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輝
我一直把詩歌當作彼岸的昭示,終極的誘惑,流動的驛站。這種神性的存在,不是玄學,更不是臆造的家園,它是時間的綿延和空間的擴張所呈現出瞬時的救贖和牽引。這正如當你早晨醒來,推開窗門映入你眼簾的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被界定的“常景”,另一種是流動的“變景”,要得到第一次的“鮮活”,取決于“變”的形態(tài),而詩歌正是從此走出的,它無依無靠,無須染指,無須設定,更不便去裝飾,它永遠成為一種無極的趨向,在一次又一次的“可能”中完成近乎宿命的召喚。
詩歌總是從否定后的認定中開始的。是“第一次”,沒有任何文化積淀的“唯一”的一次,一直處于否定中“發(fā)現”的一次,因而也沒有一個界點的一次,正是這些無數個“第一次”組成心靈中短暫而新奇的景觀,它永遠只能是一種樣態(tài),而不能是一種凝固的結論。這正如生命的張狂,或是愚鈍有時會與急劇上揚的理念巧合在一塊,形成重構的虛妄,詩歌迫使這種虛妄既細切又堅韌,既粘連又脆薄,這是一筆怎樣的“簽約”?帶著這種審視,使詩歌永遠懷著鄉(xiāng)愁的沖動到處尋找家園,而詩性永遠在尋找中或明或滅。
也許一邊是神性誘惑,一邊是慘淡經營,二者注定成為一對“孿生子”,詩歌總以“廢墟”為起點,無以圓滿,無以歸宿,只有挺住,這決定了為詩的根本:淡泊。當我一次又一次企圖接近詩神的光芒之時,我才真正覺得:離無限最近的地方,心無比脆弱。然而,這種脆弱不是病態(tài)的,也不是體虛苦吟的一種,這是思接千載,心連浩渺時的恍惚,這是頓開茅塞前的無以皈依。
老子說:夫物蕓蕓,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知命曰常,知常曰明。寥寥數語,集中國文化之大成,聚人生信仰之大義,匯千嶂萬川之淵源,我試圖聆聽,試圖俯仰,試圖汲取,以展示我心空的茫遠,以體悟斗轉星移生命環(huán)復的輪回。于是,說不破道不盡的詩歌與極其有限的生命構成了“逆反”現象,這本身就是一種大文化的景觀:缺憾中的行進,虧空中的彌漫,凹凸中的纏繞,這正是詩歌隱沒升騰的氣象,也是詩歌存在的理由。
在這個世界里,有很多問題引起我們的思索。生,是命定的嗎?生下來在這個世界活著,現實早就等著我們,不管我們愿意不愿意面對。而我們流浪,我們安居,我們找尋,我們放棄,我們選擇獨踞一隅,我們奔向遠方,這難道不是生命的歷程嗎?而詩歌就在其中,盡頭呢?對人,是死;對詩,是思。生與死,愛和恨,內界與外界,超越與沉淪,哪一種才是生命的原生質?只有詩保留著生命復合體中兩種質點的對峙。
天地間唯一值得在意的,便是生命喪失與呈現的對應互動:生命助長意志,意志點綴生命,生命占領意志,意志消耗生命,詩歌在這個二律悖反中滋長??梢詳喽?,意志的真實換來生命的受難,這幾乎是意志與生命邂逅而成的景觀:詩人的生命空間和意志空間總是如實地流入“直覺”景觀中,這是渾然的交響:生命在意志的支配下,呈圖形展示出來。圖形不是簡單的畫面排列,位移,晃動,它是生命與意志互為磨礪,妥協(xié),激發(fā)的空間,詩歌就是生命空間向意志空間沖撞時留下的碎片。意志使上(天)與下(地)一分為二,生命使上下一片渾沌。人一直在完成著一場場寂寞與隆重的生死經歷,莊嚴的產生也伴隨著怪誕的出現,短暫的美引來永恒的意義和展望,這時,唯有詩歌成為生命與意志的資本。
詩歌是語言藝術。不過,無論你如何客觀地,逼真地,富有啟示性地表現世界,紙上寫的太陽永遠不會成為天上那個太陽。正是由于語言有語言的限定,也才有了彌漫性,這彌漫性便是詩人盡其智以有限的語言向無限的時空拓展而產生出來的永無極點的放射性,這里充滿著有限的表現工具和無限的彌漫性之間的掙扎與魅力。試想一想,貝多芬創(chuàng)造音響,他成了一個不斷發(fā)出各種音響的空間,然而文字不同于聲音,每個字都有語義,你完全可以打破語義來組合它們,這不算什么,關鍵是,你永遠無法消除個體的語義。因此詩人的杰出之處不在于反語義,恰恰在于以一堆詞造成盡量大的彌漫空間,這是詩歌語言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