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 橫
人活著活著,步履就會越來越沉重,因為有了越來越多的過去。
我們所有的經(jīng)歷,都不是輕飄飄一去無所蹤。表面看去,我們在歲月里向前行進,被新生活占據(jù),過去與我們背道而馳,被滾滾而逝的歲月長河席卷湮沒;事實上,曾經(jīng)的,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輕松,還是沉重,都以不同色系的筆墨或淺或重寫進我們幽深的記憶,甚而包括飄忽無所似的童年,它們給我們的心以重量,我們會不由自主地回顧,內(nèi)心深沉,與往事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仿佛我們身后,拖著一根隱形的與歲月同長等重的尾翼。在這樣的情況下,誰還能保留有年少時輕快的步履和心態(tài)呢?又有誰能說自己的過去是一味的輕松?
曾經(jīng)的摯愛,都會像梅花一樣烙在心中,何況傷害。梅花孤寒且美,這個烙字,是火燒,是焦灼,是一個漫長疼痛流血的過程。天天里被一把梅花一樣美麗的刀一刀一劃地刻著,不知不覺中,心上梅花印越烙越深,化作隱痛,深深掩埋。沒有人看得到,有時甚至連自己本人也無視了,但是,它卻化作實實在在的重量,壓在心里,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許一個偶然不經(jīng)意的觸動,便會驀然發(fā)覺,心的沉甸甸的份量,以及仍然存在的尖刺般的鋒芒,刺向我們的心臟,心臟猶在滴血,淚水仍會溢出眼眶。
生活就是這樣,給我們劃上一道道刻痕。人,也和樹木一樣,樹木在塵土里扎根,人的根扎在塵世,歲月給樹木畫上年輪,同樣,也給人劃上印記。年輪一圈一圈,像同心圓一樣美麗,所以我用了圖畫的“畫”字。這個輕到?jīng)]有分量的字,猶如小孩隨性涂鴉,事實上,樹木在歲月里何嘗不遭受風(fēng)刀霜劍,豈不見樹皮也從細嫩光滑演變成溝壑縱橫,只不過疼痛在她身上,我無法感受,我僅看年輪童話般的美麗而用“畫”字。
當(dāng)你發(fā)覺歲月給你劃上刻痕,你便也擁有了如同樹木年輪一樣的美麗。我常想這個“劃”字,讀音與“畫”相同,寫法卻相去甚遠。繁體“畫”字“畫”應(yīng)該是個會意字,上面是一支筆,下面是兩橫中間一個“田”字,是用筆在紙上畫出田園的景色吧?我私下里作如是解,不知切不切;“劃”字呢,左邊一個“戈”,右邊一把立刀。立刀無需贅語,戈是古代一種兵器,橫刃,用青銅或鐵制成,裝有長柄。單從字面看,兩個字分量就迥乎不同,畫是紙上千秋,劃是持刀操戈,豈有不傷的道理?畫與劃,表面看,是兩個迥然相異的過程,實際卻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刀戈刻劃內(nèi)心的同時,正有一支畫筆用筆墨水彩涂畫描摹著人外部的特征。有枕戈待旦一詞,人生有些類似于枕戈待旦,人的一生都是枕戈待亡,沒有絕對幸福的人生,人的一生隨時都有被戈刺中的可能。人在刀與戈的作用下,經(jīng)過不知多少次或輕或重的削、剪、砍、刈,終于漸漸削去了棱角,剪去了鋒芒,砍去了浮躁,刈掉了自我(自我有太多自私的成分,當(dāng)自我越少,我們會變得越為寬廣博愛,真正的自我,應(yīng)該是安詳內(nèi)斂、心存大眾的),如此,外部的那支畫筆便逐漸為你畫出一副如秋葉靜美之圖畫,這種靜美會在你的周身散發(fā)出迷人的氣息和光芒,絕非絢爛可比。我只能說這是一種抵達,人生經(jīng)歷了地獄、煉獄,終于抵達天堂。
前些日子讀朋友文,寫廖靜文先生的:“87歲高齡的老太太了,淡雅如竹,嫻靜若菊,清癯玉立,超然絕塵。回來后朋友問我,她美嗎?我回答,是一種超越了美麗的美。女人的美,姿色只屬于年輕,任誰都是曇花一現(xiàn);而一生的美麗是需要經(jīng)歷的累積和情感的醞釀,就是陳年佳釀,歷久彌香?!北闶沁@樣一種美吧,如秋葉之靜美。泰戈爾《飛鳥集》有言“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依我說,生命中絢爛的時段畢竟短暫,且絢爛總伴隨虛無浮華,只有靜美才是人生洗盡鉛華后的回歸,但倘若靜美需死后方至,人生未免缺失太多,完滿過少。想起兩個月前,在清華園內(nèi)荷塘邊,其時烈日當(dāng)空,荷開正盛,迎面而來一位老太太,年逾古稀,衣著簡樸,昂面直視,手操于背,彎腰躬背與地面成九十度直角健步疾行,大有山澤清癯之容,亦是超然絕塵之態(tài),雙目所視如電光石火,銳利迅捷,寵辱不驚,超然格物。老人家與我錯身而過,我卻久久不能忘懷,感慨該是怎樣一番人生歷練,才有了老人家今日之修為,與荷塘中盛開之蓮花同,用美來形容仍嫌褻瀆,恰如朋友所說,是一種超越了美麗的美。
又想起另一句話:“如果有來生,我要站成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fēng)里飛揚,一半灑落陰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焙雾毜却齺砩咳松凇皠潯蹦莾砂驯械淖饔孟?,兼之內(nèi)心的某種操守,亦如上所言“一生的美麗是需要經(jīng)歷的累積和情感的醞釀”,那么,或早或晚,總會抵達,畫出人生的靜美。只是請不要害怕,不要被那兩把兵刃會使你滴下淋淋的鮮血嚇退,豈不知鳳凰涅槃,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