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凌玉紅
打開日記本,發(fā)現(xiàn)有些光陰是空白的。對一本原本雄心勃勃要成為“史書”的日記本來說,那大塊大塊的白實在很扎眼、很扎眼。每一天,似乎都很飽滿。光陰從光明開始,以晦暗結(jié)束。那些張揚著陽光和風(fēng)的每個時刻,都曾經(jīng)真切地握在手里,以一種始終如一的姿態(tài)流動。然而,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遺失了我的光陰?
我究竟是怎么遺失那些光陰的?
面對那些可恥的空白,我拼命地搜索記憶。在我赴某個朋友生日聚會之前的一天,我干什么去了?在那些昏睡的日子、在那些穿梭在繁華喧鬧的城市里不知疲倦地逛著商場的日子、在那些進行著空洞而且愚蠢的對話的日子,我的日歷上一個又一個沒有記號的日子,到哪里去了?還有那頓有一點印象的晚餐,除了烹飪得過熟的牛排和燃燒后的蠟燭留下些灰黑的印象之外,怎么什么痕跡都沒有了?還有,還有一個深夜,一只溫暖的手不經(jīng)意地覆蓋了我的手,那一刻溫馨純凈,可是那2秒鐘之外的23小時59分零58秒呢?它們?yōu)槭裁磸奈业挠洃浝锵У萌绱烁纱鄰氐祝?/p>
我敲敲我的腦袋——我以為這里應(yīng)該是我要造訪的對象的門鈴了??墒?,記憶它老了,連它居住的屋子都年老失修,我聽見門鈴黯啞地響了又響,卻沒有主人迎出來開門的殷殷腳步。
那些光陰它們究竟是怎么遺失我的?
光陰,從我自以為還很年輕的意識旁悄悄地溜過去了,或許是我發(fā)呆的瞬間?或許是我思念著什么人的時候?或許,在我猶豫著是去找久未謀面的朋友,還是坐在屋子里看早就該看的書的時候?應(yīng)該在我說著不著邊際的話,露著言不由衷的微笑,應(yīng)付著毫無意義的“交流”與“溝通”的時候吧,那些時候,記憶通常很遲鈍,感覺通常很麻木,心情通常辨不出悲喜,而我還幼稚地相信: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
討厭人家批評我說:浪費生命。生命是用來揮霍的,吝嗇沒有意義??墒钱斘覔]霍了青春,走過了那么些空白的光陰,我又惶惑了:與其說我有年輕的權(quán)利,不如說我被逼迫著年輕。當我想成長的時候,我必須忍耐時間的緩慢;當我嘗到年輕的滋味,命運卻讓我老去。如果我不可以選擇自己的年齡,我是否可以選擇揮霍、選擇讓光陰空白下去來度過每個晨昏?
為什么不可以呢?有一句挺無賴的話這樣說:錯過也是一種美麗。
記憶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疊加,如果我能夠記得23歲那年的一縷陽光,它能夠照亮我后半生凄涼的生活,那么應(yīng)該就不會有人責(zé)怪我說不準這縷陽光來自春天的早上,還是秋天的黃昏。如果我甚至記住了5歲那年,母親年輕的臉龐上圣潔美麗的笑容,然后在一生之中對我走過的每一個人都報以寬容而且善良的微笑,那么也應(yīng)該不會有人責(zé)怪我額頭的皺紋簡單得沒有內(nèi)容。
我丟失了那些光陰,我的人生是不是永遠不能完整了?
丟了些可有可無的、慵懶的、無所事事的光陰,是的,你可以指責(zé)我不夠勤儉、不夠環(huán)保,但是我忠實地生活過了。忠實——哪怕只是對自己不說假話,不背叛,不偽裝——是不是可以稱之為一種美德?我知道自己在尋找借口——為了不必為那些空白的、沒有記錄、沒有腳印、沒有所謂意義的光陰負沉重的道德的責(zé)任尋找借口。但是,我是真誠地找著借口啊,哪怕你并不認識我,也得賣真誠一個面子吧。
當我懶惰的時候,我承認我是懶惰的,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做。最美好的解決辦法是躺在海邊的沙灘椅上,吹著海風(fēng),看著海浪,喝著透心涼的飲料,看著身邊人來人往。但是即使逃不了那么遠,我也可以躺在小小的房子里面,閉著眼睛,做著無邊無際的夢。
當我憤怒的時候,我承認我是憤怒的。我就是不想再遷就什么人,我就要說臟話,罵人,把腳翹到桌子上面,哪怕旁邊的人撇了一千次嘴,心里罵了我一萬遍。但是管他什么形象,我就要在這個空白的日子里撒點兒野。
當我憂傷的時候,我承認我是憂傷的。寂寞可以療傷,卻不是用來排遣的,就好像愛不能隨便敷衍。那就痛快地憂傷一把吧,把房門關(guān)得緊一點,看悲情的韓劇,跟著劇中的情節(jié)哭他個昏天黑地?;孟胱约壕褪悄莻€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主角,最終只能收獲天人永隔的愛情。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那么些空白的日子,其實,我已經(jīng)充分地度過了。雖然我的情緒,對于日記而言,實在是空洞的。旁觀的人會這樣看,或者會有旁觀的人嗎?對于百年之后我的老舊的日記本,那個旁觀的人會是我聰慧伶俐的外孫女吧,她會不會撇撇嘴說:哎,我為什么沒有一個美麗睿智,風(fēng)采出眾的外婆呢?沒有那些個令人陶醉的故事,我怎么才能打發(fā)掉這些個空白的光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