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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寡婦征刀

        2013-11-14 11:05:17孫麗生
        作品 2013年9期

        ◎孫麗生

        1、像面旗在召喚緊急集合

        桂樹成林之城,剛剛過了花期,一座紅瓦頂紅磚墻的兩層樓置身桂花叢中,四周花瓣零落滿地,開始發(fā)黃泛黑,沒了昔日的馥郁芬芳,好比大姑娘已變成了老太太,空嘆青春美麗不再,這仿佛是誰有意營造來呼應樓里人們的心境。

        紅樓是指揮學院的單身宿舍,住的多是英俊瀟灑的年輕教官,加之指揮學院是正軍級單位,在當地級別最高待遇最好,周圍漂亮的姑娘都爭先恐后要嫁到這里,還私下傳開了一句話“想嫁不要愁,趕緊去紅樓”,讓紅樓成了當地一個搶眼的亮點。往日這里,處處是青春的身影,時時有歡樂的笑聲??勺罱欢螘r間,樓還是那棟樓,人還是那些人,氣氛卻不再是原來的氣氛,人們的心情就像樓外的落花那樣凌亂無趣。

        一早起來,紅樓門口墻上多了一張紅紙黑字的特殊啟事,人們進進出出見了,就好像看到了一面召喚緊急集合的旗幟,紛紛圍過去看個究竟:

        先夫洪俊鑫有把家傳征刀,刃微彎,長約一尺寬約八分,柄上刻有隸書“門閂嶼洪家”五字,現只剩刀鞘不見刀,懇請知道其下落者及時告知或幫助尋回,以便盡快送回門閂嶼洪家,屆時定當酬謝!紅樓103房白秀玲 ××年×月×日

        大家多不了解征刀的來歷,無不感到蹊蹺,不少人忍不住竊竊私議,間或嘖嘖感慨,為103房的男主人洪俊鑫突遭橫禍痛心,為白秀玲剛失去丈夫又丟了傳家寶嘆惜。

        軍隊來自五湖四海,但不知是何緣故,指揮學院幾乎每個部門都有潮汕人,多的五六個,少的一兩個,而且相對集中在新來的年輕教官里,因而圍觀者好多講的是潮汕話。

        叮叮當當,一陣車鈴響過,科文教研室教官敬晨曉騎著一輛26吋新鳳凰風風火火來到門口。他是從地方大學畢業(yè)生特招來的,腦細胞有點多動癥,人未下車就嚷道:匍母!出什么事?技術教研室教官李衛(wèi)民和他是澄海老鄉(xiāng),吸著自卷的香煙,用潮汕話說:出大字報,找物件。敬晨曉湊近看了看,不假思索說:這是尋物啟事,潮汕話叫做“出街招”……哦,寡婦征刀!李衛(wèi)民低聲呵斥他:小神經,你的臭嘴積點德,人家剛死了丈夫,不要隨便亂提寡婦!敬晨曉發(fā)覺漏嘴說錯話,明知李衛(wèi)民又利用潮汕話諧音把他的名字倒過來惡搞,也不敢發(fā)作,只是尷尬地嘿嘿兩下。

        白秀玲是中文系畢業(yè)生,心理活動比普通人更為豐富,加之丈夫剛去世,十分敏感。她早上趁著沒人貼出啟事后,一直趴在窗邊,透過窗簾的邊縫觀察外面的動靜。敬晨曉剛才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而且歪打正著,讓她誤以為他這么熟悉情況,連刀的名字叫做寡婦征刀都清楚,很可能知道刀的下落!頓時有了要出去問問他的沖動??删驮谶@時,敬晨曉不知什么緣故,調轉車頭又出去了。她心里一時有點不是滋味,但想想,他就住在斜對門,等他回來再問吧。

        這些天,白秀玲可謂是經歷了人生的煉獄,其中滋味根本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昨天上午辦完洪俊鑫的后事,下午她就在家里清理遺物。當兵的人,走南闖北簡簡單單,只有一些被褥、軍裝和鞋帽。當她拿出一床被子要重新疊好時,發(fā)現里面裹著征刀的刀鞘,可是把家里翻個底朝天,仍不見征刀,她這一嚇非同小可:這是他家的傳家寶,人沒了,這個寶貝也丟了,真的像俗語說的,船漏偏遇頂頭風?。?/p>

        洪俊鑫家在潮汕平原海邊的門閂嶼,小島只有一平方公里左右,像一根當地祠堂的大門閂橫插在榕江的出海口,是兵家必爭的戰(zhàn)略要地。這把征刀,他家自明朝起世代相傳,承載著門閂嶼的許多壯舉,死在刀下的古時倭寇和現代日軍不計其數,鄰里鄉(xiāng)親都把它當作是鎮(zhèn)島之寶,譽之為衛(wèi)國寶刀,洪家人看得比生命還重要。

        本來,洪俊鑫遇難之后,白秀玲就天天以淚洗面,夜夜難以成眠。發(fā)現征刀不見,昨天夜里更把她折騰得夠嗆,躺在床上一直好像是剛下鍋的泥鰍,不斷翻來覆去,腦里卻比任何時候都更為清醒。

        洪俊鑫家里只有父親洪靖海和孿生哥哥洪俊垚,父親年老有病,哥哥在門閂嶼學校當老師,負責照顧父親。原先洪俊鑫和白秀玲商量好,先辦婚事,春節(jié)才回門閂嶼去探親,而且他早已寫信給家里說了。她認為不能言之無信,她一個人也要如期去,當面向家公告知洪俊鑫遇難的情況,把洪俊鑫那些衣物連同征刀一起送回去,同時,盡盡做兒媳婦的責任,像潮汕姿娘那樣孝敬家公,潮汕姿娘的婦道婦德舉國聞名,要讓老人家看到,我這個廣西妹勝似潮汕姿娘,他兒子不在了,我照樣是個好兒媳婦!

        人是智能者,可以利用甚至吃動物植物,發(fā)明創(chuàng)造高科技,但死了,再厲害再偉大都不能復生,這是無法逆轉的客觀不可抗力。征刀卻不一樣,丟了還可以設法去找,有失而復得的希望。他父親和哥哥對洪俊鑫沒了,不好橫加指責,對丟了征刀則大有話可說,可能會怪她不盡心盡力,也許還會懷疑她知道征刀價值連城,見利忘義,暗藏私吞!到那時,洪俊鑫死無對證,她百口難辯。她決定,不論從對丈夫、對洪家、對寶物負責,還是從維護自己的名聲來說,都要把追尋征刀當作大事來抓,想盡一切辦法把征刀找回來。

        對于征刀究竟是怎么不見的,她琢磨了好久,想了很多:難道它是與人相隨,主人沒了,也跟著上天堂了?這個想法太可笑……很可能是被人借走了,或者是落在什么地方,這可怎么找???一直想到快天亮,無奈之下才決定出啟事,用辦喜事時剩下的一張紅紙寫下了那段話,希望知情者看到后能伸出援手。她心里也清楚,這明顯帶有守株待兔的色彩,并非上策高招;但一個年輕女人,主動四出尋找,會被以為不甘寂寞,招蜂引蝶,除了出啟事守株待兔確實沒有更好的選擇。

        做出這個決定也讓白秀玲想到,其實人生有許多無法選擇,要是能選擇,她肯定選擇他不死,選擇他們仍在甜蜜的新婚之中!

        2、剛品出味道就被叫停了

        桂花盛開的時候,紅樓飄溢著沁人肺腑的花香,103房間喜氣洋洋熱鬧非凡,門框貼著紅對聯,窗戶貼著紅鴛鴦,墻上貼著大紅囍字,床上紅被紅褥墊,一群軍人正嘻嘻哈哈在鬧洞房。新郎洪俊鑫一身新軍裝,胸戴紅花,滿面紅光。新娘白秀玲穿著紅絲絨套裙,曲線畢現,加上一雙紅高跟鞋的墊襯,顯得婀娜曼妙。來賓們艷羨的目光隨著她的舉手頓足來回逡巡,窸窸窣窣低聲議論。有人說她身材好過西施,隨即有人反對,說西施是春秋時期的人,你又沒有見過,說她身材好過西施純粹是吹?!郧拔覀儙熱t(yī)院有個高高的單薄得像塊鋪板的護士,一級風就能吹倒,別人私下就叫她一級西施,魯迅筆下有個豆腐西施,兩條腿細長細長像圓規(guī),這兩個西施都瘦得發(fā)腥……她的身材是黃金曲線,笑容清純甜美,應該像香港明星關之琳。又有人說,她就是她自己,無法比擬。敬晨曉站在角落里,趁著嘈雜沒頭沒腦說:他們兩個不是郎才女貌。周圍的人瞪了他一下,他不慌不忙說:是典型的俊男美女,以前說郎才女貌,那是一些虛偽男人的矯情說法,目的是要掩飾美化自己癩蛤蟆吃天鵝肉的真相,實際上就是現在說的野獸與美女,他們真正的天生一對地造一雙,連名字都是佳偶天成,洪對白,俊對秀,尤其鑫對玲,一個多金,一個美玉,那是紅白相配、金玉良緣!說著,嘴巴嗦了一下,不讓口水流下來。李衛(wèi)民恰好站在他旁邊,看得清清楚楚,便揶揄道:喂,你已經垂涎欲滴了,我們潮汕話說“別人老婆,只能站酸腿看肚餓”,再好也不關你事,有本事自己去找一個,就不用流口水了!

        敬晨曉和李衛(wèi)民雖然輕聲細語,但屋里才十多平米,白秀玲還是依稀聽到了,對敬晨曉的話頗為受用,便趁著給人倒茶的機會用余光瞟了他一下,對他有了個粗略的印象:兩片嘴皮子薄薄的,是個能說會道的料。

        軍隊要求嚴格,婚禮從簡從儉,他們不辦酒席請客,只備了些喜糖、花生、瓜子、水果、香煙和茶水招待來賓。雙方的領導、戰(zhàn)友、同事和朋友來了,新郎新娘就敬上一杯香茶,讓大家坐下來邊喝邊吃,會抽煙的邊抽,大家作揖打拱說點喜慶吉祥的賀詞,絕對綠色環(huán)保。那些領導或者有點年紀的人,一般打個轉,盡到禮數就走了。只有年輕的關系鐵的人才待久點,開點半葷半素的玩笑,但尺寸不會太大。

        聽李衛(wèi)民譏嘲敬晨曉流口水,在場的人大多抿著嘴巴悶笑。宣傳處干事申強捏著嗓子說:光流口水不解饞,整點別的吧!李衛(wèi)民趁機借題發(fā)揮,繼續(xù)調侃道:癩蛤蟆就是蟾蜍,敬晨曉流的口水那是雪蛤,既充饑又消渴,怎么不解饞?敬晨曉期期艾艾,暗自尋找對策,咿咿嗯嗯了一會兒說:今天新郎新娘才是主角,要解饞的是他們,我提議,讓新郎新娘來個精彩的美妙一刻,給我們表演一下簡單的相互解饞!申強問道:咬蘋果?敬晨曉神秘說:比咬蘋果更解饞。申強又問道:那是什么?話音未落,李衛(wèi)民就利用潮汕話的諧音,故意把敬晨曉倒過來說:小神經,你就吹吧,不是咬蘋果,還能是什么?敬晨曉見名字被他惡搞,便以牙還牙:你危民,禍國殃民,就是讓他們吃你說的雪蛤啊!李衛(wèi)民一時沒反應過來,追問他:怎么搞?敬晨曉嘻罵道:你結了婚,孩子那么大了,沒搞過?還要問我,嘁!因他用了孩子和搞字,以為他小神經,腦細胞多動癥,思維亂跳躍,下面要說那種事,李衛(wèi)民趕緊制止他:別往下說了!敬晨曉見已達到預期效果,暗自好笑,嘲諷說:咦,真扯淡,是深情一吻,以為是什么?大家不約而同唉了一聲,放松了繃緊的神經。這么鬧來鬧去,大概十點來鐘,也就各自散去,給一對新人留下洞房必有科目的時空。

        一對新人是十足的傳統派,尤其洪俊鑫,一直堅持新婚才洞房,洞房才新婚。他們相識相知相愛近一年,即使熱戀峰期,有幾次已經烈火熊熊燃燒,白秀玲忸忸怩怩暗示了類似洞房和新婚的意思,他都沒有動過要彩排的念頭?,F在洞房里只剩下兩人的時候,對于接下來該干什么都心知肚明,一時間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情急之下,他莫名其妙原地轉起圈來。這一轉,快速加劇了她對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的好奇和恐懼,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以前看過公雞向母雞轉圈求歡的鏡頭,覺得人生珍貴的第一次可不能像動物那樣直奔主題,應該搞點浪漫氣氛鋪陳過度,終于率先打破沉默說:我們來學學過去文人雅士的游戲,我出上聯你對下聯,或者我出題目你作對,你對得好作得精彩,我通過了就……就來……睡覺,你要選哪一樣?他以前在書上看過諸如《蘇小妹三難新郎》之類的故事,從沒想到她在新婚之夜會使這一招,當然知道她是想增添情趣激發(fā)興致,他嘟嘟噥噥說:你知道,我是射擊教官,軍區(qū)特等射手,全軍步槍、沖鋒槍、輕機槍射擊冠軍,強項是操槍打炮,吟詩作對沒干過,照你這么個整法,今晚這洞房入不了啦,我還是趁早去辦公室睡吧!她以為他在耍以退為進戰(zhàn)術,不想輕易放過:人家都說你在戰(zhàn)場上英勇善戰(zhàn),還立過戰(zhàn)功,對對子又不是沖鋒陷陣,居然畏縮不前想當逃兵?她沉吟片刻,笑笑說:這樣吧,重新改一下,你說出三個有關新婚的對子,能把我逗笑就算通過了。見她已降低了條件,他不好意思再推托,便開動腦筋冥思苦想,將以前知道的對子篩選一遍,找出幾個排排隊,斟酌一番說:那就先來一個,“姑娘惴惴思揭蓋,漢子興興上床來”。她說:太直白了,沒什么內涵,重來!他說:這講的就是新婚的情景呀,過去不都是揭了頭蓋就……就睡覺嘛?干脆我再說兩個,你一起評吧,第一個“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泥,泥沉水清;師公壓師母,師母壓床床壓地,地動山搖!”這個是頂針對,對得很工整,但他剛說完,她馬上說:都師公師母了,怎么還是新婚?他反應很快,隨口就說:就不允許有年輕的嗎?你看,我當教官,是那些學員的師公,他們要叫你師母,我們今天結婚,不是新婚,難道是舊婚、重婚、復婚、二婚?一下把她嗆得目瞪口呆,只好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來:你平時說話簡明扼要,從不啰嗦,想不到今天的嘴巴好像是抽水機,一開口就嘩啦啦出來這么多話,說下一個吧!他帶著得意的口吻說:第二個更精彩,六十年代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福建有對要結婚的民兵雙雙上了前線,當地縣武裝部部長就讓他們火線結婚,說戰(zhàn)備要搞婚也要結,這是以具體行動貫徹落實毛主席“抓革命促生產”的教導嘛,部長還結合當時前線的氣氛和任務,給他們寫了副喜聯“男英雄單槍匹馬直插臺灣海峽,女豪杰兩面夾攻活捉蔣光頭”,橫批是“團結戰(zhàn)斗”。他說完現出期待好評的神情,她卻很不客氣說:一聽就知道是當兵編的,下聯比上聯少了一個字,一腳長一腳短,是個跛子對,還有沒有別的?他抓耳撓腮一陣子,勉為其難說:我肚里只剩下唯一的存貨了,是“姑娘惴惴思揭蓋,漢子興興上床來”的續(xù)篇,那男的洞房過后,觸景生情,趁興慨嘆道“新人新床新被褥”,那女的馬上結合自身體會對上“好痛好癢好舒服”!她聽了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嘻的一下笑出聲來。他見狀,激動說:你笑了,過關!而且突發(fā)靈感,決定用軍語“實戰(zhàn)操練”來開場,但太緊張了,說出口卻變成了簡化版:實操吧!這話說得準確而堅定,她備感羞澀,嬌嗔道:不要硬來!但由于激動,說“不”和“要”字之后有了拖腔和停頓,結果變成“不,要,硬來!”他聽了深受鼓舞,應聲答道:我已做好充分準備,早就達到了最佳狀態(tài)……事畢,她忍著疼痛幽幽說:你最后講的對子是騙人的鬼話,我現在只有好痛,根本沒什么好癢好舒服!

        話雖這么說,到了第二天晚上,白秀玲還是很積極配合洪俊鑫順利完成夜間科目的每個環(huán)節(jié)。第三天以后逐漸嘗到了的甜頭,雙方協商決定,把搞夜間科目改稱為做幸福功課。那時他們還沒有電視,每晚卻像《新聞聯播》,定點準時展開夜間科目。第七天晚上,經過充分磨合,他們好像新司機剛學會駕駛技術老手癢癢想開車,天一抹黑就熄燈纏綿。幸福功課做到緊要關頭,突然傳來叫聲:洪教官,有緊急任務!是訓練部參謀楊偉在門口大喊。軍令如山,不容絲毫怠慢,他隨聲直起身來應道:是!楊偉又說:院首長命令,你和我九點半前到值班室報到,按輕裝要求帶好個人的裝具用品!他這時人已下了床,便就地立正,朗聲應道:是,保證準時到達!

        當時邊境偶爾還有零星戰(zhàn)事,時不時會抽調軍事教官帶學員去參戰(zhàn)代訓,他去過幾次,都立了功,有經驗了,以為可能還是這檔事,那么這一去至少也得兩三周時間。這就意味著要相當長時間不能和心愛的妻子在一起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十分留戀不舍。他看看手表,距離接受任務還有近一個鐘,立即決定將未竟的幸福功課進行到底。當他要再俯下身時,鼻子一陣發(fā)癢,打了一記響亮的哈湫!白秀玲估計是和楊偉說話的工夫著了涼,便用手攔住他:你感冒了。見他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又關切說:趕緊吃點藥!他涎著臉說:不是有驗方嘛,非得要吃藥?她疑惑猜道:是可樂煲姜,食療嗎?他說:不,是語療和體療!她雖然明白他指的是她以前講過的聊情話和肢體互撩,使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奇招,但覺得讓丈夫“帶病上崗”不是個好妻子,就正告他:不行,萬一加重感冒落下病根,那就會舒服一陣子后悔一輩子!他嘭嘭拍響結實的胸脯說:沒事,軍人是特殊材料造就的,活動一下流身汗,很快就好了!他趴下后在她耳邊喃喃道:以前我就說過,嫁給軍人不像平常百姓,要有吃苦受累的思想準備,你看,我們結婚才一星期,命令一下,我就得去執(zhí)行任務了,這就像我們家鄉(xiāng)喝功夫茶,剛品出味道就要停下來,我們得好好喝了這一杯!她覺得男子漢不能因沉于纏綿誤了事業(yè),便勸他:來日方長,今后有你喝的時候,不要爭這一次半次的。他說:人生許多事情是不必推來等去的。

        結婚七天,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雙方萬般眷戀千種不舍,白秀玲心里對這匆忙離別也感到惋惜和無奈,但不好說出,而且知道洪俊鑫去執(zhí)行任務是軍事秘密,不便打聽過問,只好情深意切叮囑他:出門在外要照顧好自己,特別是要注意安全,一旦完成任務要及時打個電話回來!

        洪俊鑫一一應下,心向神往地說:我的射擊技術一流,希望我這……這事也是一流,能一發(fā)命中靶心,生下個大胖小子,給我們家傳承香火。白秀玲接過話茬說:你那么自信,肯定就會生個大胖小子?這種事情是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當中有很多偶然性,生男生女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我給你說過好幾遍了,生個女兒也挺好,長大了更會孝順父母!洪俊鑫說:這個問題得聽我的,你要積極配合,和我一起共同努力,百分之百不打折扣地實現我的理想目標,上次說好了,到時候,你教他文化,我教他武術和軍事知識,長大了參軍,和我一起保家衛(wèi)國。

        對于洪俊鑫描繪的美好愿景,白秀玲覺得為時尚遠,而且充滿許多不確定因素,不好正面回應,就采取了迂回戰(zhàn)術,故意繞開他的話題,鼓勵他安心去執(zhí)行任務,盡快平安回來。

        洪俊鑫默默祈禱今天這個回合能如愿撒下革命種子,等他完成任務回來就有喜訊!然后,帶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離開了漂亮的新婚妻子,意氣風發(fā)跑步去接受任務。

        白秀玲望著丈夫遠去的身影,心里頓時空落落,熱切期盼他早點凱旋歸來。

        3、嚇得提起褲子就往外跑

        新婚美好的一幕幕,雖然已經逝去,但白秀玲只為洪俊鑫逝去悲痛,從不因嫁給他后悔。每憶起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言一行,哪怕有些笨拙有些出乎意料,她都備感幸福,越是深情思念,越加堅定了對他的愛。她想,真的有來生依然還要選擇他,因此也倍增了她要找回征刀的決心。

        接連幾天,她周而復始透過窗簾縫隙耐心觀察,周而復始彷徨等待,周而復始盼望奇跡出現,周而復始熱切諦聽喜訊傳來,這也是周而復始的折磨煎熬!她坐立不安,中間偶爾去校園里走走,空氣仍有桂花的余香,她吸進去卻感覺是勾起傷心的怪味,路上遇到的人明顯有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的神色,大多不約而同說:嗯,出來走走,還好吧?她沒走多久就感到渾身困乏,了無情趣。

        這天她實在難以支撐了,便改用新的方式,燒了水提到公共衛(wèi)生間去洗澡,想讓熱水刺激皮下神經,提提精氣神。

        紅樓是桂系軍閥辦陸軍小學時建的辦公樓,我軍接管后一直在沿用,八十年代建了新辦公樓才騰出來。前兩年,指揮學院改革擴招,從野戰(zhàn)部隊的軍政尖子、戰(zhàn)斗骨干和地方大學畢業(yè)生中特招了一批新教官,住房驟時緊張起來,便把紅樓改成單身教官宿舍。因為紅樓是磚木結構,沒法大改造,只是為了兼顧有家屬來隊的需要,將原有衛(wèi)生間隔成一格一格,安了水龍頭兼做洗澡房,男女通用,誰進去就關上門,各干各的互不干擾。

        白秀玲在一個格子間洗著洗著,突然四肢發(fā)軟,眼前一黑就暈倒過去,同時發(fā)出一記沉悶的呻吟。

        敬晨曉因為鬧肚子沒上班,正在旁邊一個格子間“蹲點”,突由其來的怪響,著實讓他猝不及防,嚇得提起褲子就跑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前去敲門:是誰啊,怎么啦?連問幾次,總不見回應,他心里不禁發(fā)毛,正想要開門進去,卻見門上搭著的是女人的衣服,馬上像觸了電那樣彈開來,暗自嘀嘟道:勿耍,勿耍,要是讓人撞到了,誤以為我是偷窺,可就麻煩了;再說,萬一里面的人翻臉,說我調戲她,也不好對付!他一邊想一邊系好褲子,拔腿跑去挨家挨戶找人來幫忙。當時正是下午上班時間,房間都沒人。那個年代沒有現在這么發(fā)達,別說是普及手機,就連電話整座紅樓都沒有一部,想借助通信工具對外求援根本不可能,如果跑去辦公室叫人,來回得半個鐘頭左右,況且他正患著病,很可能跑到半路就拉在褲里了。他不得已又跑回衛(wèi)生間去敲門喊話,見依然沒有反應,心里更加驚慌起來,害怕拖延下去會出人命,便大喊一聲“我是救人的”給自己壯壯膽,然后憋足力氣飛起一腳,嘣的一聲把格子間的門踢開。只見白秀玲赤條條濕淋淋趴在鐵桶上,肌膚白凈凈水靈靈,煞是勾魂攝魄。他是貨真價實的正宗處男,從未如此真切看過一個年輕漂亮女人的胴體,頓時傻了眼,心跳怦怦急劇加快,耳邊嗡嗡作響,腦里一片混沌。只消片刻,馬上清醒過來,警告自己不要亂了分寸,鼓起勇氣,躡手躡腳上前把她扶好坐正,使出來到部隊學的急救知識,用力掐她的人中掐她的合谷。

        不一會兒,白秀玲緩過勁來,哼了一聲透出一口氣,慢慢睜開眼睛,看清跟前站著敬晨曉,強烈的條件反射驟然而起,急忙抓起毛巾捂住胸部,驚慌叫道:你你你怎么進來,干干干什么?說完警惕地東張西望,低頭看看自己周身上下,狼狽掙扎著要起來,沒想腳下站不穩(wěn),一屁股坐進了鐵桶,手腳花枝亂顫。敬晨曉結結巴巴辯解道:我我我沒干什么,我是正經人,我……是救人的!并上去抱她起來。他因為拉了稀,有氣無力,反復幾次才告成功。白秀玲估計是最近少吃少喝,加上悲傷勞累過度,導致虛脫,身體難以自控,像條豆腐魚軟不拉塌地貼到他身上來,兩個乳房頂得他不寒而栗。剛剛扶她站穩(wěn),過道就傳來了咚咚有人回來的腳步聲,他順手給她關上門,急忙轉身小跑逃離衛(wèi)生間。人回到宿舍了,對剛才救助白秀玲的情景還心有余悸,萬萬沒想到自己是這樣第一次與赤身露體的女人親密接觸的。他慶幸整個過程沒有被人撞到,不至于傳出什么緋聞來。

        白秀玲迅速把澡洗完,穿戴整齊出來,晃晃悠悠往回走,到門口正掏鑰匙要開門時,沒曾想提著的鐵桶沒抓牢,哐一聲掉到了地上,樓道里的人隨即循聲投來詫異的目光,弄得她緊張兮兮,以為別人剛才看到了衛(wèi)生間的事。

        紅樓設計得比較特別,可能是為了防止互相干擾,也避免穿堂風影響居住舒適和身體健康,樓道兩邊房子的門都是錯開的,哪個房間都不能直接看到對面房間的情況。

        敬晨曉住在白秀玲的斜對面,聽到響聲產生條件反射,馬上撲到門口探頭觀望。白秀玲剛好轉過頭來看到了,馬上冒出前幾天來不及問的事,就想搭訕一下,順便問問他為什么知道征刀的名字,是不是知道征刀的下落?可他一下子就縮回去關上了門,根本沒她開口的機會,令她悵然不知所措。

        其實,敬晨曉人不復雜,心地善良,遇事能為別人著想。那天他看了啟事調頭走了,是想去辦公室看看自己有沒有借了征刀忘記還了;現在縮回去,是想起剛才白秀玲沒穿衣服去掐去抱的情景,怕萬一話趕話又提起來,雙方都難為情。他退到床上坐下,撫撫胸口定定神,誰知腦細胞又來了多動癥,紛繁的情景和思維的碎片不停攪拌起來,光怪陸離,無序變幻:她赤身露體暈倒,是難得一遇的事,為何會這么湊巧被我碰上了?難道是前兩天隨口說了“寡婦征刀”的話,觸犯了何方神明,故意給我找點麻煩……或許是命中注定我要為她找那把征刀……也可能是我跟她另有機緣,會發(fā)生什么故事?他對最后這個意象十分緊張,隨即聯想到在大學讀過小說《早春二月》的情節(jié),小聲自語道:我們潮汕人很忌諱寡婦,我堂堂的大學畢業(yè)生,軍校教官,怎么用去當蕭澗秋?隨后又想:她相貌漂亮,身材很好,尤其是那小蠻腰特別的迷人,要不是二手貨,做老婆肯定相當帶勁……她結婚只一星期,被用的不多,這二手貨還很新,大概相當于大半個處女吧。繼而又覺得,她丈夫是自己的老鄉(xiāng)加戰(zhàn)友,我這么胡思亂想,實在太不像話!我應該多想怎樣為他們做點好事才對??!最后他決定,要極盡所能幫她弄刀。

        白秀玲并不了解對門這邊的情況,但不知是不是所謂第六神經感應的緣故,整晚也像敬晨曉那樣信馬神思,思維活動路徑居然也相差無幾。她回顧了白天發(fā)生的一切,心生狐疑:我為什么會突然暈過去,來救我的不是別人偏偏是他……那天貼出啟事,他就知道那把刀叫做寡婦征刀,是不是他暗中做了什么功課,不然怎么會那么巧……抑或是另有什么機緣?他是迄今第二個碰過她胴體的男人,也是丈夫去世后第一個近距離接觸她的男人,感受頗深,盡管當時迷迷糊糊,但現在仍能依稀記得他抱她,特別是碰到乳房那瞬間的感覺,就像點到了癢穴彈動了麻筋。轉而又憶及以前和洪俊鑫語療體療的感受,滿腦都是無序跳躍的意象,她思念丈夫之情猶如不盡長江滾滾來:我和洪俊鑫是經過長時間戀愛才結婚的,感情真誠執(zhí)著……

        4、一段來歷令人蕩氣回腸

        屋里依然是結婚時的布置,但洪俊鑫扎著黑紗的遺像掛在書桌上方的墻上,下邊是骨灰盒,前面放著空空如也的刀鞘,與那些紅囍字紅鴛鴦紅被褥形成鮮明對照,顯得很不協調。白秀玲一看到就心酸,涌起滾滾悲情愁緒。她苦苦猜想,這把刀為何如此古怪,難道是附有神秘的魔力?她不時拿起刀鞘,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寄托對洪俊鑫不盡的哀思,每次都仿佛又聽到他在向她敘說刀的來歷。

        征刀至今已在洪俊鑫家傳承了好幾百年,刀柄和刀鞘都鑲嵌著色彩斑斕形態(tài)各異的寶石,尤為珍貴的是,它曾經在保家衛(wèi)國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譜寫了感人至深的英雄贊歌,它的來歷令人蕩氣回腸。

        據門閂嶼志和洪氏族譜記載,明朝年間,日本倭寇頻仍犯邊。有一年深秋的一個上午,一撮倭寇趁著大霧突然殺至扼守榕江出海口的門閂嶼,奸淫擄掠,血洗鄉(xiāng)里,占嶼為巢。世居嶼上的洪氏通族男丁全被殺害,所有女眷不分長幼都被留下來淫用。

        族長洪定雄的妻子申清蓮——即洪俊鑫上溯二十八代的祖奶奶,那天一早帶著十歲的兒子到對岸龜山寺求神拜佛,僥幸躲過一劫。申清蓮拉起兒子跑回了漁湖半島娘家,向父親和哥哥哭訴求援。申家是漁湖半島的望族,世代傳習揭陽特有的南枝拳,后人不論男女從小練武,個個能征善戰(zhàn)。幾天后,風高月黑之時,她和哥哥召集申家滿族的子弟兵高手,進軍門閂嶼報仇雪恨。臨行前,父親將一把刀交給她,語重心長說:這是盛唐時期傳下來的征刀,已在殺敵保家中屢立奇功,每次戰(zhàn)斗只要帶上它,就猶有神助,總能大獲全勝,既然你要回去報仇,我就把它送給你,愿它能助你旗開得勝,得償心愿!

        申清蓮摸進村后,恰巧倭酋正在村口一個人家奸淫一名少女,一邊動作一邊伊里哇啦亂叫,臉上露著得意的淫笑。少女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沒有任何動作和表情。倭酋惡狠狠地在她身上亂揪亂抓,企圖激醒她。申清蓮一看,新仇舊恨一并涌上心頭,怒不可遏,出其不意飛躍上前,手起刀落,直插倭酋的后心窩,倭酋掙扎了幾下就到地獄向他祖宗報到去了。接著,她帶領族里高手奮勇追殺,全殲了侵占門閂嶼的倭寇,把尸首通通扔到島旮旯一個坑里,先撒上狗屎豬糞牛尿,再用亂石雜土埋了,以示蔑視唾棄,賭咒這些禽獸不如的侵略者轉世當回原來的畜生。從此之后,英雄和武器便被合為一體,稱之為寡婦征刀。申清蓮還結合此戰(zhàn)的經驗,創(chuàng)立了一套獨門刀法,開始被叫做寡婦刀法,后來漸漸改稱為洪家刀法,經久廣泛傳頌,威播四方。

        到了八年抗戰(zhàn)期間,征刀及其刀法傳到了洪俊鑫的奶奶,奶奶用它手刃了出賣他爺爺的漢奸和殺害他爺爺的日寇軍曹,寡婦征刀的威名更加顯赫。征刀一代一代傳下來,洪家卻隨之衍生了一個怪象:每隔一代就會有一個寡婦。到了洪俊鑫的媽媽則是青年早逝,讓他父親年紀輕輕成了鰥夫。對于這個怪象,周圍的人都感到迷茫驚詫,洪家人也十分疑惑不解。

        寡婦征刀,讓洪家驕傲自豪,也演繹成門閂嶼一個神秘的傳說。洪氏后人都牢記家訓,立志將這份特殊的榮耀永遠發(fā)揚光大。

        洪俊鑫入伍前夕,父親把不輕易示人的征刀拿出來給他做參軍禮物,再次鄭重其事向他講敘了征刀的來歷,要他傳承先輩的英雄氣概,到了部隊奮勇立功,為傳家寶增光添彩。

        在熱戀期間,洪俊鑫就讓白秀玲看了征刀,向她講敘了它的顯赫來歷。當時她正愛得暈暈乎乎,記得不是很清楚。到了結婚前擺布新家具時,因要收拾房間,他再次拿出征刀來,邊講邊給她表演刀法,說一定要子孫都熟記征刀的來歷,熟練洪家刀法。這一次,她清楚記住了征刀的光榮歷史,但隱隱約約覺得寡婦兩字兆頭不好,以后從不隨便提起。

        現在洪家的怪象又重現了,白秀玲成了新的一個隔代寡婦!可她畢竟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并沒有把洪俊鑫遇難的事和寡婦征刀聯系起來,歸咎于征刀作祟,也沒有認真想過失去丈夫之后的角色客觀歸屬,尚未形成主觀的寡婦定位意識。得知噩耗以來,她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她莫名其妙地咒罵科學技術,認為許多重大發(fā)明都給人類帶來了災難,就是因為有飛機這樣的高危產品洪俊鑫才丟了性命。當然,她思考最多的還是,采取什么方式來表達對洪俊鑫的懷念,借助何種載體來寄托自己的哀思。在這種狀態(tài)下,回顧寡婦征刀的來歷,對她有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激勵,她覺得洪俊鑫二十八代的祖奶奶申清蓮是真正的巾幗英雄,全族被殺了那么多的人,她都沒有怨天尤人膽怯后退,照樣奮勇殺敵報仇雪恨,應該向她老人家學習,振作起來,與其老這么陷于不盡的悲哀,倒不如發(fā)揮自己學中文的特長,給洪俊鑫作篇傳記,把他和征刀有關的故事寫下來,留給親人們一份念想,讓洪家后人將來能從中了解自己的先輩。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告慰洪俊鑫在天之靈最好的實際行動。

        因涉及到后人,白秀玲又下意識摸摸自己依然扁平的肚子,那手好像一下就觸動了特殊的閘門,讓她心頭涌起了另一番愁緒:俊鑫啊,要是能像你說的一發(fā)命中,給你生個大胖小子,讓洪家有后,那該多好啊!她對著骨灰盒虔誠默念,祈愿他保佑他播下的種子快快發(fā)芽!她由他的種子想到了有孩子的征兆,想到有孩子的前期活動,特別是出發(fā)前的幸福功課以及他對她說的話,進而又轉入對他去執(zhí)行任務后點點滴滴的回憶。

        5、盼來盼去盼到的是噩耗

        真的是世事難料,洪俊鑫出發(fā)前那一次竟成了他另一種神槍手的終結,那次話別也成了兩人的永訣!

        洪俊鑫一去悠悠,那時沒有手機,不能隨時通話或者來回發(fā)短信,白秀玲根本不知道他在外的任何消息。等到第六天的下午,他把電話打到她辦公室,說他已順利圓滿完成任務,軍區(qū)作訓部正在為他請功,他翌日星期天將從廣州乘坐下午三點半的航班回來,大約五點半可以到家。

        白秀玲接了電話好一陣激動,臉都緋紅了,腦里首先浮現的念頭是小別勝新婚!因為學中文想象力豐富,接著又聯想到入洞房的情景,渾身充滿了做新娘的感覺,耳邊響起了他那晚臨走說的那些關于孩子的話,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子,兩腮熱辣辣發(fā)燙,超前露出了準備當母親的幸福微笑,心緒猶如過山車呼嘯翻轉:為什么人要結婚,兩個人睡了覺就會有孩子……那東西真神奇,只要一點點就能讓人肚子一天天變大,差不多十個月就變出一個活生生的人兒來,更奇的是這變出來的人兒還長得很像那兩個人,繼承了他們的智商情商,對他們格外親近……現代科學技術前所未有的發(fā)達,卻沒有一門可以與人的生理機能相媲美……想著,想著,忽然間耳旁仿佛有個孩子奶聲奶氣說:媽媽我要玩槍槍,我要跟爸爸一起當解放軍!腦里同步浮現起一個多次臆想過的活潑小男孩,邊牙牙學語,邊可愛地舞動稚嫩的小手。她樂顛顛地找出一把木頭玩具槍來,美滋滋地端看,那是她看著洪俊鑫做的。

        敲定關系準備結婚時,洪俊鑫托人在桂北山里買了一車木料,請學過木匠的李衛(wèi)民,利用晚飯后和周末休息時間幫他一起打家具,做一張大床、一個大立柜、一張書桌、一張飯桌、六把折疊椅和兩個裝棉被的箱子。白秀玲不時過來看看,幫著燒水遞茶,配合得十分默契,很好扮演了女主人的角色。李衛(wèi)民用潮汕話悄悄對他說:就我所知,潮汕人找外地人大多都不怎么樣,想不到你找的這個廣西妹還真不錯,確實是個做夫妻過日子的人,你小子真有兩下子!洪俊鑫嘿嘿傻笑:我也沒什么特別的本事,純屬趕巧碰上,只能算是運氣好,傻人有傻福,潮汕話叫做“堵著正切要”(趕巧碰上最重要)!

        快完工時,洪俊鑫見有塊比巴掌稍大的木料,便靈機一動,拿來做一把玩具手槍。他仿照64式手槍鋸出粗胚,再用鑿刀精雕細刻,用砂布反復打磨,做得很精致,上了黑漆幾乎能以假亂真。

        見洪俊鑫出手不凡技藝精湛,做出來的東西款式新穎質量上乘,白秀玲暗自高興,搬家具進房里擺布時,私下夸獎他:你比木匠還專業(yè),打的這些家具都好過商店賣的!過一會兒,意猶未盡說:我們家十萬大山到處是好木頭,以后找個時間,你跟我回去一趟,幫我家也打一套,留給我弟弟結婚用。洪俊鑫笑笑說:你真敢想,還沒有嫁給我,就算計著要一個正連即將提副營的教官給你家打短工,有沒有工錢,還是想白白的奴役剝削?她抬手裝作要打他,說:虧你說得出口,我父母生我養(yǎng)我,供我念到大學,當了政府干部,就給你做老婆,如果他們向你要彩禮,按他們的投入來計算,那該是多少錢啊,你居然還惦記著要工錢?

        被搶白了一番,洪俊鑫自知這樣打嘴仗勝數不多,便改變了策略:好好好,你是墨索里尼永遠有理,我老鄉(xiāng)申強說“講情要花錢,講錢會傷情”,我們不花錢也不傷情,我送個禮物給你兒子!順手操出那把木頭手槍遞給她。白秀玲嗔怪道:我的兒子不也是你的兒子,難道會是別人的嗎?話一出口便覺得這么說不好,連連啐了幾下:呸呸呸,大吉利是!她想了想又調轉話頭取笑他:你也夠可以的,還沒結婚就想到是生兒子。洪俊鑫一本正經說:我看過一本書,上面寫到,生男生女,跟夫妻的精神狀態(tài)尤其是心理暗示很有關系,第六感覺一直在告訴我,我是生兒子的,而且已經好幾次夢見我們兒子了,他綜合了我們的優(yōu)點,長得很可愛,所以我提前給他做了這把槍,等他出生時送給他做見面禮,從小培養(yǎng)他崇文尚武,將來長大和我一起當解放軍,現在把這槍交給你,你每天都看一看,想著生兒子!她一聽,嘴巴也像自己說過的像抽水機,嘩啦啦出來一通話:據說,你們潮汕人有個共同的特點,不生兒子誓不休……其實,生女兒更有福氣,長大了更會關心孝敬父母……那些有關生男育女的書,大多是編來騙人掏腰包的,你不要太相信,如果真的像書上所說,那全天下誰想生男孩就生男孩了,還會有那么多的超生游擊隊……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生男生女很難事先預想的!他依然振振有詞:我是專門教人打槍打炮的,打活動靶時要有提前量,我這是給你預設了提前量!

        白秀玲說他好壞,居然把她當成活動靶?洪俊鑫做了個調皮動作說:是,我要打靶了!她露出隨時準備獻身的神情,含情脈脈回應他:人是你的,你要打就打唄!當然也就說說而已,他堅決固守自定的“新婚才洞房,洞房才新婚”這一基本底線,最終還是沒有把尚在布置中的洞房提前做了靶場。不過,他卻乘勢提議,今后就用“打靶”作為他們進行夜間科目的暗號。白秀玲不同意:前幾天已經說定了,你怎么又要提這個問題。他拍拍腦袋說:哦,忘了,應該是沖茶。她作出生氣的樣子:你存心要搗亂是不是?不能再提這個!他報以幡然醒悟的怪臉:是是是,不能做茶壺,要做牙刷,要講漱口,對吧?

        茶壺、牙刷和沖茶、漱口,這些他們秘而不宣的悄悄話,讓白秀玲受到了奇妙的暗示,每個細胞都洋溢著興奮之情,整晚總在回味那歷歷在目的新婚七天樂,尤其洪俊鑫說過要爭取成為另一種戰(zhàn)場的神槍手!她就設想,他回到家將如何打暗號急于要做幸福功課,會不會還是把漱口說成是沖茶或者打靶?按道理應該不會,部隊經常搞傳口令訓練,怎能把這幾個簡單的詞匯搞混了呢?

        轉天,白秀玲起了個大早,抓緊整理內務打掃衛(wèi)生,地板拖了又拖,門窗擦了又擦,床鋪衣柜書櫥以及桌椅板凳抹了又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搞得干干凈凈,使洞房煥發(fā)出清爽宜人的生氣。下午,她去學院東門外的市場買了好多洪俊鑫愛吃的魚肉菜,做了豐盛的晚餐在家等著,想讓洪俊鑫進門就能感受到家的溫馨老婆的可愛,盡快進入丈夫角色,充分履行男人的職責。

        左等右等,早過了昨天預告的到家時間,洪俊鑫還沒有回來。白秀玲開始認為,民航不準點很正常,準點才是不正常,就沒去多想。過了晚上九點,她實在坐不住了,就跑到楊偉家去打聽。楊偉的妻子說,楊偉明天才回來,可能是一起走吧?她忽地生疑:說好今天回來的,怎么會變卦?按他的性格,要是行程有變,肯定會設法告訴我,他也不可能到別的地方去呀!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一想到壞處,她頭皮就發(fā)麻,驚悚一波緊接一波。

        白秀玲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時,學院政治部副主任陳根生、訓練部副部長文勝虎和外號叫做咸蒜頭的干部處長結伴來到她家,個個表情怪怪,似乎滿腹心事,但不輕易泄露。聽了咸蒜頭的介紹,她知道了他們的分量,心里就直打鼓,雖說正式入住紅樓的時間還不久,可是前后進進出出已經差不多一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陣勢,為什么這些人今天會突然來到這里?她聯想到洪俊鑫遲遲沒回來的怪事,腦里嗡的一聲就炸了:啊,不好,出事了!她一時非常矛盾,既急著想知道情況,又怕他們帶來的是壞消息,嘴巴張了好幾回都不敢往下問。

        思想政治工作是部隊的拿手好戲,來的這幾位經驗尤其豐富,個個堪稱是掌心長胡子——老手。他們先是跟白秀玲繞圈子打哈哈,問些上班有多遠、工作忙不忙、單位福利怎么樣這類有相無干的事,放松她的心理??纯椿鸷虿畈欢嗔?,才由陳根生漸漸介入正題:小白啊,雖然我們是第一次見面,但以前我多次聽洪教官講起你,他們技術教研室好多人也老在夸你,說你是大學生,文化高有修養(yǎng),聰明賢惠,通情達理,在區(qū)政府干得很出息,經常受表揚獎勵??傊?,一個勁撿好話給她說。另外兩人在旁邊頻頻附和,陳根生有停頓的地方,他們馬上說是是是,或者說對對對,或者說確實是這樣,或者說我們也聽講了。前奏序曲搞得相當充分到位了,陳根生又說:我們今天來了想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一定要穩(wěn)住。講到這里,陳根生覺得自己的話有點莫名其妙,世上有誰慘遭悲劇能穩(wěn)得住?如果無動于衷若無其事,那肯定是些沒心沒肺冷血無情的家伙!但他確實想不出更合適的話來,只能勉為其難這么說。旁邊另外兩人比他更緊張,手心幾乎捏出了汗來。

        白秀玲越聽越感到大事不妙,心臟都快跳出來了,但她還是本能地心存僥幸,期望事態(tài)不會太嚴重。她的臉迅速發(fā)青變白,腦里一鍋漿糊,趁著陳根生說話的間隙,凄戚問道:陳主任究竟是什么事?她的聲音是那么撕心裂肺,在場的人都不由發(fā)了冷顫,忍不住涌出淚來。剎那間,她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眼淚也跟著嘩嘩往下流。

        陳根生想,事情早晚都得告訴她,長痛不如短痛,就強忍住悲痛,變了腔調跟她說了洪俊鑫不幸罹難的情況。

        洪俊鑫確實是像他電話中說的一樣,上了下午三點半的航班。飛機四點一刻飛臨本市郊區(qū)上空,在毫無任何前兆的情況下墜到了石山上,瞬間機毀人亡,機上人員無一生還。處置事故指揮部剛剛電話通知學院,要求協助安撫罹難人員家屬,第二天派人護送家屬到墜機現場辨認遺體。

        噩耗,讓白秀玲頓時覺得人生被斬斷了,地球不轉了,一下就癱倒在地,頭碰到地板嘭的一聲!

        幸好這幾位來之前,已先碰過頭,分析了白秀玲可能出現的反應,研定了具體的應對方案,讓學院門診部派了救護車和兩名醫(yī)生兩名護士,悄悄在紅樓側旁待命,以應不測。咸蒜頭一見她暈倒,就慌慌張張出來喊醫(yī)護人員,他們立刻帶著擔架和急救箱沖進來。

        白秀玲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已躺在學院門診部的急救室,手里竟然還拿著那把玩具手槍,周圍站著學院衛(wèi)生處的女助理員楊慧敏和隔壁鄰居的幾位姐妹。她回想起陳根生告知的噩耗,這才嗚嗚哭出來。面對這個新婚又新寡的可憐人的哀號,在場的人紛紛跟著抹淚哽咽。白秀玲輕輕摸了摸玩具手槍,悲從中來:洪俊鑫飄然逝去,他所憧憬的未來家庭美景將隨之化為泡影,給孩子的玩具也成了遺物!她越哭越發(fā)凄慘。

        第二天起來,學院派了楊慧敏和申強等人陪著白秀玲,坐上學院的專車趕往墜機現場。楊慧敏負責照顧白秀玲,申強因是新聞干事,又跟洪俊鑫是老鄉(xiāng)很熟悉,負責幫助辨認并拍些現場照片。

        按理說,這么大一件事,應該通知洪俊鑫家里來人,可他家遠在數千里外的門閂嶼,根本趕不及,而他父親年老多病,怕是經不起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沉重打擊,他的孿生哥哥洪俊垚必須在家侍候。學院和白秀玲商量好,過后再派人陪她去門閂嶼面告。她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山民,連普通話都不會說,弟弟妹妹少不經事,來了不但幫不上什么忙,還會增添她的額外負擔,也暫時不告知,一切悲痛和后事只能由她一個人來承擔。想到在重大關鍵時刻,竟沒有一個至親之人能來幫手,她更添了一層傷感,但不敢向任何人哭訴,也不知道應該向誰抱怨。

        一行人來到墜機現場,那情形真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在大約幾平方公里的山坡,怪異嶙峋的石頭上、參差錯落的樹丫梢和各式各樣的莊稼地里,都有飛機的殘骸和人的肢體、內臟,散發(fā)著血腥和燒焦的混合怪味,解放軍、武警和消防部隊的指戰(zhàn)員正忙著撿拾歸攏,周邊站滿了聞訊趕來的群眾,人山人海,卻沒有躁動喧嘩,顯得肅穆而蕭殺。

        洪俊鑫的遺體被放在一張塑料布上,幸好總體比較完整,他在領章、上衣和褲子事先印有表格的地方又都按規(guī)定填寫了單位、姓名、血型等內容,比普通乘客好辨認。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樣子,白秀玲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撲到他身上已經欲哭無淚,純粹是干嚎:你不是說要生個兒子,還要他長大跟你一起當解放軍嗎……?她一次又一次的昏厥過去。

        接下來,白秀玲忙著操辦洪俊鑫的告別儀式。那天正是到了民俗說的頭七,學院從警通連挑了八個高大威猛的戰(zhàn)士當禮兵,穿著筆挺的禮服戴著潔白的手套護守在洪俊鑫遺體的兩旁。學院和白秀玲所在區(qū)的有關領導以及雙方的戰(zhàn)友同事來了很多人,把殯儀館最大的告別廳擠得滿滿的,陳根生主持儀式,文勝虎致悼辭,極盡身后風光。其間有一點讓白秀玲出乎意外,悼詞說洪俊鑫是副營職教官,擺布家具那天洪俊鑫說即將提副營,估計是事先已得知消息。

        申強告訴她,這個事是陳根生副主任幫了大忙。他看到干部處送來的悼詞上寫洪俊鑫的職務是正連,便親自去過問。咸蒜頭說,雖然提拔的命令是在洪俊鑫去執(zhí)行任務期間打印好了,但來不及宣布……我有個老鄉(xiāng),“五一”前提了市勞動局副局長,準備節(jié)后宣布任命,可他“五一”突發(fā)腦溢血死了,組織上還是按科長給他蓋棺定論,我們是參照地方的做法來處理的。陳根生罵了一句“他媽的”說,我們按軍隊的規(guī)定辦,任職時間以訓練部研究通過的日期為準,訓練部決定他提副營職時他正在執(zhí)行任務,任命應該生效,時間再短待遇也要兌現。后來又罵了一句“他媽的”,說咸蒜頭連這點好事都不會辦,這種順水人情都不會做,是教條主義,拉四方屎!

        對申強能及時提供情況,白秀玲很感激,并且發(fā)現他這個新聞干事當得很稱職,是名副其實的消息靈通人士。她也很感激組織對洪俊鑫的厚待,但又覺得洪俊鑫雖榮猶哀,人死萬事空,身后風光怎能抵上寶貴的生命?假如可以換的話,我寧可不要這個副營和好評,換回他好好地活著!禮兵抬著靈柩去火化時,眼見親愛的人就要化為青煙從煙囪升向天堂,剩下一捧骨灰和自己相伴,她心如刀割,哭得死去活來,心里自語道:敬晨曉鬧洞房時,說我們洪白相配金玉良緣,想不到竟是辦了紅喜事接著辦白喪事,這就是命嗎?

        6、中間有人橫插了一杠子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楊偉坐了比洪俊鑫遲一天的航班,回到學院驚魂未定,就向妻子和幾個要好的人動情地說:孔子真不愧是圣人,兩千多年前講了這句話,到現在仍然很靈驗,我是命該不絕,在決定要不要坐原定航班時,意外有人中間橫插了一杠子,讓我無意中死里逃生。

        出發(fā)那晚,洪俊鑫和楊偉到了值班室,副院長和訓練部長簡要傳達了軍區(qū)的命令,給他們各發(fā)了一把狙擊步槍和三十發(fā)子彈,要他們馬上乘空軍的直升機趕赴京廣鐵路在廣東境內的一個小站,協助地方制服一個亡命歹徒。

        那歹徒在山坡翻地挖到了侵華日寇留下的一瓶毒劑,最近因女朋友吹了,他腦子搭錯線拐不過彎來,就帶著毒劑想潛入大城市伺機作案,發(fā)泄不滿報復社會,一旦他打開毒劑,將造成極大的危害和惡劣的影響。

        他們趕到現場時,歹徒劫持一名十七八歲的高挑個姑娘做人肉盾牌,被警察圍困在車站出口的一個墻角,專家不斷向他喊話,防化部隊在一旁布控防守,情況十分危急可怕。洪俊鑫馬上進入隱蔽有利位置,用狙擊步槍瞄準歹徒。楊偉在一旁擔任第二射手,萬一洪俊鑫一射失準,他跟著補上一槍,務求瞬間制服歹徒。七八個小時過去了,歹徒越發(fā)狂躁,開始動手試圖打開毒劑。那姑娘一下被嚇暈癱倒下去,把歹徒暴露在射線之內,這是個難得的射擊時機。千鈞一發(fā)之際,洪俊鑫得到指令扣動扳機,一發(fā)命中歹徒眉心,歹徒只掙扎抽搐幾下就嗚呼哀哉?,F場的人都喊了起來,異口同聲夸他干得漂亮。在現場指揮的軍區(qū)作訓部副部長,拍拍他的肩膀說:你挽救了一場災難,立大功了!

        一切都非常順利,在廣州要返回學院的前一天才出了個岔。晚上九點左右,楊偉突然周身不舒服,什么都不想動,卻查不出什么毛病。軍區(qū)的戰(zhàn)友剛好來看楊偉,說既然不舒服就遲一天走嘛。洪俊鑫因一心想著白秀玲,又覺得楊偉并無大礙,就主張不改航班。楊偉的戰(zhàn)友知道他是新婚燕爾,想早點回去,乃人之常情、人性之所在,就對他說:出來快一星期了,可以理解,你先回去吧,楊偉再多留一天!說罷,就去幫楊偉改遲了一天的航班。

        就這樣,楊偉因為莫名其妙患了病,戰(zhàn)友莫名其妙在中間橫插了一杠子,他莫名其妙撿回了一條命。整個過程都是由一個個偶然現象連成的,但楊偉十分自責,向白秀玲說了廣州這個小插曲后,懇切表示了歉意:當時要是能堅決拉住他和我一起走,就不會碰上出事了,我一想起就特別難受!

        世事沒法假設,白秀玲深知這其中的道理,不可能是非不分,何況楊偉回到學院后,多次積極向上級反映洪俊鑫潛伏一天機智果敢擊斃歹徒的事跡,反復請求給洪俊鑫記功和認定烈士,算是對洪俊鑫盡心盡力了。她對他心存感激,見他糾結,倒反過來安慰他:你是好心照顧他先回來,也不可能預先知道飛機會出事,不能怪你!

        有領導重視,再經楊偉的大力促成,給洪俊鑫記一等功已不成問題,認定烈士卻有點波折。事情由干部處承辦,處長咸蒜頭覺得,洪俊鑫不是執(zhí)行任務當場犧牲的,而是回來坐飛機遇的難,認定烈士不太好把握,便請示了學院領導,學院又去請示軍區(qū)。軍區(qū)查了有關文件,沒有找到剛好能對號入座的規(guī)定,又給總部寫了請示。一來二往的公文旅行,必然還要等些時日。

        申強因和白秀玲一起去墜機現場,接觸多了比較熟,有意幫助這位老鄉(xiāng)的遺孀,那天參加完洪俊鑫的告別儀式后,他擇機趁便點撥了她:記功特別是認定烈士事關重大,尤其是能定為烈士,安撫工作就會提高規(guī)格,各種待遇將更加優(yōu)厚,家屬的上學、就業(yè)、入伍等問題也可以照顧,你應該用好用足有關政策!她好像被開了天頂蓋,腦里豁然大開:我能為洪俊鑫的父親和哥哥多爭取點好處,改善他家的現狀,就是對他的一種告慰,也是目前應該全力爭取的事情?,F實中,往往是人一走茶就涼。洪俊鑫人走了,申強的茶一直沒有涼,在這關鍵的環(huán)節(jié)依然熱情給予提醒。她很感激,擦掉溢出的淚花,急忙尋找加快落實記功和認定烈士的辦法。

        白秀玲覺得,這個時候離春節(jié)還有三十多天,如果能在這段時間把記功和認定烈士的事辦妥,那么,去看洪俊鑫的父親和哥哥時就比較好交代,也可以和他們商量下后續(xù)的事情。照理說,還有這么多天,哪怕公文旅游到月球上也應該批下來了吧?但不怕一萬怕萬一,為保險起見,還得設法從旁做點工作。她遇事好為別人著想,對怎么去做工作頗費了一番腦筋,首先想到自己直接去找可能會增加領導的壓力,不太好……想著想著,又兜回到申強身上去:他腦子靈活會見機行事,領導經常找他寫稿子,趁便遞個話機會多,而且可能效果會更好;但不知他肯不肯幫?一時間沒理出個頭緒,加之想到征刀還沒任何消息,不覺煩躁起來,便打算出去走走,再好好考慮考慮。

        白秀玲正抬腳要出門,就聽對面有人在敲門,連喊幾聲小神經——小神經!沒人答應,又罵了一句“這臭種去哪里了”?她聽出是申強的聲音,不禁一震:“夜不講鬼日不念人”這話實在太靈了,正想到他,他就出現了!可容不及她多想,申強卻轉過來敲她的門:小白,小白,在家嗎?她應聲來開門,熱情請他進去坐坐喝杯茶。申強卻愣了愣,在心里告誡自己,寡婦門前是非多,千萬不要進去,免得招人搬弄口舌!他穩(wěn)住身子,站在她門口客氣說:謝謝,我還有事,敬晨曉回來,麻煩你轉告他,說我有急事要找他,請他務必到我那里去一趟。她趁機向他說了請托的事,他爽快地答應:我一定盡力幫忙,但我一個小干事不一定能起多大作用,萬一碰釘子了,請予見諒,有什么情況我再告訴你!她謝過之后,為了和他多說一兩句,沒話找話說:你們老鄉(xiāng)怎么都愛叫他小神經?本來這是揶揄他腦細胞有多動癥,但申強不愿背后奚落人,只笑笑說:因為敬晨曉潮汕話倒過來念,諧音就是小神經,開開玩笑而已。她又問:那臭種又是怎么回事?申強哈哈說:你的耳朵真厲害,連臭種都注意到了,完全可以去技偵局搞監(jiān)聽!

        接著,申強耐心解釋道:潮汕話罵人有講究,分為粗口罵、斯文罵和普通罵。粗口罵就是赤裸裸鳥人,比如說匍母仔、狗匍母。斯文罵則不是真罵,相當于怩稱,比如說阿官、萬人、萬人仔。普通罵比較委婉,臭種就是這一類,意思相當于壞蛋。其實,有的斯文罵也很粗魯,甚至很惡毒,要下功夫才能琢磨透,就說萬人仔吧,一萬人生的孩子,那他母親豈不是比妓女還妓女?

        這番話,給白秀玲添加了許多機能動力,人在散步了腦子還在激烈轉動:潮汕話確實挺有意思,洪俊鑫自認識起怎么從沒跟我講過這些?這念頭一閃過,那些腦細胞猶如聽到向后轉的口令,紛紛向他們首次見面的情景回流追溯。

        大概一年前,區(qū)四套班子過軍事日,指揮學院派洪俊鑫去做主題報告,白秀玲負責迎來送往。在區(qū)大院門口接到他那一刻,看見他穿軍裝扎著腰帶英姿勃發(fā),她就覺得有眼緣,好像很久以前就曾經見過。把他引到會議室,她也在一側坐下來聽。洪俊鑫介紹了世界主要國家軍力現狀的對比、現代化戰(zhàn)爭的主要特點、當時幾個局部戰(zhàn)爭的態(tài)勢、我國邊境敏感地帶的摩擦變數,隨后到操場教大家操槍射擊,還表演了一套軍體拳,一招一式嫻熟老到,出拳踢腿虎虎生風。她聽得入迷看得發(fā)呆:這個人身手不凡,從上到下透發(fā)出一種非常特別的氣質,跟他在一起又養(yǎng)眼又安全!幻想使她心里突突跳個不停,臉紅發(fā)臊。送別時,竟神差鬼使給他留了電話,要他有空多聯系。

        洪俊鑫見她說話含情脈脈,兩眼顧盼生輝,自然對其中掩藏著的那點意思了然于心,緊接著的那個周末,就打電話約她去市北郊游堯山。隨后那一周,郊游的每個細節(jié)不停發(fā)酵,讓白秀玲像嘗過好東西念念不忘那樣,反復回味,到了周末便迫不及待來學院看他。經過頻繁的緊密接觸,兩人不斷深入發(fā)展,她驚喜發(fā)現,他做家務也像他打槍的水平那樣厲害,每次到學院來他都變花樣做出可口的菜色,證明“潮汕男人又顧家又能干”并不是江湖傳說,跟著這樣的男人很值得,認識半年后便開始談婚論嫁。學院規(guī)定副營以上才能住套房,他是正連,只有一間單身宿舍,不過,當時比起地方干部已好多了。因此,雙方談論的主要是如何打家具,把這間宿舍布置成舒適好用的洞房。

        于是,有了一把玩具手槍??晌锸侨朔?,玩具手槍錚亮依舊,那個巴不得趕快生出兒子的造槍人,卻黃鶴一去不復返了。

        白秀玲散步回到家里,急忙拿出那把寄托著美好憧憬的玩具手槍,再次呆呆看著,暗暗禱告:但愿送子觀音各路神仙垂憐,保佑洪俊鑫這個神槍手一槍中的,在神秘的宮殿播下茁壯的種子!隔一會兒,又摸摸遺像和骨灰盒,喃喃對他說:楊參謀的戰(zhàn)友在中間橫插了一杠子,怎么就沒攔住你?唉,你真傻,夫妻生活是一輩子的幸福,不爭一天兩天時間,遲回一天不就沒事了,依然可以為你的幸福目標奮斗!

        那天洞房,雙方都沒經驗,尤其洪俊鑫,簡直就像是新兵初上靶場,一下就把子彈打出去了,根本沒能品味到過程的妙趣。事畢,洪俊鑫竟聯想起過去的經驗,五六年前他在連隊搞武裝越野,跑不到兩公里就累得不行,現在掌握了技巧提高了體能,跑五六公里都不在話下,他便認為人體各部位的機能都是練出來的,一臉歉意對白秀玲說:刀不磨不利,槍不擦不亮,我們以后天天練,一定要爭取成為……成為另一個戰(zhàn)場的……的神槍手!后面的日子,他真的把這事當成戰(zhàn)備訓練那樣,為了更好對壘博弈,幾乎是一天一練??墒乾F在,他要成為另一種神槍手的目標,再也無法實現了。

        7、奇跡竟然是這樣出現的

        接下白秀玲的請托,申強當時雖然說了謙虛的托詞,但他敢說敢干恪守信用,是潮汕話叫做“三牲敢食,釘球敢甩”的人,為了幫到位能見成效,他苦心孤詣不遺余力,除了利用工作之便給學院領導進言,還就洪俊鑫的事跡寫了一篇報道發(fā)在軍報上。許多領導看了報道,就回過頭來關心表彰功臣以及優(yōu)撫家屬問題,總部一位首長給干部部打電話說:戰(zhàn)場上,沖上去犧牲了是烈士,撤下來犧牲了也是烈士嘛!辦事人員明白這就是一錘定音,表明回程尚在執(zhí)行任務期間,洪俊鑫遇難屬于因公犧牲,可以認定為烈士。

        洪俊鑫的記功和認定烈士批下來時,離春節(jié)還有十來天,白秀玲心里的天只亮了一半,一半還為沒找到征刀陰著:征刀能否找回來,確實沒底,時間卻越來越緊迫,萬一只能帶著空鞘回去,到了門閂嶼真不知道該怎么說好?她決定接下來的時間集中全力尋找征刀,開始考慮給啟事加點強化措施,把刀鞘掛到啟事上面去,讓人見了更加關注,或許能更快回憶起征刀的下落?這念頭只冒出一會兒,自己又把它給否定了:不行,刀鞘那么珍貴,萬一再丟了,那豈不更糟糕!

        因為反復提及啟事,白秀玲又想起敬晨曉在啟事面前說的寡婦征刀的話,這才發(fā)覺已好多天沒見到他了。那天申強走后,她老惦記著捎話的事,進進出出都留意觀察對門的動靜,但一直沒有敬晨曉的聲息,像是人間蒸發(fā)了。說曹操,曹操到!就在她納悶的關頭,樓道傳來了敬晨曉開門的聲響,還間插著幾記渾濁的咳嗽。她趕緊出來,向他說了申強捎的話。他兩眼發(fā)紅滿臉倦容,做了個往下捶的動作,生氣說:申強這臭種,今天見到我怎么不說?估摸他是因什么緣故上火了,她趕緊找話予以疏導:可能過了這幾天,事情已經不急或者過去了。看他已漸漸消退過激反應,又問道:好幾天不見,忙什么去了?他支支吾吾說:沒忙沒忙。好像怕她識破什么,有意遮遮掩掩。

        事實恰恰被白秀玲猜中了!這幾天,敬晨曉有些非常態(tài),老神神道道在外面奔波忙碌。

        自打在衛(wèi)生間意外接觸過白秀玲的胴體后,敬晨曉就對她多了一份責任心,更加關心同情她,腦細胞又有了多動癥:她現在最掛念的是丈夫和征刀,丈夫是沒法幫她找回來的,除非自己去頂檔……哪該算做填房還是繼任或者補充呢?填房是女的嫁給死了老婆的男人,繼任是領導空缺去接班,補充是當年國民黨軍抓壯丁去湊數(被抓去的,潮汕話叫做當補充),聽起來都不好,不能光屁股撲地——丟人現眼??!征刀倒可以幫她去找找,說不定她征刀也捎帶征……但不知道征刀在哪里,我可不能全學院挨家挨戶去問呀?如果征刀在別人手上,找到了主要功勞不在我,她肯定不會對我另眼高看!想來想去,他一拍大腿說:有了,丈夫不可頂,征刀可以替!啟事出了這么多天也沒見有人拿征刀來,估計很難再找到了。征刀我看過幾次,能想起它的樣子,而且啟事也寫明了尺寸,去打一把給她,就說是找到的,能哄得她高興多久算多久,免得她整天愁眉苦臉,我跟著難受!

        有了目標,就有動力。敬晨曉抱著“辦法多過困難,希望大于挑戰(zhàn)”的信念,迅速付諸行動。他先去了市里刀具廠,工人說他們生產的是車床、銑床、刨床等機械用的工業(yè)刀具,別的不生產。他又去了郊區(qū)的打鐵鋪,鐵匠說只會打菜刀、剪刀、鐮刀、灰刀、鑿刀、鋤頭和斧頭,不會打戰(zhàn)刀。鐵匠把征刀叫做戰(zhàn)刀,讓他思路大開:既然是武器,那么應該找軍工單位!最后,跑到奇峰山部隊找他在修理所的戰(zhàn)友,戰(zhàn)友爽快說:沒問題,只要你講得清,我就做得來。就這樣,他在那里講,戰(zhàn)友聽了就做,他提出意見,戰(zhàn)友接著修改,一連干了兩天,他總算滿意拿著新刀回來。

        路上,敬晨曉一直在琢磨怎樣把刀交給白秀玲,盤點了腦里所有類似的印象,只記起楊子榮打入威虎山獻圖、獻馬、獻刀的情節(jié),其中有兩句對話——馬是什么馬?卷毛青鬃馬!刀是什么刀?日本指揮刀!但他很快就否決了:如果像戲里那樣獻刀,雖然把自己當成楊子榮,是英雄,最后卻犧牲了……而且就等于把她當成了座山雕,是土匪,不可調和的死對頭,最后被槍斃了……再說給她一把刀,也不至于像深入匪穴。當腦里浮現“槍斃”兩字時,他仿照潮汕風俗,往地上呸呸吐口水,還做了個甩掉晦氣的動作。隨后由槍斃想到了要動用武器,他又靈光一現,以為這是暗示他是矛,會和她矛與盾,便以一個未婚處子的非經驗認識,自以為是地臆造男女深交的在場實踐!

        直到白秀玲問起這幾天的去向,敬晨曉還沒有想好給刀的方式,有點慌張,但說過“沒忙沒忙”之后,又覺得這個時候不給,另找機會給比較麻煩,也顯得做作。他只遲疑片刻,毅然決定現在就給她,臨急臨忙現編現說:幫你找到征刀了,我回辦公室找東西翻出來,是我借走忘記還了,現在拿來給你!說話間,他從隨身掛包掏出刀來,不容分說遞到她手上。她萬萬沒想到奇跡竟會是這樣出現的,根本沒有細究他的話里有多少水分,接過刀就轉身進屋,拿出刀鞘趕緊給套上,興奮說:哎呦,插進去剛剛好,不大不??!他立馬跟進去看,很慶幸自己弄來的山寨版幾乎天衣無縫,這幾天沒有白辛苦,得意說:當然啰,肯定是插進去剛剛好!他們的話,讓外面不知情的人以為里面發(fā)生了什么故事。她千恩萬謝送走他,又反復把刀看了又看,覺得刀和鞘是很吻合,但刀明顯比較新,也少了青光閃閃的風采,不過目前唯此一件,沒法比較鑒別,只好先收起來。

        回屋后,白秀玲突然不停呃呃想吐,以為是近來悲傷操勞過度,加上意外高興的刺激,弄出毛病來,她喝了幾口溫開水躺倒床上去,想壓壓胃氣再靜臥一下,看能否好轉。誰知情況不妙,癥狀越來越嚴重,嘔了幾次黃水,渾身酸軟無力,只好強撐著去醫(yī)院看病。醫(yī)生給她做了檢查后,笑笑說:恭喜恭喜,你有了,這是妊娠反應!接著向她介紹了一些注意事項,還特別交代她前三個月和后三個月不要有房事。

        醫(yī)生的診斷,直如寒冬響春雷久旱逢甘霖,白秀玲大喜過望,情緒大振,慶幸蒼天有眼,讓洪俊鑫有后,為洪家留下了一線血脈。她在心里毫不吝嗇地大夸丈夫:你確實名不虛傳,真是彈無虛發(fā)的神槍手!但醫(yī)生的特別交代,卻讓她哭笑不得,丈夫都沒了還房事,豈不等于是有外遇,跟別人亂搞?醫(yī)生不知情,當然不好責怪,她轉念一想,又悲從中來:大人有思維有抗力,有苦難委屈可以咬咬牙忍過去,孩子就慘了,在肚里就沒了父親,成了遺腹子,一出生就和我成了孤兒寡母!她這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已經守寡了,寡婦一詞像把尖刀深深刺在她的心口,讓她彷徨起來:以后孩子要找父親該怎么辦,沒有父愛會長成什么樣?

        以前看過有關養(yǎng)兒育女的資料,說女人懷孕時,要多看長得英俊漂亮的人,看誰越多將來孩子就長得越像誰。白秀玲不禁為難起來:洪俊鑫不在了,現在該看誰啊?周圍熟悉方便看的,要數申強長得好有才華,讓人一看就想起“腹有詩書氣自華”這句名言,將來必定有出息,可怎么去看他呢?總不能有事沒事天天跑去他那里,或者請他過來給我看???她苦苦盤算一番,沒有取得建設性的進展,也沒有決定性的結果。可能是肚里的孩子有感應,想發(fā)表什么高見,她又呃呃開始嘔吐,接連好幾回。據說有專家認為,妊娠反應強烈的是男孩。想到這兒,她高興地把嘔吐當作特殊的享受,只差放聲大喊“讓嘔吐像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她無比感激造物主給了她意想不到的奇跡,開啟了她做母親的希望,使她前所未有的驕傲和自豪,決心要以愉悅慈愛的情懷來呵護迎接寶寶,把洪俊鑫的血脈精神好好傳續(xù)下去!

        8、在門閂嶼遇到了新問題

        白秀玲似乎是時來運轉,到了春節(jié)前的一個星期,當她覺得時機成熟準備啟程去門閂嶼時,又有個意想不到的好事翩然而至。學院得知白秀玲要去看洪俊鑫的父親和哥哥,認為她從沒去過潮汕,不熟悉當地風土人情,而且路途遙遠,決定特事特辦,派人陪她同行,并代表學院去慰問安撫功臣烈士的家屬。

        當時,敬晨曉剛好打報告要探家,很想學院把這個差事交給他,又不敢直接向學院說,就去找申強幫傳話。事出湊巧,申強讓白秀玲捎話給敬晨曉,就是得知學院派人的動議,想找敬晨曉去領下這個差事,所以爽快應承幫敬晨曉的忙。但學院經過反復斟酌,卻挑中了申強。陳根生代表組織找申強談話,他并沒有愉快接受任務。陳根生便開導他:這是領導對你的信任,認為你和洪俊鑫關系好,經常到軍區(qū)出差熟悉廣州以至廣東的交通等情況,聰明機智,辦事可靠,相信你能完成好這個任務。見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就拋出讓敬晨曉去的建議。陳根生說:原來人選中是有敬晨曉的,領導研究來研究去,最后沒有考慮,一致認為你最合適。不得已,他又拋出自己的顧慮:我們潮汕人很仗義,洪俊鑫是我的揭陽老鄉(xiāng),他攤上這種事,本來我應該無條件幫忙;但我一個未婚青年,去和一個年輕寡婦一路做伴,即使不出什么事別人也會亂講的!看他這架勢,陳根生只好采用恩威并茂的策略,先是嚴肅正告他:年紀輕輕,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寡婦就不是人呀?就因為是寡婦才要照顧嘛!讓你去,是政治部和學院兩級的決定,軍人執(zhí)行任務不許挑挑揀揀!隨后緩和口氣,談了些路上的注意事項,交代他遇到問題要及時與當地武裝部和黨委、政府聯系協調,最后又關心過問他家里的情況,親切對他說:你把事情辦好了,批準你順道回去探家過春節(jié)。這一番話,讓他像孫悟空被念了緊箍咒,不敢再亂吭氣,堅決表示服從命令。

        “人找機會難,機會找人易”這話說的太好了,白秀玲原先為了孩子能夠優(yōu)生優(yōu)育,想多看英俊漂亮的人,卻苦于缺乏理由和機會去接近心儀的人選?,F在學院派申強全程護送她兼當潮汕話翻譯,等于是把求之不得的機會給送上門來,她打心眼里感激組織關懷備至領導無比英明,認為他們在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思的情況下,給她安排了所心儀的人選同行,這就真的叫做天賜良機。她并不知道申強此前的想法,和他見了面,她思維出現了非常態(tài),誤以為他是滿懷高興而來,頻頻對他笑臉相迎。發(fā)現他反應平平后,又以為他洞察她心里的一閃念,但轉念一想覺得不對,她想多看他的念頭只是好多天前的片刻心理活動,除非他是神仙或者在她身上安裝了心理觀測儀,才可能捕捉得到,不要人為地復雜化。

        申強思想相對沒有那么復雜,對組織和領導的囑托誠惶誠恐,為了不辱使命,他別具苦心縝密策劃行程。本來可以坐飛機飛廣州再飛潮汕,只消兩天時間。他為了回避白秀玲因洪俊鑫遇難產生的恐懼和忌諱,不安排坐飛機,安排鐵路公路聯運,先坐火車經湖南冷水灘、衡陽、郴州到廣州,再坐長途汽車到揭陽。雖多用了一天時間多走了點路,但歪打正著,避免了高空飛行給孕婦造成身心影響。

        這么一路走來,白秀玲很滿意,但由于太過順利,又有些發(fā)虛。在她的處世見識中,往往先甜就會后苦,先苦才會后甜,特別是在廣州轉車那天晚上,她夢見一個可愛的孩子,舞動胖嘟嘟的小手奶聲奶氣喊著媽媽向她走過來,她很擔心夢境與現實不符,后面會跟著什么變故。踏上目的地門閂嶼,她的心依然懸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

        門閂嶼地處亞熱帶,三面海蝕巖一面沙灘,中間一塊小平原是村落,四周綠樹成蔭,村邊點綴著簇簇紅花、黃花和白花,幾株垂?jié)M氣根的大榕樹像長髯飄飄飽經滄桑的老人蹲在村口,一派水墨畫般的海濱風光,尤其是那些富有嶺東氣派、潮汕特色的房屋,讓白秀玲目不暇接驚嘆不已,不停向申強問這問那,說與她家鄉(xiāng)十萬大山到處是泥巴墻泥巴地面的房屋比起來,幾乎是兩個世界。

        村民們世居海天一隅,討海為生,見到一個英俊軍官陪著個雅姿娘(漂亮女人)進了村,不禁眼前一亮,好奇的就尾隨著看熱鬧。來到洪俊鑫家時,他父親洪靖海因為一個多月前已接到信和相片,知道兒子結了婚,春節(jié)前要和兒媳婦回來探親,這幾天都在等,那封信和相片不知反復拿出來看了多少遍了,一下就認出了白秀玲,但見陪她來的是一個陌生的年輕軍官,嘴巴張得大大的,呃了好幾聲都不知怎么說好,眼盯盯上下左右反復打量,一驚一乍問:你是秀玲嗎,旁邊這位是乜人?白秀玲不懂潮汕話,怔怔愣著。洪靖?;腥蛔载煹溃何阌浀昧耍侵v電影話的。這也提醒申強想起了所擔當的兼職,趕緊來回翻譯解說,順便作了自我介紹:我是俊鑫的戰(zhàn)友,是俺這揭陽漁湖人。

        洪靖海雖是天涯海角一介村夫,但他是族長世家,在村里備受敬重,而且年輕時出海打魚,到過福建、臺灣、釣魚島和香港、澳門、西沙、南沙、曾母暗沙,經過大風浪,見過大世面,聽了申強的翻譯和介紹,心里明鏡般透亮:兒媳婦如期到來,卻不見兒子,讓一個外人陪著,很可能有乜蹊蹺!老人不禁一凜,眼睛霎時起霧,連連干咳,極力掩飾內心的恐慌,出于禮貌勉強應酬道:漁湖好地方,是有名的魚米之鄉(xiāng),我有位很老的祖奶奶也姓申也是漁湖人,我們是老表親啊……坐坐坐,請坐……麻煩首長告訴我兒媳婦,這是她的家,不要生分……首長陪我兒媳婦來,是組織派的?你說,我兒子為什么沒來?申強趕緊說:阿叔,我只是宣傳處一個干事,不用叫首長,叫我的名就好!至于洪俊鑫的事,因見老人這么敏感,似乎已經嗅出了問題,他不由反復斟酌措辭,想如何把話講得婉轉巧妙些,可一想到洪俊鑫的悲慘遭遇,他的發(fā)聲系統就不太聽使喚,鼻子一酸喉嚨哽咽起來,張著口半天說不出話。

        這時,恰好有許多鄰里鄉(xiāng)親涌進來看洪俊鑫的老婆,七嘴八舌熙熙攘攘,有的說:靖海伯,恭喜恭喜,你兒媳婦生得又儒又雅,好看死喏!有的說:海老叔,眾人來看新娘,應該請煙請?zhí)?!兩個老姿娘——相當于現在說的超資深美女,邊捋袖子邊說:靖海兄,該煮丸卵(湯圓加雞蛋,潮汕禮客的甜品)了,俺來幫搓丸煮蛋!說著,輕車熟路到廚房忙起來。有個女孩抬腿就往外跑,說她去叫俊垚老師回來!

        如此一來,就把洪靖海和申強的談話打斷了。洪靖海是個愛面子很注意影響的人,自然不便當著這么多人繼續(xù)追問,只好另等適合時機,讓申強暫時解了圍。

        白秀玲聰明識趣,從家公與申強的對話語氣以及見到有人來的表情,已大概猜出其心思和用意;從門庭若市的陣勢,也看出這個家在村里的威望,覺察到家公平靜的表面正深藏著痛苦。她百感交集,由于語言不通,卻不知從何說起該說什么,只能在一旁靜靜的呆著。

        沒多一會兒,洪俊垚從門外匆匆進來,長得和洪俊鑫真的像歇后語說的,孿生兄弟——一個鳥樣。白秀玲一見就呆了,腦里一閃念,以為洪俊鑫沒有死,是跑回家鄉(xiāng)來跟她躲貓貓,過去幾個月的一切都是預設的假象和騙局!她差一點就要學申強和敬晨曉常說的話來開罵,洪俊鑫你這個臭種,怎么能開這樣的玩笑,害得我死去活來?旋即又清醒過來,知道這只不過是一時的錯覺,而且很快看清來人眉梢有顆洪俊鑫所沒有的小紅痣,這是以一個妻子對丈夫的熟悉才可能發(fā)現的差別。

        兩個老姿娘剛好端丸卵上來,洪靖海覺得這時應該自己出來主持局面,終于開口說話,給申強、白秀玲和洪俊垚相互作了介紹,讓洪俊垚給他們端丸卵,并勸他們趁熱吃了。申強懂得當地的風俗,禮貌表示了謙讓和致謝,偏頭告訴白秀玲:吃丸卵是接待貴客的禮節(jié),客人吃的時候有講究,碗里的雞蛋要吃剩一半,表示給主人留做發(fā)財家底。她說:那就是說,現在我碗里有四個雞蛋應該留下兩個?他說:你是這個家的人,應該不用這么講究。洪俊垚因為在學校當老師,電影話基本能對付,便接過話茬說:這些是舊風俗,眼下不太講究,你們肚子也餓了,把它都吃掉吧!

        外人陸續(xù)離去,洪靖海又舊話重提。申強這才拿出洪俊鑫的立功喜報和烈士證書,道出其中的來龍去脈。這是非常熬人的時刻,一個說他應該說而不太愿意說的話,一個聽他不愿意聽而應該聽的事。兩種不同心思的對接,兩種不同表情的交流,兩種不同感受的碰撞,并不是擦出耀眼的火花,而是勾起揪心的痛苦!

        接過立功喜報和烈士證書,洪靖海渾身顫抖,嚎啕大哭,轉而降為低聲抽泣,最后只是默默垂淚,臉色驟然變青,頭咚的一下碰在椅子靠背暈了過去。洪俊垚知道他是心臟病發(fā)作,立刻掰開他的嘴巴在舌根下塞了一顆藥丸子。老年喪子,人生三大不幸之一。洪靖海的慘痛情狀,誰看了都難受。等他醒轉過來,申強搜腸刮肚找出能記起的形容詞,極力贊美洪俊鑫平常的表現如何優(yōu)秀、擊斃歹徒的功勞如何重大,以撫慰他的悲傷。他哭著聽著,突然哀嘆道:可憐俊鑫年輕輕,剛結婚就走了,沒有留下一兒半女,斷了一線血脈!在場的人無不為之愕然。

        不知是哀傷過度,還是肚里的胎兒要表示抗議,白秀玲突然出現妊娠反應,呃呃連連作嘔。洪靖海以為她是剛才渡海暈船或者水土不服,馬上叫洪俊垚陪她去村衛(wèi)生所看看。因為月份淺,她的肚子尚未明顯凸出,身材尚未嚴重變形,申強還不知道她懷孕了,就表示也要陪她去。她一手上下撫著胸腹,一手顫悠悠擺了擺說:我沒……是有了。然后急忙跑去廁所。申強開始被她一下沒一下有搞懵了,隨后往深處一想,恍然大悟,便湊近洪靖海說:阿叔,她是有喜了!

        洪靖海不啻聽到晴天霹靂,一時黑了臉怔在那兒:她有孩子,是我兒子的還是這個姓申的?難道她,丈夫尸骨未寒,就干下不可告人的勾當,有了孽種?他不由惱羞成怒,咬牙切齒罵道:匍母,老天爺亂搞,把這種事搞到我家頭上來!

        申強看出洪靖海對自己懷有敵意,暗暗慶幸自己辦事沉穩(wěn)周到。為應不測,他來之前特意請了個護身符,馬上從口袋里掏出來給洪靖???,朗聲說:這是學院政治部給我寫的介紹信,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我只是奉命出差!他以為有這個護身符足以撇清干系,后面越說越有底氣:我除了出差,別的不知道!其潛臺詞是說,她懷孕與我毫不相干。

        白秀玲吐完回到廳堂,看見家公黑著臉,估計是對她肚里的孩子起了疑心,只好借助申強再三解釋,說明孩子的確是洪俊鑫留下的嫡親骨肉。講了老半天,洪靖??倫炛炔璩闊?,話題不得不暫時擱置。第二天吃過早餐,申強請洪靖海到門口屋場繼續(xù)開講。經過一夜的冷卻,洪靖海的態(tài)度慢慢有所轉變。申強抱著成敗一搏的心理,抓住他思想松動的最佳時機,故意挑最忌諱的問題說:別人對綠帽子躲得遠遠的,恨不得趕緊去九浪山照日(曬太陽),您怎么卻要扣到您兒子頭上去,是想讓他在天之靈不得安寧嗎?這下重重的戳醒了他,感到申強是正經人,說的也有道理,兒媳婦很淳樸,應該不會是奸夫淫婦,漸漸轉疑為喜,現出有點愧色的笑意,但一直沒有正面表態(tài)。到了傍晚,可能是徹底想通了,為表達一點心意,他去廚房把掛在灶臺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取來,鄭重其事交給兒媳婦,讓申強跟她說,這個東西叫金錢鮸魚膠,是孕婦備用的救命特效藥,比黃金還要貴很多倍,以前是有錢人家拿來給女兒作嫁妝壓箱底的。見兒媳婦有不解之色,他又說:這個東西要掛在灶臺上被煙熏,再久都不會壞,上面黑黑的東西既是保護層又能增加藥效,用的時候要把它擦洗掉,這東西藏好久了,年齡還大過俊垚俊鑫了,說來話長?。?/p>

        二十六年前,一個雷雨交加的傍晚,洪靖海的妻子生下一對雙胞胎男孩,但產后大出血。他母親一見,大驚失色對他說:不好了,這是血山崩,只有金錢鮸魚膠能治這個病,趕緊去看看誰人有,找到了你姿娘就有救!當地人把金錢鮸魚稱作“圣化物”,說它像神明般詭異,平常藏在深海不輕易現身,只有月明風清浪平之夜,才會浮上海面吸取天地日月精華,運氣很好的人才可能捕到。洪靖海深知,找金錢鮸魚膠實在太難了,但為了救他姿娘的性命,他冒著大雨挨家挨戶去問。幸虧他家有威望,他人緣好,被問到的人家都很熱情,有的還不厭其煩幫出主意或者提供線索,終于打聽到住在門閂嶼西北角的鰻魚叔曾經有過一個。他深一腳淺一腳趕到那里,鰻魚叔惋惜地告訴他,不久前住在鎮(zhèn)里的表妹來做客,送來很多禮物,臨走找不出好的回禮,就把魚膠送給了她。鰻魚叔深知救人如救火,馬上和他連夜駕船到鎮(zhèn)上表妹家把魚膠要回來。遺憾的是,他回到家里,早錯過了救人時間,他姿娘失血過多已經撒手人寰。打那之后,這個魚膠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把它當作是對妻子眷念的信物。

        家公送給這么珍貴的禮物,白秀玲知道這是對她的認可接納,翌日起來,就準備把帶來的禮品和洪俊鑫的衣物交給家公,拿出那把征刀時,她對刀的真假依然沒底,不由踟躕起來:萬一家公看出破綻,那該如何是好?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只見敬晨曉急匆匆找進門來,她仿佛是看見外星人突然從天而降,駭然看著他。敬晨曉跟申強、洪靖海、洪俊垚打過招呼,笑笑說:我回來探家,路過這里,順便進來看看。接著,像蚊子叫一般跟白秀玲耳語幾句,兩人就到屋場去。

        原來,白秀玲出發(fā)的第二天,洪俊鑫同教研室的教官黃高第匆匆找來,沒見到她,就來向敬晨曉打聽,得知她已去了潮汕,便忙不迭說:可惜,可惜!敬晨曉好奇問道:你急得這個浪形,什么事?他指指斜對門,有些沮喪說:唉,就是小白征刀的事啰,我昨晚才回來,在門口看了她的啟事,這才想起那把刀在我那里!敬晨曉一聽腦里嗡了一下,我打的刀豈不就要穿煲了?禁不住喊道:怎么回事,噯!但馬上意識到有些失態(tài),便順著語調改口說:人家找了一個左右月了,你怎能現在才想起呢?黃高第急忙辯解說:根本怪不了我,兩個月前,洪俊鑫到南郊訓練場上格斗課,特意帶上征刀,給學員表演了一次洪家刀法,下課洗澡時,把刀落在了教官休息室里,我便幫著收起來,想等碰到了送還他,但學院突然把我調去桂北后勤大隊上課,一走近兩個月,我看到啟事后連夜去南郊訓練場把刀拿回來。他頓了頓惶恐說:現在怎樣把刀送還小白呢,不然,她到了揭陽怎么跟洪俊鑫家里人說???敬晨曉聽了爽快說:這好辦,我明天剛好要去探家,幫你帶去就是了!其實,他是使了一石三鳥之招,一鳥避免黃高第向白秀玲直接還刀,撞破打刀的事;一鳥幫黃高第排憂解難,做個順水人情;一鳥去洪俊鑫家看看白秀玲,遂了陪她探親的心愿。

        白秀玲見敬晨曉千里迢迢來送刀,感激不已,根本顧不上去想他的心思和動機,接過刀趕緊回屋把原先那把換下,并把禮品和洪俊鑫的衣物一起拿出來交給家公,著重講了找刀和敬晨曉送刀的情況。大家都以不同的方式給予夸獎,敬晨曉雖然沒被說穿打刀的事,但還是有點心虛,臉紅紅的。洪靖海收下別的都沒說什么,接過征刀時表情復雜起來,沉思片刻對她說:那年他們兄弟一起應征合格,只給去一個,俊垚主動讓給了弟弟,走之前我和俊垚商量,弟弟要出遠門,家里沒什么好給他作禮物,就把征刀送給他,你為找這把刀費盡心思,刀能找回來你立了大功,不管如何這把刀都應該歸你,你拿回去好好保管,將來再交給子孫們,讓我們的傳家寶代代相傳。

        9、一個杯要用第二把茶壺

        送走敬晨曉后,洪靖海久久不能平靜,本來因從前出海勞動強度大,長期風吹雨打日曬浸泡海水,身上落下了多種毛病,特別是心臟病和關節(jié)炎,平常就很難入睡;這幾天悲喜交加,既驚聞喪子噩耗,再得知兒媳有孕,又重見征刀回歸,晚上更是無法成眠。他躺在床上,從兩位年輕軍官相繼來到家里,想到他們對洪俊鑫的情誼,想到里面是不是潛藏著對兒媳有意,想到對洪家的不利,腦里像在倒翻日歷,不斷回放孩子的成長歷程。

        他姿娘去世后,他和母親艱難撫養(yǎng)孿生兄弟。沒過幾年,母親因憂愁勞累過度,駕鶴仙逝了。臨斷氣前,母親拉著他的手哽咽說:你嬢再也不能幫你養(yǎng)育孩子了,你另娶個姿娘吧!不然,你要出海,怎么帶這兩個孩子?他跟他姿娘感情至深,而且覺得她為他生下兩個兒子立了大功,越不過和其他姿娘同床共枕的坎,更怕別的姿娘對孩子不好,一直咬緊牙關沒再娶。他出海帶著孩子一起去,給每個孩子套上個小游泳圈,用繩子系在船幫上??此@么公雞帶仔的光景,旁人都心酸。孩子到了讀書年齡,他每天一早做好兩頓的飯菜,伺弄孩子吃了早餐去上學,留一半在鍋里讓孩子中午回來吃,他才去出海,下午趕回來做晚飯??愒缍拢m然只早出生幾分鐘,但處處顯示兄長風范,事事謙讓照顧弟弟??■伪雀绺鐧C靈調皮,學習卻沒哥哥好。放學回到家,俊垚給弟弟輔導功課,督促弟弟做作業(yè)。后來,俊垚考上了韓山師范,畢業(yè)分配到縣城中學當語文老師,眼看父親的身體日見變差,他只好申請調回門閂嶼學校任教。

        有句潮汕話叫“大人惜細仔”,意思是說,父母偏愛最小的孩子。洪靖海同樣脫不了常人窠臼,一貫比較喜歡小兒子,以為他當軍官會越當越大,有朝一日可以光宗耀祖。真是天意弄人啊,偏偏在年輕有為正處于上升階段就意外身亡了,這無異于割掉了他心尖上一塊肉!他腦里千頭萬緒無序穿梭糾結,想來想去,想到了兒媳婦肚里的孩子,一想到孫子就悲從中來:可憐我的孫子,尚未成型就沒了父親,出生后可怎么辦?我應該為孫子謀個周全長久之策。他無聲哭著,不知不覺進入了夢境……他姿娘罵他沒照顧好兒子……俊鑫拜托他照顧好孫子……天亮時,他發(fā)覺自己被嚇出一身冷汗,心頭為之一震,又過了三天想了三夜,他覺得這么好的兒媳婦要是被別人娶走了,那就太可惜了,是洪家的重大損失,終于下定決心要干一件常人不干的事!

        起床吃過早餐,洪靖海拉申強到屋場的石凳坐下,吹著海風看著海浪東拉西扯,然后長嘆一聲說:我兒媳婦這么年輕,早晚會改嫁,近期大肚子不方便,生了孩子再改嫁的可能性較大,你說,她會嫁給誰,應該嫁給誰更好?申強萬萬沒想到他會這樣問,一時語塞,腦里激烈轉動起來:是不是在試探我對他兒媳婦有沒有什么想法?通過這些天的近距離接觸,白秀玲的確是個不錯的女人,但我是個堂堂的大學畢業(yè)生軍官,大家都說我一表人才,找對象起碼要找個紅花處女,完全不必找個二鍋頭;再說,我是來出公差,怎能假公濟私謀人女色?不行,一定要表明我的立場態(tài)度,打消他的疑慮!申強裝作無動于衷,以事不關己的口吻說:我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婚姻是個人大事,您恐怕要先問問她,尊重她的意見。一下把球踢回去,洪靖海也萬萬沒想到他會有這么好的推擋功夫,可畢竟吃鹽比他吃米多,隨即看穿他那點路數,呵呵說:我是覺得你常在外行走見多識廣,當軍官善于做思想工作,想聽聽你的高見,請你幫我出出主意,你想,這種敏感問題,做家公的怎么好開口?你無論如何得幫這個忙!

        這事不像割稻子挖地瓜、扯帆搖槳,只要肯賣力氣,隨時可以幫。申強很動了一番腦筋,也想不出幫忙的好辦法。洪靖??此y在那里,又展開啟發(fā)式教育:你不妨想想,過去有沒見過類似的事,別人是怎么解決的?經這一點撥,申強還真的想起了一些例子,審慎答道:見過是見過,但情況不太一樣。他沉吟片刻,又說:我老部隊就有個例子,副團長的夫人死了,撇下一對兒女,他岳母就出面做工作,讓小女兒嫁給他,小女兒開始不愿意,他岳母就耐心講道理,說你姐夫是個團領導,將來還會高升,再找個老婆很容易,可你要找個像他這么大的官就難了,再說,他找了別人,你外甥外甥女就可能會受后母的虐待,將來我怎么向你姐姐交代啊,小女兒動了惻隱之心,終于答應下來……我村還有個例子,哥哥病死了,妻子還很年輕,家里比較窮,父母不愿肥水流給外人田,便做主讓弟弟娶了嫂子。

        洪靖海一聽如獲至寶,按捺不住內心激動說:照你說,這種做法歷來都有,外地有,我們潮汕人也有?那就好辦了!說罷,小孩似的笑起來。申強被弄得像潮汕話說的“戇過鴨”,不知道他接著會說什么,眼睜睜靜待他的下文。他卻不慌不忙說:光顧說話,把潮汕人待客的禮節(jié)都給忘了,來來,我們先來沖泡茶喝再說。便熟練擺開功夫茶具,沖了一泡焙茶,向申強介紹道:焙茶是揭陽名副其實的土特產,俺有別人無,喝了甘在喉嚨里,不傷胃。茶過三巡,他鄭重其事說:申干事,我兒子能娶兒媳婦嗎?見他突然問了個小兒科的問題,申強就想笑,以為他這么簡單的事也要問,是不是腦子反常?但又覺得他精明得很,肯定有什么別的名堂,便故裝懵懂說:沒聽清,您再說一次,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有些靦腆,先豎起左食指再豎起右食指說:我這個兒子能不能……娶這個兒媳婦?說完,將兩個手指往中間靠在一起。申強一下愣在那里,他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既然別人可以妹嫁姐夫、弟娶嫂子,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兄娶弟婦呢?申強這才明白,原來他打的是這種如意算盤,要搞內部解決自行消化,笑笑說:你們一家人的事,外人不便多說,但婚姻要你情我愿,您還是去找他們當事人商量吧!洪靖海不正面回應,而是先做廣告:我大兒子是大學畢業(yè)生,現在沒結婚不是找不到老婆,而是眼光高,周圍有好多姿娘仔喜歡他,有的甚至追上門來,他都沒要,說要找個文化高談得來的人。見申強頻頻點頭,洪靖海話鋒一轉說:麻煩你替他去跟我兒媳婦談一談!申強緊張兮兮,手腳并用推辭道:不不不,這個不行,我從來沒當過媒人,再說,我都還沒談對象,怎么會干這種事?洪靖海不管那么多,繼續(xù)軟纏硬磨,功夫茶不停地沖,好話不停地說。眼見一個老人如此情真意切,申強實在不好意思再推辭,只好答應好好想一想,他先去漁湖探親過春節(jié),回來再說。

        申強從漁湖回來,洪靖海見面就迫不及待問:想好了吧,你這么聰明能干,應該有辦法的!申強很佩服他真能來事,一般農村老人罕得有他的智商情商,看來沒幫好這個忙他是不甘罷休的,便說:我考慮了一個不成熟的方案,我們來個雙管齊下,兩人分頭做工作,您找您大兒子談,我找您兒媳婦談,跟他們都說對方還不知道,別讓他們尷尬,您看行不行?不過,萬一出現意想不到的情況,您得多多見諒,不能怪我罵我!洪靖海樂呵呵說:申干事,你年紀輕輕真厲害,隨時隨地都要先上了保險再干事,你也不用太擔心,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很多都是命理的事,按我們之前談過的情況來看,應該不會有多大的困難,別人早就開過封先干了,他們只不過是舊瓶裝新酒!他可能以為后面這句是神來之筆,得意笑了一下,又重復了一遍舊瓶裝新酒。申強開始沒反應過來,見他重復,就禁不住往下仔細想:哇,虧他想得到,他兒媳婦結過婚,算是開過封的舊瓶,他大兒子沒結過婚,可比作是新酒,兩個人在一起……豈不正是舊瓶裝新酒嘛!不由跟著粲然一笑,由衷夸道:阿叔,您人老心不老,腦子真好用,比喻比得這么恰當貼切、深入到位!

        洪靖海先去找他大兒子,很快大功告成,笑瞇瞇來對申強說:幾個回合就把他拿下了!

        洪俊垚聽父親說了內部解決自行消化打算,臉一陣紅一陣青,使勁軟抗硬頂:這是人譏笑的大伯娶細嬸,傳出去多難聽啊,我還怎么在這鄉(xiāng)里出入,在社會上行走?又怎么去給學生上課,為人師表?脊背早晚要被人指破戳裂去!洪靖海覺得這確實是個問題,要不影響名聲,最好是讓他和白秀玲到外面去結婚,躲得遠遠的,別人看不到就不會亂說,即使說了他聽不到就心不煩,不過這得找個好理由好辦法,想了想就先嚇唬他:匍母,讓你娶秀玲,我自有辦法保全你的面子,你叫嚷什么?接著又耐心哄他:娶妻是為了過日子,要實用,圖好聽有個鳥用?秀玲是本科生,政府干部,學歷比你高,崗位比你好,又漂亮又勤快,周圍四鄉(xiāng)六里能找到像她這樣的姿娘仔嗎?以為你是宰相的阿舍(公子)皇家的太子,還嫌她?她現在正懷著你弟的孩子,你娶了她,那孩子還是我們家的正統血脈,如果她嫁給了別人,那我們家的血脈就要傳給外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是這個道理!洪俊垚受不了這連珠炮的轟炸,漸漸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當聽到提及孩子時,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理由十足地說:那孩子只是侄兒侄女,我要有自己親生的孩子!洪靖海聽了暗自高興,知道防線快要攻破了,緩緩口氣說:這個好辦,我打聽過了,你是初婚,還可以跟她生孩子,等于將來你至少有兩個孩子。洪俊垚想想也有道理,而且經過這些天的觀察,發(fā)覺弟婦確實是不錯,來到這里以后很主動爭做家務,長得也蠻好,特別是那迷人的小蠻腰,讓人一見就著了魔,要不是這種特定的情況,自己是找不到她這樣的姿娘的??礈矢赣H高壓威逼的關鍵當口,他乘勢找臺階下來,半推半就應承了。

        洪靖海若有所思對申強說:俊垚雖然已被做通了思想,但總不能讓他們兩地分居,不如你好人做到底,跟你們首長說說,把他招到部隊去。申強一聽,眼前隨即閃過一幕情景再現——在連隊時,副指導員就是因哥哥支援地方搶險救災犧牲了被特招入伍的,而且還娶了哥哥的未婚妻!他覺得,既然有先例,洪靖海的要求也許是可行的,但這事自己做不了主,所以沒馬上答應。洪靖海見他猶豫,就搞起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聽你講過,功臣烈士家屬在讀書、就業(yè)、入伍等方面上,部隊是可以幫忙照顧的,我們家一門幾代忠烈,我和你同村的老祖奶奶是殺倭女杰,我父親是地下黨烈士,我母親是抗日英雄,我小兒子又是一等功臣,這點要求不算過分吧?俊垚自小就想參軍,也了卻他的一樁心愿!申強想,優(yōu)撫政策是自己跟他講過的,應該成人之美,就答應和白秀玲談過后,打長途回去請示。

        來到門閂嶼這些天,白秀玲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但她始終記住來之前自許的諾言,抓住一切機會向周圍的女人學習,整天忙著燒水做飯洗衣服打掃房屋庭院,像潮汕姿娘那樣盡婦道婦德,讓這個長期沒有姿娘的家溫馨起來,并沒有留意家公與申強唧唧吱吱說什么,更沒想到他們是要她這個舊瓶去裝洪俊垚那個新酒。申強過來說事,開始她還以為是要談回程的打算。盡管申強很講究方式方法,巧妙列舉了以前特別是他老部隊和村里的例子,充分做足前奏,七彎八拐才把洪靖海的意思說出來,但她還是猝不及防,嗯了一聲悶在那里。

        快要結婚閑聊時,白秀玲趁機對洪俊鑫進行婚前教育:以前有位才女對她的如意郎君說,但愿你做我的牙刷,不要做茶壺!洪俊鑫一時摸不到頭腦,只嘿嘿傻笑。她進一步點撥道:真是的,這么生動通俗的道理都不懂,牙刷是專用的,一人一把,茶壺要沖好多個杯,不是一個杯專用。洪俊鑫還沒太明白:不對不對,牙刷也有多人用的,以前我們窮,一家人就用一把牙刷。他說出這話來,還真不太好反駁,她皺了皺眉頭,嘟著嘴說:豈有此理,你往下仔細想想不就明白了,意思是說,夫妻只能是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丈夫不能像茶壺那樣亂沖!洪俊鑫本來脫口就要說,萬能鑰匙把把鎖都能開,旋即覺得那樣等于是說自己也會開很多把鎖,趕緊把腦筋轉回來:哦,那我就是你的牙刷,你就是我的茶杯,以后要……那個了,就說刷牙或者沖茶。她奮起反對:只能說刷牙或者漱口,不能說沖茶,說沖茶你豈不就是茶壺了!

        申強以為再嫁是人生的重大拐點,她沉思是在審慎抉擇,就在一旁靜等著。過了一會兒,白秀玲唉了一聲長嘆,自言自語道:他只開過一把鎖,沒有當茶壺,我倒是要再用一把茶壺,一個杯兩把茶壺!申強如聽天書,稀里糊涂說:噯,你想喝茶?那我去給你沖!她發(fā)覺自己走了神,慌不擇詞說:不要,不要,你不能沖!

        白秀玲說了這話,心里更加糾結:為人處事總要受這樣那樣因素的影響,使得人世間太多出乎意料……我根本還沒想到要改嫁,他們偏偏越俎代庖在張羅……原來要洪俊鑫不當茶壺,那是要他對我忠誠專一,如果我改嫁就等于是要用兩把茶壺,豈不是對他不忠不專一了,要求他做到的自己卻沒做到,這是對人馬列主義對己自由主義嘛!她忽然又想,幸好他們提議的茶壺跟原來那把是同一個廠生產,而且是制造者要我用的……假如改嫁真的像用茶壺那樣有得選擇的話,從個人考慮,應該選申強這樣的人,從家庭考慮,應該選洪俊垚……他有別人所沒有的好處,我肚里的孩子畢竟是他的親侄,將來他應該會善待孩子,孩子也可能會長得像他,不至于懷疑他不是親生父親……我家里的人都沒見過洪俊鑫,也還不知道他遇難,假如洪俊垚順利當兵穿上軍裝,完全能夠瞞天過海,到時我就可以如期帶他一起回家探親……不行,不行,紙終究包不住火,到時候還是會被當作奇聞怪事議論的!

        申強見白秀玲久久沉默,只好先出去打長途,回來就把請示結果跟她說了:學院認為既然家屬這么強烈要求,洪俊垚又是大學畢業(yè)生,可考慮特招他到科文教研室工作。白秀玲認為,洪俊垚能特招到指揮學院當教官,工資待遇社會地位都得以提高,綜合來看,要比在村里任教強多了,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她聽了打心眼里為他和這個家高興,非常激動地說:這就好了,趕快辦手續(xù)!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申強對白秀玲的話盡往好處想,誤會她是因洪俊垚可以特招到指揮學院,障礙解除了,沒有顧慮了,愿意實施她家公的內部解決自行消化計劃。他也很開心,以為這是火到豬頭爛,是自己的思想工作得力,收到了重大的成效,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和猜測,趕緊去向洪靖海回話。洪靖海又按照老漁民的智商情商作了消化加工,及時傳達給洪俊垚。洪俊垚則綜合個人的生活閱歷學識修養(yǎng),再行深入領會合理想象。三個人之間見了面,都相視會心而笑。

        這一切,白秀玲作為其中的主人公卻蒙在鼓里,還以為他們和她一樣,為能改變洪俊垚和這個家的現狀感到高興,見到他們也笑成一朵花。他們又誤會她已徹底想開了,興奮溢于言表,便各懷不同心思,熱切期待喜事早點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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