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寧梅

這樣的人，不是人才是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兜底全部掏出來了，就這么多貨了?！墒牵瑒e人摸不到底，這才是本事，才是魅力。

世界上最無可奈何的是什么？是時間。

世界上最不能堅持的是什么？是堅持。

世界上最沒有收獲的是什么？是努力。

心情郁悶時，元海寫下了這些句子。大學老師已經(jīng)當了快十個年頭了。多么可怕的時光呵！十年里，他多了很多身份：先是碩士，再是博士，三是副教授，四是學科帶頭人。系里的同事們根據(jù)發(fā)展趨勢，預言他將要跳一跳，摘桃子。這是符合教育學原理的，也符合博弈論規(guī)則。下一步就是系副主任，再順理成章地，換湯不換藥地，升為文學院長。然而，根據(jù)相對論原理，他也少了很多東西。少了烏黑濃密的頭發(fā)，少了白皙光滑的臉皮，少了精壯有力的腰板。更要命的是，少了精子的奔涌。他紅紅的眼睛和下垂的眼袋把這些秘密一泄無余。真是無可奈何呵。

當然了，經(jīng)過一番加減乘除，仁慈的上帝給予他的，還是遠遠大于他曾經(jīng)失去的。不是嗎？多出來的那些，光著身子從娘胎里出來時，誰有呢？偉人毛澤東，不也是從韶山?jīng)_里出來的窮小子？就憑著這股爭做主人、一往無前的氣概，元海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從拎著一個破木頭箱子（連蓋子都蓋不嚴的，可憐見的），光養(yǎng)過肥豬、沒吃過幾兩豬肉的鄉(xiāng)下人，混到了那么多。按照國際通行標準，那就是中產(chǎn)階級，白領，社會中堅力量。人生在世，不就為這些嗎？三個代表，歸根到底，是為了人民的利益，自己不就是人民的代表嗎？

一

第一節(jié)課，早晨八點，天應該是亮的。不，還沒亮透，就像日光燈剛剛開的那種感覺。暗暗地，好像在密謀著什么，要等一會兒，再猛地一跳，亮上去了。亮了亮了亮了，一片晶亮，滿世界回響著他的名字，聲音們撞來撞去，沒有著落，終于有點氣急敗壞了：元海元海元?！?/p>

是寶珠的聲音嗎？不像，朦朧中也知道她不在家。很久很久了，他們的日子好像一直這樣，聚少離多的。那——她是誰？手背粗糙，骨節(jié)突出，紫紅的皮膚，看上去干硬有力。攥什么都緊緊的，攥住他的手，輕輕一按，嫵媚地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脖子上的皮抽緊了，像個核桃，又像牛正在反芻著。

……元海大叫一聲，用力掙開了手，幅度太大，弄得自己翻過身來。順勢睜開眼睛，不睡了。一線暗灰色從薄薄的窗簾后面透出來，還早吶。

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夢是缺失的反應。缺失，缺失，缺失……想起來了，硬邦邦的手，干皺的脖子，是那個核心學報女編輯。參差的黃牙，澀澀的臉皮，一副西北人模樣。咀嚼時，脖子上的皮一拽一拽的。元海低著頭，盡量不朝她看，只盯著盤子。后來，她捏捏他的手，嫵媚地一笑。元海拼命地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艱難而用力地把一只雞翅膀咽下去。媽的，元海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

想到學報，一個激靈，元海徹底醒了。他出了一身冷汗，恍若看見了夢的殘片在一點點退去，現(xiàn)實在一片片拼貼起來。他不由得佩服自己的定力，不管什么破事爛事壞情緒，說扔就扔，沒有滄桑，只有現(xiàn)在、當下，鏗鏘有力，斬釘截鐵。他才不相信什么跟著感覺走呢，那是糊涂女人干的事，他只要向前，向前，向前，像進行曲里唱的那樣，一往無前。

又是一天開始了，從寫字臺前開始。路遙說早晨從中午開始，媽的是不是太晚了？元海有點悲壯地想。抬眼看了一下日期，離交稿時間還早。就手打開電腦，不動聲色地坐下來，敲打起鍵盤。像排字工一樣，稿紙上的Wp267、K.Jp88，各種代碼表示不同的書名，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順序排下去，敲出來，一篇文章也就完成了。他自詡這是“高效工作法”，林彪林副主席當年也是這么工作的。都是聰明人呵。敲敲腳底板，腦袋就嘩啦嘩啦響了。

……快八點了，路上不少人，熙熙攘攘的。腳步匆匆、吃著點心的，戴著耳機、目不斜視的，三、五個呼噪成群的，一波波人流往前涌。水泥欄桿上，半月形的人工湖邊，椅子上，石頭邊，空了大半。柳枝淺綠，一池水微微蕩漾，泛起層層漣漪。

“惱人的春色呵!”元海快樂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是贊賞，還是遺憾。接了一杯清澈的純凈水，翩然進了教室。

學生們不比他來得早，教室里彌漫著各種香味，像個熱鬧的早點鋪子。學生們沒有時間吃早點，頭發(fā)倒都已經(jīng)打理得一絲不茍了。照例是空著半截教室，早來的學生都自覺地向后面坐，把空間留給后來的人。元海覺得這樣也好，兩下里方便。上課是要求，教書是職業(yè)，連一千多年前的韓愈都感嘆“嗚呼，師道之不存也久矣!”自己又較個什么勁呢？元海永遠是個堅定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

八點的鈴聲響了。元海放下茶杯，翻開課本，“文學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性質(zhì)就是上層建筑的具體反映”，這種繞脖子話講慣了，不動聲色地張口就來。

二

中國人一直討厭投機者，上個世紀，機會主義時不時地，被揪出來敲打敲打?，F(xiàn)在呢，換了個面孔，叫什么“抓住機遇”，“機遇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等等，又是東西方相通。偉大的人類智慧呵，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小狗咬尾巴轉(zhuǎn)圈樣的。

話說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學校也不例外?！傲⒌?、立言、立行”早已變成了三朽，以倫理治國的時代過去了，事實也證明那樣行不通。不得已中國近代向西方學習，以理治國，以法治國，全盤現(xiàn)代化，整個社會形成了一個體制化的大系統(tǒng)。所有行當都職業(yè)化，教師也就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并且排在等而下之的位置，不再“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混飯吃罷了。

這些年來，學校滾雪球般越來越大，儼然成了朝陽產(chǎn)業(yè)、績優(yōu)股。這要得益于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學而優(yōu)則仕”，變成了“學而優(yōu)則職”，背后的黃金屋、顏如玉則是一致的。這叫與時俱進嘛。產(chǎn)業(yè)化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實現(xiàn)利潤最大化，這也是現(xiàn)代化的精髓。可恨中國人，迷途了幾千年，上個世紀才清醒過來。

每周三下午政治學習，倒不長篇大論，經(jīng)濟時代的領導們是務實而高效率的。黨政團學圓桌邊坐定，傳達一周的各級各類會議精神和通知，無非是各種檢查、評估、項目申請、職稱評定、學科建設，各種調(diào)資、科研經(jīng)費、學生收費等等，都是有骨頭有肉的。

上個世紀末，提倡干部年輕化、學者化，培養(yǎng)跨世紀人才，高校更是領風氣之先。院長、處長、系主任都四十小幾，年輕有為，博士學位、教授頭銜撐在身上，學養(yǎng)、城府都是高深的。教師隊伍也越來越年輕化，且大有越過半邊天之勢。陰柔氣、書卷氣，熏得校園里暖香陣陣，干枯陰冷、沒有歷史的水泥森林這才有了一絲絲暖意。

這座大躍進時代的師專，幾停幾辦，終于在新時期站穩(wěn)了腳跟，逐步擴大學生數(shù)，趁著升級的東風一躍而為師范學院，再趁擴招的東風一鼓作氣，大干快上，學生數(shù)已經(jīng)過了兩萬，且戴帽招起了研究生。在省里倒是不起眼，可跟中西部、東北部什么的一比較，區(qū)位優(yōu)勢立馬凸顯出來了。中文系近年來陸續(xù)還有東北的、內(nèi)蒙古的、河南的、湖南的、貴州的、云南的，五湖四海，打破了小家子氣格局，倒也頗有點高等學府海納百川的氣勢了。

開會了，年輕的系主任面色紅潤，神閑氣定，一一通告著當頭大事：教育部本科教學評估，這種自上而下的檢查雖然是這幾年興起來的新形式，但相應的工作還是要去做的。

元海們的“先秦小說美學研究”擬建設成學校重點學科，必須有帶頭人及相應的隊伍、目標、成果，教研室就是來擺平這個事兒。

經(jīng)過一番真真假假的推讓，定了乾坤：一位老同志擔任學科帶頭人，元海擔任比較美學帶頭人。一年經(jīng)費十萬，三年一周期。誘人的果子已經(jīng)結(jié)在枝頭，晃晃悠悠的，就等著種這棵樹了。

三

跟全國許多新興的大學城一樣，這座學院大部分已經(jīng)遷往郊外，留在城里只是老校園。纖巧、緊實，灰磚紅瓦，苔痕蒼蒼，樓梯寬大的蘇式建筑，交錯在白色高聳的現(xiàn)代化樓群里，好像風韻猶存的貴婦人，卻又盡顯滄桑，在咄咄逼人的青春少女們面前，窘相畢露。真是“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擴招歸擴招，舊歸舊，還是城里住著舒服。多年經(jīng)營的山、水、園林，哪是一朝一夕能養(yǎng)成的？批地、建房，都是按計劃的事，可種樹、養(yǎng)草，就要時間了。像這灣綠湖，1958 年挖出來的，五十多年了，幽幽地，看過多少星移斗轉(zhuǎn)、物是人非。那些心浮氣躁的小孩子們知道嗎？那年大躍進，大干快上，挑燈夜戰(zhàn)，我們用手、用肩膀、用鍬，全身撲上去，一擔土一擔土挖上來的。今天呢，好嘛，大掘土機一家伙下去，二噸土，幾天工夫，游泳池一樣的，四四方方，一個水塘出來了?？墒?，那水渾黃，兩年了，不生水草，不見綠色，這樣的水坑，還好意思叫什么集賢湖，可笑!

元海從來就不是個平庸的人，他一直是走在時代前列的弄潮兒，如今他更是一位學者。元海清醒地知道，學術(shù)是為現(xiàn)實服務的，人文社會科學都是闡釋學，后發(fā)制人的，問題只在于怎樣把現(xiàn)實闡釋得最好。這就是價值，而不是真理。經(jīng)過多年歷練，他明白了一個真理：結(jié)果就是——并且只能是終極目的，過程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中國沒有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只有《孫子》、《鬼谷子》、《三國演義》，還有數(shù)不清的智囊秘笈，只追求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各種詭計各顯神通，陰謀可以忽略不計算。這就是中國式的智慧，這就是東方的形而上學。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可愛的蘇東坡啊，您失眠，這可不大好”。元海笑吟吟地，推上了防盜門，帶著飽滿昂奮的情緒，打開筆記本，下載了《校重大項目培育任務書》和《省人文社會科學項目申請書》。輕車熟路，會計報帳一般地，復制，粘貼，填寫起來。

本來就是文人氣質(zhì)，偏偏又生在斷裂的現(xiàn)代，懂西文，又懂馬克思，元海經(jīng)常百感交集，時而傷春悲秋，時而慷慨激昂。這，也許就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困境吧。

四

博弈是近幾年興起來的新說法，其實我國古已有之。不是說“太陽底下無故新事”嗎？一部《孫子》，從頭到尾都告訴你如何取勝，勝是唯一目的，上是境界，詐是計謀，比博弈論高多了，勝、上、博，內(nèi)在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正是為了勝、上、博，元海才活成今天這個樣子。每次在食堂，在校門口各色骯臟的快餐店、小飯店，咽下最后一口油膩、顏色可疑的飯，回到那套水泥本色的舊房子，屏住呼吸，穿過破舊凌亂的客廳，打開朝北的房間門，撲到床上，他才長長地出一口氣。

這種筒子樓已經(jīng)成了各高校的文物，見證了過去的那個時代。它曾經(jīng)像一只金鳳凰，傲然聳立在雞群里。如今，落毛鳳凰不如雞，它的主題詞是：窮、無能、混得差。它不像北大的紅樓、南大的北大樓，不具有任何紀念意義。曾經(jīng)的光韻已經(jīng)煙消云散，膜拜價值不再，正如本雅明指出的。只有等元海們名滿天下了，才能被崇拜起來。

平心而論，這已經(jīng)比過去強多了。元海不是不知足的。他深知自己底子薄，只是這所師專的二年制畢業(yè)生，家里的底子更薄，三代貧農(nóng)，目不識丁，六口人苦吃苦巴，終于供出來他這么個大學生。他的那點工資是全家的大金庫。每個月，他幾乎把所有的錢都給了家里，自己只留一點伙食費。在學校大灶上盛了飯，再連湯帶青菜，狠狠地舀一大勺，端回宿舍，倒上一袋榨菜，拌上一勺豬油。家里過年殺豬，熬一大罐子豬油呢，帶著大柴鍋特有的香味，帶著家里溫暖的氣息。他心甘情愿地壓榨著自己，心里默默念著：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樣才好受些。

大任是什么？為國為民。具體地說，就是主要的、首先的是為自己和家庭，然后客觀上也有益于國家民族。元海一直對存在主義感興趣，把它作為人生指南。在他情緒最最灰暗惡劣的時候，薩特的名言們總能給他溫暖和慰藉。

顯然地，師專畢業(yè)只是改變了出身，要想根本改變命運，就要再次出擊。元海臥薪嘗膽，選擇了考研究生。

研究生作為高等教育的金字塔尖，隨著塔底基座的不斷加大，這個塔尖也在加大，位置下降，成為又一座獨木橋?？佳械娜俗匀灰彩橇至挚偪?，“研究”只是過程，決不是目的和終點。十年寒窗，學富五車，那是傻子，韋編三絕只適用于孔子時代。比爾·蓋茨、張朝陽們才是這個時代的英雄。英雄善于用勢，決不會被時勢束縛住，這才是英雄。

元海審時度勢，選了一所省內(nèi)不起眼的小學校。田忌賽馬，二比一才能贏。用《圍城》里褚慎明的辦法，一通通地給老師去信，謙卑地表示仰慕、請教，就差跪地求愛了。在他的耐心而周密的攻勢下，剛剛具備招生資格的導師心花怒放，交心交底。元海順利地拿到了入門證。

大任還未降，苦心志、勞筋骨、餓體膚卻沒完沒了。這一讀了研究生，工作沒了，工資沒了。只有一點生活費，不餓死就不錯了，哪里有暇他顧？

元海就是元海，哪能被這點區(qū)區(qū)小事絆住手腳。立穩(wěn)腳跟后，他要進一步行動、擴大根據(jù)地了。

教書是本行。元海包攬下了成人教育函授課程、自學考試輔導，批改試卷、外系大學語文、公文寫作，這樣基本上就能維持原來的收入。他仍然是——也永遠是家里的頂梁柱，任何時候都不能松勁、掉鏈子。滿世界淚眼汪汪，都是他的老母，全世界都是巴黎，等著他拉斯蒂尼高呼：我來了!

就這樣，元海度過了半工半讀的三年。當然，大部分時間是工，讀得很少。就是做畢業(yè)論文，那也是拈輕就重，從來不會書到用時方恨少的。這個電腦時代，寫作是多么兒戲的事。元海好笑那些師兄們，就憑這個呆勁，還想混飯吃？湯也喝不著一口。面對校長授到手上的藏藍色碩士學位證書，他真想把它攤在地上，扯出老二，狠狠地排泄一通，泡沫橫流，方能夠出盡胸中這口惡氣。

拿到了文憑，就有了敲門磚。元海沒有任何猶豫，選擇了母校。師專這時候也改頭換面，脫胎換骨，成了師范學院。周恩來手書的校名文雅秀致，恍若乾坤挪移。事實證明，這是一著高棋，當?shù)赝林疲阂粔K饅頭搭一塊糕。就是雙方相稱、對上眼的意思，誰也不討便宜、誰也不吃虧。母校培養(yǎng)了他，他和母校有著同樣的氣質(zhì)，他們同呼吸，共命運。在那里，他如魚得水，游刃有余。要科研成果了，他的論文像一群鴿子一樣，一篇篇噗嚕嚕地飛出去。要教學評比了，他領先一步用上了多媒體設備。一人開了五、六門課，都是走在學科領域最前沿的。課堂上，一串串帶口音的英文術(shù)語，唬得視導組的老頭子們和學生們一愣一愣的，只恨上帝給自己少生了一雙耳朵。這樣的人，不是人才是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兜底全部掏出來了，就這么多貨了?！墒?，別人摸不到底，這才是本事，才是魅力。

電影《手機》里的費墨教授，是一個雙棲人，定位孔子，又心甘情愿、半推半就地做了戲子。恨自己長了一張貧嘴，又暗暗得意它的無堅不摧?！秶恰防锏睦蠲吠?，神兜神轉(zhuǎn)，長袖善舞，身外化身，拍著自己的肩膀贊一個。這樣的狀態(tài)，快活得不像人在過日子，倒像日子在過人。元海從來不自命清高，認為自己是什么知識分子。人都一個鳥樣，開了燈吃飯，關了燈上床，這就是中國的存在主義哲學。他的日子過得轟轟烈烈。同學聚會，老鄉(xiāng)聚會，外地知名學府專家講學，著名刊物編輯開講座，他迎來送往，順便遞上自己的文章，當然——還有精心準備的禮物。學術(shù)界也講究人脈，教授也食人間煙火。混個臉熟，名字出現(xiàn)次數(shù)多了，不是專家也是專家了。一篇篇文章出來，一個個項目申請下來，形成了良性循環(huán)。

五

再風生水起的好日子，也有漣漪。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寶珠對他突然不那么熱情了。

她是村長的女兒，是他的青梅竹馬。小時候，寶珠是他心目中的公主，高不可攀。可是公主卻有情有意，口袋里的棒棒糖、餅干沒少分給他。那時候，元海最大的愿望，就是長大了，能當個村長。等他到縣城上了中學，寶珠更是沒少接濟他飯菜票。經(jīng)常的情形是，下課了，她偷偷使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后，進了露天茅房后面的野草棵子。因為土地營養(yǎng)肥沃，那野草棵子都有一人多高，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大概是離茅房太近了，倆人身上都有一股子難聞的味道。元海總是亂摸一氣，不得要領。寶珠滑膩膩的小手捏弄著他的臉，替他擠去鼓起的粉刺。這出節(jié)目每到最后，都是寶珠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飯菜票，輕輕地放進他的手心。

高中畢業(yè)，他考上了地區(qū)師專，寶珠回了老家。村長動用關系，為女兒謀了個鄉(xiāng)政府打字員的差事。對于他們的關系，村長從前裝聾作啞。這次，在他上學校前，很策略地公開了兩家的關系。其實，元海的心不是沒有波動過，但很快，他就平靜下來了：師專畢業(yè)又能到哪里去？還不是回來教書？再說日子都是走著看，鄧小平還摸著石頭過河呢。他永遠都是一個理性的人。

果然，兩年后他回來了?；氐煤軓氐祝峙涞嚼霞业某踔?，與鄉(xiāng)政府相鄰，但是離他家那個村莊就遠了，有頭十里地呢。每當領薪水的日子，他口袋鼓鼓的，到集上割肉稱魚，打酒買點心，一輛自行車叮叮當當?shù)?，掛得滿滿，沿著土路騎回家。背著夕陽，背著一村人的眼珠子。

日子本來也可以這樣，風平浪靜地過下去。分兩間平房，生個一男半女，離父母又近，互相也好有個照應。元海自己不愿意了。他把教育學原理應用到了自己的生活里。教學上引導學生要跳一跳，摘桃子，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應該跳一跳呢？

考研究生就是這時候決定的。經(jīng)過一番運籌謀劃，當一切都板上釘釘、三個指頭捏田螺——篤定了之后，元海決定和寶珠舉行婚禮。那一年他26歲，在農(nóng)村要算相當大齡了。

遷移戶口前，他和寶珠領取了結(jié)婚證。他明白：這一次，他將永遠離開這里了。他也明白，現(xiàn)在，他還不能給寶珠買什么寶石珍珠，也不能給父母蓋新房子。他相信，以后會有的。并且，這個以后也不會太遠。寶珠淚盈盈地撲在他的懷里，死死地抓住他的手，他的心。

那艱難的三年，他奔波在各個教室里?？觳?、方便面成了家常便飯，胃痛的毛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真是不堪回首呵。填匯款單是他最大的快樂。宿舍的書桌上，積了厚厚的灰塵，嘆分身無術(shù)。

這間筒子樓是他工作后的落腳點。它雖然在單位屬于最低等，但是與鄉(xiāng)中學宿舍卻是大大地不同，有歷史，有滄桑。并且，他已經(jīng)脫離了地面，上了樓，以后還會繼續(xù)上的。學院宿舍緊張，他和另一位同事同居一套間?！巴印边@個詞，不帶一點浪漫色彩，只有別扭和屈辱。

寶珠卻很滿足。她已經(jīng)辭去了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來到了元海的身邊，在這座城市、這個校園里生活了。她的臉是鮮潤的——打字工作并不辛苦，村長還時常接濟女兒一點。她為他們朝北的那間臥室精心鋪上了地板革，買來了漂亮的單人床上用品。他們用的是學校的鐵架子床，再說大雙人床也擺不開呀。寶珠慢慢地添了很多長毛絨玩具。她每天都興致勃勃，眼睛里充滿了新鮮和快樂。模仿著女大學生的打扮，廉價而時髦，儼然一個城市文化麗人。地級城市畢竟不大，也就兩三個商業(yè)中心，再就是街頭巷尾數(shù)不清的小店、小菜場。寶珠每天都有新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逛得不亦樂乎。晚上，坐在電腦前，房門緊閉——必須緊閉，那間臥室里還有一位仁兄呢。元海一邊碼字，一邊聽著她的絮叨，她快樂的嘆息，心里像上漲的潮水。經(jīng)常放下手里的事，兩人就折騰一陣子。

她的身子慢慢地笨了，也沒有精力出去逛了，腿腳浮腫得厲害，眼睛里褪去了熱情的火花，愈加顯得深沉，黑白分明。元海每天下了課，再奔到菜場買了菜，當啷當啷地騎回來，在黑糊糊的走廊上又煎又烹。做得了，仄著身子端這樣端那樣，擠在床邊吃了飯，還要給寶珠按摩呢。他恍然間明白了妻子的心事。這不是什么產(chǎn)前憂郁癥，那都是該死的醫(yī)生糊弄人的。人所有的憂郁無一不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的。現(xiàn)實的問題是：空間太小。

農(nóng)民是中國革命的主力軍，是最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寶珠和自己一樣，都不是什么浪漫種子。在他的指導下，這個高中生勉強讀了一部《飄》，竟然讀得津津有味。雖然把“郝斯嘉”念成了“赤斯嘉”，卻并不妨礙她的欣賞。她愛“赤斯嘉”的能干，更羨慕她的應有盡有。農(nóng)民娶媳婦，得是先有了房子，才有媳婦這個人，他和寶珠把程序反過來了。他巨大的成功迷惑了寶珠，也迷惑了自己?，F(xiàn)在，倆人的跟頭云著了地，他們需要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袄掀藕⒆訜峥活^”，熱炕頭是基礎，只有在那上面，才能安穩(wěn)地擁有老婆孩子。

這一二年里，元海和寶珠一樣，對這個環(huán)境總的來說是滿意的。人還要怎樣？有幾個人能走到這一步？紅磚頭筒子樓里那一間窄窄的臥室是他人生溫暖的港灣，別人的不屑是他的驕傲。他太想過這樣的日子了，悠閑地上完課，回來，有了寶珠軟軟的身子，還有香噴噴的飯菜，此生何復他求？難道余永摸著臉頰，心滿意足地拿起筷子，對著自己心愛的美人不是最美的青春之歌嗎？至于共用陽臺、衛(wèi)生間、客廳的不便，他們能夠忍受。這一切和當年，和露天大茅房比，真正是天上人間啊。

唉，又是日子在過人，生活總是以超人的速度在前進。這幾年寶珠回了老家，這間臥室委實也容不下一位小嬰兒和丈母娘。元海呢，收拾舊山河，準備考博——攀到最頂尖。有為才有位嘛，時勢總是為英雄而造。他的那位導師，也拿到了博導頭銜。這樣，元海順水順風地又讀了博。

經(jīng)過了這一番，元海已經(jīng)百煉成鋼，才不像從學校到學校、一步步讀下來的小嫩雞子們，毛還沒長齊，還臧否人物、譏評時世呢。他只沉靜地埋頭做事，一只眼讀書，一只眼盯住各種項目；夢里呢，也睜著一只眼，杯水微瀾也逃不過他的無意識。一切盡付笑談中。

這就是生活，痛并快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