室。

        大廳沒人,財務室門鎖著。這季節(jié)會計們出去回收貨款了。廠辦那間房門開著,也沒人。都沒人,劉源也許不在呢。小付想著,腳還是邁上了樓梯。樓梯上鋪著紅地毯,紅地毯讓小付的腳步無聲無息。二樓迎面,劉源辦公室門掩著。還未到辦公室門口,小付聞到一股熟悉的奶油爆米花味道。她深吸一口氣,推開虛掩的門。

        就像大幕被猛地拉開,一幕情景暴露在小付眼前——

        寬大的老板桌前,小苗彎腰低頭,人幾乎快要抵上坐在老板椅上的劉源。而劉源身子前傾,幾乎和小苗挨著。

        不知剛才說著什么,兩人正吃吃地笑,很忘情。小付在那一刻覺得身子凝固住了。她唯有的意識就是: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像世上所有被男人背叛的女人一樣,當她們第一次得知丈夫有了外遇時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不是真的!而事情被證實后,又幾乎都是傷心欲絕:不該呀!他怎么這么忘恩負義?

        事情往往就在眼前,看上去仿佛很正常,只有身為妻子,才能感覺到那朦朧的前方,若隱若現(xiàn)著一截斷軌。任由火車往前,最終必然脫軌……這就是很多女人在丈夫剛開始表現(xiàn)不正常時,便明里暗里偵察,希望查出蛛絲馬跡,治病救人。這也是為什么男人有了外遇出軌后,做妻子的一方往往反被輿論批評,說如果他妻子不那么疑神疑鬼,或許走不到那一步。

        當下,小付一看這場景,便感覺到劉源與這個小苗,已經(jīng)處于非正常關系了。她的心,在推門的一瞬,怒火中燒。但是,這場景傳出去,跟人怎么交代?女人疑神疑鬼罷了。若非當事人,哪會有那種深刻的觸動和感覺啊!

        小付從嗓子里吭咳了一聲。

        劉源和小苗同時抬起頭。

        小苗見到她,觸電一樣,身子一抖,迅速向后抬起。劉源則不自然地向椅背靠去。

        “你怎么來了?”劉源問,聲音聽上去有點別扭。

        “我不能來嗎?”小付反問劉源,眼睛盯著小苗。

        “小苗剛上來,給我倒了杯茶?!眲⒃错樦「堆酃饪葱∶?。

        小苗忙點頭“嗯”。

        小付拿起桌上一包爆玉米花,聞著:“嗯,香。劉源你不賴啊,自己知道買爆米花吃啊?”

        劉源臉色有點僵。

        “付大姐,這是我買的。”小苗接上話頭,“我剛才上來泡茶,帶給劉總的。我知道付大姐和劉總都喜歡吃爆玉米花。我也喜歡吃?!毙∶缫呀?jīng)恢復常態(tài),她的回話將小付帶上,仿佛她不是特意買給劉總吃的。

        有點無懈可擊。其實不是沒有懈,只是這個懈讓小付不能擊。

        “你知道劉總喜歡吃爆米花???”

        “今天不是了約了小張打牌嗎?”劉源岔開爆米花話題。約小張打牌,小付事先告訴過劉源。

        “臨時有事,散了?!毙「端沙谙聛恚拔覀兿然厝?,我有事跟你說?!彼峙牧伺男∶缯f,“你很細心啊?!?/p>

        小苗不知有沒有套,沒敢接茬。

        劉源站起來:“走吧。”他往外走的時候,回身說,“小苗,辦公室有電話轉給我?!?/p>

        小付沒再說話,率先走出劉源辦公室。能說什么?劉源最后的話是應對小付,暗示小苗廠辦看辦公室的,他和小苗正常工作關系。小付什么人?大老粗?是。她是鄉(xiāng)下來的。但俗話說得好:棒槌上街三年成精。小付是鄉(xiāng)下人,劉源也是,小苗更是??尚「妒歉鷦⒃创蚱戳舜蟀胼呑拥模裁搓噭輿]見過?雖說“床草睡成精不知丈夫心”,那是指平和一生的夫妻,沒遇過坎坷。他們夫婦可是真刀真槍、真金白銀打拼過來的。

        那天小付走出別墅,回頭看了一眼自家的這棟小樓,心中百般滋味……

        ……綿延的坡崗延伸著西邊天空。一輪血紅的落日,半露半掩——晚霞就要映紅那一塊天空了。小付小時候最愛看這景色。放學后打豬草,她總是不會錯過一天里這最后的美麗。而今自己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一生大部分鮮活時光都已消逝,只剩這最后的晚霞。這幾年,自己好像疏忽了這個景致,最終會不會被弄丟呢?

        劉源要到東南沿海城市去。

        從山坡上回來之后,小付一直很安靜,沒鬧,也沒提那事。劉源卻惴惴不安。與小苗跑去荒山,手拉手,怎么解釋?

        無以解釋又必須解釋!這就讓劉源頭痛頭大。思來想去,三十六計走為上,先出去避風頭,冷一段時間再看。有時候,時間就是最好的消化劑。

        出行由頭是考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轉型。劉源公司充其量米加工開拓了面粉加工,依然業(yè)內(nèi)拓展,獨資企業(yè)。辰江老姚則不同,米廠一變轉制造業(yè),股份制企業(yè)。

        老姚同劉源本是米廠生意伙伴,劉源起步最初得過老姚援手。不幾年劉源超過老姚并成立公司,老姚米廠生產(chǎn)卻逐漸萎縮。過去辰江水稻種植全省前列,老姚米廠生意不錯。而今辰江工業(yè)發(fā)展強勁,制造業(yè)效益猛增,老姚思之再三決定轉產(chǎn)。老姚轉產(chǎn)還有另一個重要因素,就是一家名頭很響的汽車生產(chǎn)集團,找上老姚,給以廠子參股的優(yōu)厚條件,于是老姚搖身一變成為該集團副董。

        眼下為了離開一段日子,劉源只能想到這個做借口??偛荒苷f去旅游吧,那不更刺激小付?劉源提出看企業(yè)轉產(chǎn),既表示為公司未雨綢繆,又能給他邀請的幾個部門朋友合理出行。劉源知道只要為了廠子,不管什么情況小付都會二話不說。

        果然,小付沒反對。劉源提出和地稅局大李、白池墑街道紀委書記老張一道,小付不僅沒反對,還提醒邀糧食局老洪一道,說老洪快退了,希望有機會跑跑。

        劉源說,對,我邀他。

        小付又說:這趟你要拐到普陀山,上次我許了愿。

        劉源說:好。公司順利,得虧菩薩保佑,我一定燒注高香。

        “我許愿,為兒子考學的!”小付這會兒特意強調(diào)為兒子,是提醒劉源,你干什么事要想想兒子,你是有兒女有家室的男人。

        劉源一聽,知道小付話音,忙說:“我知道了,為我們兒子!”

        他說這句話時,將“我們兒子”語氣格外加重。小付沒吭聲。

        劉源終于松了口氣,想女人就是女人,只要為了自己家,許多東西都會拋下。

        旅途一路愉快。沒任務壓力,旅途就是旅游。一路住三星賓館,晚飯后打牌、泡腳,劉源目的讓一行玩得開心,效益便在其中了。什么是朋友?不是等有事才找人當朋友。這朋友,沒事惦著他,節(jié)日問候他,吃喝邀上他,外出帶上他,有事幫忙,自然會有他。

        劉源與很多發(fā)跡的人不同,不臨時抱佛腳,拿鈔票當磚頭,誰被砸中誰幫忙。劉源掙錢有法,花錢有度,他不砸錢。那樣做有風險,他得對自己也對幫忙的朋友負責。在劉源看來,誰幫過忙就是朋友,不管以后走動疏密,他不會將朋友丟腦后。對曾經(jīng)幫過他的人,過年送個面條、大米、魚肉什么的;正熱乎的朋友,外出談業(yè)務或是旅游時邀上他們或家屬。所以劉源在地方很有人緣,從政府機關到社會閑雜,都有劉源的朋友。正因為如此,他的生意才好,才有今天的富源。

        想到公司的名字,他不覺微笑了一下。小付還是很能干的,從瓦工隊到米廠到公司,都少不了她跟著操勞。這么多年她像個男人一樣能干、耐勞。想到這里,劉源心里有點隱隱的什么感覺。是了,就因為這,她身上才少了小苗那種嫵媚和嬌態(tài)的女人味吧。

        小苗一到廠辦,有意無意地往劉源跟前蹭,這點劉源早就洞悉,但不戳穿。每當小苗蹭他很近時,他都聞到一股很好聞的香味,讓他生出些許快感。只要小樓人不多時,他也有意無意喊小苗,煞有介事地吩咐些事情,不管是不是小苗的分內(nèi)。小苗也很配合地往劉源跟前湊,劉源等得就是這一刻,他充分享受這飄渺的快慰……

        老姚早就在高速下道口等著了。劉源對辰江本熟門熟路,車上又裝有導航儀,他完全可以長驅(qū)直達的。但老姚說,你有日子沒來辰江了,別指靠你的導航和路熟。果如老姚所說,沿途因為新修道路和新建住宅、工廠區(qū),導航儀多次啞口無言,直到車子七彎八拐到一個有紅綠燈的路口時,導航儀才又報告“前方五百米右拐直行”之類。

        下車寒暄幾句,老姚車上前帶路。劉源感覺辰江變化很大,寬闊大路兩邊滿眼都是鋼構企業(yè)廠房。規(guī)模大的企業(yè),門口豎著廠旗和幾個國家的旗子,一看就知是中外合資企業(yè)。

        忽然,一顛一拐,車子拐進一條小路。路很窄舊,兩旁一些舊樓房,樣子是待開發(fā)的舊宅區(qū)。不一會,車子停在一個不大的飯店門前。飯店門頭上牌匾上“老姚正宗全式熏雞”幾個字很霸氣。

        劉源下車走向等在門口的老姚:“什么時候開熏雞店啦?”

        老姚哈哈大笑說:“我知道你下來非這么問。這家熏雞正宗,凡接待我基本就帶這里來?!?/p>

        劉源聽老姚這樣說,想老姚對他不見外道。小店雖正宗,畢竟路段、門臉不上檔次,可見老姚這副董不是一把手,接待簽單額度有限了。不過老姚能這么無遮無攔告訴劉源,是沒把他當外人。劉源心里很感動。

        店雖小,但辰江名吃,你敢點他敢上。老姚隨便點點,就整出一桌名菜。除了該店看家大菜酸甜香辣熏雞,還有梅干菜悶燒、芙蓉蓮花煲、辰江大閘蟹、辰海臭鱖魚和辰江蟹黃餅。原來瘦死駱駝比馬大。一個不批條的副董,也居然能整這么多名菜。老姚待他夠意思啊,劉源心生感激。

        飯桌上劉源一行六個,老姚只帶個駕駛員。老姚不善言談,劉源這次出來心中有事,一桌八個多是不熟悉的人坐一起吃飯,氣氛有點生澀。大家禮節(jié)性敬酒吃菜,劉源來的人紛紛說這菜名不虛傳,敬姚總一杯。直到上主食,氣氛才松弛下來。主食是辰江麻酥糕。用劉源家鄉(xiāng)話就是一塊橢圓形大燒餅。

        “這是精選面粉、豌豆粉、芝麻、茉莉花加白糖、精鹽,經(jīng)過和面、攪拌、發(fā)酵、揉搓、包餡、成形、烘烤?!崩弦φf,“剛出爐的麻酥糕色澤黃潤酥脆,香味濃郁不膩,咸甜適度?!崩弦υ诼樗指馍献罆r介紹,“辰江人最愛吃這。我點了咸、甜兩種風味。聽劉源說過,你們家鄉(xiāng)喜歡偏咸的口味?!?/p>

        劉源聽老姚說到這里,心中更是感動。他端起酒杯:“姚總,我敬你一杯!”他同老姚喝完一杯后,沒有坐下,又倒?jié)M一杯舉起來說,“來,我們一行來的,全端起來,共同敬姚總一杯。歡迎姚總抽時間去我們那里考察?!?/p>

        老姚高興地舉杯連連答應一定去,一定去。

        這時,雙方駕駛員起身離席。劉源對自己駕駛員使了個眼色。

        老姚問劉源還有哪些行程。劉源說也沒什么安排,你弟媳要我去趟普陀山。老姚說,那明天我陪你們?nèi)ド瞎懦牵?/p>

        上古城是辰江古跡,老姚以此為榮,認為辰江有歷史。就像劉源也看重自己家鄉(xiāng)曾是漢王封地一樣。這就是歷史、文化、底蘊,別人不可小瞧。盡管家鄉(xiāng)經(jīng)濟與東南沿海差距大,但家鄉(xiāng)文人說得好,經(jīng)濟發(fā)達是一種騰飛,文化厚重卻不是一朝一夕。騰飛像風箏,一根線的牽絆,不定哪天線斷了,風箏就飄失了;文化則是大樹,深蘊的根系,枝繁葉茂。

        他這么想著,嘴上說,不麻煩姚總了,我們自己帶車走哪玩哪吧。

        老姚聽了這話說好吧,我不干擾你們,你們自己玩也痛快。

        大家這么說著,紛紛離席往樓下走。這時老姚駕駛員忙忙地跑上來,對老姚說,姚總,他們結了賬,我拉到現(xiàn)在沒拉掉。

        劉源剛才向自己駕駛員使眼色,就是讓駕駛員結賬。劉源從老姚的說項,看到老姚現(xiàn)在接待額度并不自由。過去擔老姚太多情分,想借機補償一下。雖然自己發(fā)出邀請,但老姚能不能真的成行還不一定,這頓客不能讓老姚買單。

        老姚一聽劉源結了賬,立即大聲叫嚷起來,這怎么行,怎么你買單?我是地主,你是客。

        “姚總,就讓劉總結賬吧。這個賬我已審查,正常應酬、正常開銷?!币恢辈辉趺纯月暤陌壮貕劷值兰o委書記老張說話了。

        劉源知道老張是出來打哈哈,用玩笑方式幫自己打圓場。難得一貫不愛說話的老張都開口了,這是對他劉源不錯,才會在需要的時候出來打圓場。

        老姚一聽老張這樣說,就哈哈一笑,既然紀委書記現(xiàn)場辦公了,那我還有什么好說的。

        他們邊說邊拉扯著下到了飯店門外,老姚說我送你們到賓館。老姚車在前面帶路,劉源上了老姚車。老姚悄聲問劉源:“找?guī)讉€小妹K歌?”

        劉源說:“行倒是行,只是有點小情況……”

        老姚聽劉源這樣說,以為是有那個紀委書記,搖搖頭沒再說。

        進了房間,劉源準備洗澡。“嘟嘟嘟——”電話鈴響起來。他拿起電話剛“喂”了聲,電話那邊就說話了:“先生,需要服務嗎?”一個語調(diào)溫軟曖昧的女子聲音。劉源知道這是送上門的性服務,便毫不猶豫掛掉。

        雖是單間,洗浴用具全部雙套,還擺放有男女性藥,劉源下身開始興奮,被熱水沖淋后他想做那事。不過他不后悔掛掉剛才的電話,那種服務只要撥個電話,想找什么樣的都能找到。去K歌廳,小姐更多。坐臺的、半坐臺的、出臺的。在他們小城,坐臺小姐是在K歌廳內(nèi)做茶水、陪舞服務。半坐臺是跳脫衣舞的,脫到客人可以摸小姐的皮膚、乳房。不過這些小姐業(yè)務能力強,能“坐懷不亂”防住最后一道工序。經(jīng)過了這些服務后的男人,個個都是毫無自制力的動物,恨不得撲上去撕扯那些小姐。這時就由出臺小姐跟客人出場子。小城小,一個公務員月工資平均不過三千,可一個小姐一次出臺費就是八百,還不算客人給的小費。

        劉源不知道有沒有房間門打開過。公司有出差補貼,怎么用是他們自己的事,劉源從不主動請小姐服務他的客人。劉源現(xiàn)在想的是自己膨脹起來的欲望。這欲望的內(nèi)核,是小苗!

        小苗初到廠辦,干事勤快。小會議室開會,小苗都將杯子端到他跟前,而后坐角落處記他講話。他講的多是生產(chǎn)安排,沒她什么事。但她一直認真記,并不時抬起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仿佛兩道星光。對了,或許就是這兩道星光,讓劉源不知什么時候就電上了。小苗還常到他辦公室請教。劉源最初說,這些不關你事。小苗就笑,劉總你說話平易近人,是有水平又謙虛的老板。劉源說,你見過多少老板?小苗說,沒,你是我第一個——老板。小苗說到“第一個”時,拖長了聲音,直至劉源認為沒后文了,那個“老板”一詞才從小苗嘴里冒出來,聲音微小,顯得怯生生的模樣……

        劉源感到一股癢癢的熱流,是小苗在他耳根呵出的熱氣。這會兒小苗輕軟的鼻息,一直癢到心里。劉源心中一股一股的熱流,都在流向小苗。他想,有感情的性事,可以讓人達到最癲狂的境界??!劉源自感受到小苗這個異性,就有點討厭那些赤裸裸的小姐了。

        如果不是小付發(fā)現(xiàn),這次他或許會找個理由帶上小苗。想到這里,他有點惱怒小付管得太過,竟然跟蹤他。他們小城那些富起來的,哪個沒有情婦?有的還養(yǎng)幾房,養(yǎng)私生子。當初合股開米廠那朋友,早已離了兩槽婚,娶一個大學生了。像他們這樣富起來沒離婚只搞搞婚外情,算有良心的了。劉源與小付是自己戀愛結婚,劉源從沒想拋棄小付。但看到別的男人自由痛快,他又有點不甘。自己不比別人差,只是心腸軟,所以才在公司成立時讓小付掛個副總,弄得不自由。如果當初干脆讓她回家,一門心看孩子,她也不至于什么事都管得到了。

        劉源這樣氣恨一會兒小付,又想一會兒小苗。反反復復,最后他的頭腦里就只剩小苗的氣息和味道。他忍不住抓過枕頭壓在懷里,抵住襠部……

        劉源出去四天了,小付一直沒打電話。中間劉源打來電話,小付沒接,也沒回。小付有氣,覺得不知同劉源說什么、怎么說。她感覺自己和劉源之間隔膜了一層窗紙。不是小時紙窗花,用水一潤,輕易就能揭下來。這是現(xiàn)在生產(chǎn)的窗紙貼,看上去朦朦朧朧很薄,里面看得見外面,外面卻看不清里面。一旦粘膠貼上窗玻璃,任怎么費勁也難揭下來。除非有足夠耐心,用小刀一點一點刮。若被貼的是木板,那么窗貼紙刮下來的同時,木板會被刮得千瘡百孔。這樣的窗紙貼,貼在兩個人心中間,該是什么結果?

        小付想獨自冷靜一下,便對外宣稱病了,躲進房間考慮眼下的狀況。這不是一般狀況,是她的家庭、產(chǎn)業(yè)、兒女以及今后歲月所面臨的危情。這種危情不是三下兩下就能解決,也不是調(diào)動各方面關系就能擺平。這狀況看似外在,可根子已經(jīng)埋進劉源心里。小付知道,要除掉這根子,就要拿刀子從劉源心里往外剜。

        這就是小付第一次在劉源辦公室,看到那一幕而沒有任何舉動的原因。有時候,明知道某些事情發(fā)展下去危險,你卻毫無辦法。就像從某一點劃一條漫長的線,在沒有到達終點前,即便已經(jīng)偏離方向,你一時還無法驗證。任其下去,那條線又會到達無法預測的去處。這世界上,女人如果遇到一個君子,百毒不侵,這個賢妻好做;如果遇到吃五谷的男人,受環(huán)境制約,這個賢妻一定做得非常辛苦,最終能不能做得成還難說。

        這一段時間,小付常在內(nèi)心哀嘆,世界上君子太少,即便有,又哪輪上她。當然,那些有才有貌、有身份有品位的女人,她也見過,往往也沒能贏得丈夫的忠誠。她們丈夫有地位,結果最先就被大老板撂倒。大老板撂倒他們,不光是生意上需要,很多還是心理上的。你學歷高、有權位、有良妻,現(xiàn)在我讓你在道德水準上——烏龜別看不起鱉,都在一個洞里歇。年輕、風騷女人的“洞”,就是老板們的殺手锏。這些“洞”老鱉們已經(jīng)掏過,現(xiàn)在給烏龜趴窩。富商們翻身,高高在上,比掙錢還痛快。小付為那些女人不值。她只能把握劉源,不主動做喪德事。

        天下普普通通像小付這樣的女人,多是貧賤夫妻百事哀,難得熬出頭了,鼓起的腰包又讓她們老公不是花天酒地豪賭,就是風流濫觴找情人養(yǎng)小三,或是家庭大戰(zhàn)伊拉克換政。

        怎么了,如今這世界?

        那天在荒草山上,當晚風吹拂起黃昏的霧靄,小付想起家鄉(xiāng)的傍晚,牛歸欄、豬進圈、雞上窩、鵝鴨圍竹籠……多么美麗、寧靜的村莊,多么美麗、寧靜的時光。雖然吃的是粗糧、蔬菜,牛耕地,豬賣錢,雞下蛋換油鹽,鵝鴨腌了為請勞力播春田……

        她想不透,日子好過了,痛苦與煩心的事情反而多了。就像她想不明白,與劉源大半輩子風雨挽手,劉源真能忘了曾經(jīng)一起經(jīng)歷過的酸甜苦辣?

        小苗!小苗是禍根,必須拔除這個禍根。小付想起去神農(nóng)架那次,深山里一棵藤蔓,女妖一樣,詭異地盤繞上一棵粗壯的老樹,根須探進大樹歷經(jīng)風雨已然粗糙龜裂的樹干縫隙。她當時想,那藤蔓的根須應該是一點一點觸探著鉆進樹干的瘺漏,而老樹枝干因歲月時光的磨礪,慢慢失去對外防御的警覺能力,所以藤蔓才有了可乘之機吧?

        小苗就是這樣一根索命的藤?。≡撛鯓映ミ@個藤蔓而不損傷大樹,這使小付絞盡腦汁。

        “砰砰——砰砰——媽媽,開門!”女兒梅朵敲門、喊門,“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把門打開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小付將自己關在房間四整天。這四天她幾乎沒出過房門,連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手機打在震動上。她招呼黎嫂,跟任何人都說她不在家。

        女兒梅朵回來曾問過黎嫂,黎嫂按小付交代說沒在家。但女兒就是女兒,雖是八十年代孩子,平時沒心沒肺,但真是家里有個風吹草動,女兒會最先覺察到。

        這孩子!小付沒辦法,在心里嘀咕一聲將門打開。女兒一陣風刮進來,帶著環(huán)佩叮當?shù)男鷩W和玉蘭香水盛開的喧鬧:“媽,你躲屋里干嘛?”

        “誰躲了?”

        “你啊,出什么事了?”

        “誰說出事了?”

        “我說的。你躲屋里幾天了,當我不知道。我在上學,不然我早來看你了?!?/p>

        小付無言。女兒大了,家里有個什么瞞不了她了。

        “媽,你干嘛要關屋里不出來?別怕,有什么事跟我說,我是你女兒!”

        小付心里一熱,女兒大了,能夠觀察事物了。雖然她還不知道究竟什么事,但她有這個態(tài)度,這個反應,說明母女血肉連心。小付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兒女們知道,那樣會傷了孩子們。

        “沒什么事,你個鬼精怪!”小付語氣充滿疼愛。

        女兒聽出媽媽的呵愛,舌頭一伸:“那當然,不然你不白養(yǎng)我啦?”她嘿嘿地,“媽,什么事這么悶著不跟爸說,不是跟爸有關吧?跟爸有關告訴我,我給老爸上政治課?!?/p>

        聽女兒這一番話,小付心里暗忖女孩懂事早。現(xiàn)在社會想不懂都不行,富裕家庭出現(xiàn)狀況,別說電視常播,就是平時家里茶余飯后朋友們閑談,孩子們也該都聽進心里了。

        女兒梅朵做著鬼臉,“媽咪,要開心哦?沒事別呆在家里,出去走走,看看——”女兒邊說邊拉開窗簾,“外面的陽光多明亮,外面的世界多精彩。還有啊,媽咪,城東開發(fā)區(qū)富源工貿(mào)有限公司多派!”女兒一把摟過老媽的頭,將粉嫩的臉頰貼到小付臉上摩挲,“媽咪,看看,我媽咪皮膚這么光滑,這么年輕——偶相信老媽一出手,試看劉源、富源哪里走!”

        小付內(nèi)心一陣顫動,眼眶一熱,差點沒忍住讓淚水流出來。女兒真的長大了!小付內(nèi)心哽咽,一時無言以答。

        女兒仿佛知道老媽此刻的心境,笑呵呵松開箍緊老媽肩膀的胳膊:“我約了同學,走了啊,媽咪?!痹挍]說完,又一陣風地旋走了。

        小付仿佛沒感覺女兒已經(jīng)出去了,還沉浸在女兒剛才貼著她臉頰說的那些話。女兒仿佛無意,卻又好像有意,小付感受到一些暗示和啟發(fā)。她忽然想起劉源當初最喜歡唱的一首歌“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雨雨闖九州”。

        怎么出手?小付一時還不明確。不過女兒說得對,出去走走。

        在開發(fā)區(qū)寬闊的大道上,小付忽然有種久違的輕松感和主人翁感。這條大路那頭,有自家公司,規(guī)模不算太大,生產(chǎn)卻很殷實。有兒子,有女兒,都還懂事,她一個農(nóng)村上來的女人還求什么?不管怎樣,哪怕生產(chǎn)不再上去,哪怕劉源怨恨,她也一定要讓這個家這個廠,安全地走在這條大道上。

        電動收縮門緩緩地,在她面前收攏。

        “老梁,老梁——”小付高聲喊著。

        “哎——付總,來啦。”老梁慌慌地從門衛(wèi)室跑出來,“付總,我老遠就看到你了。這不我女兒剛從鄉(xiāng)下來,我讓她出來見付總,她不好意思。我正教訓她,付總不是外人,關心我們呢,還說讓你來廠里搞衛(wèi)生?!崩狭捍掖医忉屩?/p>

        聽老梁這么說,小付想,這老梁也會使一些小心計呢。以前大老遠就迎出來招呼,這次遲遲不出來,是在找個說話的由頭,提醒她答應過的事,向她提出讓女兒來廠的請求。

        小付笑著:“老梁你女兒來啦?我正準備說這事呢。讓你女兒到廠辦,專門負責后頭小樓衛(wèi)生,怎樣?”

        老梁受寵若驚忙忙地說:“哎呀,付總,讓我說什么好呢。付總讓她去做這么重要的工作,我女兒這下該信了?!崩狭赫f話時,搓巴著一雙粗糲的大手,好像一雙手也因為不知所措而無處擺放。

        小付就笑:“老梁,是你一貫值得信任啊。這么貼心的家人我不用,我用誰!”她拍著老梁胳膊,“老梁,不瞞你說,用外人進后頭小樓,我還有點不踏實呢?!?/p>

        她說這話時的語調(diào),讓老梁感到有點意味深長。老梁一震,旋即仿佛一下領悟了似的:“付總放心,我老梁雖是粗人,這么些年看廠子,心也練得細了許多。付總為這個廠付出多少心血,我們都看在眼里。付總放心,我會幫著盯緊這個家,不讓外人鉆空子?!?/p>

        小付從老梁的話里,聽出了弦音。她很滿意。但有些事,得像蝸牛一樣緩慢觸探才好,操之過急,有時里外都會有失。于是她語氣一轉:“老梁,常主任在不?”

        “在。”老梁答。常主任是廠辦主任,管他們后勤一攤。付總這時問常主任,一定是為他女兒的事,所以他急忙補上句,“劉總外出時,他基本都在廠里看家?!?/p>

        老梁既回答了付總,又順帶為常主任說一句好話。他回身揚手,小付看出他要喊女兒,忙說:“別喊了,等你女兒上班后,領她到我家玩吧?!?/p>

        老梁忙點頭:“好的,好的!付總?!?/p>

        小付沒再耽擱,徑直去找常主任。在常主任陪同下,小付到各車間轉了一圈。見到熟識的老人員,她都停下與之寒暄幾句。不熟悉的新面孔,她就點頭微笑。一圈轉完,她才對常主任說:“常主任,門衛(wèi)老梁女兒丈夫殘廢了,家境困難,兒子上大學缺錢,我想讓她來做清潔工。不過她對廠里不熟,車間是不能讓她干了,你看讓她負責后頭小樓衛(wèi)生怎樣?”

        她跟常主任說這些時,語氣柔和,像是商量。這件事只常主任就可說了算,常主任忙說:“好的,付總,我馬上安排?!?/p>

        常主任目送付總遠去的背影,內(nèi)心暗嘆:老話說得好,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著一個好女人。他到廠時間不長,付總對廠事也基本不過問,所以印象不深也不壞。不過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剛才那些話以及讓他辦事的態(tài)度、語氣和出發(fā)點,不僅讓他感覺舒服,更讓他感到內(nèi)心熱乎。這個與劉總一起奮斗的女人,確是經(jīng)過風雨的,對老梁這樣的員工還這么細心關照。他想,跟這樣的女人后面干事,后背踏實。

        “小苗,你在這里啊?”

        小苗一驚,忙合上手機。她抬頭看到常主任探究的目光,慌忙從劉源的老板椅上站起身。

        “常主任,劉總要回來,我來劉總這看看有沒什么要拾掇的。”她語氣有點討好的意味:“常主任,你派我在這里,我不是沒眼頭,工作可是盡職盡責的?!?/p>

        “哦,這么說,你知道劉總要回來了?”

        小苗臉色一窘,低下頭,很快又抬起來:“劉總剛給我來電話,說想給付大姐帶衣服,征求我意見,看什么款式顏色適合。”

        常主任沒再問其他的,吩咐小苗:“你知道正好,我來找你就是這事,你仔細看看還有什么不到的地方,細點心?!闭f著他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過身:“你弟弟來了,他打你電話一直占線。”

        “我弟弟來了,在哪?”

        “倉庫那邊?!?/p>

        “常主任,這邊已經(jīng)搞好了,我去看看我弟好吧?”

        “你去吧?!背V魅巫焐洗饝睦飬s想,你小苗自打到這后樓,又何曾為些事請示過我。這會兒賣乖,好像是征求我同意才去,其實還不是剛才被我撞上你那點端倪。哼哼,這小丫頭,我可是看錯你了。當初看你一個女孩,該單純些,派你到后樓干點細致活。你倒好,猴子上大樹。

        小苗緊跟常主任身后離開劉源辦公室,走在路上這會兒,心里砰砰直跳。她想,剛才的話有沒什么不妥?剛才情急,她正跟劉源通著電話。劉源告訴她在服務區(qū)吃過飯,大概什么時間到家,給她帶了一件小禮物。小苗問,劉總給我?guī)У氖裁炊Y物啊?劉源說你猜。小苗說我猜不到,我又沒鉆劉總心里……

        省略號后面的話,小苗想說“我好想你!”但想想還是咽下了。她還不敢貿(mào)然說出這話,怕把劉源嚇跑。她懂得一個年輕女性要引誘到成功男人,一定要猶抱琵琶半遮面。她釣過魚。知道魚兒剛來到釣餌旁,心生懷疑不敢貿(mào)然吃鉤,只用魚唇輕輕觸碰,試探有無危險。釣魚人這時候不能沉不住氣,看到魚碰鉤就提釣竿。但也不能一味不動,任魚兒在碰觸中吃掉餌子。正確的做法是,不時地輕微提一下釣鉤,讓魚兒能夠碰到餌、聞到香,但張嘴想吃時,魚餌又挪到了旁邊。碰得到吃不著,這樣反復幾次,魚兒就失去耐心。失去耐心就失去警惕,這時的魚,才會不顧一切,一口咬緊釣餌。

        小苗想像小付一樣過上好日子。她小付不就靠運氣嫁給了劉源,矮胖子一個,當劉總太太,帶出去劉總都會丟堆。若換她小苗,劉總一定臉上風光。今天與劉源通話,不意被常主任闖進來。她不知常主任有沒有聽到什么,情急之下胡謅個理由?,F(xiàn)在覺得謅得還算妥當。劉源給她小苗都帶了禮物,自然也少不了小付的。即便沒給小付買,劉源也會說小付衣服實在難買。誰讓她矮胖子一個呢?如果她不矮胖,小苗有什么想法恐怕還真難實現(xiàn)呢。

        想到這里,小苗輕松地笑了一下,徑直向倉庫走去。

        弟弟已經(jīng)在倉庫門口等得不耐煩了:“姐,怎么才過來?打你電話也不通。”

        小苗沒理會弟弟的語氣。她心里正高興呢。

        “別等我嘛,進去直接找王主任提貨就是?!毙∶缈谥械耐踔魅问莻}庫保管員,她因弟弟提貨,才稱為“王主任”。

        “你說的!你不來,我去提貨,怕他照實給呢?!?/p>

        小苗聽弟弟這么說,就沒吭聲。弟弟說的也對,如果自己不在場,老王很可能打個折給發(fā)貨。這一年來,弟弟進貨,開的是二等貨票,領的是一等貨物。她利用這一年在劉源那里受寵,才向劉源提出讓弟弟也來批點貨。但米面生意不做大,賺頭是不多的。她和弟弟缺資金,只能小打小鬧。而富源目前供貨商都是老主顧、大商家。小零小碎的,廠里基本不做,要做也得廠領導發(fā)話。劉源聽小苗弟弟要進零貨,便親自給有關部門打招呼。

        老王是有一把年紀的人了,他看劉源親自為小苗說這么點小批,估摸小苗在劉源那受寵,所以他發(fā)貨時說,我給你一包頭等貨吧。老王解釋,劉總親自來打招呼,你小苗有臉面呢,我老王冒個險,給你配一包一等貨。

        小苗就是從老王這一包一等貨開始,知道可以做二等貨換一等貨的買賣。姐弟倆一合計,決定買通老王,以次換好更快賺錢。

        小苗領著弟弟走進倉庫,喊:“王主任,王主任——”

        “苗姑娘來啦?”老王從倉庫深處走出來,“姑娘,可不敢每次勞頓你了?!?/p>

        小苗心里一驚,怎么了?

        老王見小苗的神色,忙解釋:“不是別的,姑娘,哪能每次要你親自來呢,聽說劉總要回來了,你馬上還不得忙啦?”

        老王的話明顯討好,而且將劉總與小苗掛鉤,這讓小苗聽著很受用。小苗嘴上卻謙虛著:“我哪忙得上?!?/p>

        “姑娘你可別謙虛。你在劉總跟前,怎么沒得忙?姑娘這單子都是劉總親自過來托付,姑娘可不是忙大事的人嗎?算我老頭子榮幸,臨了還能幫姑娘做點小事呢?!崩贤踹@話不僅極盡討好吹捧,而且還有意將劉總過來打個招呼說成是“親自托付”。

        小苗聽老王這話,心里不覺更慰貼受用,而且從老王的話里,她感到劉總對她在意。

        小苗正這樣想著時,老王又說:“姑娘啊,只怕以后我不能再幫姑娘啦?!?/p>

        小苗又一驚,不知老王為何這樣說。難道他不想再幫她了?

        “不瞞姑娘,我快退了,以后想繼續(xù)幫姑娘,也沒時間了?!?/p>

        小苗聽到這話,忽然怔在那里。老王說的真是個事呢。老王已經(jīng)是自己人了,如果換了人,這買賣做不成不說,自己還少了個貼心的。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老王不是這廠老員工。公司成立時,他托了得實關系介紹進廠,被安排到倉庫。這老王雖然不通生產(chǎn),但通人情。他早已從小苗與劉源身上看出端倪。這會兒他見小苗似有所思,就不等小苗思想定當,趕快往下說:“姑娘,你知道門衛(wèi)老梁不,他早都到退休年齡了,還留在廠里干保安,不就是付總照顧嗎?我,我也想請求一下姑娘,”老王吭哧了一下,吞吞吐吐仿佛難以開口,“能不能幫我給劉總說說,讓我也像老梁一樣再干幾年行不?”

        老王說話的口氣,自己能不能留下來就是小苗一句話的事:“倉庫一塊我已干熟了,活不累。姑娘也看到,我雖然年齡到了,身體還康實,頭不暈眼不花,腦筋也不糊涂,是不?”

        老王祈求的模樣,讓小苗激動,并伴著一點感動,還有點心動。老王是認準她是劉總的人,才抱著希望求她。如果這時她說這個忙我沒把握幫上,不說讓老王怎么看自己了,這會兒她自己都沒臉看自己。

        “苗姑娘,不是我老王賣乖不懂鼻子。姑娘啊,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長。你姑娘年輕、模樣好,人也聰明,是個富貴的命,好日子等在眼前呢。”

        老王的話和老王的人就在小苗眼前,但是小苗卻感覺那聲音和身影好震耳又好飄渺。仿佛海天茫茫的遠處,閃動著一縷忽明忽暗、微弱昏黃的濁光——誘惑、召喚、牽引。小苗身不由自,一步一步挪向那個方向。

        剛才老王說什么來著?哦,老梁是付總照顧留下的。對呀,她小付能辦到,我小苗怎就不能在劉源那里幫老王辦到呢?不就升一點溫的事嗎?正好借這個機會試試劉源,看看自己在他心里到底多重。

        她順著這個思路繼續(xù)想,如果幫好老王的忙,一來可以讓廠里知道她在劉源跟前的分量;二來,以后出廠門,可以不用再提心吊膽應付老梁,怕他認真驗貨。雖然一直到現(xiàn)在,車子出廠都還沒被查。可能因為老梁看她是廠辦新來的一個小姑娘,做夢都不會想到能在貨源上做手腳。當然小苗以前也不時地裝著不經(jīng)意的樣子,給老梁帶點小恩小惠,一包煙,一個打火機。說梁伯伯,這是飯桌上我給你特意留的呢。

        她又想,如果做成這事,廠里知道小苗和劉源的關系,小付會不會鬧?小苗想到前兩次被撞見和劉源在一起的情景。知道了又怎么樣?前兩次她不是屁都沒放一個?鬧?鬧出來才好呢,此地無銀三百兩。你正好將劉源推給我,也將你自己請出局。女人怕失去男人,何況這么大家業(yè),越怕失去就越不敢鬧。

        想到這里,小苗忍不住一笑,爽聲道:“王主任放心,我一定幫你想辦法!”

        她這么說的時候,一種讓人高看、受人追捧、得人相求的榮耀感、自豪感飄然而至,興奮而酥癢地傳向全身——

        “一定要贏得劉源,一定!”小苗在心里暗下決心。

        就在小苗與劉源通話被常主任撞見掐斷后,劉源正要回撥問怎么回事時,手機在手里又震動起來。劉源看都沒看就舉到耳邊,剛才大概信號不好:“喂,剛才好好地怎么斷了?”

        “劉源,你,聽得到嗎?”小付的聲音從手機那頭遠遠地傳過來,他吃了一驚。沒想到小付這時候打電話過來。

        先前每天打小付,她都沒接,也沒回,他就不再給小付打了。偏是小苗好像知道他寂寞似的,一會兒電話一會兒信息,帶著俏皮、巧妙挑逗意味和年輕女孩嬌嫩口吻:大叔,聞個藕吧?

        劉源知道,小苗這個“藕”是“我”,明面上說的是“ 藕”,實則是“偶”,即“ 我”的意思?,F(xiàn)在年輕人說“我”不用“我”字,而用“偶”,也不知從哪弄出來的??吹竭@信息,他仿佛看到小苗嬌嗔憐人的模樣,心里吃吃發(fā)笑,快樂無比。好你個小苗,糊大叔不懂?哼哼,瞧我回來怎么收拾你。

        想到怎么收拾小苗時,劉源心里呼隆呼隆直蹦,熱血沸騰,從上到下身上像有什么按不住地往外頂。

        “劉源,你在聽嗎?”

        “在,在!”劉源忙答,“這里信號不太好,風大?!币稽c風沒有,劉源找話。

        “哦,那我問一下,你們什么時候到家?”小付語氣好像聽到劉源說那頭信號不好還有風,就想簡單點說的樣子。

        “沒什么,能聽見,就是聲音小,先前那會信號差,有人打電話都斷了?!彼麑偛沤与娫挄r的漏口彌補上了,“我大概后天下午到家。明明、梅朵還好吧?”

        “明明跟梅朵早就問你什么時候回來了?!毙「对陔娫捘穷^道,“兩個都乖呢。你不知道,梅朵真成大人了??!”

        劉源心里好笑,兩個孩子可不早都長大了,只有做母親的總當孩子小。女兒梅朵長大的那個場面,是劉源親眼見的。女兒初一時候,劉源騎摩托車去學校接女兒。平時女兒都最先出來,那天卻慢騰騰的,還將偌大個鼓書包別在屁股后面。他感到奇怪,問女兒是不是挨老師批了。女兒低頭不說話,一副怪怪的樣子。結果,在女兒轉身上摩托時,劉源看到女兒褲子后面一塊還未干透的血跡——劉源頓時心里一凜:女兒成大人了!

        接完電話,劉源心里有點愧疚,這趟出來只給小苗買了禮物,卻沒有給小付買。他當時也想買,卻不知買什么好。家里不缺吃不缺穿,而且小付衣服的尺碼他拿不準。買香水化妝品吧,小付去香港時,買了一大堆名牌。據(jù)說在香港機場買都比國內(nèi)便宜近一半。她不僅給自己買,還給女友們都送了一套。他實在想不到該給小付買什么。又因為一路上精力跟小苗打電話發(fā)信息,也沒好好想想給孩子們買什么。他決定回去一人一個紅紙包。

        劉源不知道,在他接完電話這么思量的時候,那頭小付也握著手機遲遲沒動。剛才當劉源在電話那頭問到孩子們時,她心頭一熱,淚就流了出來。她想,劉源還是她的丈夫,還是她孩子們的爸爸??!她就算拼盡全力,也一定要保全這個完整的家啊。

        劉源回家行程又推遲了一天。他繞個彎子回了趟老家。

        劉源同小付老家在一塊,一個大隊兩個小隊。小學、初中他倆都是同學,互相愛慕。劉源父母請媒人上小付家提親,小付家沒反對,這就定下親事。

        劉源、小付的家鄉(xiāng),與他們現(xiàn)在定居的城市不遠。在劉源看來,只不過一個河東一個河西。只是河里流的不是水,是隔在中間的省城。偌大的省城,一天到晚人流車流奔涌不息,匆匆流淌著光陰與人生。一晃的時間,從河東到河西,劉源和小付都已直逼半百。

        半百。想起來都讓人寒顫!仿佛一天的太陽,被子還沒曬暖,日頭已經(jīng)偏西。而過往的日子,一直奔波不歇,好不容易過上好日子了,已經(jīng)大半輩子了,那些有嚼頭的日子,還沒嘗出滋味,就不知不覺要步向日暮。他覺得很痛心,心里常常困擾一個問題:人生打拼,究竟為了什么?

        為吃喝?沒有這樣的家業(yè),他們也完全可以混飽肚子、生活不賴。而且,一個人一生又能吃喝多少?一日三餐,白菜豆腐保平安。有魚不吃雞,有雞不吃肉,有肉不吃蛋。老輩們傳下來的過日子經(jīng),不能不說管用。你富有了,大魚大肉,山珍海味,暴飲暴吃、牛奶蛋糕巧克力……結果三天一吃,剩兩事:膩歪!得病!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壓、痛風、厭食癥……

        為孩子?“兒孫自有兒孫福。”這句話,劉源父親曾常掛嘴邊。

        劉源小時家境貧困,兄弟三個,父親體弱、母親多病。當時村里很多人背后議論,這一家三個葫蘆頭,將來怎么成家吆。父親農(nóng)閑后,總是在地場頭悶悶抽煙絲,用一雙空洞的眼睛對著仿佛同樣空洞的天,嘴里咕嚕著:兒孫自有兒孫福?

        當初,去提親,劉源很是擔憂,怕小付家反對。誰知小付父母斗大字不識,卻懂得看人。他們或許看重劉源能吃苦能干活、頭腦也不死板?或許也是深諳“兒孫自有兒孫福”?劉源曾為此萬分感激小付父母,在做到工程隊時,他就將小付父母接到跟前養(yǎng)老,直到過世,才送回老家葉落歸根。而做這些時,劉源父母早已成為亡人,劉源想孝敬都無法彌補。

        這次帶朋友們到老家,一行人既高興又捧場。反正玩,玩了都市玩鄉(xiāng)村,何樂而不為?況劉總衣錦返鄉(xiāng),他們懂得那種心境,自是起哄:劉總老家風水一定不錯,我們是該看看劉總發(fā)跡的根脈。

        但他們沒想到,劉總老家就是平畈上一個地道的農(nóng)村。雖距省城不遙遠,但省城西部發(fā)展戰(zhàn)略,因而距省城東邊不遠的劉總家鄉(xiāng),依然種田為主。劉源家的老宅基早已破敗,想象中破舊老屋的蹤影,掩映在一片雜樹草叢中。如果不是他堂侄戶口還在村里,恐怕連這塊頹敗的老宅基都沒了。他堂侄用自己的耕地換下堂叔家宅基地,而后人隨堂叔離開了家鄉(xiāng)。

        大家見此情景就說,劉總啊,你該將老宅基修繕修繕,蓋一座庭院,這對你可是不費事的?,F(xiàn)在都作興龍脈地氣,你看徽州鮑氏宗祠,那家族老宅,讓人對身世綿延產(chǎn)生敬畏啊。

        劉源說:“怎能跟他們比,人家家族歷代出政要、名商,我小老百姓一個,跟各位比,都寒磣?!眲⒃粗t虛著,“不過你們說的也對,我是應該將老宅基修一修。不為別的,畢竟過世的上人都在這里,他們生前沒享到福,留個老屋讓他們念想時回來看看也好?!?/p>

        說到這,劉源嗓子有點硬,眼圈也紅了。眾人便安慰說,有這個心,現(xiàn)在回來做也不晚。老人養(yǎng)下輩沒指望回報,只要兒孫過得好,他們就覺著好。

        劉源聽大家這樣說,心情松慰了些,便到附近的莊子探望小付的一個遠房堂姐。堂姐癱瘓在床,以前小付給過她家援助。劉源跟堂姐噓寒問暖了幾句,掏五千元給堂姐。堂姐很感激,吩咐上小學的孫女給小付這個遠房堂姨奶奶寫信,大意是表達感激,說終身難以報答,以后讓下輩子們來彌補,并祝小付一家生活和諧,生意興隆,早抱孫子、外孫子。

        堂姐外孫女小學4年級,半懂不懂奶奶的言辭,字也寫得歪歪扭扭。劉源拿到這張小紙片,卻如同拿到了一貼良藥。

        之后,劉源請大家在莊子附近轉轉,自己則在小店買了草紙、鞭炮,帶上駕駛員,去自己父母和小付父母墳上燒紙、磕頭、鳴炮。鳴炮是農(nóng)村上墳的習慣,整個上墳過程的前奏。先燃放那一掛短短的炮仗,為告知隔世的人:陽世親人來看你們了。那掛炮仗不能帶大墜子,因為大墜子炮太響,會驚嚇著陰魂。他們會躲得遠遠的,不敢來墳前收紙錢和祭品了。

        劉源上墳帶著駕駛員,是拿那些冥紙炮仗需要個幫手。駕駛員是自己廠里的,小伙子年齡不大可以差遣。他給小付父母上墳、磕頭,駕駛員日后也會在閑談時告訴給小付和廠里。

        劉源推遲一天回家,其實還有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避開星期天。星期天兩個孩子都在家。他們熱巴巴地等在家中,結果劉源兩手空空,不能一進門就掏個紅紙包吧?不說他的孩子們早不稀罕紅紙包了,就是出差回來進門掏紅紙包也說不過去。如果孩子們只見紅紙包不見劉源從外地帶回禮物,誰知道他們會怎樣七嘴八舌怪他這個爸爸不關心他們呢?

        到家的時候,正趕吃中飯時間,劉源要留大家吃過飯再回去。但大家都不想再耽擱,便說,到家門口了,還是先回家吧。劉源沒再客氣。車子先路過劉源家門口,他拿了行李箱下車,對駕駛員說:“公文包不帶了,你回頭拿我辦公室。”

        劉源給小苗買的衣服就在公文包里。一件真絲小背心,是在杭州高速一個大服務區(qū)買的。當時吃過飯在超市溜達,旁邊居然有一個賣真絲物品專柜。劉源一眼就瞧見這個小背心可人地擺在那,深紅色底子上面輟著黑色小碎花,雞心領口上系著一只迷人的本色花的蝴蝶結。劉源一下想到小苗——這小背心穿小苗身上,一定好看……

        劉源不知怎么往下想,只感身上發(fā)熱、下身發(fā)脹。扭頭掃了一圈,幾個人不在周圍。他顧不得看價、問價、砍價,掏錢就給服務員,而后接過小背心迅速塞進了褲子口袋。晚上到賓館,從書桌抽屜找到一個大信封,信封上自帶了封口膠,他將小背心裝進去,封好口,放進公文包。

        小付已經(jīng)做好一桌飯菜等著了。小付沒催劉源立即吃飯。她說路上坐車累,先喝口茶再吃飯。劉源正好想歇口氣。

        劉源沖了個澡,走到陽臺。陽臺上那張平時不用的玻璃圓桌,擺著四個果碟,一碟奶油爆玉米花,兩杯青花瓷杯里裊裊茶香撲鼻而來。

        劉源心中一溫,抬手去端茶杯,手就碰到一棵花樹枝椏上。這是一盆造型奇巧的火棘,枝干曲虬彎繞,掛滿一串一串火紅的小果子。劉源心中又是一溫。對火棘劉源可不陌生,平時見得太多了,開發(fā)區(qū)道路兩邊,栽滿了密集矮小的火棘樹。但是那些小果子從來沒鮮亮過,身上覆滿厚厚的灰塵,讓原本還有點喜歡火棘的劉源,看到裹滿灰塵的果子,胸口就堵得慌。

        這會兒,這盆火棘卻這么美麗、清新地立在自己眼前,滿樹果子,亮麗得紅艷欲滴。原來同樣一棵樹,在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和環(huán)境下,有這么意想不到的差別與感覺!劉源不由心中一動,慢慢端起茶杯,靜心靜意地打量這個熟悉的,這會兒卻又顯得有點陌生的陽臺。陽臺是被經(jīng)心布置過了?;鸺瑢γ妫慌枰蝗烁叩拿坊?,正粉紅地對著劉源熱烈盛開著,又仿佛它們自顧自在這個小空間喧騰著、歡鬧著,色彩熱而不艷,鬧而不俗。一盆大葉蘭,在圓筒狀的紫砂花缽里,安靜地吐露著一瓣一瓣淡綠并點點羞澀的紅。蘭花缽子放在一個古色古香的木架上,使陽臺一方的角落,立時有了一種典雅的……

        典雅的什么來著?劉源一是想不好用什么準確的詞來形容。

        “范兒!”他努力地想,終于蹦出了個“范兒”。不過這個詞一蹦出來,他就笑了。這詞可是常從女兒梅朵嘴里蹦出來,“某某可有范兒了”?!胺秲骸笨磥硎怯脕硇稳萑怂邆涫裁吹模玫竭@里合不合適呢?他想跟小付說,想了想又沒說。

        劉源想,自己幾天不在家,小付看來沒有什么不對勁,倒將平常這個他們幾乎不光顧的陽臺,布置得有著咖啡屋那種溫馨。他家陽臺向陽,整面墻落地窗,開闊通透。自然的太陽光,溫暖明亮,不像咖啡屋那樣晦暗。想到這,劉源心里有什么輕輕地動了一下,仿佛薄雪悄悄融化……

        “劉總?!?/p>

        劉源抬起頭,小苗進來了。

        “劉總,”小苗又招呼一聲,人已走近,“賞不賞臉?。俊?/p>

        劉源笑:“小苗也客氣啦?”

        “不是客氣,真的請你嘛,怕你不答應呢?!毙∶缯Z氣加重了撒嬌味道。

        “呵呵,小苗真要請,我可以考慮考慮。不過,說吧,為什么?”

        “劉總出去這么多天辛苦了,給你接風唄?!?/p>

        “這樣啊,那就免了?!?/p>

        “為什么?”小苗嗔著,“劉總看不起我?”

        “不是不是,小苗你誤會了?!眲⒃疵φf,“你的心意我領了,只是……”

        小苗看劉源欲言又止的樣子,笑道:“怕我一個小女子,請你不方便?”

        一語中的。劉源臉色有點不自然。

        小苗沒停頓:“劉總,我只是陪客,我代人請的呢?!毙∶缍号獎⒃?。

        劉源松了口氣。雖然他心里非常希望自己和小苗能夠有機會獨處,但是真有這個機會時,他又忽然莫名其妙地有點遲疑。

        “你代誰請???”劉源故作鎮(zhèn)定。他是盼望又彷徨。

        “我弟弟。托劉總關照,這一段生意還不錯,想表示感謝啊?!?/p>

        “哦,你弟弟啊。他那小批的,能賺多少?”

        “怎么,瞧不起人???”小苗盈盈笑眉,“我知道,劉總平時請客都是大飯店,高檔次大菜,我們小戶人家還真不能比。不過,大資不行,我們小資怎樣?”

        劉源被小苗挑起了欲望:“怎么小資?”

        “小資嗎——”小苗拖長音調(diào),仿佛剛才自己只是順嘴說說,并沒認真考慮什么小資,這時她仰頭做思考狀,模樣有點天真可愛,“茶吧!茶吧——怎樣?”小苗仿佛為忽然想到一個好去處而興奮。

        “茶吧怎么吃飯?”劉源為小苗想了半天只不過想出個“茶吧”而好笑。她見得世面少,玩不出什么花樣。他這樣想著,越發(fā)覺得小苗清純疼人。

        “茶吧怎么不能吃飯啦?有份飯,還有包間啊?!毙∶缂泵忉專袷桥聞⒃葱∏扑?,“再說了,去茶吧講的是情調(diào)、氛圍、浪漫嘛?!?/p>

        劉源看小苗認真,就不再設難,答應道:“這樣吧,今晚我正好有空,原來有個飯局剛剛取消了。反正在茶吧,我們隨便一點,就去鼓勵鼓勵你弟弟,他能這么自己起步創(chuàng)業(yè)是好事?!眲⒃礊樽约赫业酱饝∶绲睦碛筛械捷p松。這輕松之中,好像又包含了一種隱隱的不可名狀的東西。

        小苗看劉源答應,顯得無比高興,雙手一拍,身子往上一踮,仿佛要蹦起來似的,轉身向外就跑:“我這就告訴弟弟安排。”好像生怕再多呆一刻,劉源就會變卦了。

        小苗的安排在“情苑茶吧”。情苑茶吧在西郊的沙河邊,周圍樹木蔥郁,將茶吧圍成個孤島,這讓茶吧別有了一種情調(diào)和意味。

        劉源是打的來的。下了車,他隱在茶吧旁邊的樹林,掏出手機撥通小苗號碼:“小苗啊,在哪?”

        “劉總,你在哪了?”小苗在那頭有點情急地,“你來了沒有?”

        “我在門口?!?/p>

        “我來接你?!?/p>

        “不用?!眲⒃磁氯丝匆姟?/p>

        “那你上來吧,我已經(jīng)在520?!?/p>

        小苗早就將地址發(fā)給劉源了,不然劉源怎能到這里。但她這會兒又重申了一遍雅間號,劉源從小苗的話音中聽著小苗說“520”有點像“我愛您”。

        在服務小姐引領下,劉源到了520門口。小姐輕輕扣了兩下房門,就扭動門把手將門打開:“先生,您請!”

        屋里只有小苗一個。小苗看到劉源,立即起身迎上來,幫劉源脫去外衣。

        “你弟弟呢?”

        “他臨時有事耽擱了,”小苗急忙回答,“請劉總原諒啊?!闭f著小苗也開始脫外套。

        當小苗脫去外衣,轉過身面向劉源時,劉源一下看到那件小背心貼身穿在小苗身上,外面一件薄絨衫正敞著懷。劉源心里一震,有點不好意思。但很快他又抬頭打量小苗,那件黑碎花的紅背心,小苗穿在身上不僅好看,還很性感。小背心領口處,露出了白得讓他有點眩暈的淺淺的乳溝……他不禁吭咳了一聲,覺得身體要傾斜似的,向小苗那邊。

        門這時候響了,接著被打開。劉源一下清醒過來,以為小苗弟弟來了,立即向門口轉過身。

        原來是服務生端盤進來,兩杯茶,一份水果拼盤,一包奶油爆玉米花,還有兩份干果和小點心。服務生將東西擺好后,躬身道:“您要的茶點上齊了,還需要什么,請您按鈴?!彼焓种钢鑾咨弦粋€小按鈕,同時將茶幾上水瓶移了一下。這話和動作表示,如果客人不叫,他和其他服務人員都不會進來打擾了。

        劉源恢復常態(tài),坐到沙發(fā)上,端起茶杯。這是一杯舒地小蘭花,早就聽說舒地小蘭花不錯,和本市其他兩個名茶旗鼓相當,這會兒看著大玻璃杯里的蘭花茶,他感覺出了不俗。

        蘭花,已在水中一朵一朵打開,體態(tài)豐美而不肥碩,形意綻放而不袒露。懸而不墜、漂而不浪、綻而不放,裊裊香氣氤氳著,讓你想立即啜上一口,但又不忍吹散那一縷繾綣的繚繞——這情味實在是一個美!劉源覺得,這蘭花,不像芽茶的太過稚嫩,也不像片茶的太過展露,真是“添一份則肥,減一分則瘦”。現(xiàn)在劉源能夠理解這句形容美人情狀的說道了。他想到小苗。

        “小苗,”劉源抬頭看小苗,“你怎么想起點,蘭花?”

        “我喜歡蘭花,形態(tài)優(yōu)美,香味也恰到好處。”小苗瞇著劉源,“小時,我就愛喝上好的蘭花,比這個還好?!?/p>

        小苗的眼神讓劉源有點不自然,他端起茶杯吹拂著:“你小時家境不錯嘛?”

        “不呢,是大伯父從山里帶給我們的,他自家采摘自家烘制,原汁原味?!?/p>

        “現(xiàn)在沒有了嗎?”

        “現(xiàn)在這種自家烘制的茶葉,都賣到大價錢呢?!?/p>

        劉源聽懂了。這種真正山里原始種植、采摘、烘焙的茶葉,已經(jīng)很稀少了。他從小苗的話里,聽出了一絲話外音:茶葉值大價錢了,她伯父不再舍得送了。他心里概嘆,現(xiàn)的親情都讓位給金錢了。

        “我從小喝慣這茶了。我想,以后有錢,天天——”

        劉源正在想著時,聽小苗又說起來。他抬頭看小苗,覺得小苗凝神杯子的神情有點茫然,好像想要的、想說的,都在杯中。

        “你弟弟怎么還不來?”劉源打斷小苗思緒。

        “哦,對不起,劉總,”小苗一下清醒過來,“我打電話問問?!?/p>

        她拿出手機,起身進洗手間。

        劉源這才打量這間茶吧。這是個長方形茶間,自己這頭擺著四人睡榻沙發(fā),旁邊有個單人座,一張茶幾;沙發(fā)對面,一張自動麻將桌,一盆一人高鮮綠的滴水觀音。小苗因為請他,才定了帶沙發(fā)的大間,其實一張桌子的小間就行了,價錢還少些。他想,待會兒這賬自己結,不讓她姐弟破費。她那兩個小錢也不易。

        洗手間門開了,小苗從里面出來:“劉總,你看——這怎么好!”

        她焦急得樣子,動作幅度有點大。那個紅底黑碎花的小蝴蝶結,一飄一飄,很惹人眼。劉源的目光有點澀澀黏黏。

        “怎么啦?”

        “他說朋友急事,來不了了?!?/p>

        “來不了了?”劉源好像有點無意識地重復著。

        “是啊,劉總。這怎么好,是他請你的,現(xiàn)在就剩我們倆——怎么辦,都訂好了?”

        “哦,不得來啦?沒關系,回頭我來結。”

        “那怎么行,不是錢的事,我們請客,怎能讓劉總付賬。”小苗急急地,“我是氣他,也不看誰輕誰重,請劉總怎能不到場!“

        “算啦,小苗,”劉源勸慰小苗,“不來就不來,我們吃不一樣?”

        “劉總,你不怪啊?”小苗臉上露出笑意。

        “不怪,不怪?!眲⒃疵φf,“怪什么,他請、你請、我請不都一樣,休閑嘛?!?/p>

        聽劉源這樣說,小苗一下輕松許多,身體也放松了。她輕輕坐到劉源坐的四人沙發(fā)上,探身將茶杯端起來遞給劉源:“劉總,那你喝茶。這蘭花可有品味呢,不信你品一口,細細地品?!?/p>

        小苗身子離劉源很近。雖然過去在辦公室,也經(jīng)常蹭到她的身體,但這會兒,這種感覺太不一樣了。這里只有他們倆,又是這樣一種場合,任你做什么都不會受到打擾,甚至這兒就是某種意味的場合。劉源心里“轟”的一聲,膨脹得要炸開。

        “小苗,”劉源聲音有點顫。雙手去接小苗遞過來的茶杯,但手很抖,茶杯一歪,茶水灑到小苗手上。他忙抓住小苗的手問,“沒,沒燙著吧?”

        “沒什么,劉總?!毙∶鐙蓩傻?,“哎喲……劉總……沒關系……用吐沫舔一下就不疼的……”她蹙著眉頭,好像還是很疼的樣子。

        “哦,對,吐沫管燙。“劉源喃喃地,捧起小苗的手送到嘴邊,伸出舌頭一下一下輕舔著。

        小苗被劉源舌頭舐舔得癢癢的,不禁“格格——”嬌笑起來。她的身子隨著她的笑,倒向劉源,口里呢喃著:“劉總——壞呢!”

        她的鼻息仿佛那杯茶上裊裊香氣。劉源被她的鼻息、嬌笑、語聲,撩得不能自已,順勢將她抱進懷里,頭一低,就吻向小苗……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一聲爆炸似的吼叫,劉源嚇得一哆嗦。

        “誰?”他抬起頭,眼睛一片茫然。

        “你的呢。”小苗也有點慌亂。

        “我的?”劉源還在迷糊。

        “是你的手機?!彼f這話時有點緩過神來。她自己的手機從洗手間出來就關了。

        “哦,我的手機響?”劉源好像還不習慣這個手機鈴聲。這是小苗才給他換的,而且先前他也忽視了手機這會兒突然響鈴。

        他找手機。手機在脫去外衣的口袋。小苗讓開身子,他過去掏手機,想著接完電話,得把手機關了。

        “喂,哪位?”劉源聲音有點硬硬的,生氣這個電話。

        “爸爸——”

        劉源一驚,女兒梅朵!他立時有一種掉進冰窟的感覺。他聲音開始慌亂:“梅朵?”他瞥一眼小苗,下意識將手機往耳邊貼緊了一點,“你怎么打電話來了?”

        “怎么,老爸?”梅朵聲音在那頭細小地響起,“我不能打???”

        劉源慌道:“不是不是,我沒想到你這時候打電話啊?!?/p>

        劉源說的是實話,梅朵和明明幾乎很少給他打電話,有什么事,都是等他回家說。他也很少給倆孩子電話。

        “沒想到吧?”女兒聲音有點親熱了,“我想給老爸一個意外呢?!?/p>

        “什么事?。俊?/p>

        “沒什么,出其不意給你一個襲擊嘛?!泵范渎曇衾镉辛艘稽c金屬音。

        劉源一震,驚道:“什么出其不意?”

        “哈哈——老爸,逗你呢,別緊張?!?/p>

        “你干什么!”劉源聽女兒這樣說笑,知道梅朵跟他開心,所以聲音嚴肅,“什么事,快點說吧。”

        “嗯,老爸,不過——”梅朵拖長聲音,不急于往下說。

        劉源急了:“什么事,快說??!”

        “怎么,急啦?”聽聲音梅朵又開始調(diào)皮了,“電話一兩句講不清呢,這樣吧,老爸在哪兒,我去當面匯報吧?!?/p>

        劉源慌了:“別來,什么事電話不能說?”他阻止著,好像梅朵知道他在哪似的。

        梅朵聲音從那頭,飛鏢一樣飄過來:“怎么老爸,不歡迎我???那好,我在家等你,快點回來哦?不然——”

        “怎樣?”劉源下意識接上。

        “到時間不回來,我滿城喊:老爸不理我啦——嘿嘿……”梅朵在電話那頭鬼機靈地笑個不停。

        劉源只好說:“我馬上回來?!闭f過這話,他不禁看了一下小苗并掐掉手機,“小苗,你看這丫頭,真瘋。急事,也不先打個電話,急著找我,可能學校的事。”劉源說到這,聲音有點猶疑。他不知是即刻就走,還是再等會兒。但這會兒,剛才那種漸入佳境的滋味,仿佛一只精美的瓷器,被女兒一個電話砸得稀碎。又好像是窗簾被猛地拉開,陽光一下闖進來,將茶吧里氤氳起來的氛圍一掃而光——

        再呆下去,有點不合時宜了。

        “小苗,我先走了,你在后買單吧?”說這話時,劉源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擱到茶幾上。

        “不,劉總,不!”

        小苗這才清醒過來。一切來得太快,她剛才還像一只偎進港灣的小船,被溫馨撫摸得渾身酥軟。頃刻間,一陣狂風,她被打暈了方向,只感到突然被浸進冰冷的海水,渾身冷澀。

        她上去拉劉源。不知是想拉住劉源,還是想拉著不讓他留錢,她的身體又貼近了劉源。

        但劉源這次像沒有感覺一樣,一擺手將小苗隔開了:“別拉了!下次你再請,好吧?”

        一陣風,劉源已走到門外……

        劉源趕到家時,梅朵與小付在陽臺上喝茶聊天。母女倆說說笑笑好不親熱。

        “你們沒看電視啊?”劉源找話,“梅朵,急打電話干嘛?”

        梅朵嘻嘻哈哈地:“我急了嗎?老爸,你急了吧?”

        “我急什么?”劉源慌著反駁。

        “哈——看,老爸急了。”梅朵開心地,語氣還是沒個嚴肅樣兒。

        小付發(fā)話了:“梅朵,跟爸爸好好說話,別沒規(guī)矩?!?/p>

        梅朵忙一伸舌頭:“是,媽咪?!比缓蟊銓⒋螂娫挼脑蚶侠蠈崒嵳f給劉源。

        原來學校知道她家開公司,想安排一些找不到實習去處的學生,并想在實習結束后,讓他們公司開一些接受學生的招聘合同,拿出去做做宣傳,并不要求真的兌現(xiàn)。

        “這個事又不急,早不說晚不說的!”

        “怎么,我的事不急?”梅朵眉毛一挑,好像有點惱了,“老爸干什么急事呢?我擾了老爸嗎?”

        劉源見狀,想丫頭真大了,要不得呢,話里有刺。他想發(fā)作,但是忍了忍沒張開口。

        “你明天早晨去廠里,我給你開個需求證明,就說我需要你校學生,急需!”劉源的話帶氣,同意接收就接收,沒必要開證明要求。不過他這說的也是自己的真實打算,想給學校一點面子。畢竟倆孩子在學校讀書,學校又在本市。本市有關方面,劉源都不想得罪。

        第二天九點多鐘,梅朵一起床就要媽媽陪她去找爸爸。小付說:“不要命啦,吃了早飯再去不遲?!?/p>

        梅朵說:“媽咪,我想吃肯德基?!?/p>

        梅朵吃肯德基時,小付沒事,就在旁邊買了包奶油爆玉米花吃著玩。等梅朵吃完準備走時,小付又要了兩包。

        “媽,你買這么多干嘛?”

        小付沒答,徑直往前走。

        到了廠里,她們直奔小樓。在一樓,小付瞄了一眼小苗那間辦公室,見小苗坐在辦公桌前看電腦。在樓梯拐彎處,她們碰到老梁女兒提著拖把從洗手間出來。小付將手里一包奶油爆玉米花遞過去:“梁妹,你代我去送給小苗。你這包我給你放樓上,回頭過來取?!?/p>

        梁妹點著頭:“謝謝付總,我這就給苗干事送過去?!?/p>

        在辦公室見到她們,劉源快活地逗著女兒:“我家大公主終于來視察老爸實業(yè)啦?”

        梅朵頭一昂:“那是!”手一伸,“拿來!”

        “什么?”

        “明知故問?!?/p>

        “哦,早已備好,請公主檢閱。”劉源一邊和女兒逗樂子,一邊裝恭敬地遞證明。

        “你們爺倆啊,在辦公室也逗?!毙「缎Σ[瞇地看著他們。

        劉源聽小付這話,說:“丫頭不都你慣的?!闭f完也笑,一副幸福的模樣。

        正在一家其樂融融時,老梁女兒推門進來。

        “什么事?”劉源問。

        梁妹看著小付。小付看到梁妹手上的奶油爆玉米花,說:“你看到啦?拿去吃吧,我是特地為你們買的?!?/p>

        梁妹囁嚅著:“付總,這包,是小苗的。”

        小付問:“我不讓你給她嗎?”

        “她說,不喜歡吃,將這包給我了?!?/p>

        梁妹原來是為這個囁嚅的。因為小付已經(jīng)給她買過一包,說放到樓上了,她不知怎么處理小苗給她的這包,不敢自己就這么收了,又不好直接拿給付總。她是猶猶豫豫地進了劉總的辦公室,還沒想好怎么說,被劉源一問,就這么猶疑著說了出來。

        “怎么,小苗不是喜歡吃爆玉米花嗎?”小付聽了梁妹的話,提高了聲音。她的語氣好像不是問梁妹,而是重復著說給這間屋子里的人。

        “她是怕發(fā)胖吧?”梁妹替小苗解釋。

        但這句解釋更糟!因為喜歡吃爆玉米花不僅小付,劉源一家都喜歡。而且全家都是偏胖型身材?,F(xiàn)在小苗這么說,不等于在嘲笑小付并劉源全家嗎?

        “哇,什么人?。课覌屗湍逃捅衩谆ㄟ€不愛吃,嫌長胖?我老爸都喜歡吃,他手下還有這樣說話的?”梅朵聽到她媽與梁妹的問答,大聲嚷開了。

        小付說:“女孩家家的,文著點!”又說,“你這點大,懂什么?你爸愛吃什么,你爸手下就得愛吃?說愛吃,也不一定真愛吃,不過討好罷了?!?/p>

        小付的話看似責伐梅朵,劉源卻知道這話所指。因為小苗曾經(jīng)買過奶油爆玉米花送給他吃,并說自己也喜歡吃。就那次,還讓小付碰上。

        劉源臉上終于掛不住了。他無奈地向梁妹揮揮手:“你都拿去吧,不愛吃就分給別人吃?!?/p>

        其實,不能說小付今天是有意買這包玉米花給小苗,出這個狀況。小苗喜歡吃,她小付就給買。這樣示好,希望她是個智明的女孩,懂得小付的意思。但小付沒想到,居然是這個結果!

        這個結果誰都不會想得到。按照小苗的聰明,她不會蠢到將小付送的那包奶油爆玉米花送梁妹,更不會說“不喜歡吃”“發(fā)胖”之類。但恰恰頭天晚上劉源接電話就離開了,是他女兒的,這就讓小苗很氣惱。劉源匆匆離開,讓小苗來不及說什么,一肚子火,無處發(fā)泄。正好這上午的,梁妹就送過來奶油爆玉米花,還說是付總送的,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好啊,昨晚劉源被喊回去,今早又攆過來,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偏還不吃你這套!于是她毫不遲疑地對梁妹說:“你拿去吧,我不愛吃爆玉米花。會長得像個胖豬!”她借這一聲罵小付,解氣。

        事實證明小苗這句氣頭上的話,沒有經(jīng)過大腦。而她有些事情好像都是缺乏頭腦的。或者說她是經(jīng)過頭腦了,但卻是一種錯誤思考,錯誤方向。人生往往就像從一點劃出一條線,目標越遠,畫出的線越難到達,往往劃著劃著就背離了方向。也有的線或許一開始就沒有明確的或說正確的著落點,像一把刀一樣,劃出去就會斬亂、斬斷別人艱難向前延伸的線。于是滿世界七零八落的線頭,交叉纏繞。

        小苗被開除了!原因是以次換好偷盜廠里貨物。這個結果可能大家早已預想到了。只有小苗并倉庫保管老王,當局者迷。

        那天小苗弟弟來進貨,出廠時,常主任從保安室閃出來,對小苗說小車剛好出去了,我搭一下你弟弟的車吧。

        小苗聽常主任這樣說,心一下放松了,想今天又順利過關了。

        常主任走到車邊,沒有上車,而是伸手掀起車上蓋著的雨布說:“拉了不少貨???”

        老梁就拿著小苗的進貨單,上車對貨。

        這是從沒有出現(xiàn)過的情況。小苗當即就傻眼了!

        小苗弟弟還想往下拽老梁,結果倒被常主任拽到半邊,說他例行公事,讓他檢查吧。沒做虧心事怕什么。

        常主任的話幾乎就是一記重錘,一下敲暈了小苗和她弟弟……

        小苗被開除離開廠子那天,劉源一天沒到廠里。常主任代表廠里,找小苗談話并宣布這個決定。宣布決定后,常主任給小苗說,廠里不會對外公布這個決定,因為小苗還年輕,后頭的日子還長。廠里想讓小苗自己寫個辭職報告,這樣對誰都好。

        開除是劉源決定的,按慣例。但付總提出不同意見——讓小苗寫個辭職報告吧,她還年輕。小付這樣做不僅從小苗的角度考慮,她內(nèi)心還有一個想法:得饒人處且饒人,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小苗這樣的女孩不能逼太急,若她反咬一口劉源與她有染怎么辦?她是劉源的妻子,她得保住丈夫的顏面,保住自己的家。

        小付讓孩子們都請假回家給他們老爸過生日。那天恰巧是劉源生日。

        黎嫂給放假回家休息。一桌菜都是小付親手燒的。過去只要不是忙得顧不上,劉源生日,小付都是要弄幾個哪怕是小菜,買個哪怕是小蛋糕,也讓全家慶賀一番。這幾年生活富裕了,一家人的生日就改在飯店,有時親朋好友也哄著一起熱鬧。像這樣一家人單獨在家燒、在家慶賀,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了。

        吃過飯,梅朵提議將蛋糕拿到陽臺小桌上吃。說:“老爸,我們到陽臺上好嗎?那里溫馨、開放,對天對地——我們一家人歡樂開心?!?/p>

        大家一致同意。

        當燈滅掉,蠟燭還未點燃時,當他們的眼睛習慣了黑,劉源、小付還有孩子們,都看到了天空中忽閃忽閃的星星。他們在暗影里沒說話,也沒動。

        過了好大一會兒,“嗤——”梅朵劃亮火柴。

        蠟燭迅速被點燃,綻放,伴著和諧的音樂。

        “爸,許個愿吧?!眱鹤用髅魅碌?。

        “好?!眲⒃葱χ]上雙眼,合上手掌。

        “爸許的什么愿呢?”梅朵想。

        “爸爸許的什么愿呢?”明明想。

        “他該許的什么愿?”小付也這樣想。

        許的愿是不能說的,一說就不靈了。所以,他們都沒有問。劉源也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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