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一、引言

馮至在1948年再版《十四行集》時，曾寫了一篇簡短的序言，為我們了解十四行詩的誕生提供了一些線索。

1941年冬天的一個下午，馮至走在山間的小徑上，仰起頭望見了“幾架銀色的飛機在藍得像結(jié)晶體一般的天空里飛翔，想到古人的鵬鳥夢”，“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信口說出一首有韻的詩，回家寫在紙上，正巧是一首變體的十四行”。由此開端，馮至在大約一年的時間內(nèi)，連續(xù)寫下了二十七首十四行詩。在此之前，從1930年到1940十年內(nèi)，馮至只寫下了十來首詩。但這十年的光陰對十四行詩的產(chǎn)生實在起了很大的作用。十年的時間，使馮至在現(xiàn)實生活的經(jīng)驗上和對生命的思索上都豐富和成熟起來。

有的詩歌是在情感激烈沖突的情況下寫出來的，有的卻是經(jīng)過了平靜的思考后寫出來的。后者對情感有一個冷卻，表面上顯得不那么灼熱，內(nèi)心里其實是更加深刻了；后者還能使人和激烈的情感拉開一定距離，對情感的反映更全面，更真實。馮至十四行詩正是這樣一種寫作。

馮至在序言中還寫道，“有些體驗，永遠在我的腦里再現(xiàn)，有些人物，我不斷地從他們那里吸收養(yǎng)分，有些自然現(xiàn)象，它們給我許多啟示。我為什么不給他們留下一些感謝的紀念呢？由于這個念頭，于是從歷史上不朽的人物到無名的村童農(nóng)夫，從遠古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飛蟲小草，從一個人的一段生活到許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對于每件事物我都寫出一首詩?！苯?jīng)過深切的思索，情感狀態(tài)不是“盲目地陷入”，而是“深情地凝視”，因為深情，所以才能夠深刻，因為凝視的距離，才使得作者能夠展開如此寬廣的視域。馮至的視點又不是凌亂的，而是“和我的生命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這就給看似零散的一切找到了一個中心：生命。生命是活的，詩歌的抒情也就成了活的抒情。一切存在和過往在生命的關(guān)照下，才變得鮮活起來。

《十四行集》囊括的二十七首詩不是雜亂的，而是經(jīng)過了詩人精心的安排。第一首是開啟，第二十七首是總結(jié)，中間則是作者對于生命各個方面的思考。可以根據(jù)詩歌表達的內(nèi)容將這二十七首詩分為幾組。

二、幾對關(guān)鍵詞的分析

領(lǐng)受和安排

第一首《我們準備著》和第二首《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是一組。粗略地說，第一首偏于講生，第二首偏于講死。

《我們準備著》為整組十四行詩定下了一個語調(diào)?！拔覀儨蕚渲钌畹仡I(lǐng)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現(xiàn)，狂風乍起?！闭Z調(diào)是虔誠的。抒情主體是我們，“我們”不是一個一個人的集合，而是整個人類的生命，是整個人類的命運。從生命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注定了一生要面對自己和世界，面對世界給自己帶來的一切。對一個有生氣的生命來說，世界不是絕望的，世界同樣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事物不可能是絕望的。世界上一切的變故對他來說都是“奇跡”，無論是彗星的出現(xiàn)還是狂風乍起，他都會以虔誠的心來面對。在這兒，我不愿將“彗星”按照中國傳統(tǒng)的災難象征來理解。馮至的十四行詩受外國文化影響極深，我想對詩中意象的理解也不應遵循中國的傳統(tǒng)。在這兒，將彗星理解成光明或許更能切近詩人的原意。彗星的出現(xiàn)和狂風乍起分別象征了生面中的歡悅和困厄。詩人接下來說，“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它們經(jīng)過了一次交媾／或者抵御了一次危險／便結(jié)束了它們美妙的一生?！苯绘攀巧Φ谋憩F(xiàn)，是歡悅的，危險則是對生命的侵害，是生命經(jīng)受的困厄。兩者剛好照應了“彗星的出現(xiàn)”和“狂風乍起”。詩人對于兩者所持的態(tài)度仍然是“贊頌”的，在詩人看來，這樣苦樂相雜的一生是“美妙的”。

第二首《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雖然講的是蛻變，講的是無時無刻不存在的“死”，卻沒有一絲無奈的情緒?！笆裁茨軓奈覀兩砩厦撀洌覀兌甲屗鲏m埃：／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都交給秋風，好舒開樹身／伸入嚴冬；”這其中，“安排”、“交給”、“舒開”“伸入”等動詞，都充滿了主動的色彩。也就是說，在詩人眼中，生命的變化并不是一件被動的、無可奈何的事。生命無時無刻不在變化，這種變化是新生，是前進，而不是衰退和消亡。擴而廣之，死也并非一切的結(jié)束。相反，死是生命得以完整的一部分，面對死，我們完全沒必要悲悲切切。詩人在詩中打了三個比喻，說死就像一棵樹木進入嚴冬，就像蠶蛾蛻化，就像“歌聲從音樂身上脫落”。樹木在嚴冬準備著來年的新綠，蠶蛾丟下殘殼才能長出會飛翔的翅膀，脫落了歌聲的音樂才變得更加純粹。死也是暫時的，死并非生命的終結(jié)，而是生命的潛藏，生命的升華。音樂的身軀最終化作了“一脈的青山默默”，這時，生命已經(jīng)由個體上升到普遍了，生命擴展到了與天地萬物渾然的境界（這有點老莊的意味）。但也要注意，這首詩的主題并非“死亡”，而是“蛻變”，死亡只是蛻變的一種，或者說生命蛻變的終結(jié)。

對生命的“領(lǐng)受”，對生命進程，包括最后的死亡的“安排”，既是虔敬的，又是主動的。生命獲得了一種凝重的力量。

壯大與渺小

第三首《有加利樹》和第四首《鼠曲草》可以看作一組。一二首是生與死的對比，這兩首則是壯大與渺小的對比。

有加利樹和鼠曲草，前者是壯大的，后者是微小的。但這兒所說的壯大和微小只具有物理上的意義。有加利樹“筑起一座嚴肅的廟堂”，“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偉岸的身軀成為詩人的引導，為詩人的生命提供了一個路標，使詩人的生命找到了一個歸依，詩人愿化身為它“腳下的泥土”。使人對它的敬仰無以言表。鼠曲草不過是“一叢毛茸茸的小草”，但再渺小的生命也是生命，鼠曲草“不曾辜負了一個名稱”，“不辜負高貴的潔白”。在詩人眼中，它同樣是偉大的，它的偉大是不張揚的，而是在“否定里完成”。躲避世俗的名稱，過渺小的生活，毫不引人注目的身軀卻“不辜負高貴和潔白”。生命的意義在平凡的背景上彰顯出來。生命是無所謂大小的，生命本身的偉大也是同等次的。微小的鼠曲草和高大的有加利樹在生命上具有同樣的意義。詩人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同樣偉大的生命，它們對詩人自身的生命也具有同樣的指導作用。物理意義上的壯大與渺小的對比，與后面進行的社會意義上的偉大與平凡的對比在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

在這兩首詩中，詩人還表達了生命的寧靜和世界的喧嘩的對比。有加利樹“猶如一個圣者的身體／升華了全城的喧嘩”，鼠曲草使一切觸及它的喧囂凋落或者化為靜默。世俗的喧囂對于生命本身來說，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對生命造成不了深刻的影響。真正支撐起生命的，應該是內(nèi)在的精神。這也進一步消解了物理意義上的壯大和渺小的區(qū)別和意義，因為物理意義上的東西無疑是速朽的。

個體與群體

《威尼斯》、《原野的哭聲》、《我們來到郊外》是一組，主要表達的是個體與群體的關(guān)系。

生命從本質(zhì)上來說都是單個單個的，都是寂寞的，“一個寂寞是一座島”。世界上存在無數(shù)的生命，但如果沒有交流，再多的生命在一起也不過是“千百個寂寞的集體”。每一個生命都是獨立的，只有一個個生命拉起手，“一座座結(jié)成朋友”，才能形成一座有生氣的城。交流使得個體生命之間充滿了溫暖，“當你向我笑一笑／便像是對面島上／忽然開了一扇樓窗”。生命的寂寞被這微笑打破了。但詩人又難以安下心，“擔心夜深靜悄／樓上的窗兒關(guān)閉／橋上也斷了人跡”。人與人的交流并不是很牢固。這種擔心在第六首《原野的哭聲》中達到了極致。

原野里的村童和農(nóng)婦無休止地哭泣，他們把自己鑲嵌在自己的世界中，“像整個生命都嵌在／一個框子里，在框子外／沒有人生，也沒有世界”。他們孤立于人世之外，他們的孤獨找不到出路。這樣的生命無疑是絕望的，因為沒有交流，一己生命也就被擴大成了宇宙，那一己生命的絕望也就是整個宇宙的絕望了。

第七首《我們來到郊外》寫的是當時的現(xiàn)實生活。1941年的昆明，時常遭遇空襲，躲避空襲也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這首詩正是由昆明市民到郊外躲避空襲引發(fā)的。聽到空襲的警報，“我們來到郊外／像不同的河水／融成一片大海”，河水匯成了大海，個體融合成了群體，力量也隨之增長。這個因共同的原因——空襲——匯集成的群體，能否具有共同的目的呢？詩人說“有同樣的警醒／在我們的心頭／是同樣的命運／在我們的肩頭”，詩人希望人們“要愛惜這個警醒／要愛惜這個運命”，但詩人的擔心仍未消弭，如果一時的危險過去了呢？會不會“那些分岔的街衢／又把我們吸回／海水分成河水”？如果群體的形成是因為有共同的危險，那一旦危險消失，群體的分崩離析也就是必然的了。

群體使得個體生命擺脫了孤獨的命運，個體生命又增添了群體的力量。在詩人看來，個體是依存于群體的，群體的命運決定了個體的命運。生命不是自足的，而是向外敞開的。

偉大與平凡

前面幾首詩，詩人把目光放在了生命本身以及生命聚合成的群體上，生命是無名的，普遍的。接下來的第八首到第十四首，詩人的筆觸則指向了具體的生命，即歷史上具體的人。

第八首是一個總括。那些能夠飛向星辰的，都是“最好的兒孫”，這些人在歷史上用他們有限的生命撐起了人類精神的高度。他們自己處在星辰的位置，時刻不忘的卻是紛紜的人間，總想著學習“怎樣運行，怎樣降落／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間／便光一般投身空際”，這是儒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精神。然而，這一切對于詩人來說卻已成為一個舊夢，那個舊夢已經(jīng)化作“遠水荒山的隕石一片”。始終看得出詩人的無奈和自責，也引起了詩人對那些“飛向星辰”的人的敬仰。

第九首《給一個戰(zhàn)士》寫的仍是一個無名無姓的人，但他已經(jīng)是一個具體的人了，他是靠戰(zhàn)士的職業(yè)具體起來的。戰(zhàn)士“長年在生死的邊緣生長”，戰(zhàn)士的生存條件是嚴酷的，卻保留了生命的尊嚴。與此相比，生活在安逸的城市里的人們卻墮落了。詩人將戰(zhàn)士與城里人的對比，置換成了古代英雄和“變質(zhì)的墮落的子孫”的對比，無形中將空間的對比置換成了時間的對比，時空的概念模糊了，這使詩歌的意義推廣到了一個更大的層面上。從對比中，既批駁了城市的墮落，也批駁了現(xiàn)代的墮落。同時，戰(zhàn)士的形象也就高大光輝起來了。戰(zhàn)士猶如閃耀的星辰，為生存在墮落中的人們所仰望。

緊接著的《蔡元培》、《魯迅》、《杜甫》、《歌德》、《畫家凡·高》五首詩寫的都是歷史上具體的人。

蔡元培的形象是啟示者，“我們只在黎明和黃昏／認識了你是長庚，是啟明”。啟明星之后，是更多明亮的星星，完成了自己啟明的任務后，他也就隱身于眾多的星星中了。啟明星既是偉大的也是平凡的。

魯迅是先行者?！霸谠S多年前的一個黃昏／你為幾個青年感到一覺”，正是這“一覺”鼓舞著無數(shù)的青年走向前去，在烏云的遮蓋下尋求一線光明。先行者的一生是戰(zhàn)斗的一生，也是艱苦的一生，他奮勇向前，于沒有路的地方辟出一條路來，“艱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曾經(jīng)引出你希望的微笑”，那小草雖然卑微，卻滿含生命的希望。

杜甫，則是博愛的象征，是苦難的土地，苦難的人民，苦難的歷史的喉舌，他以自己的平凡唱出了最不平凡的歌聲。杜甫本身生活在人民中，生活在苦難中，他以平凡的生命感受著所有平凡人的脈搏和歷史的脈搏，這平凡的力量是無窮的，“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只照出來可憐的形象”。他的平凡最終成就了他的偉大。平凡和偉大在他的身上得到了統(tǒng)一。

“你知道飛蛾為什么投向火焰／蛇為什么脫去舊皮才能生長”，歌德道出了萬物生命的意義：“死和變”。歌德的形象是一個智者。詩篇的開端，詩人一再強調(diào)，歌德家庭的平凡，歌德感嘆的事物的平凡，歌德生命的平靜，歌德“寫出許多不平凡的詩篇”就凸顯出來了。平凡與偉大在這兒也得到了統(tǒng)一。這首詩還圍繞著歌德說過的“常與變”作了闡述，突出了生命從陳舊中獲得新生。

對于畫家凡·高，詩人濃墨重彩地渲染了他的“熱”，他對生命的熱情，不但燃燒了自己，也燃燒了向日葵、扁柏、行人。他生命的熱量感染了他所觸及到的一切人與物，使得庸常的人世間充滿生的活力?！斑@中間你畫了吊橋／畫了輕盈的船，你可要／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凡·高成了平凡生命的救贖者。

縱觀這幾首詩，那位戰(zhàn)士是無名的，他的平凡自不必說，但他又是讓人高山仰止的，他的生命同樣具有足夠的硬度和高度。蔡元培等文化名人，他們在自己的領(lǐng)域做出了不凡的業(yè)績，支撐起了人類光輝燦爛的歷史，但他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一不是平凡的。在這幾首詩中，平凡和偉大的對比也就有了兩個層次，一是平凡的無名戰(zhàn)士和偉大的文化名人們的對比，二是無名戰(zhàn)士以及文化名人們自己跟自己對比。通過對比，又將平凡和偉大統(tǒng)一起來。對于任何一個熱情的生命來說，無論他是否在歷史上留名，他都是平凡而又偉大的。這樣，詩人又將具體的生命推廣到了普遍的生命。

生命與自然

《看這一隊隊馱馬》、《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原野的小路》三首詩無一不與道路和行走有關(guān)。人一生都行走在路上，行走在生命的路上，也行走在自然的路上。路上的一切都會融入我們的生命，成為生命的一部分。生命也因之變換著形態(tài)。

《看這一隊隊馱馬》中，馱馬馱來遠方的貨物，水沖來遠方的泥沙，風傳來遠方的嘆息，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遠方與我們有了關(guān)系。同樣，我們也和不相關(guān)聯(lián)的遠方有了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是一時的占有和放棄，沒有什么是生命一直牢牢抓在手中的?！半S時占有，隨時又放棄”，“隨時感到一無所有”。生命在占有和喪失中極為孤獨，對自己的本質(zhì)也難以確認?！笆裁词俏覀兊膶嵲?？／我們從遠方把什么帶來？／從面前又把什么帶走？”生命陷落在對物質(zhì)的關(guān)系中。生命是靠物質(zhì)得以確認，還是因為物質(zhì)而變得脆弱，有待于下兩首詩的闡述。

在《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中，生命和自由得到了極其全面的統(tǒng)一。“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是生命向自然的轉(zhuǎn)化；“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是自然向生命的轉(zhuǎn)化。自然和人已經(jīng)完全融合在一起，萬物都相關(guān)聯(lián)相呼應?！拔覀兊纳L、我們的憂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樹／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生命和自然已是水乳交融，渾然一體。通過著這交融，也就消解了人和物質(zhì)的對立，避免了人在物質(zhì)世界中迷失。另外，生命和自然合而為一，那自然的永恒也就是生命的永恒，再次弱化了生命的短暫性。

《原野上的小路》中，路成了中心意象。在這兒，路包含兩層含義，一是自然的路，二是心靈的路。不知已經(jīng)走向何方的我們不知其姓名的行人給我們在自然中踏出了路，不知已經(jīng)走向何方的我們曾經(jīng)的朋友在我們心中踏出了一條路，形成了我們生命的軌跡。為了紀念他們，“不要荒蕪了這幾條小路”，我們既要在現(xiàn)實中沿著先人的路往前走，也要在精神上沿著引路者的方向走下去。這樣，詩人就消解了對自身本質(zhì)的不確定性的焦慮，為生命找到了一條光明的出路。

目前，我國分布式光伏發(fā)電集成系統(tǒng)由于占地面積相對較大，從而導致逆變器以及控制裝置的數(shù)量相對較多，線路的串聯(lián)和并聯(lián)均相對復雜，系統(tǒng)故障發(fā)生率相對較高。因此，有必要針對系統(tǒng)設計和施工環(huán)節(jié)進行優(yōu)化，從而降低系統(tǒng)的故障發(fā)生率。

融合與疏離

從第十八首《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到第二十二首《深夜又是深山》，講的主要是融合和疏離的問題。

“我們有時度過一個親密的夜／在一間生疏的房里，它白晝時／是什么模樣，我們都無從認識／更不必說它的過去將來?！保ā段覀冇袝r度過一個親密的夜》）兩個生命停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們雖然不知道此地的過去和未來，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度過“一個親密的夜”。另一首《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語聲》講的也是融合，但比兩個人的相聚更進了一層。前一首詩里的兩個人是相似的，在這首詩里，則是陌生人之間的融合。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面容和語聲融合進了我們的夢中，我們也“被映在一個遼遠的天空／給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添了些新鮮的夢的養(yǎng)分”。陌生的生命跨越了時間空間的距離，給予了另一個人安慰。這跟卞之琳的《斷章》講的是同一個意思，“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每一個人都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既被給予安慰也給予安慰。

第十九首《別離》與第十八首恰恰相反，“我們招一招手，隨著別離／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生命中的別離既使我們“身邊感到冷，”也使我們“眼前忽然遼闊”。生命中充滿了別離，但也充滿了溫暖和希望，別離讓我們懷想過去，讓我們期盼下一次的見面。第二十一首《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也是講疏離，但不是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而是生命和非生命，自己和世界的疏離。世界是陌生的，生命在陌生中顯得無比孤單。但正是這種撕心裂肺似的孤單，使個體生命從世界上凸現(xiàn)出來，當一切都離我們而去，我們感受到生命本質(zhì)上的孤單，卻也證實了生命的真實。

總的說來，第十八首和十九首詩在熟悉的人與人之間講融合疏離，第二十首和二十一首將事業(yè)推向更廣闊的人世，既包括陌生人之間的，還包括人和世界之間的。

第二十二首《深夜又是深山》則是對前面四首詩的一個總結(jié)。在深夜深山的情境下，詩人自問，“十里外的山村／念里外的市廛／它們可還存在？”“十年前的山川／念年前的夢幻／都在雨里沉埋?！睉岩舍槍臻g也針對時間，即針對一切的距離。距離讓一切都變得不可信。詩人為此深深憂慮，他只好祈求“給我狹窄的心／一個大的宇宙”。只有心胸的廣闊，才能消弭一切的距離，讓生命和世界真正融合在一起。

初生和成熟

第二十三首是《幾只初生的小狗》。一窩初生的小狗，沐浴了一次陽光，陽光便沉入它們的記憶，當他們長大，便能“在深夜吠出光明”。這也體現(xiàn)了自然和生命的融合，自然會一絲一絲不著痕跡地融入生命，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第二十四首《這里幾千年前》，我們已經(jīng)由年輕的生命長大成熟，“我們憂患重重”，現(xiàn)實的苦難浸染了我們的生命，我們在生命的行程上尋求道路，說不出地苦悶。然而在這苦悶里卻聽到了歌聲，我們的生命似乎亙古已有，一個歌聲早就在歌唱我們的命運。這兒的生命已經(jīng)不是個體的生命，而是擴展到了整個歷史上人類的生命，人類生生不息，人類是古老的，又是年輕的?！翱茨切〉娘w蟲／在它的飛翔內(nèi)／時時都是新生?！比祟惖纳踩缒切★w蟲一樣，每一刻都是新的，每一刻都是初生。

思索和行動

第二十五首《案頭擺設著用具》和第二十六首《我們天天走著一條小路》，分別闡述了人類的兩種生存狀態(tài)：思索和行動。

“案頭擺設著用具／架上陳列著書籍／終日在些靜物里／我們不住地思索?！痹娙怂妓魇裁茨?？“空空問窗外的飛鳥／為什么振翼凌空?！逼鋵嶏w鳥只是自然的一個象征，詩人思索的是自然以及自然和自己的關(guān)系。睡著的時候，“空氣在體內(nèi)游戲／海鹽在血里游戲——／睡夢里好像聽得到／天和海向我們呼叫”。詩人并沒有為我們提供一個思索后的答案，但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感受：自然的物體（空氣、海鹽）進入了我們的身體，廣闊的自然在遠方呼喚我們。自然對我們的呼喚，也是永恒對生命的呼喚。

但思索并不能構(gòu)成完整的生命，生命必須在運動中完成?！拔覀兲焯熳咧粭l熟路／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但是在這林里面還隱藏／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蔽覀兞晳T了日常的生活，但事實上，一切熟悉中總隱藏著陌生，只是被我們忽略了而已。如果我們不怕心慌，走入另一條道路，走遠了也可能回到熟悉的地方。推而廣之，我們總以為熟悉了自己的生命，熟悉了“我”，而懶于進一步地探尋，待死亡到來時，往往會“撫摸自己的皮膚／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詩人給了我們一個警示：生命是蘊含無限可能的，而我們并不了解這些可能，人的一生都應該處在對自己生命的不斷探索之中。

有形和無形

十四行集的最后一首是《從一片泛濫無形的水里》。表面上看，這首詩是對前二十六首詩的一個總結(jié)，聲言“但愿這些詩像一面風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這樣理解，無疑把這首詩的內(nèi)涵簡單化了。

十四行集的核心是對生命的思索，這首詩同樣包含了對這樣的思索。這首詩大概有兩層意思。其一，生命的軀體是有形的，但生命是無形的。生命寄存在軀體中，正如水存于瓶中風體現(xiàn)在旗上。瓶子并不是水永久的形狀，旗幟也不是風永久的體現(xiàn)，同樣，生命也不能等同于軀體。終有一天，水會脫離瓶子，風會脫離旗子，但水依然是水，風依然是風。生命也一樣，當某一天死亡到來，生命也會脫離軀體，但生命仍然會以某種形態(tài)存在。這并非唯靈論，而是將生命泛化、普遍化，對生命作開闊的理解。其二，生命是無形的，那對生命該如何思考呢？我們是否有能力通過理性思維對生命作出判斷？詩人的回答是肯定的，生命雖然是無形的，但理性思維恰如那個裝水的瓶子，那個在風中飄揚的旗子，在某種程度上把握住了生命，“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體”。

同時，這首詩也是回應第一首。第一首是生，這一首則帶有站在生命的終點作出總結(jié)的意味。

三、結(jié)語

二十七首詩，第一首是生，最末一首是對生命的總結(jié)。中間的則是生命的各種情態(tài)，整組詩也是一個類似生命過程的結(jié)構(gòu)，形式上極為完整。但詩歌表達的內(nèi)容又是開放的，詩人的用意并不在為我們提供生命的答案，而是在促使我們對生命作出思考，為我們提供一個“警醒”。

縱觀二十七首十四行詩，是一個主題一個主題勾連在一起的，每一對關(guān)鍵詞都圍繞著一個主題展開，相互對比，相互融合。對比是表，融合是里。這些不同的主題又具有一個相同的對象：生命。這二十七首詩都是對生命的“常與變”的思索。常與變是矛盾的，但如果用“?！眮韺徱暋白儭?，用“變”來審視“?！蹦兀烤蜁l(fā)現(xiàn)許多看似抵牾的事物都融合在一起了。生與死、壯大與渺小、個體與群體、偉大與平凡、生命和自然、融合與疏離、出生與成熟、思索與行動、有形與無形，等等都可以融合在一起，生命在變化中永恒，也在永恒中變化。

詩人質(zhì)樸的語言、平靜的語調(diào)、縝密的思索形成了作品凝重的風格，具有宗教的神圣和純凈。事實上，生命是一切宗教的起源，也是一切宗教的結(jié)束。生命是最原始、最本真、最純粹的宗教。

十四行集這種平靜的抒情也不是死水一潭。詩中多用對比，一首詩中有對比，詩與詩之間也有對比，劍拔弩張下蘊藏的卻是波瀾不驚。劍拔弩張是外在的，波瀾不驚是內(nèi)在的，外在的喧囂襯托出的是內(nèi)在的寧靜，外在雖變，內(nèi)在恒常，生命最終的形象是那一脈脈的青山。

《馮至美詩美文》 馮姚平 選編

《艱險的行程——論馮至〈十四行集〉》 唐祥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