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華鵬
魯迅先生的寫作可以看作是“鐵屋中的吶喊”,他的小說如一匹獨狼的聲聲號叫,喚醒了鐵屋中沉睡而麻木的人們。許多年過去,魯迅小說表達的時代也離我們遠去,但他的聲聲吶喊猶在耳旁。如今,一個最好與最壞交匯、天使與魔鬼共舞的時代與我們不期而遇,如果阿Q先生還健在,我想,他面對的將不再是革命不革命的問題,而是是否進城打工的問題。如果農(nóng)民阿Q先生進城打工了,那么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就不是魯迅小說“吶喊”的主題了,是什么呢?是阿Q先生在城里遭遇種種白眼和不公之后,而發(fā)出的對這個時代的盛怒。
阿Q先生活在魯迅的小說里,不過,他的后代則活在我們這個時代里——李相華的中篇小說《東邊的風》就是這樣一篇將筆觸伸展到打工仔內(nèi)心世界的小說,寫他們在一個富有社會里的貧困;寫他們在一個欲望城市里的饑渴;寫他們在一個燈紅酒綠場所里的卑賤;寫他們一夜富有后的放縱;寫他們?yōu)榱藘?nèi)心尊嚴的兩難選擇;寫他們無論留下還是歸去的寂寥和無所皈依。
寫打工題材的小說很多,這個小說的故事不復雜也不離奇,甚至還有一絲通俗,但是我還是很喜歡它,被它感染,因為它讓我看到了在其他同類小說中看不到的東西——有疼痛的寫作,有盛怒的表達。
許多類似的小說里,我們看不到作者和小說主人公的情緒,也看不到他們的盛怒與疼痛,只有對離奇出格的故事的崇拜,只有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敘述,小說中沒有了情緒,沒有了盛怒,又怎能有直面真實的勇氣?有和時代較勁的膽量?有打動人和感染人的力量?有對現(xiàn)實的冒犯和否定?秘魯小說家略薩說,“虛構(gòu)小說的存在不是為了反映現(xiàn)實,而是為了否定現(xiàn)實,將現(xiàn)實變成非現(xiàn)實?!蔽屹澩@種說法,小說是在現(xiàn)實變成非現(xiàn)實中找到存在價值的。
而《東邊的風》寫出了一個打工仔的盛怒與疼痛——這是難能可貴的一種寫法,是讓小說擁有自身體溫的一種寫法。作者李相華在“創(chuàng)作談”中也說,“有情緒的寫作,或許算得上一種有感覺的寫作?!?/p>
小說主人公“我”——李相龍,是退伍特種兵,在鄉(xiāng)里被裁員后到晉海打工,做過酒店洗手間清潔工,打過架,偶然被一老板看中成為保鏢,后為老板討債,后入監(jiān)獄。這是一個打工仔普通而又有一些起伏的經(jīng)歷?!拔摇崩ьD過,餓過肚子,遭過歧視,也放縱過,苦苦掙扎過,不愿違背良心,又不得不為非作歹,心中藏有一份純真的感情,又不得不逢場作戲……這一切,足以讓一個人變得盛怒起來,至于因誰而怒?因為老板、因為女人,還是因為這座城市、因為這個時代?可以說,連主人公自己也無法判斷。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憤怒——用他粗俗的語言、用他粗暴的行為、用他吊兒郎當?shù)纳駪B(tài),來對付這看不見又無處不在的“無物之陣”。毫無疑問,這是一種令人悲哀的人格異化,是否有解決之道呢?盡管作者為“我”提供了離開城市回到鄉(xiāng)村的選擇,我們知道,但對任何一個打工仔來說,這并不是真正的出路。
小說所表達出來的盛怒與疼痛,除了來自“我”苦楚的生存經(jīng)歷外,還來自更深層次的原因,即流行于世間的尷尬而混亂的價值觀和道德觀。比如小說中寫到的春蘭,先打工后當了艷星傍上了大款,要為家鄉(xiāng)建一所希望小學,受到鄉(xiāng)人贊揚,一個不光彩職業(yè)賺來的錢去做光彩的事;再比如那個鄉(xiāng)長,雖然滿嘴“村長是個官,打工是個仔”的瞧不起打工仔的話,但為了他的政績,他邀請“我”回來,目的是希望“我”多引幾批鄉(xiāng)里女孩子,到沿海去,多出幾個春蘭,如此種種,真讓人不知道價值和道德的天平往哪邊傾斜。
“我”——李相龍,除了盛怒以外,還能怎么樣呢?對抗不了什么,也改變不了什么?這是我們面對的深深的現(xiàn)實。《東邊的風》寫到如此,已經(jīng)寫到一種痛了,已經(jīng)是出色的了。
魯迅先生對于自己吶喊的看法是:“至于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既然如此,那么一篇小說所表現(xiàn)出來的盛怒和疼痛,能起到什么作用,那又何必在意呢?只是做為一個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沒有充分體驗這種盛怒和疼痛,又怎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