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紅柳
“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每當唱起這首歌,都讓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在天山的崇山峻嶺間找礦的日子。那時,我正年輕,剛剛從下鄉(xiāng)知識青年成為一名光榮的地質(zhì)隊員。1976年春天,在天山東麓一條怪石嶙峋的小山溝,在一頂隨著呼嘯的山風抖動的帆布帳篷里,伴著一盞晃動跳躍的小油燈,一個帶著濃郁安徽鄉(xiāng)音的老地質(zhì)隊員,給我們幾個年輕人一句一句地教唱著《勘探隊員之歌》,歌詞將我們帶進一個神圣的意境,歌聲點燃了我們火焰般的熱情。懷著為祖國尋找富饒寶藏的壯志豪情,我們開始了艱苦寂寞的野外找礦生涯。
夏季,我們轉(zhuǎn)移到了將軍戈壁,這是雄偉的天山山脈和浩瀚的準噶爾盆地的結(jié)合部,是一片連綿起伏的丘陵地帶。在這片廣袤的亙古荒原上,沒有村莊,沒有人煙,沒有樹木,沒有飛鳥,甚至難以見到牧人的蹤影,只有藍天白云巖石沙礫和我們相伴。如果說地質(zhì)事業(yè)是國民經(jīng)濟的先行官,踏勘工作就是地質(zhì)隊的尖刀,是遠離文明走進曠野的最初拓荒者。踏勘組一共六人,在整個野外工作期問,能見到的就這幾張面孔。白天,每兩人一組,分頭勘測不同的路線。夜晚,六人同宿一頂帳篷。我和師傅小王一組,他大我兩歲,朝夕相處,無話不說。由于遠離社會,沒有新的信息,每個話題都像車轱轆般重復好多遍。聽得多了,耳朵就很挑剔,比如師傅講如何暗戀班花的過程,任何一個小細節(jié)有變化,我都會立即認真地指出。好在我倆都不奢望有什么新鮮內(nèi)容,在死寂的原野上,能聽到人的聲音,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享受了。
每天早晨,我們帶著地質(zhì)三件寶:羅盤、錘子、放大鏡,迎著朝陽,向茫茫戈壁走去。按照分工,師傅負責記錄地質(zhì)現(xiàn)象,我負責采集巖石標本。夏季的戈壁灘像一片茫?;鸷#柟鉄o遮無擋地傾瀉在地面上,又從黝黑的礫石上反射出來,泛起一片令人炫目的白光,空氣中彌漫著灼人的熱浪。一天,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和我們相鄰的地質(zhì)隊有三個隊員殉職了。他們在戈壁灘上迷了路,苦苦掙扎跋涉了八十多公里,在烈日的暴曬下耗干了體內(nèi)所有的水分,筋疲力盡倒下了。給我們送給養(yǎng)的司機在路上看到了裝著三個年輕生命的靈柩。噩耗令我們感到了物傷其類的切膚之痛,但絲毫沒有影響我們的工作日程。那年代有句時髦的口號叫“化悲痛為力量”,還有一句話叫“越是艱險越向前”。
那天,天氣格外的熱,清晨出發(fā)時地面就熱得燙腳。我們一邊走,一邊觀察采樣,汗水很快就濕透了全身。天空沒有一絲云彩,烈日肆虐著大地,曠野上沒有其他任何生靈的蹤影,只有我們在頑強地跋涉著,工作服濕了干,干了濕,留下道道白色的堿印。隨身攜帶的一壺水,盡管每次都是很珍惜地抿上一小口,潤潤嗓子,也眼見著愈來愈少。中午,借助最后的一點水,勉強吞咽了兩個干饅頭,飯后,開始沿著一條新的工作路線返回。雖然已經(jīng)非常疲勞,我和師傅仍然一絲不茍地工作著。標本袋越來越重,滿滿一袋石頭壓得肩膀生疼,我咬牙堅持著。在布滿礫石的戈壁灘上負重行走非常吃力,一腳高一腳低,一腳硬一腳軟,礫石間的沙土很軟,無情地消耗著每一步前進的努力。由于缺水,嗓子干得冒煙,汗早已流干,全身像被烤著了。
夕陽西下,連續(xù)七八個小時的暴曬、缺水和跋涉,我和師傅都感到陣陣眩暈,眼前恍恍惚惚的,步履蹣跚。我倆相互攙扶著,拖動著極度疲勞的雙腿,步伐愈來愈慢,而前方仍然是一片火海似的望不到盡頭的戈壁灘。在奮力攀上一個小山丘后,奇跡出現(xiàn)了!我們看到了一片綠地,一座哈薩克牧民的氈房。是海市蜃樓嗎?經(jīng)過仔細辨認,我們確認那是真的!我們激動地歡呼起來,所謂歡呼,實際上只是大口地呼氣,干涸的聲帶已發(fā)不出聲音。水的誘惑極大地調(diào)動了體內(nèi)的潛能,亢奮中我們驟然加快了前進的步伐,奮力向前走去。但此時已無力正常行走,只是一種竭力的快挪,是一組舒緩的分解動作:兩條腿互為支點,一條腿緩慢地沿著不規(guī)則的曲線移到前面,另一條腿再重復同樣的動作,像一組獨特的雙人圓規(guī)舞。眼前的綠洲使心中奔涌而出的幸福感如此強烈,瞬間浸潤了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使我們暫時忘卻了極度的疲勞和焦渴。
哈薩克族牧民的氈房前,一只大黃狗迎著我們高聲吠叫著。多么親切的吠叫聲??!它總讓人聯(lián)想起炊煙裊裊的座座村落。盡管眼下這吠聲只是來自一塊小小的綠地,卻讓我倆有如回到人類社會。隨著吠聲,一個年邁的老年婦女從氈房里鉆了出來,黝黑多皺的臉上掛滿了笑容,她做著手勢,將我們熱情地讓進氈房。狗不愧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看到主人的態(tài)度,眼中的敵意迅速地褪去,搖動著尾巴表示熱烈歡迎。
氈房里彌漫著濃烈的酥油和羊毛的膻味,環(huán)繞四周放置著箱柜和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穹頂?shù)闹虚g有一個小天窗,陽光像探照燈似地投射進來。男主人放牧未歸,氈房里就老阿媽一人,她請我們坐在氈房中央一塊漂亮厚實的大地毯上,興奮得就像見到了自己的兒子,一邊說話,一邊用那慈愛的目光毫不掩飾地凝視著我倆,又一邊忙不迭地取出幾樣食品,放在面前的小木桌上。最多的是酸奶疙瘩,這是牧民的主食,很酸很硬,需要慢慢啃。還有一種叫“烏魯木其克”的甜奶疙瘩,在晾曬時沒有撇去酥油,非常好吃,是奶疙瘩中的上品,只有稀貴的客人才能享受到。最稀罕的是方塊糖,在那個物資極端匱乏的年代里,即便是城里人也難以吃到,何況在這個偏僻荒涼的戈壁草原上。老阿媽呀!您一年才能吃到幾回方塊糖?您是用幾只羊換來的?您將這幾塊糖珍藏了多久?您把一顆最真誠最善良的心捧到了兩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的面前。
此時,雖然我們已坐在帳篷里,避免了太陽的直射,可身體仍然像火球似的,我們最渴望的是“水”!由于語言不通,我們比劃著手勢,要喝生水,被老阿媽堅決地拒絕了。一會兒,牛糞火上的茶壺吱吱作響,老阿媽沏了兩碗滾燙的奶茶,又撒了一小撮鹽。我們接過茶碗,迫不及待地喝起來,滾燙的奶茶難以下咽。正當我們心急火燎的時候,只見老阿媽從門邊一個陰暗的地坑里,拖出一個鼓鼓的羊皮口袋,又將一根木棍探入口袋,使勁地攪動著,口袋里發(fā)出咕咚咕咚的悶響。隨后,老阿媽將皮口袋中的白色液體盛了滿滿兩大粗瓷碗,遞到我們面前。我懵懵地猜測著這是何物?到底是師傅見識多,他小聲說,酸馬奶子,好東西。我小嘗一口,又酸又涼,還有一股強烈的酒味。雖然口感比較刺激,身體的感覺卻爽得難以言表,強烈的酸涼和極度的焦渴真是絕佳的搭配,絲毫感受不到平時喝極酸涼飲品時后脊梁升起的那股寒意和冷戰(zhàn),卻有效地中和了體內(nèi)過多的熱量,解渴降暑的功能遠勝于普通的白開水。我倆不約而同地痛飲起來,簡直就是在灌,直著脖子往下倒。一大碗下肚,放在桌上,阿媽盛滿,又一飲而盡,再盛,再飲盡。如此三遍,三大碗酸馬奶子下肚,灼熱的身體涼下來了,焦渴的器官滋潤了,渾身上下透著一個“爽”字。我們用手掌在茶碗上方虛罩一下,按照哈薩克族牧民的禮性,表示不再喝了。
老阿媽一直慈祥地注視著我倆,見我們恢復了生氣,開心地笑了。多么熟悉的面容?。∶看文赣H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時候,也是這么開心。不知何時,大黃狗也悄悄地臥在了我的身邊,用腦袋乖巧地在我的腿上蹭來蹭去。顯然,它已經(jīng)把我當成了自家人,沒有絲毫的隔閡和戒備。我揀起一塊甜奶疙瘩放進嘴里,細細地咀嚼著,品嘗著那濃郁的奶香。我望望阿媽,瞧瞧黃狗,環(huán)顧氈房四壁,沉浸在濃濃的親情之中。這是我的家嗎?我真的有點不忍心和阿媽告別了。我知道,今天分別后不會有再見的日子,也許明天阿媽就會隨著老伴游牧到他方。我取出了隨身的一小袋莫合煙,這是牧人喜歡的一種力量很大的土煙。我雙手恭恭敬敬地捧到阿媽的面前,請她轉(zhuǎn)交給沒見面的老阿爸,此時的心情絕不是送禮,而是虔誠的孝敬。阿媽欣然接受了。我想,當阿爸拿到戈壁灘上難以得到的莫合煙,有滋有味地抽起來時,阿媽一定又會開心地笑起來。
多少年過去了,老阿媽那慈祥的面容常常浮現(xiàn)在我的夢鄉(xiāng)里,讓我重溫人與人之間那種純樸的真誠和友善。我虔誠地祈禱能再給我一次孝敬阿媽的機會,真誠地祝愿哈薩克族老阿媽能永遠地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