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
屋外下雪了,我獨自早早躺在床上準備睡去……現在,一年超過三分之二的夜晚,我都可以溫暖地睡在床上,待在暖和的屋子里。我很少需要于寒冷日子,站在那些冰冷的地方干活了……此刻,外面開始冷了,暖氣就呼呼賣力吐著熱氣,窗戶上凝滿了水珠,容忍不下了,就一點點滑下來……我真的確信……我是熱的,是熱的,屋子暖和,床軟軟的,被子棉絨絨蓬松一團……我絕不會感到冷的……絕不會的,我熱熱的身體,那些熱血正在軀體中,在世界上最細小的河流里奔涌流淌……我確信的,確信的,我不會再被凍住,不會的,牙齒不會顫,身子不會抖,血液不會放慢了速度……慢慢凝固。我早已不再像從前有時候那樣了,老懷疑地掐紅自己,這一次寒冷真的又被無情擋在了屋外。此時,它們正一手扒住窗臺,一手托著下巴,狡黠地朝窗戶里張望,眼光賊一般閃亮。我緊張地窺一眼,又緊掖了掖被子,就勇敢迎上了無畏的目光。我們目不轉睛地對視,暗地里用目光較勁,它們盯著我冷笑起來,找到窗戶和墻壁上那些細小得看不見的縫隙,奮力地想把身子擠進來……每一個都還認得出曾經的我……我抬頭最后瞅一眼,暗自得意,也笑起來,安然地合上了眼……滾下淚來……
那一刻屋外正下著小雪,那一刻的寒冷我感覺不見,可那一刻還有誰呢?躲不開那寒冷。強忍著,哆嗦著,把領口旗幟一般豎起來,緊縮著身體,想要極力挽留住一絲溫暖。又是另一個誰呢?努力用自己冰涼的左手,撫慰著那只同樣冰冷的右手。是誰在寒冷中受著凍呢?最后差一點點就麻木了??善鋵?,他心里怎么都是覺得冷。
那個在路口賣報紙,只有一點兒視力,看五毛錢都要貼眼前的男人,你回家了嗎?你眼睛不好,天黑了看不著回家的路,你的報紙賣不完,也得早些回去啊!你可千萬別摔倒,千萬別受傷,醫(yī)院醫(yī)藥費太貴,你還要攢上點兒錢娶個媳婦呢!千萬別劃不來花了冤枉錢,說不定就有個好女人愿意和你在一起。
那個在車站旁賣水果的女人,到冬天,你的水果都蓋著厚厚的褥子躺在小推車子里,你也捂得嚴嚴實實,你只露一點兒的臉龐黑紅黑紅,你用來取暖的小火爐呀,煤火要燒得旺一些再旺一些?。∧憧梢欢▌e舍不得那點兒煤錢,看下班人回得差不多,就趕緊回家好嗎?少賣一點兒你也別急,凍壞了可咋辦?要是有一天你老了,有了老寒腿,那是多少個冬天攢下的啊,你怎么再能用你余下的時光,在一間溫暖的屋子里,慢慢暖熱它。它委屈,它怎么能眼圈通紅流著熱淚——答應了你。
……
還有誰呢?躲不開那寒冷,擔憂著被拋棄,遺落在邊緣。還有誰呢?憂惱著明天,后天,大后天,還有大大后天……還有誰呢?包括我嗎?那個多年前在寒冷中凍著的我自己,此刻是否依然,在那一年的那一刻那一分那一秒,待在寒冷中。數年過去了,我確定,我毫不懷疑,即便真的是有多少年過去了,那個曾經的我此刻依舊是待在寒冷中。我怎么能忘了他呢???忘了他寒冷的身體,和比身體更冰涼的心境。我已經不用那么冷了,我溫暖地數著春天樹上冒出的花朵,怎么就能忘了為他牽腸掛肚,不搭理他呢!在任何一個夜晚,只要是待在暖和的屋子里,我都不能罪過地忘了他啊!無所謂的,帶著罪身獨自沉沉死死地睡去,做一個又一個……溫暖春天的夢……
我絕不能忘記,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忘了,一定就會在某一個我心情蠻好的清晨,在我微笑著,在我抖動著睫毛準備睜開雙眸去迎接那又一個美好的日子時,卻突然瞧見床邊矗立著一個面貌模糊的人,沒有解釋,不由分說,在我不知所措的驚駭中亮出寒光锃亮的手銬對我講:“跟我走吧,離開這里——永遠,永遠?!薄班拧?,我只能輕聲答應乖乖就范,從床上默默爬起來,丟棄掉所有一切,我沒有勇氣和足夠能量說出任何別的語言……我知道他為何帶我走,知道為何我心甘情愿跟他離開,我深深知道,在這如此廣闊的世界上,除了我,還能有另一個誰知道你呢?想著也去關心一下你,愛一下你,溫暖一下那個多年前,此刻仍站在那寒冷中的你……
……
那些個夜晚是如此漫長而寒冷。那一天外面黑漆漆一片,白晃晃的雪花一朵朵掉下來,寒冷凜冽著流動,那大樓就快要收尾完工。太陽早睡下了,起來就躲在灰蒙蒙的天空后面,空氣是陰冷的,地板是陰冷的,墻壁也陰冷,我的身邊滿是寒冷啊!一直坐著的木板被我暖熱。天很晚了,我們是兩個初次謀面的男孩子,你比我矮些,稍強壯些。原本我們面對面坐著,聊了會兒,不知何時就已肩靠肩。只因為冷,我們都舍不得那點兒熱乎氣被白白浪費掉,從小,我們都過慣了節(jié)儉的日子。后來你說,好冷啊,我們背靠背坐著好不好?暖和些……那時候屋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可在那一刻,會不會還有我們無法感知的什么,也正在我們身邊沉默寂坐呢???就像我們那樣立即高興地擠靠在一起,彼此的背部仿佛涂滿膠水般瞬間地粘合。
可那一刻,我們就真的只是簡單地心貼了心,體連了體,攜手依偎了嗎?難道仿佛就不是在努力掙扎著,猶豫著,想要從同一個母體去重新誕生……誕生,在陣痛中終于誕下了我們這樣一雙連體孩子……我們的母親,是在我們少年時代的那一天目送我們離家遠行的,千遍囑咐,萬遍叮嚀,億遍心痛地扭頭掩上門,在門里邊默默哭泣……從此就收藏起衣柜中塵封珍藏的襁褓,從此就無奈地叫懷抱悠然遠去,從此就堅強地相信我們可以完全依靠自己,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一個她從未謀面的兒子,能夠在諸如這樣一個寒冷夜里,緊密團結在一起,能夠叫他們的身體少溜進一些寒冷,叫他們也能在這個寒夜里熱一點兒……覺得暖和不孤單……
可除此之外,我們身體其他部位都還是那么冷,我們太弱小,無力叫自己整個熱起來,我們相互依靠,只依偎來了一丁點兒溫暖。那是怎樣一個黑夜呢?我們背靠背,看不見對方的臉,你一直說背是熱了,可胸好冷,腿也冷,鼻子一定凍紅了,麻掉了,鼻涕似乎就快要淌出來了,說完扯著勁咯咯大笑,怕再不笑那笑也給凍住,要明早兒才能化開。我也冷,又冷又困,冷得恍惚起來,迷迷糊糊說,兄弟,我們一人講一個溫暖的故事好不好,越溫暖越好,不許講一點點寒冷的,我們要熱起來……
那時候屋外正飄著小雪,那雪我們看不見,那一刻黑色黯然天空中,雪花在漫天飄落,那雪一定純白,亦如我們的心般純粹透明。那下著小雪的夜,還有幾個人像我們一樣寒冷呢?像我們一樣期冀著對方劃亮一根火柴,望著那猶如螢火蟲般孱弱的光亮,守候住那羸弱的光明和一絲溫暖輕輕蠕動……像我們那樣在嚴寒難耐中,幻想著那些彼此曾擁有過的溫暖,在夢幻中才敢看見溫暖的屋子,在溫暖中安然入眠……
好吧,講個暖的,熱的,就說我在家的時候吧。我們的村莊有條小河,那里可好玩了,比城市里有意思,城市里沒啥好玩地方,要去哪兒都得花錢,不像我們那兒,好多種快樂無需花銷。小時候我們洗澡,就去河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啥也不穿,個個如此。你甭?lián)恼l瞧見,因為從老早老早的以前,不知哪朝哪代,女人們要下河,就去河的前一段,在林子附近,男人們分開,在下游亂石堆那塊兒。有這規(guī)矩,女人們都盡管放心下河去,偶爾被不知情的外鄉(xiāng)男人撞見也沒多臊。其實我們小孩子去河里,圖的是游泳玩,洗什么澡,刨兩圈干凈了。我們那兒的夏天也很熱,不過沒你們新疆吐魯番熱,其實,哪兒的夏天不炎熱呢?尤其對我們農村人,夏天,早早就去地里干活,中午頂著老大日頭,流滿身汗,連女人都曬得黑不溜秋。小時候我干一天活兒只要有空,一定要去河里玩會兒,消暑降溫,不管天多熱,下河指定就會涼快。女人們去得總少些,要做飯干家務。我總會記得小時候有一天,夏天農忙的季節(jié),河里玩完我在村口小賣部啃冰棍。我不知道那天我媽也下河了,我遠遠看見了她,那時候日頭就快要落下去了,那時候黃昏正悄然降臨,我媽走在落日的前頭,那天空的顏色是黃的,紅的,也是昏暗的,像幅畫般充滿美感……從小到大,我都沒覺得我媽美過,她成日里頭發(fā)蓬亂,臉色黯淡,膚色那么黝黑,皺紋溝壑著??赡翘煳彝蝗挥X得是如此不同,似乎她身上什么平時總看見的東西給洗走了,她濕漉漉才洗凈的頭發(fā)隨便披著。我媽還抱著盆才洗過的衣服,她步態(tài)輕盈地走在暮色余暉的土路上,她的身后全是晚霞,滿天斑斕炫目,閃光耀眼,我都覺著她在散發(fā)著美妙光環(huán)……我恍惚起來,半截冰棍在手中化掉了也不知道。我開始想,原來媽媽也曾年輕過啊,也曾美過,也曾是個惹人愛的小姑娘,可我從未見到過,咋也沒那個可能……我看到的,就只是那個起早貪黑、勤勞善良、嫁人生子就收藏起了所有歲月的媽媽……我出來打工兩年了,我有一個很大很好的夢想,能叫媽媽過上比現在更好的日子,我還想……還想著,能叫我以后的老婆,過上比上一輩子女人好些的日子……
你的故事講完了,生活就是真正的故事。你不容我說一句話,就搶先把空氣中所有聲音名額搶去了,你大聲急切要求我趕緊講出自己的溫暖故事……那時候屋里黑黑的,我們背靠背,我肯定不會轉過身來,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夠看見你的臉。后來好多次想起那晚,我都有心想象一下那一刻你臉上的表情……可剛一想馬上就放棄了。我驚心動魄的豐富想象,總是超不過平靜生活本身的深刻和震撼。那一刻我們只是依舊坐得筆直,那一刻我們緊縮眉頭盯著各自的前方,卻似乎壓根什么也沒瞧見,其實那一刻我們完全無需多余的語言……那一刻我們只需要背靠背,彼此溫暖……
那一刻我心里輕輕喟嘆,那聲音只我自個聽得見,我說,好吧,那我來講我熱熱的故事吧。去年,我交了一個女朋友,那丫頭子極端內向,我們見過很多面了她仍不多說話,陌生得很。有一次,我們在南湖廣場約會,我們坐在草坪上。你不知道,那天是那個夏天最熱的一天,氣溫三十八度半,太熱了,我喝干了兩瓶水都還渴。太陽把我給曬暈了,不是中暑了,就是熱感冒,頭暈得很,止不住開始流清鼻涕。幸好帶了包紙巾,不停地擦??晌夷桥笥?,她死心眼得很,從頭到尾都不曾關照過問一下。后來,我一包紙巾快用沒了,可鼻涕仍水一樣地流。我只有自個想法子,前面用過的紙巾都扔在一邊沒丟呢,就一張張攤開。空氣溫度很高,沒一會紙巾就干了,我就接著用。就這樣濕了晾干,晾干了再用,靠著十張紙巾恰好的循環(huán),我流著水一樣的鼻涕,陪她在草坪上坐了兩個小時。我一直記得那個夏天最熱的那一天,我送她回家后,頭暈目眩回到家,暈暈乎乎就爬上床睡過去了,第二天才醒過來。那天太熱,我是熱病了。那個女朋友,后來我們分手了,可此刻想起來,我覺得她也挺可憐的,一個清貧的女孩子,生在貧窮的家庭里,在一個小店給人打工,每月工資只有四百五十塊,還要給家里點兒。丫頭子家節(jié)約,還要自己存點兒,每月只有很少的零花錢,連個手機都舍不得用,我和她談對象才借用她姐姐的電話,好等著我給她打過去。我打過去她都不會說話。連烏魯木齊都沒出過,我還去過一次石河子,到過甘肅的邊邊呢。一個女孩子,樣子不美,身材不好,沒有稍微好點兒的衣服穿。我們男人穿孬點兒倒無所謂啊,可那是女孩子呀,再窮的人家的姑娘也該是公主。若后來我們在一起了,我一定要給她買身好點兒的衣服穿,買個好看的發(fā)卡給她戴,誰叫她是女孩子呢?女人本該比男人享受點兒。如果有一天我和一個女人遇到危險,只準活一個,無論那女人是我女朋友,我媽,姐妹,親人或者陌生女人,那么就叫我去死吧,誰叫我是男人呢?任何時候,首先要犧牲死去的都該是男人,要不,誰來生出一個小男孩呢,一個會長成男人的男孩子呢?無論那男孩子日后長大了會怎樣,日子過得怎樣,可那都是一個又一個普通之家的希望啊!……我現在想起她,不知道以后會是哪個好男人,娶了老實木訥、善良的她呢……
那個夜晚冷得徹骨,我們在初雪的日子,在一座沒暖氣即將裝修完畢的大樓里,四周黑通通冰涼一片,我們背靠背相互暖著,一人講了一個溫暖的故事。我們真平庸??!說好是要講溫暖的,可寒冷中,想到的就只是天氣炎熱的季節(jié)。我們又是多卑微,故事里沒有熱騰騰的一杯咖啡,沒有慢搖吧嗨曲的熱火朝天,沒有在冬天冷著的日子,呆在暖和的屋子里,透過窗戶去蔑視一下屋外的寒冷。我們活到二十來歲,可能早在十幾歲的年紀,就學會了要敬畏寒冷的力量,明白它曾凍透過多少人的身體,冷過多少人的心,封凍保存了多少善感美好的靈魂。我們那些有關炎熱天氣的記憶,到底有沒有叫我們溫暖身體呢?溫暖我們快要冷掉的心和靈魂,在某一個微妙的無法言說的時刻,暫且忘卻寒冷……
你當時多拘謹啊!我們背靠背吧,那樣暖和些。你對我說著,言語是如此卑微柔軟,心靈是那么敏感尖銳,同我見過的好些人一樣,不當心一觸就會有個洞。你一直都覺得我是本地人,從不知我和你一樣有多普通,你一點兒不確定我會咋想??赡怯惺裁茨??在寒冷中,我們只是渴求一點兒溫暖。我看出了你的不確定,馬上說,好啊,真是個好主意,愉快地接受了。原本,我們是兩個健康的小伙子,成天做夢都想的是,摟著個同樣年輕的女孩子來溫暖自己,我們也暖著她。我們其實并不擔心我們在一些夜晚失去了太多熱量,就不能在往后的日子,沒了充足的熱量去分享給我們愛著的人,我們的家人,那個以后我們管她叫老婆,她管我們叫老公的女人;不會擔心沒有了足夠熱量,叫我們抵御這個世界上總在向我們襲來的新的寒冷。雖然我們常會服軟繳械投降,不時心驚膽戰(zhàn),可即使我們的身體已全部涼透,我們依然會用我們僅存的那一點兒熱量,把我們的心慢慢捂熱,好好活著……
我們其實就見過那一次。你來這里應聘,只上了一個夜班,第二天就放棄了這份保安的工作,繼續(xù)打你那份晨報送報員的工。那晚你曾建議我和你一起去送報,我稍稍有點兒動心,想象著和你一樣,奔波在烏魯木齊某一片住宅間,每天早早起床,等待太陽出世,把這個世界到底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活著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明天可能會怎么樣,送到千家萬戶手中??晌壹覜]有自行車,我也騎得糟糕透頂。我知道可能在那晚我們相依相靠時,你就已經決心放棄這份工作,繼續(xù)送報。可那晚你沒給我說,我再沒見過你,我和你認識過,就只見過那一晚而已。
可我留在了那里……
后來那大樓裝修好了,終于通了暖氣,我很興奮。之后就被老板轉移到冰天雪地的樓外,在樓外面看守著。偶爾的晚上,天快透亮時,我一個人站在雪地里,跺著腳,踢著雪,快要凍到麻木時,就想起了你。那一刻,你也奔波在送報的路上。路那么滑,你要小心啊。我老要為并不熟悉,其實還陌生的你擔憂。要穿厚點兒啊,我總想著你。雖然我們還年輕,可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老去,有一天,我們也會失去年輕,失去我們年輕才擁有的一點兒力量和火氣,我們總得留著點兒心眼,要偷偷保存一份熱量,藏匿好了,好在很多很多年以后,那個與我們想象中一模一樣的時刻到來時,無憾地呼出我們最后一口熱的氣息……
后來天氣逐漸熱起來了。我慢慢就忘了你的名字和你原本就模糊的模樣,卻牢牢記得你說的家鄉(xiāng)和母親,你的愛。有次趕早,我恰巧路過你送報的五星北路片區(qū),忍不住四處張望,期望碰見你,可沒見著。后來我?guī)缀蹙鸵涯阃耆浟?,只在偶爾的日子才會突然想到你。你也會偶爾記起我嗎?那個和你在冬夜里,在寒冷中,相互依靠暖著身體的人,那個在往后的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中老覺得自己長大成熟的男人。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成熟了,有時候會在某個寒冷的環(huán)境中突然想起點兒什么,忍不住溫馨暖暖地開懷大笑,有時候卻又會在另一個溫暖的地方和時刻,瞬間就變得寒冷又沉重無比,忍不住就黯然神傷快流下淚來。我知道我一直渴望的,從不是自己要有多溫暖,我想要看到的是在雪花飄落的時刻,大地上人們的一張張笑臉;我想要跑去街上,抱住一個又一個不知名姓的陌生人,一起在雪地里歡愉無拘地打滾撒野,最后什么也不多說,只各自拍掉身上的雪,回到各自暖和的家;我想要的是站在冰天雪地里,聽到耳邊不知是誰在不停地愉悅嘆息……下雪了,下雪了,真好,下雪了……那聲音里全都是欣喜,絕無憂慮……
可我渴求的真不是溫暖嗎?我說了假話,我又騙了我自己,其實我想要的就是溫暖。下班回家的時候,我又看到那個在工商銀行門口賣手工鞋墊的白發(fā)老奶奶。我老覺得她是我的親人,我是她的孩子,是她不怎么去管去說,卻老在心中惦記的那一個,是她總叫我獨自睡去,又會在半夜里悄然起身來掖蓋被子的那一個,是她無數叫不出名字,卻都在深深愛她的那一個。她為了我能好一點兒活在這個世界上,還終日獨坐在地攤后面的小馬扎上,腿上蓋著厚衣服。有時候實在太冷了,她就黑黑地立在銀行凹進的門洞里,瞧著每一個過往的路人,望著那永遠都深邃的夜空,幻想著啥時候會有永遠明亮的那一天,堅定地打量著,思考著,等待著永遠離開這熟悉又陌生世界的那一天。她是如此的寒冷。到底是誰呢?把好些人帶來了這茫茫人間,卻又丟進了寒冷里,不管不顧。要她拿什么去走向春天呢?走進溫暖……她看了我?guī)籽郏乙部戳怂龓籽?,她又看了我?guī)籽邸也桓叶嗫础皖^走開了……
……
屋外還在下著雪,我一直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在燈光忽閃的昏暗中,突然就努力睜圓了眼——那眼眶里全是蓄積了許久許久的淚水??!像兩汪清澈的湖水般明亮。我是忘掉了什么了嗎?遺失了什么,怕再也找不回來,滿含著熱淚朝外就又瞥去一眼——僅僅只是在一瞬間??!那些寒冷全都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驚呆了。我低頭拭去淚水熄滅了床頭小燈,終于決定要睡下去……不知何時,到底又過了多久,我終于睡熟了,卻又在一個清醒的夢中緊鎖眉頭馬上醒了過來,那是另一個我。他起身從床上爬了起來,回頭看了看淚痕未凈、已經熟睡在床上的那個人,毅然就決定飄蕩去街上。那時候屋里黑黑的,那時候屋外街上正下著小雪,那雪好多人都看不見。那時候還有誰愿意呢?像這個男人那樣去守候……守候那些余下的,在大地上寒冷的人們……
我又被嘲笑了,我總被嘲笑。
那本該是一如往常的日子,我卻以為我所走過的任何一天……都不應比那天更獨特。
我正一階階朝屋頂走去,多少光陰都走掉了,灰塵起起落落,堆砌墻邊的舊紙箱卻從未離開……它們可真聽話??!……真乖??!真寂寞!……是不是只因負載著可用可不用的雜物,就要一直站在那里呢?可我腦袋里,不也裝著它們嗎?是不是也該尋個空隙,一年年一道站下去……
一年年張望閉目,沉思冥想,一年年心事重重,愛意濃濃……一年年不當心,一次次,落下淚來……
一天天慢慢睜開……又緩緩合上。
直到有天在晶瑩淚閃中輕輕打開,瞧見明亮中揮動著手臂,終等來了將被一個個統(tǒng)統(tǒng)清空……
可我沒陪過它們,只一次,我挪開中間一只紙箱剛蹲下,忽然聽到一陣兒腳步聲,我怕誰撞見笑話,趕緊就逃去屋頂……
可我并不知道,這是有別以往的奇怪一天。
……
當腳下灰塵睜開眼睛又立即合上,當腳印因事先感知,急不可耐搶先爬上屋頂,當心怦怦亂跳、指間顫動、毛發(fā)豎立,這才趕緊驚訝地張大嘴巴,賣力地撕扯頭發(fā)。指定是出事了,出大事了。我得把驚恐萬分狀提前張揚著展開。
還要不要暈倒呢?
果然沒錯,我上去后果真大吃一驚……無論如何,誰猜得到天空在那一刻竟觸手可及,誰見過天空閃耀著離譜的光芒,一串腳印驚駭地擠靠在一起。是誰叫它這樣干的呀!不恪守天道……無論如何,我得趕緊伸出焦慮的手臂,發(fā)現居然只差一小截指頭的距離……無論如何,我得一直耐心等下去……
后來,天空終于慢慢朝恒遠之際縮回去,我這才滿意地放下心來,咧開嘴呵呵笑了。
那時候屋頂上溫和又舒適,陽光輕拂著臉,我大口呼吸。可我用心編織的笑紋還未及收針結線,卻聽見天空公然用嘲諷的措辭替我深情惋惜:要我說你什么好呢!誰還能笨過你呀!笨過你……再稍稍踮足不就夠著天了嗎!夠著天……這世上,誰還能遭遇這樣的傳奇……傳奇……
我從不怕誰笑我蠢,天空原本就是用來遙望的,我從不是一個聰明人,傻傻獨待在屋頂上,于我永遠都不會是件索然無味的事。寧靜有利于我綻開幻想,那是只屬于我的,獨一無二,不可替代,聲張著美好和溫暖的幻想。
我熟悉屋頂上的每一片陽光,就像我熟知當屋頂下刮起微微細風,在屋頂上就只能閉眼——讓大風吹,吹呀吹。起初我不知道,在風中賣力拉扯撫展著衣衫,沙子卻趁機鉆進眼中。真狼狽呀!可頭發(fā)卻在同一時刻閉眼,自由瀟灑隨風搖曳。真狼狽??!我一定連那些更細小的毳毛都不如。
耳朵邊一根頭發(fā)笑了,張手呈喇叭狀沖深處大聲疾喊:“真傻?。 ?/p>
真傻啊——真傻啊——
真——傻——啊……回聲遠遠傳來時,屋頂上陽光飽滿盛開了,彈指間就叫我變得明亮無比。我歡愉地笑了,眉眼擁抱在一起。隨手拽過一根圓木當枕頭,轉身倒向了一塊三合板的身上,整個下午和夜晚都不曾再離開。
末日將臨再來喊我吧,萬不得已我才會起來。
有時候,我偶爾眨了一下眼,恍惚中,就被一不小心帶進天空背后,那更遙遠深邃的空間。有時候,我十分懷疑,就快要洞察出那些深處,所隱匿的重要本質了,可太陽太過耀眼,我在忽閃中慌了神,就又從云霧迷蒙般深處跌了出來。
那一刻陽光依舊熱烈著,我微瞇著眼,瞧見幾朵云彩飄散而去,可它們,這是要去哪兒呢?
是回家了嗎?像很小的時候我坐在屋頂,看了會兒天空準備離開。我爬下來走出幾步扭頭回看,天空卻沒有跟上來。我左等右等,卻怎么也等不到它尾隨而來。我剛要憂傷,用比手心干凈些的手背抹凈眼淚,卻驀然看見屋頂上剛才的我,正揮手微笑著叫我放心離開……
云彩走后空空如也,長時間一直都空空的……世界無聲,色彩凝結,寂靜相伴……那一刻,我終于看懂了什么叫做——天空。
再后來,不遠處某棵樹上,一只小鳥實在受不了了。它心煩意亂,焦躁不寧,忐忑又不安,想起來就郁悶得不行,覺得再也忍受不了這無邊的寂寞了。天空空曠?!斑荨钡囊宦?,從棲身的樹上起飛,從空空的天上飛了過去,決意在那一刻去盡心填滿。它憂慮不堪地喘著粗氣,停到了不遠處的另一棵樹上。
就是那一小會兒,我把它充滿也好??!它心想著,過后平緩一下氣息,卻又想到剛剛是否飛得過于急快了呢。怕那一刻我不小心會眨巴眼睛了,或恍惚了,又失神了,就錯過了,啥子也沒瞧見,于是抬起翅膀又撲拉撲拉慢慢飛了回去。
就只飛這兩次了,這是最后一次,最后的一次。還沒飛回原先那棵落腳樹上,它就氣哼哼一直在想:再也管不著什么別人的空曠和寂寞了,哪有那么多閑時間?。∥疫€沒找到老婆哪,沒做準爸爸哪!哪有蛋疼呦!哪來的蛋疼啊!該理理羽毛睡覺了……關我鳥事。
其實兩次都看見了,我并沒有覺得寂寞和孤單;其實你誤會了,我只在喧鬧中才會偶感一絲孤獨;其實我原本就知道和明白呀!你再也不會第三次重新飛來。
那時候日薄西山,落霞滿滿,黃昏悄然無息正迎面朝我走來。天就要黑掉了,黑透了。晚上的風多冰涼,溫暖遠遠走開。那時候誰心里還念著我,想暖著我,我就深深去愛它。真的,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感激翻涌于心……但愿你明天就能尋得見愛情,但愿后天你就不再像今晚一樣整夜荒睡,但愿大后天,就真的能有了一窩蛋要你去疼,從此……從此以后就濃情綿延開你雋永的生活,再不必心神不寧操心空空的天,和我的心情,誰還能有資格去揶揄你的閑……
……但愿今晚我們同樣,能美好地孤身睡去。
……
可是,躺在屋頂上,那群星開始閃耀的夜空,是多么美妙,溫暖的被窩鋪卷,早就在屋頂上坦露著展開。它笑著張開雙臂,說好會迅速帶我入一個美麗的夢中??纱丝痰恼賳?,能吸引誰呢……離天亮是多么遙遠,我怎么舍得早早合眼。
屋頂的下面,一輛小車奔馳而去,人造的光明泛亮投來,一對年輕男女,正在路邊耳語不休,情話漸遠……可這一切,都仿佛和此時的我毫無瓜葛呀!那恍若另一世界的無牽無連,此刻,我似乎是躺在另一顆星球上,聽到了從遙遠的地球傳來的,那生命不息的浮生律動……
天在最后一刻,終于黑到了盡底。宇宙洞開,銀河輝煌壯麗地敞開院門。月亮大睜著眼,搞不懂這人,為何不待在屋里,卻躺在屋頂。星星集體稀罕地圍觀,搞不清這人,望向夜空的什么呢?是想要窺出什么秘密,探究什么答案?
那時我不好意思起來,羞澀地褪去衣服,閃進被窩,因為我能看出想到的東西是那么少,而我學習所知的則少之又少。
有時候呀!我老想走進某個大學去瞅一眼,在某個教室門口偷聽會兒,聽說那里有階梯大教室,我會不會不經意,偷來些什么呢?從此知道得就更多了一些……更多一點兒……可有時候呀!我也老覺得好些東西,該到那些寬闊的空間去尋找,去那些廣闊的,細微的生活里去發(fā)現……我這樣久久想著,不經意最后瞅了夜空一眼,迷迷糊糊就合住了眸子。我睡著了,群星瞬間擁簇著離開,月亮閉眼,被窩帶我去向了遼闊的另一種生活……
……那頂子可真難爬呀!破敗不堪,真難爬呀!三米多高呢,真叫人擔心會隨時坍塌。我頭和大半身子都已經過去,屁股卻卡住不前,真是急死人……
都怪我的工作,自打改行干了維修電工,就常需要爬上吊頂去干活。
他之所以很滿足,很知足,最主要因素還是他有一位很滿足,很知足的老伴。老伴從不強迫他做任何他不喜歡的事。而他的所有興趣愛好都集中在專研和呼吸道有關的疾病上。除此,余事皆不足慮也。
那之前,我對這另一種屋頂的全部認識,源自多年前看過的一部外國電影:
多美的故事啊!通風管道是如此漫長,我們英俊的男主角,緊咬牙關,眉宇間透著堅毅,正奮勇爬行在屋頂通風管道,與此同時,嬌美的女主角被歹徒五花大綁,正等著被神勇解救于危難中。
最終結果當然要俗氣了,男主角從天而降,有情人歷盡劫難終成眷屬。我最喜歡童話故事,從此對吊頂懷有種種神往??上Ш髞碚媾郎系蹴?,才知道中國的吊頂基因突變,凌亂不堪,錯綜復雜不說,簡直是恐怖片現場,爬上去立即退化到蠕蟲時代了。
改行前,我日日夜夜守個門口,干份看門保安的活兒,來來往往誰也不曾多瞧我一眼,可我總奢望目光。為此,老面帶孩子般的純真笑容歪頭耐心等著,像等誰輕拍下腦袋丟一粒糖豆??蓻]容等來那天,我就受夠了,實在太沒勁了,我煩透了,回家?guī)Я税丫沓?,大刀闊斧量了下那大門的長、寬、高,無怨無悔就離開了。
我決定去尋份電工活干干。
“你都胖得鉆不過去了,肉吃多了吧,這才幾天,屁股都肥了一圈。我瞧著往后,你是沒法再上頂子了,這工作你干不下了,去找個別的活干吧……”我正努力爬著,忽然聽見誰喋喋不休,可四下周遭別無他人,這聲音是從我腦袋里鉆出來的。
當初我應聘那么順利,全仰仗我瘦。面試的工程部經理大喜過望,太欣賞我小身板了,他們正缺個鉆爬屋頂的。我喜從羞中來。真不好意思,當初我體重九十二,好多姑娘都暗中嫉妒我……我更大喜過望,趕緊給經理說:“老大!你瞧瞧,真要刮個大風,我會跌出不止好幾米的;老大??!可咱小胳膊上偏偏卻有點兒小勁,我兩手緊抓吊筋,雙腳輕踩龍骨,能把你頂子踩壞才怪;老大!??!收了我是不會錯的,你就收下我吧……”
我早有準備的。有朋友是電工師傅,現跟他學來些要領。其實我啥都不懂不會,半年前花好幾百塊錢托他辦了電工證,可都沒時間去上課,我連這個辦證錢都沒掙回來呢,哪能休息了不打個工干著點兒活。
“哪有啊!肉價那么貴,我很少吃的,本來就不愛吃,現在基本一點兒也不吃了。”我汗如雨下,焦急地拼命繼續(xù)往前爬,可依舊沒能過去。于是趕忙使勁拍著腦袋,對里面那聲音說:“我只長胖了一點點啊!現在還九十四斤不到呢?!?/p>
“等一下啊!等一下我?。 蔽疫B吼帶叫好幾聲,迷迷糊糊猛然從夢境中驚醒,發(fā)現自己正躺在小鐵床上。那一刻屋里寂靜,四下黑黑。我揉揉眼睛朝窗外望去,一彎亮月還掛在空中。
原來是夢。
天沒亮。
黑著。
……
剛干上電工活沒多久,就做了這么個怪夢。那時我的確緊張了,真什么也不會干。對小鑫這樣的老師傅來說,就怕我這半吊子貨不小心被電死了,接線時不小心整錯了,即便沒失誤成那樣,說不定就有截被哪個毛糙家伙干活沒包的電線頭,在前面等著我,一路爬出個倒霉和驚心動魄。
其實沒那么嚴重,自打干上電工活,我就把自己事無巨細的個性,升級到謹小慎微了。可作為那時我最好朋友的他,仍常警示地給我講他電校同學的事。
太慘了,我同學不當心被電打死了,倆指頭都打沒了。葬禮上他女朋友,一直站尸體前定定地瞅,一句話都不說哪!默默流淚……那葬禮過程是多久,就站了多久流了多久,誰也攔不住勸不走,看的人心痛哪!后來葬禮結束了,該走了,那丫頭就撕心裂肺哭起來,倒下去了,這下子,我的心也跟著碎掉了……
我知道他是為我這笨蛋好,所以每次講完,就趕緊再去保證一次。
小鑫,你放心,我會注意的,我一直在好好學,絕不會出事叫你救我。
你當我愿意救你這樣的???!
可我要真遇到狀況,你是救還是不救呢?!
當然救啊!哪有見死不救的。阿山,就放心吧,看在柜子里還藏著幾瓶啤酒的份上,你要出啥事,老子立馬救你。
小鑫,我會保證注意安全的,你就準備著鋪開一張舊報紙吧!擺上啤酒吧!攤開零食花生米,和五毛錢的我愛吃的牛板筋。
我們喝起來吧!
海闊天空聊起來吧!
……
后來,我們喝多了,把興致勃勃的大姑娘丟去一邊。沒辦法,時間到了,你準會等到我喝多。小鑫呀!誘人的大姑娘,我們暫且先把她關進腦海吧,睡前再拉出來用各自的幻想去享用,酒這玩意,從來最終是叫我們用來掏出心肝肺的,此刻時間到了,時間到了……真的到了……
……我喝多了嗎?
這次你等來的,是從不大聲說話的我,摟著你肩膀大聲在告訴你:“小鑫,你知道嗎?你到底知不知道,可我真的真的知道,好多好多人,活著對他們來說,是件多不容易的事……”
……我喝多了嗎?
多少次曾在臨睡前,一想到活著每天都能吃得上好幾個雪白的饃饃,或是碗顆粒晶瑩的白米飯,還有好多好多口青菜,吃完便不會再覺得饑餓,我都為此感激得難以入眠。
我曾餓著肚子孤單地躺在一張硬板床上。
我曾親眼撞見一個男人,撿拾別人掉到地上的食物吃。我永遠忘不了他看見我后,勾手藏在身后,吐出舌頭,低下頭的尷尬表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掉轉臉去趕緊離開……沒關系的,我心里反復念叨,真的沒關系……我想我是知道的,努力活著的生命詞典里,何曾印刷過“丟人”這詞語……我多希望,我內心強大磁場發(fā)出的聲音,他能順利接收到,多希望他的心靈好受些,靈魂順暢通達,多希望他望著我的背影會心而笑……從此以后,扭頭大踏步,走向自己更堅韌灑脫的未來。
我在輾轉反側中幸福地淺淺睡去。
沒一會兒,我又在淺淺的睡眠中異常清醒地醒來。
我想起了母親曾說過的話:一個人,是要在泥濘中摸爬滾打,吃過許多泥土才會長大的。我早已長大,我一定吃過了好些泥沙。雖然我懂的一直都不是很多,雖然我總毛毛糙糙,懵懂迷糊,混沌一團,可是……可是我是真的知道,活著是多么好?。∧前装椎酿z頭,是真的好吃,吃完后,也是真的不會再饑餓。
這看似簡單的事實,實則是多不一般的因果,只因如此,就得以叫我們在這世上真實存在,叫我們能在任何狹小的縫隙間存活下來,在任何逼仄的空間里,透過縫隙,去張望尋找接下來的生活,走向許多美好廣闊的事物,可以憧憬、夢想哪些美好降臨……也可以實實在在去等待下一次爬上屋頂……
每次在屋頂上趴著干活,我總會覺得太過寂寞了,所以常就幻想著遇到些神奇之事。比如迎面撞見個衣著古怪的人,判斷不出善惡,甚至辨不出到底是人還是鬼?種種幼稚的幻想被反復雕琢,在一顆童話腦袋里隆重誕生。雖然我再明白不過,除了像我們這樣的活物,誰還會出現在這臟兮兮的屋頂上呢?
唯有一次,差一點點。我們剛拉完一根電話線,對講機里呼聲大作,另一樓層不知為何忽發(fā)事故,他們火急火燎,沒放我下來,就扛走梯子搶救去了,竟是四十分鐘后才回來。幸好我沒一直傻等著,五分鐘后就決定先去躺會兒。我爬向一段巖棉包裹著的臟兮兮的風管,高高興興就躺了上去。那屋頂上可真安靜??!整流器發(fā)出絲絲聲,暗黑的屋頂上,像是另一個宇宙中的場景,一切可真安靜??!寂靜得叫我聽到了風在通風管里流淌的聲音。
還有……
“喂,今天想不想和我約會???”咦!忽然聽到有女人的聲音。是誰在和我說話?
雖然在頂子上,我也曾有過偶遇紅顏之類的幻想。都怪《聊齋志異》簡編故事版,那些鬼怪狐仙之類看得太多,雖也知大都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我無才無能無錢,就一爬在頂子上的臟兮兮的打工仔,估計什么善良的狐仙姐姐之類也會嫌棄??纱丝?,在這凌亂骯臟之處,確有女人聲音?。《锹曇?,又多動聽。
“你就直說吧!難道要我說嗎?”
聲音又響起。聽起來是個年輕女孩,真叫人激動,可循聲望去,依舊什么也沒有。難道真是狐仙姐姐,此刻還未現身,不得相見?我們是要誕生什么故事了嗎?最后流傳下去,成為傳說中才有的事情?我哪輩子修來了福分??!這么幸運。
“你不說我就掛電話了哦?!?/p>
聲音再次傳來。這回我終于發(fā)現了,什么??!哪里會有什么美女出現在這臟兮兮的頂子上嘛!我躺的通風管道旁,有個通往頂子的上升口,不知是誰上次粗心忘了蓋上。我爬過去,瞧見下面是間試衣室,一個年輕女導購正在里面打電話。
……我都忘了頂子下面是商場了。
“好吧,這就對了嘛!我們晚上見,一起吃飯,然后看電影……”
我偷偷在屋頂上看著她,的確是個年輕女孩,長得好看。我悄悄蓋上上升口,把此刻與自己無關的另一個世界關上,隔開,就又慢慢爬回那截風管去躺著。我的身邊滿是灰塵??!我的身上骯臟不堪,我掏出紙巾,胡亂擦擦肯定污濁的臉,想象起人家的生活來……
她是在和男朋友打電話吧?他們關系發(fā)展怎樣了?那些矜持言語背后,柔情和嬌媚調皮地探出頭來。是的,愛情本是如此。他們今晚吃飯看電影,接著就很晚很晚了吧,之后就各自回家了嗎……還是……
有時候,那些幻想就跑去那些甜蜜事上了。那時候我臟兮兮一直躺在那里,灰塵鉆進鼻孔,鼻炎又犯了,止不住開始流鼻涕,不時抽吸,后來受不了了,擤出一大攤黑鼻涕。那時候我躺在那里,習慣大大地展開著自己。那時候毫不虛假地講,我不由想到了那些甜蜜的事。一個臟臟的人,想著那些美美的事情。那些情節(jié)本身,是完全純粹美好的,它叫人激動、興奮,也叫人寂靜、安詳,叫人在朦朧中剔透起來,恍惚起來,快要睡去。我原本用身體擺出的那個叫“大”的中國漢字,此刻已不知該叫做“太”字,還是“木”字了,這改變叫我羞澀起來??赡贻p的生命,哪里需要羞澀,羞澀卻總是從純真中走來。
我悸動地坐了起來。
又寂靜地躺了回去……
可大多時候,并不會遇到諸如此類誤會,叫我尷尬欣喜一把。沒有驚訝,沒有羞澀,沒有哪怕稍特別點兒的事發(fā)生,有的就只是忙碌干活,按部就班,一切如常默默勞動,或者在干活休憩間隙,喘幾口沉沉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