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圣文
高偉散文《作為匠人的父親》(《海燕》2013年第二期)描述的這段歷史,在媒體上和文獻里有固定語式:“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但格式化的表述涵蓋的巨量豐富的生活變遷,不是親歷者實難完全理解、完整描述。而行業(yè)和地域的不同,也給描述者提供了廣闊的空間。高偉的散文帶給我們的,是這個大時代背景下,一個普通勞動者技能的釋放和人性的光輝。因為這個人是他的父親,于是我們看到的是貼身貼心的觀察體悟,是立體可感的細致描摹,是飽含深情的摯情言說。
三十多年前生產(chǎn)隊的解體,不僅對于農(nóng)村,對于中國社會都是一個大事件。這意味著農(nóng)村存續(xù)了幾十年的生產(chǎn)方式的變革,意味著被壓抑已久的生產(chǎn)力的釋放,意味著一批“能人”即將登上歷史舞臺,上演壯闊的人生悲喜劇。這時,“父親”登場了。
他是農(nóng)村里的手藝人,會瓦工,善算計,能組織,有威望。更重要的是,“父親”和千百個鄉(xiāng)親一樣,祖祖輩輩臉朝黃土背朝天,他們渴望“發(fā)家致富”。順理成章地,他牽頭組織起村上的一個建筑工程隊——這說法高偉大概不會認同,他文章里面用的是“鄉(xiāng)土泥瓦隊”。但不管叫什么,干的活就是給鄉(xiāng)親們蓋房子。這是技術(shù)活,也是體力活,沒有兩把刷子是不行的。高偉的散文很細致地介紹了工程隊內(nèi)部的分工,強調(diào)了技術(shù)工的重要,也寫了力工的辛苦。或者說,技術(shù)工也需要一把子力氣,力工也需要技巧。巧得很,當初下鄉(xiāng)時,我曾有幸在大隊的工程隊里面做過兩年的小工。對這個行業(yè)頗為熟稔。我深知,即使做小工也并非完全靠體力,也要會用巧勁。比如把加入“麻刀”的黏土用鐵锨拋到站在腳手架上或房檐上的大工手里,不僅要使出全身力氣,還要掌握好勁道,使拋出去的锨把正好位于站在上面的人的腰腹位置。如果偏出一點,站在上面的人不僅很難接住,還容易發(fā)生危險。更不用說其他更需要體力的活計了,哪一樣都是真刀真槍,含糊不得。所以,高偉散文里面有好幾個人吃不了這個苦先后離開,比如于氏老三,比如龍萬,比如西街龍鳳,還有前街誠忠二叔、西鄰杜氏等等。對他們的離開,我作為過來人,深表理解。當然作者也很寬容,描述了他們自謀職業(yè)后的各自輝煌。這是符合時代精神的,歷史給人們提供了各種機會和可能,等待他們選擇。他們有選擇的機會和選擇的自由,這也是生產(chǎn)隊解體對他們最大的意義或利益。
作為一個組織,一個單位,要有分工,需要監(jiān)管,除了干活還有利益分配,這些都很難協(xié)調(diào)。高偉的散文都毫無避諱地寫到,為我們認識或重溫歷史提供了翔實的記錄;也為工程隊最后的解體埋下伏筆。對文章中磨洋工的描寫我也深有感觸。比如抽煙,即使在生產(chǎn)隊時期,也被看做天經(jīng)地義。很多人為“合理”地磨洋工而學(xué)會抽煙。而且,只要想磨洋工,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管理者明知是在“磨”,往往也無可奈何。缺少現(xiàn)代管理手段的鄉(xiāng)土工程隊解體不可避免。
社會在發(fā)展,人們在摸索著適合自己或自己喜歡的謀生方式。這些,在今天看來,極其自然,但在當年,就是“摸著石頭過河”,興奮,沒有章法。作者寫來,沒有高調(diào),也不低調(diào),幾近原生態(tài)的農(nóng)民生活一一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直到最后,工程隊里只剩下以“父親”為首的幾個大工,因為“小工已經(jīng)難找了”。以“父親”進城為標志,工程隊宣布解體。
有意思的是,到最后,高偉又把離開工程隊的每個人都做了交代,使人物的命運完整。從結(jié)構(gòu)上看,有些像小說。從感情上,體現(xiàn)了他對父親的深切理解。而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則為讀者提供了完整的標本,從人物的身上可以看到歷史的脈絡(luò),使我們能更深切地理解“十一屆三中全會”這個政治詞語的豐富內(nèi)涵。
更有意思的是,在文章中段,出現(xiàn)了一個女同學(xué)。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父親”,讓“父親”直接面對我們。有些像小說的插曲或高潮。而結(jié)局,也頗富戲劇性,這個女同學(xué)成為“我”的妻子。關(guān)鍵是,文中作者說的是“女同學(xué)”,不是說“女朋友”,這讓一段短暫的交集具有了客觀的質(zhì)地,避免了很容易引出的煽情。看出作者對感情的控制或者說克制。而能有勇氣把女朋友領(lǐng)到建筑工地去看自己的父親出苦力的場面,讀來不免心酸,也讓我們佩服。更能看出作者對人生的態(tài)度,坦誠,無畏。
作品里,父親的能干,父親的隱忍,父親的寬容,都寫得細致入微,要言不煩。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文中“父親”的兩句話。一句是在父親干了一天活回家之后洗浴時,“我”看到父親脫下背心之后身上留下的印記,“每到這時,母親、我、弟都不免心疼起來。我和弟幫父親擦后背,問:‘疼不疼?’父親這才不無凄楚地對我和弟說:‘好好念書吧,孩子,可別像爸這樣??!’”按常理,這時,在“我”的心底必定被父親的話激起波瀾,抒發(fā)感慨是少不了的。但沒有,接下來,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寫他領(lǐng)女同學(xué)回家的喜悅和興奮,完全置此于不顧。表面看來是這樣,實際呢?“我”不僅“好好念書”了,還通過讀書把城里的女朋友領(lǐng)回了家,這不是對父親話語的最好回應(yīng)嗎?前面我說作者對感情的克制,其實是從常理常規(guī)的角度理解的。作者的筆法則是大寫意的抒情,更宏闊,更深邃,也更耐人尋味。
父親的第二句話是在游覽星海公園的時候。和父母一起游覽,是難得的幸福時刻??墒强吹竭h超過自身消費能力的商品標價,父親說了一句話。“父親,這個小屯的匠人海浪般地對母親說,要是咱有錢多好?。〗o兒子甩二百,花唄?!边@里,作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直抒胸臆:“無邊的海浪,頂不過父親這一句話。雖然直到今天,質(zhì)樸敦厚的父親也沒有親手‘甩’給我二百塊錢,但是,我卻記住了在那個棧橋上,那個無所事事的下午,父親清瘦的臉龐,和他的海浪般的話?!弊x到父親的話和作者的感慨,一種酸澀在喉頭涌動。這就是父愛,字字千鈞,沖擊著耳鼓,沖擊著胸膛,發(fā)出深沉久遠的回響。
寫到這里,想起蘇東坡談?wù)搶懽黧w會時說過的話: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蔽蚁?,用來描述高偉先生的抒情手法,庶幾乎近之。需要抒情就敞開胸襟,不想抒情時,戛然而止。父親前后兩句話,處理各不相同,順其自然,手法有別,殊途同歸。可以看出作者良好的文學(xué)素養(yǎng)。
這樣兩句話雖不能概括父親的全部,但無疑成為理解父親的鎖鑰。兩句話,三十個字,包含了父親的自我否定和對下一代的期許。小屯里的一代匠人英雄氣短,也是對下一代無形的激勵,話語中的感情力量劈面而來。這兩句話說得好,好在他是小屯人的口吻,帶著泥土的新鮮和原生的粗糲。父親的形象也卓然于眼前。
不是專門的評論家,有幸成為作品的責(zé)任編輯,得以先睹為快。遂有感而發(fā),匆促成文。作為一個資深讀者,作為一個職業(yè)編輯,作為一個曾躬耕壟畝并略識工匠手藝的普通人,想必不會誤讀作品、誤導(dǎo)讀者。以此就教于作者。
責(zé)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