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棵白楊樹

1

這天，一大早，程素娥擔(dān)著一擔(dān)尿，一出漁王寨，就感到不對勁。大老遠(yuǎn)的，看到她家的四棵白楊樹沒啦。咋沒哩？她的心情，頓時像一群黑色的蝗蟲飛過，啃痛了她記憶深處的玉米地。

四周的薄霧彌漫著臭椿樹味兒，在蘆葦和劍茅草上滾動，空氣的顏色像一鍋清米湯。一群野鴨子從她頭頂上飛過，咕咕唧唧的叫聲像是一陣白花花的雪片，帶著湖中的魚腥味，在她眼前飄啊飄的。要是以往，她擔(dān)著尿出來澆菜，或者是到湖里，打草撈菱，捕魚撈蝦，下網(wǎng)箱什么的，走出村子，就能看到她家地頭上的四棵白楊樹，看到樹上的喜鵲窩，黑糊糊的，像幾顆扎人眼目的珠子一般。喜鵲在樹上呱呱，青灰色的叫聲如同湖中跳躍的魚群。可是，今天，那四棵樹不見了。

一點(diǎn)不錯，有人偷了她家的樹。一些樹枝，橫七豎八地扔在水溝里。她將一擔(dān)尿倒在蔥溝里。三步并作兩步，來到近前。是誰這么手疾眼快？這地剛換主兒，還沒等俺醒過神來，就把俺家的樹給偷走啦。這算啥事兒。她說。

三天前，村里的承包地重新分配。村里有規(guī)定，承包地每十年一動。抓鬮兒再分，她家的地，讓村長抓去。地歸村長，但地頭上，有她八年前種的四棵白楊樹，都碗口粗細(xì)，蓋房已能做梁。程素娥知道村長不好纏，怕夜長夢多，本打算最近幾天，把這幾棵樹賣掉，還沒等她找到合適的茬口，這四棵樹就被人偷了。

程素娥回到家，把擔(dān)子放在廁所門口。毛茸茸的陽光從院子里皂角樹上滾落，帶著嗡嗡聲，像湖中黑色的鐵片魚一樣在地上跳動。她男人黑三正在豬圈里出糞。豬糞的酸臭味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在院子里飛。

咱家的四棵白楊樹被人偷了。她說。

瞎熊揍的。毛不了他。

毛不了誰啊，你就會罵人，你說是誰？

這不扎尾巴的屌事還能有誰？瞎熊揍的二牤牛唄。

不會吧？他當(dāng)上村長，做事還能跟以前一個德性，不顧臉盤？真是他，咱認(rèn)吃虧吧?？蓜e惹他。

你那泥巴蛋子眼，能看清個啥？去找他，給他啰啰清楚這屌事，咱有理，怕啥？

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甭去哩，四棵樹，不值幾個錢，咱認(rèn)吃這個虧。

這不是吃虧的事，是明著欺負(fù)咱。

找他啰啰，也弄不出個熊豆來，又沒抓住他的手。他不承認(rèn)，咱反而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看哩。二牤牛可是張飛賣刺猬人硬貨扎手，咱是武大郎賣豆腐，人窩鼻子貨又瓤。他平時那副殺豬的嘴臉，說話牙床子在外邊，無理爭三分，得理更不饒人，我看這事算了吧。

讓你去問問，又沒讓你和他抬杠，看他驢日的咋說。黑三說罷，把重重的一锨糞泥撇出來。呱唧一聲，像一條死魚，搰在石臼子旁邊。

你這熊貨，眼瞎啊，豬糞濺在俺身上啦，你給俺洗衣服。

黑三嘿嘿幾聲，話里帶著潮濕嗆人的豬糞味。去問問吧。這熊事兒，咱連個屁都不敢放，以后，他會蹬著鼻子上頭，啥事兒，越怕越有鬼。他說。

程素娥沒聽他的。說，要去問，你去。二牤牛不是個省油的燈，咱惹不起。你不想要新宅基地，換大院子住啦？得罪做飯的，喝不上熱糊涂。你懂不？

程素娥一提宅基地，黑三立馬像個經(jīng)霜的茄子軟下來。漁王寨，沒住新房子的，僅剩程素娥一家。原因是程素娥家里太窮，婆婆長年生病，需要一大筆開支。另外，程素娥的兩個弟弟在讀大學(xué)，她從小死了爹，靠著一個老娘，兩個弟弟啥學(xué)也上不起。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兩個弟弟靠著程素娥。因這，程素娥和黑三兩口子欠下一屁股債。蓋新房子，需要一大筆錢，對他們來講是個不敢想的事?？墒遣簧w房子吧，眼下，宅基地越來越難要。村里有規(guī)定，要宅基地，必須先交五千塊錢的押金，半年內(nèi)把房子蓋起來，如果不蓋，押金就沒啦。他們沒這個能力，時常為這個事糾結(jié)著。

你說說，四棵白楊樹能賣多少錢？黑三突然瞪著眼睛問。

最少兩千?，F(xiàn)在木柴貴著呢。

兩千啊，我們倆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攢兩千塊錢。你還是找找吧。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我去不合適，俺倆談不來，又不對味，我也驢性子，說不幾句，翻臉撩蹶子，反而更不好。兩個尖腚鬼，咋坐一個兌舀子？

二牤牛當(dāng)村長，咱投他三票，他上臺先給咱來這一套，白眼狼，這不是明孬種嗎？

程素娥剛罵完，二牤牛突然來到她家，一步跨進(jìn)院子。

嬸子，你咋這樣罵我？我咋白眼狼？咋明孬種？

山東地邪，說誰誰到。我正要去問問你哩，我地頭上的四棵白楊樹咋突然沒哩？

你再說一遍。二牤牛斜著眼，臉上露出一股怪笑。他叼著一支紅塔山。咋是你地頭上？是我地頭上，現(xiàn)在，那塊屌地是我的啦，樹在我地頭上，對吧？四棵屌樹長得那樣高，半畝地的陰涼哩，你們知道不？不把樹伐掉，我種個毬莊稼。你們不說伐，我能讓那幾棵屌樹影響種莊稼嗎？

樹是俺家的，你賣了錢，錢呢？程素娥又問。

嬸子罵我明孬種，還想讓我承認(rèn)嗎？又沒誰抓住是我偷的。

我是你嬸子，罵你一句，你還往心里去，宰相肚里能撐船。一句話你都記著，咋當(dāng)官往上爬哩。

村長，這事兒除了您，誰敢伐我四棵樹？

看你們兩口子那點(diǎn)熊出息，明人不做暗事，樹是我賣的。四棵屌樹錢，我會賴著不給嗎?一共賣了兩千塊錢。正好咱村奶娃找我借錢急用，這錢，借給他啦。不過呢，你們放心，這個錢算在我頭上，我還。

我婆婆過幾天要去看病，說不準(zhǔn)還要住院哩，家里正缺錢，你這個大村長，可不能黃鼠狼專咬病鴨子，俺正想著賣那幾棵樹用錢呢。

別說這么可憐，漁王寨在我的領(lǐng)導(dǎo)下，家家戶戶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如果嬸子真的急用錢，好說，幫我個忙就成。

黑三一聽二牤牛讓他們幫忙，馬上停住手中的活計(jì)，拿出一盒大豐收煙讓二牤牛抽。

二牤牛掏出一盒泰山，抽出一支叼嘴里，又抽出一支遞給黑三，說，吃顆泰山吧，比你那個屌煙好吃得沒倍兒。

俺兩口子，窮得光腚打涼席，螢火之光照人不亮，老鼠尾巴上生瘡又沒啥膿水，能幫村長什么忙兒？

嬸子，你真的想要樹錢，就到鄉(xiāng)里告我一狀，告完之后，再去北京告。

我告你的啥？

告我賣了你家的四棵大樹，硬是不給錢，還要打人哩。

沒這屌事，俺咋誣告你。黑三說。

讓你告，你就告嘛，告?zhèn)€差不多，我給你錢。

程素娥急了。瞪大眼睛說，你神經(jīng)沒病吧？這一點(diǎn)屁事，也值得去北京告你，四棵熊樹，還不值路費(fèi)錢呢。螞蟻爬到磨盤里，有個啥道道吧？

啥道道也沒有，讓你告，你就告，我一是不會報(bào)復(fù)你，二是呢，車費(fèi)住宿費(fèi)，吃的喝的，我全給你報(bào)銷，到時候，所有的錢一起算。這可是好事哩。

這樣的好事，俺不去，你找別人吧。

村長笑笑。別人想去，我還看不上呢。

兩人正叨叨著，酸棗門外開酒店的小二左手提著一兜擼酒，右手提著一盒子飯菜，一瘸一拐地?fù)u晃進(jìn)院子里。幾片皂角樹的葉子夢一般地在他腳下飄落。

小二一進(jìn)院子，就喊，村長，這酒菜放哪？

還用問嗎？天又不冷，屋里亂糟糟的，毛屌包，說不準(zhǔn)俺叔昨天夜里的尿罐子還沒倒，就在院子里喝吧，俺叔真能操，巧啦，他今天出糞，這熊臭味。

這豬糞味兒像是黑色的秤砣子，喝到肚里你爺倆關(guān)系更鐵。小二說。

小二，你狗日的真會說話，滾蛋吧喬外甥。

村長，酒菜一共二百六十八。

知道。算二百七。記上賬。

小二嘿嘿著退出院子。幾片樹葉依然跟著他。

二牤牛帶著酒菜找黑三喝酒，在漁王寨，可算是給足他面子。黑三在村里混的不屌。村里人有些瞧不起他。他一是種不好地，因負(fù)擔(dān)重，舍不得買化肥，現(xiàn)在的地嘴饞，不給肥料吃，愣是不長莊稼，長出莊稼來，也是細(xì)細(xì)的，屌毛毛一般，根本弄不出糧食粒兒。二來，黑三也沒錢買魚料，他水塘里養(yǎng)的魚個頭小，一年下來，花鰱白鰱草魚都一扎兒長，賣不出錢來。去湖中捕魚撈蝦，黑三也摸不著竅門，他又不出去打工，日子過得稀湯寡水。別說買酒喝，平時連包大雞煙都舍不得抽。

村長酒量雖大，三杯下肚，說話就有點(diǎn)不靠譜。他帶來四瓶金貴酒。程素娥一杯一杯給他斟。斟一杯。他說一句，我這個村長啥事兒也不會虧群眾，更不會虧嬸子您。放心哩，按我說的做準(zhǔn)沒事，在漁王寨，誰說了算，我說了算。我一跺腳，是個旮旯就要動哩。它敢不動，還反它二大爺?shù)臍碌袄病?/p>

是哩，是哩。黑三說，有您在漁王寨坐宋江的這把交椅，誰敢掂憨。

當(dāng)然啦。二牤牛又喝下一杯酒。摸摸嘴。把告我的事，當(dāng)個正事來做，重要程度呢，要上升到和公糧提留、計(jì)劃生育、痛批法輪功一樣的高度。

黑三見二牤牛說得認(rèn)真，喝了一口酒。點(diǎn)上一支煙吃著。這事兒，會對您有妨礙嗎？這畢竟是件給您抹黑的事兒，可不能因小失大，拾了芝麻丟了西瓜。

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事。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沾不上你兩口子。嬸子你只管使勁告我，像你和俺叔在床上弄那事一樣，要使大勁哩。

你這個熊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程素娥笑著罵。

從前俺爺爺是咱漁王寨的老一，他老人家有三千畝地，十里八村的，說一不二。那時候，俺爺爺出門背著盒子炮，還有十幾條槍跟在他后面，屁顛屁顛地跑，那才叫威風(fēng)哩，才叫牛逼哩。我問你，你爺爺那時候干嗎？二牤牛瞪著斗雞一樣的眼睛問。

他給你爺爺牽馬。聽我爹說的。黑三說。

咱們是世交，狗肉湯子老味啦。我爺爺從沒虧待過你爺爺哩。

沒哩，他們是主仆關(guān)系，處得好。

你爺爺對我爺爺是一個字，忠心。黑三，咱干一杯，我提一句。

兩個小瓷杯子當(dāng)?shù)嘏隽艘宦?。聲音像野鴨子剛下的蛋一樣在草地上滾落，又像一條黑魚，咕嚕一聲，鉆進(jìn)水草里沒了蹤影。

要求你對我，也是一個字，忠心。

忠心。

程素娥不愿聽二牤牛這些屁話，她還要給豬羊割上一捆青草。拿了鐮刀，便給黑三使個眼神。我到湖邊去割捆青草，你們倆慢慢喝，別喝多，如果菜不夠，咱饃饃籃子里還有幾個咸鴨蛋哩。

二牤牛站起來。嬸子只管去，割草別走遠(yuǎn)，讓人扒了光腚，拉到蘆葦稞里，可不是玩的。他說。

程素娥晃晃手中的鐮刀。誰敢打我的主意，我給他割了。

二牤牛喝完酒，蹣跚著從黑三家出來，日頭已經(jīng)偏西。陽光灑在他臉上，使他的酒糟鼻子更加紅紫，碩大的鼻孔一張一翕的，像青蛙的腮。他螃蟹般的眼睛，盯著十字路口旁邊的一棵老榆樹。

黑三跟在二牤牛身后，他們往老榆樹下一站。四周有人悄悄議論。

二牤牛去黑三家喝酒。

喝猴尿。喝的那熊樣，臉像整個猴子腚。

黑三會來事，靠上了二牤牛。

他爺爺就是人家的狗腿子，這事遺傳哩。

黑三沒喝醉，他聽到有人說他是二牤牛的狗腿子。他不煩，反而有些自豪。狗腿子咋啦？貼上二牤牛，在村里，以后，我還能吃虧？

二牤牛看罷一陣子老榆樹。問，黑三，你看樹上有啥東西嗎？

沒。

我日。

真沒。

再看。

啥毬毛還是沒看見。

瞎熊。

你看到了啥？

我看到一口大銅鐘。

哪有??？

真瞎熊！

我爹當(dāng)了十幾年生產(chǎn)隊(duì)長，他老人家天天敲這口鐘，你狗日的看不見？

現(xiàn)在鐘沒哩。早讓人偷毬啦。

狗日的你連趙高指鹿為馬的故事都搞不懂，還說對我忠心哩，滾熊蛋吧。信誰哩。屌蔫哩你，沒話說了吧，嘴里別瞎唔哖啦，讓你媳婦明天去鄉(xiāng)里告我吧。

2

晚上，月光的響聲像一群魚在水里咳嗽，嘩嘩啦啦的在飯桌上蹦跳。野鴨子的叫聲從蘆葦叢中傳來，鐮刀般割斷了黑三和程素娥的思緒。二牤牛是中午喝醉后走的，他留在院子里一串嘟嘟的響屁，懸掛在皂角樹的葉子上。豬糞的氣味在暮靄里飄游，折磨著兩個人的神經(jīng)。

明天去告吧。黑三說。

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兒，摸不清腿，上了他的當(dāng)咋辦？哪個告狀的能有好下場，能有好結(jié)果，二牤牛打的啥主意，咱心里一點(diǎn)也沒底。他二兩猴尿就把你給灌暈了，是不是拿咱當(dāng)槍使？民不和官斗，這道理你不懂？

話不能這樣講，人無完人，金無赤金。他賣了咱的樹，主動來承認(rèn)這個事兒，做到這一點(diǎn)，不容易哩。再說，你罵他，他沒給你當(dāng)真。這更不容易，以前，誰敢在他身后說半個不字。這說明他要走正道兒啦，要樹自己的威信哩。在村里，人都看著咱窮，蝦毬日的看不起咱，咱要第一個和二牤牛搞好關(guān)系，讓那些人，嫉妒地屙綠屎去吧。你不要擔(dān)心什么啦，二牤牛讓你告，你就告，錯不了。你想想，二牤牛什么時候求過人，他求咱，到咱家來又帶了酒菜，他高看咱一眼，咱咋說也要給他個面子是不？他答應(yīng)了，只要咱告，就把四棵樹錢給咱，咱不為別的，為那兩千塊錢。

我是不愿為這兩千塊錢弄出別的事兒。老公公背著兒媳婦爬泰山，出力不見得能討好。

告完之后，看他有個啥說法，狐貍尾巴沒準(zhǔn)能露出來。他有關(guān)門妙計(jì)，咱有越墻之法，要將計(jì)就計(jì)，把咱的樹錢，從他手里要過來。

你是一家之主，真要趕鴨子上架我也沒辦法。我去。

試試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又沒喝他的迷魂湯，我是馬跑蹄子不亂。

亂不亂，你心里有數(shù)，二牤牛給你個甜棗，看把你美的，沒出息的熊樣。

我一張嘴，你就給我填個螞蚱吃。你明天去告，今晚，我給你洗腳行了吧？

誰稀罕你的臟手。程素娥笑笑，便將香噴噴的身子貼在黑三懷里。

第二天一大早，程素娥喝下一碗雞蛋掛面，啃幾口胡蘿卜咸菜，騎著一輛破金鹿自行車來到鄉(xiāng)里。正好這天是周一，趕上鄉(xiāng)干部上午開會。鄉(xiāng)長姓程，和程素娥是一個村的，論輩兒，鄉(xiāng)長要喊程素娥姑。

程鄉(xiāng)長端著茶杯剛要進(jìn)會議室，程素娥給他打招呼。

程鄉(xiāng)長。

您有啥事？程鄉(xiāng)長把她領(lǐng)到自己的辦公室，讓她坐下，給她倒了一杯茶。

程素娥心虛，告二牤牛的事有些說不出口。

您肯定有事，說吧，我還有個會。

是這樣，俺村的村長二牤牛，偷賣了俺四棵樹，不給俺錢，還要打俺哩。

有這事？是真的？

真的。

二牤牛這小子，咋還敢弄這事？你回吧。開完會，我問問。讓他把錢給你。

從鄉(xiāng)大院里出來，程素娥有些失落，她原來以為告村長是個大事，要形成文字的東西，還要讓她按上手印什么的，沒想到程鄉(xiāng)長一句話就打發(fā)了她。這事兒簡單得像她蹲在自家地頭上，嗅著莊稼的氣息，聽野鴨子和魚雁鳴叫著從頭頂上飛過，撒上泡熱尿一樣容易。撒尿還能聽到嘩嘩聲，聞到欲望的騷味?？墒墙裉?，程鄉(xiāng)長就幾句話。除此之外，啥也沒有。她想嗅出這幾句話的味道，想和湖邊上的金谷豆水蔥和豬牙草之類的聯(lián)系上，想了半天，得出結(jié)論，蝦毬日的二牤牛，原來在耍她。在回家的途中，走在漁王寨附近的湖堤上，程素娥又想到那四棵白楊樹。想到割麥炸豆、稻谷飄香的時日，干活累了，割把青草，鋪在樹下，就在那四棵樹下乘涼休憩。黑三那熊貨，還喜歡枕著鋤頭，睡在樹下。正午，田間沒人的時候，她和黑三就在那四棵白楊樹下，有滋有味地弄那事，有時候，她倚在樹上，有時候，她扶住一棵白楊樹，黑三便從她身后忙活。這時候，她把臉貼在樹上，楊樹皮散發(fā)著青皮苦瓜的味道，一絲一絲在她血管里滑行。想到這種說不上來的愜意，程素娥感到自己的臉有些熱。可惜的是，那四棵白楊樹已經(jīng)沒了。

回到家中，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二牤牛這蝦毬日的，在她家中等著哩。像昨天一樣，酸棗門外，開飯店的小二，又送來酒菜。二牤牛在院子里說著葷話。見程素娥回來，二牤牛改口道，啥情況，嬸子。

程鄉(xiāng)長說要派人來抓你。還要免你這個熊村長哩。

二牤牛笑笑，螃蟹般的眼睛旋轉(zhuǎn)幾下，他的酒糟鼻子像一朵紫紅的雞冠花。嬸子，程鄉(xiāng)長肯定不會這樣說。我工作干得不咋樣，我這個人，卻是他雞巴子上的一根毛哩，你問他舍得拔嗎？

一點(diǎn)屁事，耽誤了俺一天的活兒，俺運(yùn)氣差，抓鬮兒抓到奶娃家的地，奶娃是個懶熊，他把地種成草窩窩，俺接著種，光除草，得工夫哩。你還讓俺做邪撇子的事。

嬸子別這樣說，這不是邪撇子的事，是正事哩。下一步，你要到北京告我，但有一條，不能把我供出來。打死也不能說我讓你去的。不然，咱們的戲就泡湯啦。嬸子的好處我忘不了，你耽誤一天的活兒，我給你算著工錢。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一天給你按五十塊錢算。明天去北京吧，我已經(jīng)把陪你去的人找好啦。這人是個女的，和我有點(diǎn)驢尾巴吊棒槌的親戚。她是個上訪專業(yè)戶，也是個吃二畝地豆葉的老蚰子，靠著一點(diǎn)屁事上訪，撈到油水啦。京城各衙門的路徑，她像水盆里摸魚一樣熟。有要到京城上訪的，都花錢請她培訓(xùn)，讓她帶路哩。她現(xiàn)在專吃這一口。我日。還有一點(diǎn)，這事結(jié)束之后，我馬上給你批宅基地，嬸子你相中哪塊地，我就給你批哪塊地。

明天去北京吧，咱侄胳膊肘子沒往外彎，向著咱哩，村長許下了，去吧。

看你臉大臉白，別人能的吃不了，你能的不夠吃。瞎能個啥？程素娥白了黑三一眼。

黑三不明白媳婦為啥對這事兒不熱。有棗沒棗，你按著村長說的，打一竿子就完。他說。

就是打一竿子的屌事。我今天特意給俺叔買了驢肉驢鞭，讓俺叔補(bǔ)補(bǔ)，晚上，讓俺叔多給你弄幾盤。算是給你的補(bǔ)償吧。二牤牛咧著棉褲腰一樣的大嘴說。

程素娥禁不住二牤牛的調(diào)侃，撲哧一聲笑了。沒熊正經(jīng)事。她說完轉(zhuǎn)身去了后院。

二牤牛在她身后說，嬸子好脾氣，叔真是福氣啊。

程素娥家的后院在一條胡同里，是一所老宅子，只有兩間舊瓦屋，里面住著她婆婆。大老遠(yuǎn)，就聽到她婆婆在院子里咳。婆婆是年輕的時候，為生產(chǎn)隊(duì)出河工，染上的肺病。她的咳嗽聲像一群烏鴉在院子里老榆樹上叫。她不愿意跟著黑三過活，愿意單過。程素娥一早一晚，過來侍候，送些吃的，干點(diǎn)雜活，或者幫她熬藥。

婆婆坐在院子里的石碾旁，她手里提著一根拐杖，像是提著一條死蛇。她歲數(shù)大了，像一件易碎的漢代灰色陶罐，稀疏的白發(fā)在日光下艾草般搖晃，邊咳邊望著程素娥，像一頭禿鷲似的。

今天的藥熬了嗎？

沒哩。

他沒過來把藥熬上？

這貨，心讓狗吃了，一天沒見著影哩，他還有心給我熬藥。

他和二牤牛喝酒哩。天天喝，是二牤牛請他喝。

這熊操的咋和二牤牛掛啦上？準(zhǔn)沒好。

我也覺著沒好，他不聽。二牤牛請他吃場酒，他美得滿頭大疙瘩，沒點(diǎn)兒熊出息。

二牤牛的光咱不能沾，他是給咱下套。

下套？

嗯。是下套給咱。

娘，我今天把藥給你熬上吧。明天我去趟北京，這不，我來給您說一聲。

去北京要花很多錢，咱有錢？

沒錢，我借了兩百。

有事。

我弟弟在那兒上學(xué)，我去看看。程素娥沒敢說是去北京告狀。她撒了謊。

該去看看。她說。她的牙掉光了，說話有些漏風(fēng)。

我在北京只呆兩天。就兩天。

兩百塊錢在北京不夠塞牙縫的，我這兒還有兩百，你表哥給的，你拿去吧，窮家富路，在家千日好，出門當(dāng)日難哩。錢在案板上的碗底下壓著。

程素娥來到堂屋，果然見案板上的黑老鴰碗下面，壓著兩百塊錢。她捏起來看看，然后又放在碗底下。她不忍心花老人的錢。

給婆婆熬完中藥，程素娥又想著咋給黑三做晚飯，這熊東西，喝了二牤牛的猴尿，肯定口干舌燥的，給他燒一鍋清米湯吧。

程素娥臨走，婆婆又敲著拐杖，說，告訴黑三這熊貨，讓他少跟二牤牛來往。

我知道。她說。兩句話，讓人哄得踢踢轉(zhuǎn)，他聽嗎？她又說。

晚上，黑三的牛勁上來了，一會這樣干，一會那樣干，還要程素娥配合他。程素娥心里有事，明知道二牤牛給她下套，卻不知道下的啥套，二牤牛利用四棵樹錢做餌。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程素娥琢磨不透，她想趁著二牤牛喝酒喝到二八甌，把這里面的秘密套出來。二牤牛說給你錢的時候，你啥都清楚了。半天日鼓出這一句，下面一個字也不吐。程素娥心里就有了結(jié)。房事當(dāng)然也歡不起來。這時候，黑三卻要她配合，她便惱了。

你自己擼巴擼巴散伙，別找我。

黑三弄事兒正在興頭上，想換個姿勢。沒想到程素娥突然翻臉，當(dāng)頭給他一棒。結(jié)婚十年，這還是頭一遭。黑三有些怯程素娥，自己立馬軟下來。他躺在床上，望著屋梁上懸掛著的竹籃子，說，你不舒服，我弄個毬，散攤子，咱說會話吧。

說啥，明天我要去北京。這兩天，你要照顧好娘，不要當(dāng)二牤牛的跟屁蟲。見他個好臉，狗顛似的。不是我說你，是咱娘這樣說你。咱娘說，二牤牛給咱光沾，是下套哩。

別用老眼光看人，這事兒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咱只是走個過場，再說，一個女的，進(jìn)京告狀，當(dāng)然有冤情對吧。別人也不會對你怎樣。咱的樹錢，他說給，還要給咱劃宅基地，這條件可以啦。

開弓沒有回頭箭，我是在想二牤牛到底有啥鬼道道。

別想了，再來一次吧？

別煩我。

黑三不吭聲。半天卻捅出來一句，說，你不讓我干，是不是心里有別的男人？

我有龜孫。滾。程素娥罵罷，扭過臉去蒙上被子。

3

天還不亮，二牤牛就敲黑三家的門。程素娥起來打開院門。二牤牛站在一棵楸樹下，掐著腰吃煙。他身后站著一個染紅毛，提著蛇皮袋子的女人。

黎明前的空氣混濁得像一罐子隔夜的尿。

程素娥知道是那個上訪專業(yè)戶，便和她寒暄幾句。

收拾一下吧，到兗州去坐火車。早去早回，回來之后，我給你們接風(fēng)。

有人送我們?nèi)贾葑疖嚒Ｒ恍r的車程。紅頭發(fā)女人說。

程素娥回屋，簡單梳洗一下，提個包，里面裝一身換洗衣服，還有幾包方便面和煮熟的幾個雞蛋。她準(zhǔn)備路上餓了吃。

黑三也起來，跟在她身后。

在家老實(shí)點(diǎn)，甭給女人打秧秧。

放心，公糧給你留著。

熊樣。看我回來咋收拾你。

兩個人還沒說完悄悄話，二牤牛就在院子外催。昨天夜里，還沒干夠，兩個人真黏糊。

送她們?nèi)セ疖囌镜氖悄掏?，他開著二牤牛的桑塔納。上車吧，我送你們。

車子開動了，二牤牛突然想起什么。在后面喊，嬸子，嬸子，我還有一件事哩。

奶娃停住車。二牤牛靠上來，說，北京好東西多，嬸子回來時，幫我捎兩盤黃碟。

你像個小狗小貓，沒二事啦，光知道那一樣。

您望望，大清早，就被嬸子罵一頓，哈哈，一路順風(fēng)。二牤牛笑著，拍一下桑塔納。

小轎車屁股一冒煙爬上湖堤，一眨巴眼，開遠(yuǎn)了。二牤牛和黑三站在楸樹下吃著煙。俺嬸子人真好，叔，咱們倆換媳婦吧？

操啥？舊社會你說這話該活埋。

兩天后，程素娥從北京回來。她到北京告狀不要緊，這事兒驚動縣上，是上面通知程鄉(xiāng)長立馬去北京領(lǐng)人。程鄉(xiāng)長帶著車從北京把她接回來。

晚上，黑三給程素娥燉一鍋白鰱魚，她邊吃邊拉呱在北京的事。

他們沒難為你吧？

沒。

是嗎？

他們對我客氣著呢。先問我是哪兒的人，為啥上訪。我說不是上訪，是告狀。我把四棵白楊樹的事說了。他們記下，還記下我的身份證號。后來，我被送到一個地方，那兒全是上訪的人。程鄉(xiāng)長過去之后，把我接出來。

就這些，程鄉(xiāng)長沒說什么。

程鄉(xiāng)長一路上，什么話都沒說。

不會吧，他應(yīng)該說上句什么。按理該熊你一頓，假如我是鄉(xiāng)長，你上北京上訪，這不是往咱鄉(xiāng)里摸黑嗎？不打罰你，嚇唬嚇唬總可以吧。

沒哩。把我送到村口，他和司機(jī)就開著車走啦。

看來，這一切，都在二牤牛的安排之中。反正，讓咱告，咱告啦，沒咱的屌事啦。

下一步就是咱的樹錢。

還有咱的宅基地。

關(guān)鍵是二牤牛說話算數(shù)不？

帶去的二百塊錢花光了沒有？

沒花著。啥事兒都是那個紅頭發(fā)女人去做。

奇怪哩。瞎毬日的二牤牛這樣做圖個啥？

程素娥敢到北京告二牤牛的事不脛而走，村里人都開始高看她。問她在北京感受最深的是什么。她說火車能在地下跑。村里人便伸長了舌頭。有些不相信，火車如果能在地下跑，土行孫啊，邪門哩。

轉(zhuǎn)眼幾個月過去，二牤牛并沒有兌現(xiàn)他的諾言。這天，他又帶來酒菜找黑三喝酒。

黑三和程素娥兩個都是老實(shí)人，這幾個月，他們并沒找二牤牛提樹錢的事。二牤牛也不提。

酒菜放桌上，二牤牛發(fā)話。嬸子，樹錢沒給你，不過呢，你別害怕，咱都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shù)。為什么不給你錢，是想讓你再去北京告我哩。

還告你？俺不去，那四棵樹錢，你愿給就給，不給算了。

不是我不給。他說，給你，你就沒再告我的理由啦。

你放著好日子不過，為啥非得挨告？犯啥??？腦子進(jìn)水了？

不是我腦子進(jìn)水，過河卒子，沒有回頭路可走。告吧，又沒啥可怕的，鄉(xiāng)干部還要親自把你從北京接回來。這沒有什么不好。你每年都要告一次兩次哩。

黑三見到二牤牛提來的驢肉，兩眼放綠光。喝酒喝酒，村長，你放心，我會讓她去的。

啥時候是個完？

說不準(zhǔn)，最少三五年吧。誤工的錢也給嬸子算著哩，我還能虧你。

程素娥經(jīng)不起黑三和二牤牛的死纏爛磨，獨(dú)自一人又去了北京。漁王寨鄉(xiāng)里一個干部老崔，在北京接待她。不但沒訓(xùn)她，還對她很客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在北京遇上，能不客氣嗎。像上次那樣，漁王寨鄉(xiāng)又派車，把她從北京接回來。

程素娥第二次進(jìn)京告狀，回來之后，在漁王寨紅了。突然間，有人開著玩笑喊她劉三姐。劉三姐是靠告狀出名的，村人把她當(dāng)成劉三姐啦。也有人說她為四棵樹去北京告狀，是腦子出了癥。她聽后，突然醒悟，自己的名聲比那四棵樹值錢哩。這事打住吧。她決定再不去北京告狀了。

又過一年多，在二牤牛和黑三的勸說下，程素娥無奈又去北京告狀。這次她可吃了大虧，一上火車，有人給她搭訕，說這說那，全是家常呱，說著說著，她就睡了，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包沒啦。包里裝著她弟弟三千塊錢的學(xué)費(fèi)，全是她借來的。她弟弟在河北讀大學(xué)，程素娥想著告完?duì)?，順便去給弟弟送錢。沒想到錢在路上被偷。她哇的一聲哭開，滿車廂的人被她驚醒，有好心人看她難過，不像個騙子，便給她捐個十塊二十的。這時候，有個婦女給她三百。這人說她是滄州人，做點(diǎn)服裝生意。她到滄州下車，程素娥感覺欠她人情，便下車送她。我家在滄州郊區(qū)，不算遠(yuǎn)，日子過得還可以，妹不是幾千塊錢給人偷了嗎，別難過，不就幾千塊錢嗎？有人偷你三千，我送你五千，只是我身上沒現(xiàn)錢，你能跟我下車一起回家，在我家住一天，拿了錢，我送你去北京，你看好嗎？這個女人說。程素娥激動得要哭，她感到自己遇上好人啦。二話沒說，跟著這個女人，離開滄州火車站，上了這女人招來的一輛車。車子左拐右拐行駛數(shù)小時，駛進(jìn)一個偏遠(yuǎn)的村莊。在一處院子旁，車子停下來。聽見車響，院子里出來一個男人。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粗壯男人，腿有點(diǎn)瘸，蟆瞪眼（耷拉眼皮）。這是我男人，女人說。男人點(diǎn)點(diǎn)頭笑笑，招呼她們進(jìn)院子。

這個家干凈整潔，一點(diǎn)異樣也沒有，只是女人不提給程素娥錢的事。到晚上，女人要求陪著程素娥睡。她開始還不放心，后來就放心了。睡到后半夜，女人不見了。那個粗壯男人爬上床，非常熟練地進(jìn)入程素娥的身子。她開始的時候還反抗，后來就不動了。一晚上，這個瘸子在她身上瘋了數(shù)次。

第二天，程素娥才知道，昨天的那個女人是個人販子。她沒想到自己被拐賣了。程素娥畢竟精明，她想走，只能來軟的。瘸子說，以前花兩萬買個四川的，沒看住跑毬啦。這次，又花一萬八，我不會讓你跑掉的。瘸子從地上摸起一塊磚，雙手一用力，咔吧掰成兩半。如果跑，你的脖子會像這塊磚。我還告訴你，這村里，都是我本家爺們，都會幫我看著你。你也別想和外人聯(lián)系。程素娥笑笑，只要對我好，我就不跑。盡管她這樣說，瘸子還是對她不放心。走一步，跟一步。瘸子更絕的，是請來本村的土醫(yī)生，給程素娥取下避孕環(huán)。兩個月之后，程素娥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她感到不跑不行，這天她想起一個辦法。趁瘸子不在家，她殺一只雞，弄到半碗雞血，她把雞血放在廁所里，感覺瘸子回來，將雞血幾口喝下，把碗踩進(jìn)灰堆。她裝著心口痛。瘸子見她從廁所出來，滿嘴是血，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上前來扶她。程素娥哇地又吐出幾口血。瘸子幾乎嚇掉魂兒。我的親娘啊，你肚里還有我的娃哩。瘸子不敢怠慢，忙找車，將程素娥送進(jìn)縣醫(yī)院。折騰大半天，瘸子到后半夜，又困又乏，睡著了。一塊來的兩個婦女也睡著了。程素娥起來，假裝去廁所，出病房下樓，跑出醫(yī)院，她問派出所在哪？一個好心人給她指指。她一頭扎進(jìn)派出所，哇的一聲，你們要救我啊。

數(shù)日之后，幾個警察把程素娥送回漁王寨。黑三把她領(lǐng)回家，她表情麻木，目光呆滯。又歇息幾天，黑三領(lǐng)她進(jìn)縣醫(yī)院做了人流。

做完人流回來，黑三像變了個人似的罵程素娥。破鞋，野雞。野雞，破鞋。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罵。你跟人跑，讓人搞大肚子，咋還有臉回來？

程素娥不理他，披著一件夾襖，望著院子里的皂角樹發(fā)呆。

黑三罵著，他娘來了，像一只受了重傷的禿鷲，晃蕩著，踩著她的咳嗽聲進(jìn)了院子。她來到黑三跟前，什么話也沒說。本來弱不禁風(fēng)的她，不知從哪兒來了力氣。舉起拐杖，劈頭蓋臉，擼了黑三幾下子。

你罵她是破鞋是野雞，就是罵你娘是破鞋是野雞。多好的媳婦，你不知道疼，上北京告你老囡囡個逼啥狀？二牤牛是你爹還是你爺爺？你死聽他的。

黑三哭了，他哭著跑出去。

幾天后，他回來，第一件事，是告訴程素娥自己錯了。在她面前，他用手打自己的臉。

程素娥說，你別打了，如果還想過日子，跟我下湖撈菱吧。

日出日落。轉(zhuǎn)眼臨近春節(jié)，程素娥和黑三開始準(zhǔn)備年貨。臘月二十四這天，二牤牛又突然來到黑三家。他帶來兩箱禮物和一個大信封。

嬸子，你還要再幫我一個忙，明天，再去北京告我一狀。

我不去。

這個信封里裝著兩千塊錢的樹錢，還有你的誤工錢，你在火車上被偷的錢，我也給你補(bǔ)上了，一共兩萬五千元。另外，宅基地，你看上哪兒，給你哪兒。只要再去趟北京告我。你回來，這個信封，我親手交給你。我這個人江湖，嬸子，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不去。程素娥撂下這句話就出去了。

望著她的背影，二牤牛說，這娘們，在外面讓誰給日憨了？

一經(jīng)其他男人的手，就不跟我一條心哩。黑三附和著說。

黑三，你哪兒知道，我也是背著黑鍋。這事兒都是為程鄉(xiāng)長的小舅子老崔，咱鄉(xiāng)有人到北京上訪，咱鄉(xiāng)才能在北京設(shè)截訪辦，有人多次上訪，咱鄉(xiāng)截訪辦才能長期設(shè)。老崔的孩子在北京讀中學(xué)，他要陪讀，這是一。干截訪工作，鄉(xiāng)里每天給他補(bǔ)助兩百元，他每年弄幾萬，雙份的工資，日他娘，這是二。可惜的是，鄉(xiāng)里因他，每年損失幾十萬呢。你以為我想讓老娘們告。屌毛灰，我只是給鄉(xiāng)長的小舅子打打掩護(hù)。是替鄉(xiāng)長拉幫套。

晚上，黑三給程素娥做工作。二十四拜都拜了，再哆嗦最后一下吧。二牤牛把咱要的東西都備齊哩。他也把事說透了，是為鄉(xiāng)長的小舅子老崔。

我不去。

煮熟的鴨子你想讓它飛，存心不想跟我過是不？

是。

真是？黑三說著摸起菜刀，喀嚓一下，剁掉自己的小指。他的小指在案板上蹦跳幾下，像只死去的青蛙不動了。

程素娥忙跑過去捂住他的手。你別這樣，我去。

我想要宅基地。

你能得到。她說。

第二天一早，程素娥再次去了北京。像以往那樣，她被帶到廖家胡同，很快，截訪辦的老崔來了，他交上兩萬元的協(xié)調(diào)費(fèi)，就把程素娥領(lǐng)出來。

老崔說，我早就盼著你來北京，你咋才來？再不來，我就失業(yè)啦。沒毬上訪的，我就要卷鋪蓋打道回府哩。

程素娥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來，我才有飯吃。下一步，你要多來趟。我也不會虧你。下午，跟我的車一塊走吧？現(xiàn)在車票難買。

我不走了。我要留北京打工。

為什么？

漁王寨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家了。

老崔笑笑，她也笑笑。從截訪辦出來，天上飄起雪花，她拉下頭上的圍巾，一下子消失在京城的人流里……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