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潘洗,本名姜鴻琦,滿族,工程碩士,1969年生于遼寧岫巖。曾在國企從事過共青團、會計、宣傳等工作,現(xiàn)供職于遼寧鞍山供電公司。1995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小說多篇,著有小說集《香味橡皮》。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北2830”召集人。
“今天里岙有電影,”喬伊宣布說,“我也要去看電影?!?/p>
她雙手捧著飯碗,腦袋從飯碗上方露出來,眼睛盯著喬豆。八仙桌太高了,她跪在竹椅上吃飯,脖子總是要伸得長長的,好像吭吭叫著的白鵝。
喬豆將頭埋在飯碗里,裝作沒有聽見喬伊的話。他的腮邊還有一道泥巴的痕跡,媽媽已經說過他,年紀也不小了,洗臉也洗不干凈,他也裝作沒有聽見。喬伊知道喬豆裝聾作啞的習慣,只好白他一眼。
媽媽笑著對爸爸使了個眼色,夾了一根茄子到喬伊碗里,說:“不要著急,以后長大了,想看多少電影就看多少電影?!?/p>
喬伊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可是今天的電影放過了,以后再也不會來放了?!彼X得這場即將錯過的電影,一定特別的好看,嘴巴一扁,眼眶熱熱的,差一點哭出來??伤睦锵铝藳Q心:不帶我去看,哼,我偏偏不哭。她從桌子上移碗下來,兩只手牢牢捧在胸前,努力顯示出不在乎的樣子,低著頭大口吃飯。不過喉嚨好像變得特別小,飯塊也變得特別粗硬,幾乎咽不下去。
常常有人說起,到里岙去的路上,夜里有一個老太婆趕著一群山羊。如果遇上了,要屏住呼吸,否則會被老太婆抓住,把你也變成山羊,放在羊群中趕到深山里去。喬伊心里罵喬豆:不肯帶我去,讓你被老太婆抓住了,咩咩叫!
等眼睛涼下來了,她抬起頭,正好看見喬豆的背影,在門框一閃,就消失了。他的飯碗放在桌子上,一定是怕多待一會兒,就會被喬伊纏著要他帶著去看電影。喬伊就特別生氣,沖著門外嚷道:“飯碗也不放回灶沿去,懶惰胚!”
“對,”媽媽贊成她,“他哪有我們喬伊乖?”
喬伊知道爸爸媽媽也要去里岙看電影的,而且不是普通的看電影,是要先到公社里,抬著發(fā)電機去里岙。放完電影,他們再抬著發(fā)電機到公社,這樣可以賺七角錢。所以他們不能帶她去看電影,晚上只有她獨自在家了。
“我自己睡覺?!彼f,“我不怕,我已經六歲了?!?/p>
媽媽摸了摸喬伊的頭,說:“嗯,我們不怕。下次我們還要去鎮(zhèn)上玩,帶喬伊去,不帶哥哥去?!?/p>
喬伊低頭讓媽媽摸著,胸口熱熱的,覺得自己真是個乖孩子。她看見爸爸也微笑著看她,就感到很驕傲,自己打了水洗好臉,說:“爸爸媽媽,你們去抬發(fā)電機吧,我睡覺了。”一邊說,一邊噔噔噔上樓去了,她覺得這噔噔噔的聲音也特別懂事。
聽到媽媽收拾好桌子,洗好碗筷和鍋,外面還有太陽呢。喬伊心想,就算沒有喬豆帶著,我也可以看電影去。這時,媽媽從樓梯走上來,并且走進了房間。喬伊閉上眼,感到媽媽俯身下來看著她。她屏住呼吸,不愿讓媽媽發(fā)現(xiàn)她還醒著。媽媽掠了一下她額上的頭發(fā),又用扇子替她扇了幾下,放下蚊帳,又下樓去了。喬伊想,我怎么忘了放下蚊帳呢。
有一會兒工夫,喬伊差點兒真的睡著了。不知道怎么的一驚,猛地坐起來,從頭到腳渾身麻了一過。窗外已暗沉沉的了,電影快開始了吧。她聽了聽樓下的動靜,跳下床,套上塑料鞋,踢踏踢踏地下樓,倒了一杯懶惰茶喝。
說起懶惰茶這個名字,喬伊總要笑出來。用一大把茶葉,泡上滿滿一大茶壺的茶,怎么叫懶惰茶呢?她想,最懶惰的茶應該是白開水——應該是水缸里的冷水,燒也不燒就當茶喝。
打開大門和腰門,坐在門檻上穿好鞋子。喬伊心里想,喬豆一定在里岙小學的矮墻上占了個位置。小珊的哥哥小蝴蝶,一定有凳子坐,他在里岙有同學。因此,喬伊得出一個結論,讀初中就是好,到里岙也好,到王家灣也好,都有同學,會送凳子來,可以坐在凳子上看電影。喬豆不過是個小學生,同學都是自己村里的人,有什么好神氣的?
小蝴蝶這個綽號已經過時了,因為自從上了初中,他兩腮的小蝴蝶已沒有了。還是在去年,喬伊記得小蝴蝶拖著鼻涕,臟兮兮的。小蝴蝶的爸爸教小蝴蝶,鼻涕出來了,用食指一抹就沒有了。小蝴蝶就常常用食指一抹,卻將鼻涕抹到兩腮,都結起來了,變成了兩只小蝴蝶。別人都嫌他臟,叫他小蝴蝶,可是小蝴蝶還是常常洋洋得意地抹,真是惡心。
關上大門是比較容易的,可是要拴上腰門,喬伊卻花了不少力氣。她經常想,為什么腰門要做得那么高,讓她夠也夠不著。她踮著腳,右手從腰門上方的小柵欄中穿過去,向下摸了半天,中指尖才碰到門閂,一點點移動,總算閂上了門。她回過身來,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了一下,看到天色已真的黑下來了。
現(xiàn)在,喬伊要出發(fā)去里岙看電影了。
她熟悉村里的道路,小弄堂口,有一個很闊的陰溝,幾乎有一尺寬,過去總是別人抱她過去的,現(xiàn)在,只要有人拉著她的手,她也能跨過去了。她在陰溝前停頓了一下,憋了一口氣,一腳跨過去,腦袋嗡的一聲,臉就火燙火燙的了。她竟然跨過了陰溝,回頭看看,心又怦怦怦跳起來。
穿村而過的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遇到,路兩邊的窗戶,有的亮著燈。他們不去看電影,也許他們已看過這部電影了,喬伊這樣想著,走到了村口。
村口是一座很長的橋,有十八個橋墩,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走完。橋面很窄,只并排放著兩塊五孔板。喬伊的腳小,經常要陷進中間的縫里去,很痛。喬伊在橋頭站住,向對岸張望了一會兒。對岸暗沉沉的,能看到抽水機房白色的墻,橫在小房子上方的路,跳躍著厚厚的暗色,路上方是黑黑的山,山頂著暗藍色的天,有好多星星在天上閃著。
喬伊走在橋上的時候,兩鬢發(fā)涼,雙手向兩邊展開,生怕不小心踩個空,掉到橋下去。橋下是水,沖擊著鵝卵石,發(fā)出輕脆的聲音,有時咕咚一聲,像是一條魚跳出水面了。媽媽說,傍晚時,魚跳出水面,是想吃蚊子。塑料涼鞋踏著橋板,也發(fā)出輕脆的聲音,聽上去碎碎的。
想不到橋頭很快就到了,她一腳踏到泥路,一點驚喜都沒有,好像過橋很容易似的。接著她就看見了大路邊的一個山嘴,從天上一直伏到地面。喬伊加快腳步,想快些離開這個山嘴,因為山上可能有老虎。老銅匠曾說過,有一個大肚皮女人到山坡上去摘玉米,被老虎吃掉了。她在逃離這個山嘴時,心里卻想到了回來怎么辦。這個問題太難了!回來時,老虎知道我要經過這里,就在路邊等著,那怎么辦?
不過那時電影散場了,哥哥他們也回來了,還會有人帶手電筒,只要跟住他們,就不用害怕了。這一節(jié)想通,喬伊輕松了不少,走得更快,腳步震得兩腮一跳一跳的。
忽然,遠遠的,可以看到有很多小人走過來,個個比喬伊還要小,在黑夜中,白乎乎的移動著,越來越近。喬伊腦袋嗡的一麻,幾乎暈過去,兩腿差點站不住,身子一搖晃,拐到路邊上才停住。
這樣的黑夜里,那些小人當然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了。喬伊一心想回頭就逃,可是她連逃的力氣也沒有了。小人們很快走近了,擠了滿滿一路,腳步聲十分細碎,還互相撞來撞去,可是一句話也不說。喬伊希望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她,各走各的路。她緊張地睜著眼睛,眼睛都痛得流淚了。
這時她聽到一聲羊叫,“咩”的一聲,是一頭小羊。原來是一群山羊。
喬伊吸了一口氣,突然想到趕羊的老太婆,嚇得立即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全身像蠟熔化了似的,又麻又熱。那群羊怎么也走不近,好像在原地踏步。喬伊心里嗵嗵直跳,覺得心跳的聲音特別響,誰都可以聽見。羊群從她身邊走過,沒有一頭羊用角撞她。
羊群后面跟著一個駝背的人,黑黑的衣服,手里拿著一根毛竹烏梢。喬伊等羊群走過,才看見這個人。這個人看到喬伊,好像遲疑一下,可是看不出她的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傳說中的老太婆??墒沁@個人已看到喬伊了啊。
喬伊只好岔開心思,不敢想那個老太婆,心里對自己說:到這么晚才趕著羊回家,她一定是太貪玩了。喬伊這樣想著,吃驚地聽到這個人在低聲地抽泣。他剛走過喬伊,就嗚嗚地哭出聲來,竭力壓抑著聲音,可是非常凄慘傷心,差點把喬伊也引哭了。
哭聲聽起來是一個老太婆??墒菃桃敛徽J識她,肯定不是三星堡人。喬伊想,這個可怕的老太婆,會把人變成羊,是不是老虎變的?偷了那么多羊,可以待在山洞里吃上好幾天了,為什么還要哭呢。喬伊又想,幸虧她已偷了那么多羊了,一定夠了……喬伊怔怔地站了半天,才想起摸摸自己的腦袋,還好,沒有長出角來,老太婆沒有真的發(fā)現(xiàn)她,把她變成山羊。她不敢回頭看,走了好幾分鐘,才有些放心。
從三星堡到里岙有五里路,但別人來問路,人們經常要補上一句:“說是說五里路,其實只有三里。”喬伊心里急,盼著電影還沒有開始放,最好是等她走到才開場,但這不大可能,所以她又盼著電影開始得遲些,讓她看到大半部。
路兩邊是稻田,白天看是一片黃色,晚上卻是灰茫茫的,有些陰沉。有時經過堆在田邊的牛糞肥,黑促促的一大坨,發(fā)出一股清涼的臭氣。聞到這股臭氣,她心里平靜了些,覺得離家還不算太遠。
螢火蟲在空中飛著,她很想抓幾只拿在手里,可又怕耽誤了看電影。風從稻田上吹過來,颼颼颼地響,吹在身上特別涼快,但風一停,額頭就發(fā)燙,心撲嗵撲嗵地像要跳出胸口來。
好累啊。
不知道什么時候,喬伊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她有些犯暈,明明自己在飛快地趕路,要去里岙看電影的,怎么就坐下了呢?大人們說,晚上出門,走著走著會走到老地方,這叫做鬼打墻,是鬼在作怪。她背上升起一股寒氣,整個背部都微微一麻。忙站起來繼續(xù)走,可是腿已發(fā)軟了,兩只手火燙,手背上的筋突、突、突地跳。
坐了多少時間了?她想,怎么會坐在石頭上的?這么黑的天,我怎么找到那塊石頭的?還是有……誰幫我找的?她又摸自己的腦袋,確信沒有被變成山羊。
喬伊渾身一陣冷一陣熱,急促地喘氣,呼呼的,像一頭從水里抬起頭來的老牛。一定有人躲在一邊,她幾乎聽到那個人的腳步聲了,輕輕地,躡在她的身后,可是她不敢回頭看。老銅匠說過,走夜路時不可回頭看,因為祖宗大人跟在你背后保護你,你回頭一看,祖宗大人就會以為你安全了,在向他們告別,就會回去……那時候,那時候鬼就會來找上你了。
想到祖宗大人會保護,喬伊略微有些安心了。她想回憶一下剛才一路上有沒有回頭過,可有些不大確定,好像有幾次回頭了。她硬是要自己這樣想:那是不算回頭的,祖宗大人一定都明白。
別人都從這條路上去看電影的,我也從這條路上走,一定沒事的。想起電影,喬伊又急起來,到這時候,恐怕已開始十分鐘了呢。
天那么黑,道路只剩下白晃晃的影子。要是螢火蟲變成大燈籠就好了。喬伊想,但隨即想起有的鬼會變成一個提燈籠的人,裝作給你照路來害你。她也不敢多想,低下頭只是看著路……可這是到里岙去的路嗎?會不會走錯?要是走錯了,那就……那就……喬伊差點被自己的想法嚇得哭出來,幸虧這時,她走上一道大壩的斜坡,看到前面有一蓬沖天的亮光。
那就是里岙了。那有亮光的地方,就是放電影的里岙小學了。電影里的人說話的聲音也已傳了出來,還有槍炮聲。有幾道光照到了喬伊身上。她心里更急,可是兩條腿好像被牛皮筋拴住了似的,幾乎邁不開。她想,要是電影移到天上去,這樣就可以躺在地上看,那才叫電影呢。
一個人從陰影里走了出來,說:“喬伊,你在這里干什么?”
喬伊聽出是山根伯伯的聲音,忙張開雙臂,想要他抱。不知怎么的,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孩子,是可以要求大人抱的。
山根伯伯果然抱起了她,又問:“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要看電影?!眴桃良毬暭殮獾卣f。
“電影快放完了。你一個人來的?”山根伯伯驚訝地問,看見喬伊點點頭,更加吃驚,“你膽子這么大!這么黑的天,大人也不敢亂走啊。我們回去了好不好?”
“好?!眴桃劣X得電影也不過是這樣,她又不是沒有看過放電影,是應該回去了,可是她終究有些不甘心,問,“電影好不好看?”
“狗屁電影!老子一夜就花了八元錢!”山根伯伯氣惱地說。
一夜就花掉八元錢,這只有伯伯這樣的大人才能做到。喬伊好像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復,不過她覺得山根伯伯生氣了,就不敢出聲,頭枕在山根伯伯的肩上,合上眼,昏昏沉沉的。山根伯伯走路高高低低的,像個搖籃。
不知道搖了多久,喬伊睜開眼,發(fā)現(xiàn)已到了橋上,嘩嘩的水聲在下面響。這時她覺得橋那頭的山,橋下的水,都像白天一樣,一點兒不神秘。
到了家門口,喬伊從山根伯伯懷里下來,費了好大勁也沒有打開腰門。山根伯伯幫她開了門,說:“你進去吧,我走了?!?/p>
她應了一聲,推開大門,走進去,回身關上門,摸著黑爬上樓梯。
喬伊睡到床上,睜著眼看著黑蒙蒙的蚊帳,心想:我去看過電影了,他們都不知道。我還遇到了趕羊的老太婆,也沒有被變成羊,他們也都不知道。她想笑一笑,可是臉被瞌睡僵住,發(fā)不出笑容,迷迷糊糊中聽到開門的聲音,她沒有想是不是喬豆回家了,就睡了過去。
喬豆回到家里,到灶下的磚洞里摸出火柴,點亮油燈,在臉盆里洗了洗臉,然后從墻上摘下鏡子,揭起頭發(fā),仔細地照自己的頭皮看。鏡子反射著燈光,照見一小塊結了痂的傷疤,臉上流下的一道血痕,也已結起來了。喬豆連忙在臉盆里又洗了洗臉,用力擦著有血跡的地方。
掛好鏡子,喬豆擎著燈上樓。吹熄燈,半躺在床上,兩只手在后腦勺交叉著,眼睛瞪得老大,看著黑暗深處。出了一會兒神,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濕濕的熱氣,正要變作委屈的淚水,忙伸手去摸頭上的傷疤,心里后悔得很。
這個傷疤是在里岙小學邊上一戶人家的石墻上撞的。
喬豆到里岙時,天色還很明亮。溪流和竹林之間是曬場,有十多個婦女汗津津地在曬場上忙,往籮里裝谷、卷簟子。黃色的蜻蜓在半空中亂飛,好像曬得翼薄的稻草衣。幾只羽毛開始變白的鵝伸長脖子,迫不及待地往曬場里沖,一個小姑娘急忙用竹枝做的勾子勾住鵝脖子。
“你們家也想罰電影嗎?”一個婦女斥罵著那個小姑娘,扔過來一把掃帚,掉在喬豆的腳邊。
喬豆忙退到曬場邊上。這時,他看見了大臉。大臉是阿勇家的親戚,喬豆是認識他的,還在一起玩過水槍。大臉的臉長得特別大,特別白凈,看上去像一個臉盆。
大臉在跟幾個差不多大的孩子悄悄說著什么,嘴皮子飛快動著,兩只眼睛亂轉,一定是轉出了什么鬼主意。喬豆盼望大臉的眼睛能轉到他身上,認出他來,這樣,他就有希望得到一張椅子,可以坐著看電影了。果然,大臉看到了他,目光遲疑了一下,然后咧嘴一笑。喬豆心怦地一跳,雙眼幾乎充滿了淚水,正要迎上去,可是大臉已開始動手推人,將那些孩子推成一排,自己站在前面,大聲說:“一、二、三,繳槍——不殺!”
喬豆嚇了一跳,以為他們要來對付他,輕輕退了一步,卻看見他們排著隊向東邊走去,整齊地喊著:“繳槍——不殺!繳槍——不殺!”
東邊也有幾個孩子,手里拿著竹枝,在打半空中亂飛的黃蜻蜓。他們聽到喊聲愣了一下,就興高采烈地四散逃走,做著落花流水的樣子。大臉這隊人馬笑吟吟的,也不急著追擊,整整齊齊地踏步,雙手擺動,口中高喊,真是耀武揚威。
他們走過鵝卵石矮墻,走過一叢木槿,又走過一個稻草堆。喬豆看著他們越走越遠,感到他們正在深入險境,斜陽照著他們的后背和肩膀,好像在微微震顫。
那些逃散的孩子,也在遠處排起了隊,踏著整齊的步伐向他們走過來,口中喊著“繳槍——不殺”。喬豆看見站在頭里的那個孩子,臉上一片陽光,好像沒有五官似的。大臉他們停下來,嘻嘻哈哈地笑著逃散。喬豆想,原來他們的游戲是這樣的,排成了隊,整整齊齊地邁步,口喊“繳槍不殺”。他們這樣做的時候,想像其中充滿威力,所以對方就得潰敗逃走。喬豆嘿嘿嘿地笑起來,他覺得自己笑得有些傻。
忽然有人從背后抱住了他的脖子,還有一個身子熱烘烘地貼住他的后背。喬豆嚇了一跳,扭過頭,看見是阿勇,又看見向榮也來了。他高興地轉過身子,說:“你們也來了!我到得最早!我來的時候,他們還沒有開始收谷呢。”喬豆發(fā)現(xiàn),曬場上的稻谷都已收走了,一些雞鴨鵝在興高采烈地找食。他看見一只黃蜻蜓飛快地掠過一只母雞的眼前,母雞卻看也不看它一眼。
阿勇對他笑笑,說:“沒看見阿寧嗎?”
喬豆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大臉,忙說:“看見了,他逃走了?!彼南聫埻?,看到西邊一隊人馬走過來,排在頭里的好像就是大臉,“他在那兒!”
他們站在曬場邊上等著。喬豆想,這下好了,阿勇是大臉的親戚,等會兒叫大臉替我們背一條長凳來,我們三個人就可以一起坐著看電影。喬豆覺得自己總算有了依靠,也有些興奮。因為到別的村子里看電影,如果有凳子坐,是一件很風光的事情,除了大人,一般只有初中生才能夠得到。
阿勇不理他,好像對有沒有坐一點沒放在心上,對向榮說:“小蝴蝶那小子,現(xiàn)在不用等他了,以后我們都不等他。你看他吃飯慢吞吞的樣子,好像沒有他,我們就走不到里岙似的?!?/p>
“你知道他跟我說了什么嗎?”向榮說,“有一次他說,小慶會講很多故事,只講給他聽,從來不講給別人聽。”
“哈!只講給我聽,從來不講給別人聽!哈,這種話也說得出來!”
向榮點點頭,說:“這小子怎么想我知道。我拉著你走,是因為我看不慣他那樣子?!?/p>
阿勇說:“是啊,跟我擺架子,他也配?”
向榮說:“我早就不想理他了?!?/p>
阿勇說:“他在里岙有同學,可是我在里岙是有親戚的!誰求誰還不知道呢?!?/p>
向榮突然提高聲音說:“我寧可不要坐!就是有凳子,我也不會坐的!你看著好了。”
喬豆覺得事情有點不大對頭,向榮和阿勇看上去都在生氣,兩個人背對背站著,又不像是在生小蝴蝶的氣。喬豆感到兩人之間有一種緊張的空氣,讓他隱隱地擔心。這時他看見大臉他們到了面前,急忙說:“來了,他們來了。”
阿勇說:“阿寧。”
大臉抬起左手向阿勇擺了一下,沖他笑了笑,就從他們身邊走過,口里還在喊“繳槍不殺”。喬豆沒找到另一隊人馬,想必已經又逃走了。
向榮大聲說:“這算什么?他以后還來不來我們村堡?擺什么臭架子,連個招呼都不打,這種人!”
喬豆又吃了一驚:在別人村莊罵人是要吃虧的,這個道理連我也知道,向榮怎么會不知道?他看見大臉回過頭來,看了向榮一眼,又照舊踏步走,但在喬豆聽起來,他喊口號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虛弱了。他又擔心地看看阿勇。
阿勇鼻孔里哼了一聲,對向榮說:“我沒有說你,我是說小蝴蝶。”
向榮說:“我知道,小蝴蝶他媽的真不是東西?!?/p>
阿勇和向榮慢慢走了。喬豆的目光有些游移,看著一只小狗在追一群雞,用眼角的余光看他們,但他們好像忘記了他,并沒有招呼。喬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去。等他們走遠了,喬豆才慢慢走到溪邊,撿起小石子丟進水里。
太陽已落到山頭,風有些涼意了,吹在身上特別柔和。喬豆向小學走去,雙手的十指交叉著,輕輕地捶打著胸口。不要多久,電影就開始了,他想。
忽然有幾個人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帶起一股股風。他吃了一驚,連忙跳了一下,避到路邊。一個人突然站住,回過身來。是大臉。另外幾個人也站住,慢慢向他走過來。
“他們到哪兒去了?”大臉向他翻翻白眼,說。
“誰?”
“什么誰?他們在哪兒?”
“不知道啊?!贝竽樤桨ぴ浇?,下巴幾乎要頂?shù)絾潭沟念^上來了,喬豆只好向后縮縮,眼睛向上斜著看他,心怦怦地跳,覺得他隨時會一拳打下來。
“賴皮!剛才你們幾個,不是在一塊的?”
“他們走了?!?/p>
“哼!”大臉一掉頭,跟那幫人一起走了。
喬豆松了一口氣,氣惱地抽抽鼻子,心想,他們在找誰?是不是在找向榮?這些人,剛才還笑嘻嘻地喊著“繳槍不殺”,這會兒就兇巴巴的了。就算要找向榮出氣,也不用這樣對我啊。喬豆感到,雖然大臉是阿勇的親戚,跟他也一起玩過,大家算是認識的,可是認識的人也很靠不住,也可以翻臉不認人。
不知道他會怎么對付向榮,阿勇是幫向榮還是幫大臉?喬豆心里一急,趕忙從后面追去,轉過一個彎,剛好看到他們沖進小學大門。
他在學校的門口站住,只見大臉領著那幫人站在門里側,東張西望。操場上整齊地擺著很多長凳和竹椅,還有一張八仙桌。有幾個小孩子坐在凳子上,有幾個還在吃南瓜子。喬豆想,要是在我們村放電影,媽媽說不定也會炒一些南瓜子。他沒看見阿勇和向榮,但看見了小蝴蝶。小蝴蝶穿著長褲,兩腿繃得緊緊的,跟一個高個兒的瘦子站在銀幕下方的平臺上。那個瘦子張開兩手,似乎想量一下銀幕的寬度。喬豆見過這個瘦子,好像叫袁小慶,曾經到他們村里來過,和小蝴蝶手拉著手。
小蝴蝶咯咯咯地笑著回過頭來,漫無目的地掃視操場。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凝結了,稍稍張開嘴,眼睛瞪得很大。
喬豆看見大臉他們殺氣騰騰地走向小蝴蝶,走得很慢,好像吃飽了的老黃牛,一步步走得很結實。喬豆看不見他們的臉,只看見他們的背影,還有每走一步都露出一點點塑料鞋的鞋底,像一條條魚圍著石頭吃泥,閃出幾道白光。
袁小慶也回過頭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和小蝴蝶一樣,半張著嘴,眼睛睜得很大。他定了定神,大聲地問大臉:“阿寧,你這是想干什么?”
這句話好像提醒了小蝴蝶,他像女孩子似的尖叫一聲,沒命似的跳下平臺,向后面逃去。大臉他們馬上散開來,沒等他逃到凳子邊上,就圍住了他,喬豆只看到幾個拳頭從人群中伸出來,很快又落了下去。
袁小慶臉色煞白,靠墻站著,兩只手垂著,挖墻壁上的黃泥。
喬豆一時沒反應過來,可是心里想著應該干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辦。這時,他耳邊響起一聲大喊,震得他腳一軟。兩條人影呼地從他身邊躥過,隨手舉起兩條長凳,向人群沖去。是阿勇和向榮。
阿勇的凳子橫掠過去,砸在大臉的背上。人群忽地散開,也不慌亂,也拿起凳子,向阿勇和向榮圍上來,喊著:
“又來兩個!”
“別讓他們逃走!”
“嘿,打到里岙來了!”
喬豆想,怎么沒有人叫“繳槍不殺”呢。
向榮個子矮,可是長得強壯。他埋著頭,誰也不看,只顧掄著凳子,逼得人一步步后退。一個人用手里的凳子去撩他,被向榮的凳子砸得蕩了開去,凳腳離開凳子飛得很遠,向榮手里的凳子卻沒有破。別的人就不敢上前,只是試探幾下?!八灰??!眴潭孤犚娪腥诉@樣說。
阿勇卻專門追著大臉,臉色黑得怕人。大臉圍著桌子逃,拿起凳子椅子向后亂扔,阻擋阿勇的路。轉了幾圈,凳子反而阻了自己的路,大臉就向學校大門逃過來。
喬豆連忙往后退,他知道自己跑不過他們,就退到一戶人家的門外躲著。大臉從他旁邊逃過時,他很想伸腿去絆一下,可是又不敢。阿勇也從他邊上追過,接著是一大幫人,都往阿勇后面追去。有兩個捂著頭,一個捂著臉,手上都有血。最后出來的是向榮,手里拿著凳子,手上也有血。
追出一段路,阿勇就停住了,回過頭來。那群人一齊站住,然后往旁邊的小巷子逃散。有一個從喬豆身邊經過,順手推了他一把。喬豆的腦袋撞在墻上,頭嗡的暈了一下,差點坐倒在地上。他有些恍惚,覺得這不過是在做夢,盼著早些醒來。
阿勇臉色發(fā)紫,看著向榮,嘿嘿地笑了笑。向榮的臉上卻滿是灰塵,說:“他奶奶的,他奶奶的……”
他們扔掉手中的凳子,往學校里走。走到門口,阿勇回過頭來,對喬豆說:“你不來嗎?落了單要吃虧的?!?/p>
喬豆摸摸撞痛的腦袋,忙跟上去。
那些小孩子悶聲不響地在擺放凳子,很不滿意地看看阿勇和向榮。小蝴蝶靠墻坐著,低聲哭泣,頭發(fā)亂蓬蓬的,臉上一塊青一塊黑,腦袋變成了一個露出泥土的大土豆。他的右手拿著一塊碎瓦片,在地上畫來畫去。袁小慶卻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們?yōu)槭裁创蚰??”阿勇站在他面前問?/p>
小蝴蝶低下頭,淚水流到鼻尖上,亮晶晶地懸了半天才滴到地上。
“出血了沒有?”喬豆在小蝴蝶的左側蹲下來,輕聲問,似乎聲音響一點會加重小蝴蝶的傷勢。
向榮拉了阿勇一把,兩人互相看了看,轉過身走了。小蝴蝶抬起頭望了他們一眼,舉起右手,用手指在鼻子底下用力擦了好幾下。喬豆擔心里岙人又會約了大人來打架,東張西望了一會,還是決定陪小蝴蝶坐在地下。
喬豆迷迷糊糊了一會兒,覺得耳邊有很多蚊子。睜開眼,天已黑了,一道光柱橫在空中,射到銀幕上,出現(xiàn)一個大大的“靜”字。操場上是黑壓壓的人群,好多人手里搖著麥桿編的扇子,顏色有些暗,好幾個紅紅的煙頭亮著。
半空中一個聲音,突然打下來。喬豆嚇了一跳。這個聲音喂、喂幾聲,就說了一大段話。喬豆沒聽清她在說什么,但聽懂了一個關鍵的詞:檢討。他在學校里也作過一次口頭檢討,因為他用毛筆在阿莉的語文書上畫了一張歪臉。
聲音中斷了一會兒,換了一個男的。他的聲音非常難聽,就像兩塊石頭摩擦似的,嘎啦嘎啦地響。喬豆只好捂住耳朵,晃晃腦袋——他本來是想晃晃腦袋的,其實只是晃了晃下巴。這時,喬豆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是小蝴蝶的爸爸山根伯伯。山根伯伯站在放映機旁邊,一束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張臉變得很可笑,右邊的顴骨凸得特別高。
喬豆這才想到,原來今晚的電影是罰電影,山根伯伯一定是偷了里岙山上的柴了,大人們說,他的手腳一向不大干凈。一場罰電影八元錢,這可太倒楣了。
他斜眼去看小蝴蝶,可是右邊空空的,什么人都沒有。小蝴蝶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喬豆想去找同村的人,可是電影開始了。放的是《渡江偵察記》。這部電影已經來放過四五次了,是最好看的電影。喬豆想,這一趟來里岙,還是值得的。但他隨即想起腦袋上的傷疤,心里又有些懷疑是否真的值得。
有幾個黑影從前面走過,喬豆伸長脖子,想避開他們的遮擋繼續(xù)看電影,心里有些不高興,想,他們怎么不看?走來走去的。他隱隱地聽見一句話,聲音好像有些著急:
“他是我們家親戚。”
這句話像蚊子的嗡嗡聲,在喬豆的耳朵外面停留了好一會兒。等那群人走遠了,他才明白過來,這是大臉的聲音。
大臉手插在牛皮帶上,吹著口哨,看電影放映員阮德興和葉麗紅收拾放映機。銀幕已整整齊齊地疊起來,塞進帆布包里,系銀幕的繩子也已圈起來,堆在一起。蟲子撞在電燈泡上,發(fā)出噼噼撲撲的聲音。發(fā)電機的隆隆聲遠遠傳來,很厚實。
阮德興長著一個茄子臉,鼻子短得出奇。有人說他的鼻子長一點,高一點,看起來也許會順眼一些,可是大臉覺得比阮德興丑的男人恐怕很難找到了,即使他的鼻子長得像醬油瓶一樣也沒用。葉麗紅卻長得好,皮膚也光潔,還有一對大奶奶,臉上有四個酒窩,笑起來眼睛彎得像眉毛,還動不動愛紅著臉瞇瞇笑。每次放電影,大臉他們一幫小伙子,都喜歡站在八仙桌邊上,小心地撩葉麗紅說話。
葉麗紅將盛片子的圓盤疊在一起,她的小手指翹起來,像剛出土的黃芽筍一樣。放下去時,也是輕輕的,好像怕圓盤痛。
大臉看見葉麗紅去拿鏡頭時,阮德興在她的手上摸了一下。葉麗紅縮回手,紅著臉用拳頭捶了阮德興一下,罵了一句:“你作死呀!”阮德興嘿嘿笑著,伸手去抓她的拳頭,但沒能抓到。
阮德興實在是一個色鬼,大臉想,也不照照鏡子,長這副丑模樣,只怕以后連老婆也娶不到,居然想占葉麗紅的便宜。他想找個人說說自己的想法,可是旁邊沒有別人,只好對葉麗紅說:“你以后早點來,可以在村里吃晚飯?!?/p>
葉麗紅感到意外,抬起頭看看他,說:“怎么?到你家去吃嗎?”
“是啊,可以到我家來吃的?!?/p>
葉麗紅和阮德興互相看看,同時哈哈大笑起來。大臉被他們笑得興味索然,局促地站了一會兒,就踢著滿地的瓜子殼走出學校。他的影子投向校門口,伸得很長。大臉心里還是憤憤不平,想,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阮德興,而是他去摸葉麗紅的手,這小婊子說不定就黑著臉罵人了,絕不會是這副騷相。不過他長得更高大些,也許她會愿意讓他摸她的手或別的地方了,他又想。
月亮到這時才出來,東山頭上白茫茫的。樹葉簌簌響過,風才吹到大臉身上。現(xiàn)在回家去只好睡覺了,有點不上不下。手電筒也沒有帶出來,否則可以去溪邊照魚,夜里魚呆得像木頭,水不動吵不醒它。
大臉到了曬場,果然看見有人打著手電筒往溪邊走去。他跟了幾步,發(fā)現(xiàn)個子高些的拎著一只籃子,另一個是小孩,他們顯然是去洗衣服的。大臉在一個柴堆邊停下,借著月光,看清一根鋤頭柄粗的柴棒,雙手握住,腳在柴堆上一蹬,就嗖地一聲抽了出來。掰干凈枝梢,就是一根金箍棒了,拄在地上一比,差不多有一人高。他用力揮了幾下,發(fā)出呼呼呼的聲響。如果媽媽看見,一定說是討飯頭的打狗棒。
夏天就是這樣,一停下來,就會有蚊子往你臉上撲,風一停,蚊子就不知從哪兒鉆出來,嚶嚶嗡嗡的煩人。這時他才意識到發(fā)電機的聲音已經停了。
大臉穿過竹林,走到村頭的供銷社,看見也早就上了排門,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
供銷社邊上的平房是旅館,只有四間客房,由一個叫酒盅的孤老頭管著,平時也沒有人住,就是里面有些陰森森的。每天傍晚,酒盅在旅館門口擺上一張?zhí)珟熞魏鸵粡埿〉剩珟熞紊戏乓煌肼菸嚭鸵煌肭嗖?,喝半斤老酒。青菜是他在旅館后面的空地上種的,螺螄也是他自己到圳里去摸來的。
前些年,大臉還跟幾個孩子一道,蹲在酒盅旁邊看他喝酒,聽酒盅講故事。酒盅講的一般是黃色故事,講到緊要關頭,就呷一口酒,身子微微向后仰著,閉上眼睛不說話,很陶醉的樣子。這時如果有大人走過,就會笑話他:“酒盅,當心晚上做春夢?!庇袝r他還講到包文拯或者美國。他說,美國這地方最厲害,邊境上密密麻麻地圍著槍炮坦克,誰也進不去。現(xiàn)在大臉長大了,就不屑聽他瞎吹,而且覺得他一點不掩飾那副陶醉的樣子,實在丟人。
旅館的門倒是開著,里面也沒有燈光,大臉覺得還是不進去的好,萬一被人當作賊,那就沒臉見人了。他用木棒敲打著路面,扮了一會兒瞎子,自己也覺得沒勁,心想,還不如回去睡覺。
剛走到一個拐角,突然聽到一聲低喝:“別響!”
大臉心里一緊,身上冒出一股熱氣,停住腳步,伸長脖子張望,卻看見轉過彎的墻邊掩著四個黑乎乎的人影。他正想跳開兩步,一道亮光就照在了臉上。
“是你?”
大臉聽出是民兵連長阿三的聲音,就走上兩步,說:“你們在干什么?”
阿三關掉手電筒,說:“小鬼,嚇了我一跳!那么晚還在做什么?還不回去睡覺?”
大臉看見走在前面的竟是酒盅,奇怪地問:“咦,你也當民兵了?”
酒盅沒有作聲。阿三伸手抓住大臉的耳朵,壓低聲音說:“快回家去,我們在執(zhí)行任務,別瞎湊熱鬧。聽見沒有?”
“我也去我也去。”大臉看見都是一些民兵,手里還都拿著步槍,步槍還上了刺刀,不覺也熱血沸騰起來,心想,總算等到這一天了!又想,不知道是蔣匪幫來搗亂還是地主在搞破壞呢。
阿三說:“這事情,小孩子不能參加,你再不回去,我明天告訴你爸爸,看他打不打你。”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在生產隊干活了?!贝竽槕┣笳f,“我就跟在后面,跟在最后面,保證不會亂動。”
阿三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沒工夫跟你磨。不許發(fā)出半點聲音!跟到后面去。”
大臉忙跟在一民和援朝的后面。援朝沖他笑笑,伸手指在自己臉上很快地捺了幾下,低聲說:“羞啊羞啊!”大臉也沖他笑笑,心里卻在想,阿三這家伙,還是民兵連長呢,哼哼,連手槍也沒有一把,只不過拿一支步槍,比《渡江偵察記》里的那個女民兵連長可差得太遠了,有什么好威風的?
到了旅館大門口,酒盅就站住了,張牙舞爪地向阿三打手勢。房屋擋住了月光,所以大臉看不清他的手勢。阿三將步槍一甩背上,左手的手電筒插入衣袋,打開電門,透出一陣微茫的光亮,他的右手一把抓住酒盅的領子,將他提進旅館去。酒盅的兩只腳拖在地上,哧哧哧哧地響。大臉連忙搶上兩步,跟在酒盅后面,看見酒盅臉憋得通紅,兩眼翻白,似乎快要勒死了。
酒盅被拖到客房的走道上,就用手點點戳戳,指著里側那間客房的門。阿三隨手放下酒盅,用力一腳踢飛了房門,手電光就像刀一樣劈開黑暗,一直射了進去。
大臉扒著門框往里看,看到一頂白色的蚊帳,還露出了一只腳。
阿三趵趵趵地走進去,氣狠狠地嘩啦一下扯開蚊帳。是阮德興和葉麗紅,這兩個人都精赤著身子,半坐在床上,張著嘴,驚恐地瞪著眼睛。阮德興的一只手還搭在葉麗紅的肩膀上,一動不動。阿三哼了一聲,陰森森地說:“果然是這樣?!?/p>
阮德興突然伸手扯過蚊帳,遮住自己的身子。葉麗紅拿起枕頭,擋住自己的臉,身上其他部分卻全暴露著。
大臉看到葉麗紅的大乳房和大腿,在手電光中閃閃發(fā)亮,胸口汗?jié)n淋漓,兩條手臂還有竹席的印痕。大臉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的情景,心里不知從哪里升起一股火,手中的木棒就像紅纓槍似的刺了出去,刺中葉麗紅的肚子,他覺得像刺中了山羊肚子似的,軟軟的,還有彈性。葉麗紅“阿唷”一聲,放掉枕頭,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捂住胸口,臉埋在膝蓋上。枕頭掉到了地下。
“好了!”阿三說。大臉忙退開兩步,看了阿三一眼。
援朝和一民也進了房間,端著槍,刺刀指著床,皺著眉,表情都很嚴肅。
“點燈!”阿三命令說。
大臉回頭看見酒盅在走道上,一手撐著墻,一手捂著脖子,正在咳嗽,聽到阿三的話,忙說:“就來就來?!?/p>
阿三冷笑了一聲,手電照著阮德興,說:“你這家伙色膽包天,竟敢強奸人家大姑娘。”
酒盅趕快申辯:“我沒有強……”說出了四個字,才發(fā)覺阿三不是對他說話,連忙走出去。
葉麗紅抬起頭來,毫無表情地說:“他沒有強奸我!”
阿三一定沒想到葉麗紅這樣不要臉,愣了一下,手電光就一直射向她的眼睛,說:“你說什么?”
“他沒有強奸我?!比~麗紅眼睛也沒眨一下,聲音卻低了。
“那么是你勾引他了?!卑⑷谥樥f。
“是我勾引他的?!比~麗紅又低下頭。
“你勾引他?有什么目的,你說!你說!”阿三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氣急敗壞。
大臉覺得事情有點莫名其妙,他已經刺了葉麗紅一下,也已差不多了,老是對付姑娘有什么勁啊?,F(xiàn)在該輪到阮德興了,不能便宜了這小子。
他一棒打在阮德興頭上,說:“問你呢,你為什么強奸她?”
阮德興裹在蚊帳里面,捧住腦袋,全身發(fā)抖,大聲說:“我沒有強奸她,是她勾引我的,是她勾引我的?!?/p>
大臉氣得滿臉通紅,又一棒打在他頭上,說:“你不老實!”這一棒打在阮德興捧著腦袋的手上,打出了血。
“夠了!”阿三說。
大臉點點頭,又退后兩步。葉麗紅手還捂著肚子,臉色煞白,咬著下嘴唇??吹剿欠N頑固的樣子,大臉心里又開始冒火。
酒盅點了煤油燈,走進房間,放在桌子上,又悄沒聲地退出去。
桌子上堆的是葉麗紅的衣服,下面是外衣,整整齊齊地疊著,上面的內褲小衣和胸罩卻放得很亂,內褲的一半還搭拉在桌子邊上,都快掉下去了。那架放映機放在墻邊的地下,上面堆著阮德興的衣服。放映機旁邊是一圈繩子、一圈粗粗的黑色電線,用一根小繩子扎住。一根扁擔靠在墻角落。
“她為什么要勾引你?”阿三轉身問阮德興,“你他媽的給我說!”
阮德興用蚊帳擦著手上的血,厭惡地看了葉麗紅一眼,突然大聲說:“我怎么知道,多半她是個天生的騷貨!”
援朝和一民哈哈大笑,阿三也咧了咧嘴,想笑,但還是板起了臉,神情就更加嚴肅。大臉沒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是也跟著大聲笑了,一邊還用棒打著地面,顯出樂不可支的樣子。葉麗紅卻開始抽泣起來,手挖著竹席,挖出了一個破洞。
大臉突然想到,葉麗紅實在是非常無恥的,而且是一只破鞋了。一個姑娘家如果這樣無恥,那就一定不可愛了;如果是破鞋,那就應該常常遭人強奸。阮德興這狗娘養(yǎng)的,占便宜的事怎么恰好輪到他?他又想,如果不是這小子,葉麗紅一定不會這樣無恥,當然也不會變成破鞋,所以阮德興才真的無恥,才是真正的破鞋。他感到十分煩悶,心里亂糟糟的,低著頭走到走道上,靠著墻站著,勾起一只腳踏在墻上,毫無興味地向房間里看。酒盅笑著向他哈哈腰,他也不理睬。
“這對狗男女,一個腐蝕國家干部,一個搞破鞋,全都吊起來!”阿三在房間里大聲說,使勁揮了一下右手的電筒。
援朝和一民都伸出手去抓葉麗紅。葉麗紅用力擋開他們的手,耷拉著眼皮,一臉晦氣,下了床站起來,慢慢取過胸罩,又慢慢地系上。她這副臭樣子,好像這里沒有別人似的,好像別人都是死人似的。大臉認為應該給她兩個耳光,讓她腦子清醒清醒,可是他們誰都沒有動手,像木頭人似的看她。
阿三將阮德興的短褲扔到地上,說:“穿上!”
阮德興扒拉開蚊帳,彎腰撿起短褲,顫顫地往腳上套。
大臉悶悶不樂地走到旅館的門外,木棒拄著下巴。外面也沒有蟲鳴的聲音,空氣很新鮮,月亮移到了屋頂上,放肆地發(fā)光,但四周還是黑沉沉的,不遠處有一只螢火蟲,劃過一道弧線,飛過路那邊去了。風吹過一個柴堆,索索地響著,吹到大臉身上,一激靈。
“他奶奶的,葉麗紅真他奶奶的是個大奶奶!”大臉低低地罵了一聲,心里覺得好過些,圍著木棒轉了幾個圈。
阿三從旅館里出來,接著出來的是阮德興和葉麗紅,他們已穿好衣服,雙手都反剪著,繩子從肩上往腋下穿過去。他們后面是一民和援朝,還端著槍,身子直直的,好像在參加民兵訓練,不過他們看到大臉,向他伸伸舌頭,賊頭賊腦的,一民還對著葉麗紅的脖子做了個一刀砍下去的手勢。大臉忍不住笑了出來,木棒頂在下巴上,有點痛。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像貓一樣小心,從旅館里傳出來,是酒盅,手里拿著一圈繩子。他沖著大臉笑嘻嘻地哈哈腰,說:“你看這件事,這件事……唉,真是……真是不要臉?!?/p>
大臉斜眼看了他半天,這個晚上的不痛快都是這老酒鬼弄出來的。他提起木棒,想劈頭蓋臉打他一頓,出一口悶氣,好容易才忍住了,將木棒扛在肩上,笑著說:“你給我開個房間,我今晚住在這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