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
媒婆張嬸來我家給我說媒,母親樂壞了。
1978年,我的家鄉(xiāng)河套灣解決了溫飽,婚嫁條件也隨之水漲船高。誰家蓋了瓦房,或購置了膠輪車,或院子里雞鴨成群,誰家的兒子才好找對象,娶媳婦兒。我弟兄仨,我是老大,因?yàn)闂l件差,媒婆走到門前都繞道,無奈之下,父親咬緊牙關(guān),終于蓋起了三間瓦房。
母親招呼媒婆張嬸坐下,慌慌張張給她沏糖水,煮雞蛋。母親說:“他嬸,你別走,在俺家吃午飯。我給你烙餅,熬菠菜?!睆垕鸷芨袆樱瑩P(yáng)揚(yáng)手說:“隨便,隨便。”張嬸是我們河套灣掛頭牌的媒婆,據(jù)說一年能說成二十多對。張嬸時(shí)常炫耀,她吃過男方的牛肉泡餅,或羊肉燉饃,自然不稀罕母親做的烙餅和菠菜湯,張嬸是被我母親的熱情和真誠所感動。我的母親是裹腳的那一代人,后來興放腳的時(shí)候,也沒有放開,年歲大了。母親在屋里,或在院子里走動,稍一緊張,就用腳后跟點(diǎn)地,踩高蹺一般,搖搖晃晃地跑。張嬸說:“這婆婆,勤快,兒媳婦一定待見?!?/p>
張嬸說,她給我介紹的對象叫小花,是她遠(yuǎn)房的侄女兒。
張嬸走后,母親說,張嬸八成看上了俺家的三間瓦房,才愿意把遠(yuǎn)房侄女嫁過來。母親說起三間瓦房的時(shí)候,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恐。
幾天后,張嬸捎話過來,女方要來相家了。相家,就是女孩的嬸子、嫂子等到男方家里來看一看,看看院落,看看房子,看看糧食囤,看看鍋碗瓢盆。
這一下,忙壞了母親。母親跑前跑后,掃院子,擦窗戶,支使我到二叔家借了個柳條囤,放在瓦房的角落里。囤的下半截墊上豆秸稈,豆秸稈上鋪席片,把家里剩下的半袋子小米,倒在席片上,囤就滿了。母親把小米攤平,用筷子輕輕地點(diǎn)一些不規(guī)則的小坑。母親說:“老鼠來過了,不要動了?!倍诶镉屑Z,心里不慌。小花的嫂子和嬸子,把我家里看了個遍,然后微笑著,看看我的母親,看看天。母親明白,到了做午飯的時(shí)候了,小花的嫂子和嬸子有意留下來吃飯,說明相家成功了。母親架起鏊子烙餅,熬菠菜湯。小花的嫂子和嬸子吃得滿臉流汗,飯后,小花的嫂子一直打飽嗝,伸懶腰。
后面的事,就是我和小花見個面,對面相。那是一個春天,清風(fēng)拂柳,麥苗兒綠得發(fā)亮,油菜花遍地飄香。張嬸安排我和小花在村西頭小溪旁的梧桐樹下見面,我記得很清楚,小花圍著一條紗巾,戴金絲線的蜻蜓翅一般透明的粉紅色紗巾,小花白皙的面龐微微透出紅紅的光澤,雪花膏散發(fā)出的清香招來三五蝴蝶圍著小花上下翻飛……
小花說:“你屬啥?”
我說:“我不知道?!?/p>
小花說:“你知道啥?”
我說:“我知道過一年長一歲?!?/p>
小花笑了,咯咯地笑,手絹兒遮住嘴角,笑得前仰后合。
小花說:“看似精靈靈的小伙子,卻是一個傻大個兒?!?/p>
我手足無措,不敢看小花的眼睛,低頭看小花的腳尖。
小花說:“傻大個,想啥哩?”我說:“我想,你咋不問俺有房沒房啊?”
小花咯咯地笑,笑彎了腰,順手撿起塊土坷垃,拋在小溪里,驅(qū)散了一對嬉戲的青蛙。
又一對青蛙浮上水面,瞪著鼓靈靈的眼睛,對著我和小花張望。
小花似乎沒有青蛙膽大,扭頭跑了,仿佛一絲清風(fēng)拂過,油菜花微微顫抖,麥苗兒輕輕彎腰,三五蝴蝶,追趕著小花,飛啊飛。
我在煎熬中等待了個把月,張嬸才來我家。張嬸說:“媒成了?!蹦赣H歡天喜地招待張嬸,那天,母親殺了一只老草雞,用紅薯干子換了斤八豆腐。臨走,母親塞給張嬸一個紅包,紅包里有10塊錢。
婚后,趁小花高興的時(shí)候,我對小花說:“我有點(diǎn)事兒給你商量?!?/p>
小花說:“傻大個,啥事?說唄?!?/p>
我說:“咱二弟大了,有說媒的了?!?/p>
小花說:“傻大個,你一翹尾巴,我就知道你屙啥屎?!?/p>
我捧著小花的臉,感覺柔柔的,燙燙的。
我說:“咱就那個吧?”
小花說:“大姑娘都給你了,還在乎三間破瓦房?!”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