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黃坤堯
(香港中文大學 聯(lián)合書院,香港)
《文選》選錄的詩歌四四三首,其中四言詩三十八首、五言詩三九六首、七言及雜言詩九首。蕭統(tǒng)(501-531)選詩以五言為主,但也保留少量四言詩的精品?!段倪x序》云:“詩者,蓋志之所之也,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蛾P(guān)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間》《濮上》,亡國之音表。故風雅之道,粲然可觀。自炎漢中葉,厥途漸異:退傅有‘在鄒’之作,降將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區(qū)以別矣。又少則三字,多則九言,各體互興,分鑣并驅(qū)?!彼唧w指出四言詩、五言詩并存的事實,而各有所表現(xiàn)。漢語基本是一種單音節(jié)語言,以字為單位,但隨著雙音節(jié)詞語的增加,詩歌的句法即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及雜言等,根據(jù)歷史的發(fā)展,早年《詩經(jīng)》以四言詩為主,建安以后盛行五言詩,而唐代則以新興的七言絕律壟斷詩壇了。四言詩多用22句式,音節(jié)平和,中庸穩(wěn)健。其后五言詩用221或212句式、七言詩用2221及2212句式,奇偶雙生,富于變化,音節(jié)多姿,生動流麗,也就永遠奠定了傳統(tǒng)的五七言句法,成為定式。六言詩專用222句式,失之呆板,只能偶一為之,協(xié)調(diào)常用的五七言句法,偶然產(chǎn)生新穎的音感,可是卻也永遠無法流行起來了?!段倪x》面對漢魏晉宋齊梁的六代詩歌,剛好是四言詩沒落而五言詩代興的歷史時刻;此外《文選》專選古體詩,完全不選講究五言八句及聲病音律的永明體及齊梁新體詩,剛好全面完整地反映了五言詩的興衰變化,由“降將著‘河梁’之篇”開始,名家輩出,名作如林,體制各異,而語言亦從拙樸以至華麗的發(fā)展歷程,甚至更準確地表現(xiàn)了早期漢魏五言詩的精采面相及風格流變,值得重視。
《文選》時代四言詩及五言詩有明顯的分工,這有點像今天文言文和白話文的相對關(guān)系。白話文是當代書寫的主流文體,但文言文仍然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尤其是在莊重典雅的場合中,更能表現(xiàn)尊貴的身分,并行不輟。案《文選》四言詩十六家,二十八題,三十八首。計有韋孟(228?-156 B.C.)、曹操(155-220)一首、王粲(177-217)三首、曹丕(187-226)一首、曹植(192-232)三首、應貞(220?-269)一首、嵇康(223-262)七首、張華(232-300)一首、潘岳(247-300)二首、潘尼(250?-311?)一首、陸機(261-303)四首、陸云(262-303)一首、束晳(265?-305?)六首、劉琨(271-318)一首、盧諶(285-351)一首、顏延之(384-456)四首。其中韋孟、應貞、嵇康、束晳四家在《文選》中只有四言作品,沒有五言詩。其它十二家兼具四言、五言的作品。四言詩總數(shù)不足十分之一,分屬漢魏晉宋的作品,且以宋代顏延之為下限,而齊、梁兩代就完全不選四言詩了。
《文選》按詩的主題及內(nèi)容分為二十三類,四言詩只見于九類作品之中,其中補亡六首、勸勵二首、獻詩三首、郊廟二首只有四言詩;又公燕五首、哀傷一首、贈答十四首、樂府三首、雜詩二首則兼有五言詩。換句話說,《文選》詩有十四類并沒有四言詩。漢魏以后的四言詩一般都用于比較盛大典雅、莊重嚴肅的場面,不涉俗曲。此外,四言詩兼具言志與抒情的功效,甚至繼承雅頌的傳統(tǒng),往往寫出博大復雜的社會內(nèi)容,很多還是分章?lián)Q韻的長詩,例如盧諶《贈劉琨》二十章,潘岳《關(guān)中詩》十六章,又《為賈謐作贈陸機》及陸機《答賈長淵》各十一章,章節(jié)之間具有嚴密的結(jié)構(gòu)安排,反映現(xiàn)實,馳騁縱橫,不同于一般輕巧的抒情小詩。大抵《文選》為四言詩安排了盛大的謝幕展出,總有余音裊裊之感,象征古典時代的消逝,刻意折射出最后的一縷光芒。
《文選》五言詩作品極多,不暇盡錄。現(xiàn)在我們專門選取一些兩漢的作品來看,希望能夠呈現(xiàn)早期五言詩的原貌。
《文選》選錄先秦詩歌僅得荊軻(?-227 B.C.)一首,只有兩句。漢代列漢高祖(劉邦,256?-195 B.C.)一首、韋孟(228?-156 B.C.)一首、李陵(? -74B.C.)三首、蘇武(? -60B.C.)四首、班婕妤(48B.C.-2)一首、張衡(78-139)四首、古樂府三首、《古詩十九首》。得詩三十六首。案古樂府三首,《飲馬長城窟行》相傳為蔡邕(133-192)作,《傷歌行》作者佚名,而《長歌行》則為魏明帝(曹叡,205-239)作。除了荊軻、漢高祖、張衡的七言歌行體及韋孟的四言詩之外,五言詩剩有李陵、蘇武、班婕妤、蔡邕、《古詩十九首》及《傷歌行》,約得二十九首,連同《長歌行》則可得三十首。從具名的李陵、蘇武、班婕妤、蔡邕四家作品來看,幾乎都有爭議,信與不信之間,其實差不多也全都是佚名的作品了。而令人更為困惑的,《文選》這一批所謂漢詩,說不定可能還是建安以后的作品,并不是真正的漢詩。甚至觸及五言詩的起源問題,歷來爭論極多,十分復雜。
近年木齋《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提出了新說。他認為五言詩起源于建安十六年(211)銅雀臺建成,曹丕、曹植兄弟與王粲、劉楨(170?-217)、徐干(170-217)等在鄴城西園游宴之作,相互唱酬,然后才開始寫出有真正意義的五言詩,開拓不同的題材,慷慨任氣,佳作琳瑯,云蒸霞涌,印證“五言騰踴”的盛況。木齋先是論證秦嘉五言詩為偽作,《陌上?!贩菢犯窀?。班婕妤《怨歌行》、蘇、李唱和七首不但是偽作,而且更是建安十六年之后曹植散失了的作品。至于《古詩十九首》,牽涉曹植與甄后(182-221)之戀,不能見容于乃兄曹丕以及侄兒曹叡,幾乎更招來殺身之禍。木齋云:
《今日良宴會》應為曹植于建安十七年正月于鄴城所作。《涉江采芙蓉》應為曹植于建安十七年十月于長江北岸所作。《西北有高樓》應為曹植于建安二十一年至二十二年之際在鄴城所作?!肚嗲嗪优喜荨泛汀锻ブ杏衅鏄洹窇獮椴苤灿邳S初二年春夏之際在鄄城所作。曹植的《七哀詩》應于黃初二年六月之前在鄄城所作?!缎行兄匦行小窇獮椴苤颤S初二年六月于鄴城所作。《洛神賦》應為曹植于黃初三年五月于洛陽就國鄄城所作。《青青陵上柏》應為曹植在太和六年二月在洛陽所作。
甄氏除了《塘上行》之外,涉及與曹植關(guān)系的,除了《冉冉孤生竹》之外,不能排除其余作品也有甄后之作的可能性,特別是上述的三篇,即《迢迢牽牛星》、《客從遠方來》、《明月何皎皎》三首,有甄后所作的可能。
又《驅(qū)車上東門》、《生年不滿百》二詩亦為曹植“大抵應約略在黃初后期到太和期間所作”,與甄后無關(guān)。因此,《古詩十九首》既有曹植與甄后唱和之作,也有與甄后無關(guān)之作,其中曹植九首、甄后四首,余下佚名之作,僅余六首,所剩無多。足以印證鐘嶸“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的觀點。如果木齋嚴密的論證能夠成立,那么呼之欲出的結(jié)論是:五言詩起源于建安十六年,而《文選》中班婕妤、蘇武、李陵以至《古詩十九首》中九首等大部分漢詩將全歸曹植名下;甄后則有《塘上行》及《古詩十九首》中四首,自然搖身一變成為漢魏之際著名的女詩人了。木齋刻意針對曹植詩賦與《古詩十九首》等用語的共同點立論,以史證詩,能破能立,層層開展,深具推理小說的魅力,而曹植的千古冤情顯然更有強大的震撼力,顛覆傳統(tǒng)的觀點,令人耳目一新。至于讀者是否認同與接受,那就真的見仁見智,有待消化及時間的考驗了。
關(guān)于五言詩的起源,過去討論已多,很多常見的觀點不擬一一復述了。現(xiàn)在僅對《文選》中的漢代五言詩三十首與建安文學的相關(guān)情況稍作論述,其中《古詩十九首》首見于《文選》,跟曹植詩的時代相近,用語相似,而詩風不同,可能還是有所區(qū)別的。
五言句法起源甚早,幾乎與四言同步。但早期慣用四言,大方得體,顯得穩(wěn)重;五言多用于樂府俗曲之中,生新流動,逐漸惹人好感。但先秦兩漢詩中已有很多成熟的五言句法,詩人要突破傳統(tǒng)的框架,寫出新意,并不困難。例如《楚狂接輿歌》云:“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美人虞(? - 202B.C.)《和漢王歌》云:“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樂生。”李延年(? -87B.C.)《歌》云:“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庇帧剁t歌十八曲》之《戰(zhàn)城南》云:“梟騎戰(zhàn)斗死,胡馬裵回鳴。”《上陵》云:“上陵何美美,下津風以寒。問客從何來,言從水中央。桂樹為君船,青絲為君笮。木蘭為君棹。黃金錯其間?!事冻醵?52B.C.),芝生銅池中。仙人下來飲,延壽千萬歲。”《有所思》云:“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它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除了美人虞的五言四句或有爭議外,其它都可以說是西漢樂府的五言句法,表現(xiàn)流暢。在這些佳作的基礎上,任何有創(chuàng)意的詩人都自能掌握類似的五言句法,自鑄偉詞,蔚為風氣。看來西漢的五言詩早就呼之欲出了。
古詩與樂府往往重出互見。朱彝尊《書〈玉臺新詠〉后》指出:《驅(qū)車上東門》載雜曲歌辭,《生年不滿百》則相和歌辭《西門行》古辭也。又《冉冉孤生竹》即雜曲歌辭的古辭,《西北有高樓》即相和歌辭《怨詩行》的本辭,《青青河畔草》、《孟冬寒氣至》、《客從遠方來》三首與相和歌辭瑟調(diào)曲之《飲馬長城窟》相比較,其詞句文氣亦多相似。大抵古詩與樂府是可以互為因果的,曹操父子的作品既屬古詩,亦多兼具樂府的身分,可以入樂歌唱。又可能是先有歌曲,由于文辭之美,也就上升為文學的意境了。木齋認為:“建安十六年至十七年春,曹操在銅雀臺酒宴上吟唱自己的新作《短歌行》,而《今日良宴會》詩當是曹植贊美其父《短歌行》的即席之作?!标P(guān)于《短歌行》的年代,顧農(nóng)訂為建安元年(196)作;王青則訂為建安二十一年(216)五月招待烏丸行單于普富盧的宴會上作。說法各異,年代的差距亦大。木齋又云:“在曹操的詩作中,還基本上沒有十九首的痕跡;七子中只有少數(shù)詩人的少量作品中出現(xiàn)與十九首相似的個別語句;曹丕開始出現(xiàn)十余句左右與十九首相似的語句,而到了曹植的詩中,則出現(xiàn)了三十余句與十九首、蘇李詩的相似、相同詩句,特別是出現(xiàn)漢魏之際由曹植才開始使用的語匯達到十二個之多,這個事實,基本可以說明,十九首中的部分作品,其作者就應該是曹植?!笨梢姴茇?、曹植詩中都有很多與《古詩十九首》及蘇、李詩相似的語句及習用的語匯。至于孰為先后,由于大家都缺乏堅實的證據(jù)支持,只能從心所欲的加以解釋,信者信之,那就很難具體說明問題的所在了。
木齋利用曹植與甄后的戀愛故事索隱發(fā)微,重新的加以組織貫串,引申說明,寫出了《古詩十九首》的激情,甚至是曹植與甄后的唱和之作,死生相許,一彈三嘆。其實陳沆也曾就枚乘(?-140B.C.)《雜詩九首》析云:“今以詩求之,則西北、東城二篇,正上書諫吳時所賦。行行、涉江、青青三篇,則去吳游梁之時。蘭若、庭中二篇,則在梁聞吳反,復說吳王時。迢迢、明月二篇,則吳敗后作也?!迸浜厦冻恕渡蠒G吳王》、《上書重諫吳王》二文的情節(jié),其實也可以弘揚比興,而自圓其說的。木齋與陳沆的做法無異,大家都想在個人的理解層面自圓其說,惟大家所揭發(fā)的影象不同而已。任何好詩不會只有一解,而且更容許歧義的,讀者的感受不一,亦各有發(fā)揮想象的空間。古詩邈遠,作者難詳,諸詩的背景實在難以掌握,反而各取所需,可以容納更多不同的詮釋。《文選》的編者不提《古詩十九首》的作者,可能比較慎重;《玉臺新詠》訂為枚乘《雜詩九首》,可能又另有文獻來源或版本上的根據(jù)了。
任何詩體的發(fā)展,總有一個蘊釀和推進的歷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赡芟仁怯幸恍┏錾髌?,曇花一現(xiàn),然后又潛伏了若干世代,逝水長流,加上不斷的試驗,積累經(jīng)驗,始能蔚為風氣。木齋云:“建安時代,詩歌易代革命,題材競出,游宴、女性、山水景物,可說是建安詩歌的三大題材。此外,軍旅、送別、游仙、詠史、述懷、贈答等題材也都時有出現(xiàn)?!逼渲杏行╊}材早就在漢代詩歌中出現(xiàn)了,可能佳制不多,如果五言詩都要到建安十六年后才一下子集體爆發(fā)和涌現(xiàn),而且詩人冒出,名篇增多,表現(xiàn)成熟,甚至馬上攀上詩史的高峰,可能說不過去。例如徐淑《答秦嘉詩》:“妾身兮不令,嬰疾兮來歸。……”全詩二十句,都是在四言句的基礎上加上了七言歌行體的‘兮’字,創(chuàng)制新聲,可以說是早期五言詩的偽裝或變體。又無名氏《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序云:“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沒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边@是一首著名的長篇敘事詩,內(nèi)容廣泛,題材多樣,批判社會現(xiàn)實,正視婚姻問題,文白兼?zhèn)?,對話亦多,雅俗共融。有時還出現(xiàn)華麗的語言,例如“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zhuǎn),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縷鞍”諸句,可能就不讓曹植詩專美于前了。此詩的背景是”漢末建安中”,跟曹植的年代完全一致,可見當時民間還是有其它出色的詩人的。比較吊詭的是,《古詩十九首》出現(xiàn)于漢末或建安年間,在時間上相距不遠,而且概念上還有些重疊,建安先后二十五年,既是漢獻帝的年號,同時也是魏國的開創(chuàng)局面,兩者都說得過去。因此,五言詩可以說是來源已久,除了西漢的樂府詩及《鐃歌》之外,還有李陵、班婕妤、秦嘉、蔡邕、孔融(153-208)、蔡琰、曹操、王粲、劉楨以至《古詩十九首》等名篇,出現(xiàn)在曹植之前。漢魏以后,為了學習名家風格,仿真之作尤多,學詩跟臨摹書法畫作完全一樣,所以連《文選》最后都設有“雜擬”一項。李陵、班婕妤二家作品極少,疑是后人的擬古或代作,其它或詠古人事跡,或為古人代言,借題發(fā)揮,寫出心聲。漢魏之際佚名之作尤多,藝術(shù)的水平不一。大家都是在傳統(tǒng)四言詩及七言歌行體之外,另作選項,創(chuàng)制新一代的詩聲。
鐘嶸《詩品》列上品者十二家,漢代即占三家,即古詩、漢都尉李陵、漢婕妤班姬,隨后即為魏陳思王植,風格各異。評曰:
2.1 兩組患者手術(shù)前后血液流變學指標比較 術(shù)后,兩組患者300 L/s全血粘度、100 L/s全血粘度、血漿粘度、紅細胞聚集指數(shù)、紅細胞壓積、纖維蛋白原水平均升高,血沉下降,且B組各指標的變化幅度均小于A組,差異均有統(tǒng)計學意義(P<0.05)。見表1。
古詩,其體原出于《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雖多哀怨,頗為總雜,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犊蛷倪h方來》、《橘柚垂華實》,亦為驚絕矣。人代冥滅,而清音獨遠,悲夫!
漢都尉李陵,其原出于《楚辭》,文多凄愴,怨者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
漢婕妤班姬,其原出于李陵,《團扇》短章,出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侏儒一節(jié),可以知其工矣!
魏陳思王植,其原出于《國風》,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溢古今,卓爾不群。嗟乎!陳思之于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暉以自燭。故孔氏之門如用詩,則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自可坐于廊廡之間矣!
鐘嶸評詩以曹植為最高,沒有任何缺點,后人望塵莫及,其后八家雖位列上品,卻一一指出缺失所在。至于《古詩十九首》、李陵、班婕妤三家基本都是佚名作品,如果要為他們找出原來的作者,藝術(shù)水平較高,恐怕就非曹植莫屬了。木齋認為諸家同出曹植手筆,那么曹植便兼領(lǐng)多項風格,冠絕古今了。根據(jù)鐘嶸的觀點,以上四家具有的共同點,就是各有所“怨”,包括“哀怨”、“文多凄愴,怨者之流”、“怨深文綺”,以至“雅怨”等,可見“怨”是寫詩的主要動力。但四家之中可又分為兩大類,一類原出于《楚辭》,李陵、班婕妤是也,主要反映了內(nèi)心的抑郁。班婕妤只有一首,但擅用比興,“出旨清捷”,表現(xiàn)典雅;李陵乃身世的遭遇所致,自然顯得”悲愴”了。一類原出于《國風》,古詩及曹植是也,書寫人生百態(tài),表現(xiàn)深刻,古詩“驚心動魄”、“清音獨遠”,曹植”骨氣奇高,詞采華茂”,評價自然遠高于李陵、班婕妤之上了。而古詩過于哀怨,乃衰世悲音,文字樸素;總不如曹植詩中的奇氣勃發(fā),文字華美,振起了建安風骨,刻劃自信,呼喚大時代的來臨。例如“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江介多悲風,淮泗馳急流”之類,上句分別用五平句,或下三平句,急風驟雨,寫出了慷慨的激情,而曹植的“雅怨”也就遠高于其它三家的哀怨之情了。此外,曹植精于音節(jié)鍛煉,既合古句,兼存律體,此外還有一些律聯(lián),在平仄的啟蒙初階里,曹植詩中的律化程度可能又比其它同代、后代的詩人邁進了一大步。
1.鰕魚旦游潢潦,不知江海流。……駕言登五獄,然后小陵丘。(《鰕魚旦編》)案:魚旦通鱔、鱔字。
2.流轉(zhuǎn)無恒處,誰知吾苦艱。(《吁 嗟篇》)
3.先民誰不死,知命復何憂。(《野田黃雀行》[3](P425)
4.欲歸忘故道,顧望但懷愁。(《贈王粲詩》)
5.歡怨非貞則,中和誠可經(jīng)。(《贈丁儀王粲詩》)
6.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贈白馬王彪》其五)
7.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笁灶D擗,荊棘上參天?!瓊?cè)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送應氏二首》其一)
8.方舟安可極,離思故難任。(《雜詩七首》其一)
9.始出嚴霜結(jié),今來白露晞。(《情詩》)
10.天覆何彌廣,苞育此群生?!畏N盈膏壤,登秋畢有成。”(《喜雨詩》)
11.皇考建世業(yè),余從征四方。(《詩》)
其中“怨”、“思”依后世讀去聲。又11暗合后世的拗救安排,自然是無意為之了。至于《古詩十九首》其五只有“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一聯(lián)。李陵《與蘇武三首》有“屏營衢路側(cè),執(zhí)手野踟躕?!L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徘徊蹊路側(cè),悢悢不能辭”三聯(lián);而蘇武《詩四首》有“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锅Q思野草,可以喻嘉賓”、“征夫懷往路,起視夜何其”三聯(lián);加起來也不少,亦可見一時風尚了。其中“悢”讀力讓切,去聲,悲也。
曹植《洛神賦》是《文選》中的名篇,意象聯(lián)翩,音節(jié)琳瑯,迷倒了不少讀者。劉向云:“迎宓妃于伊洛?!庇兄沦t配君之意。木齋訂為黃初三年五月曹植于洛陽就國鄄城時辨誣之作,亦有致君之意。《洛神賦》的藝術(shù)原型或出于甄后。建安九年(204)八月,曹操攻下鄴城,曹丕十八歲,捷足得袁熙(?-207)妻甄氏,時年二十三歲。據(jù)《世語》所載,甄后的出場“顧擥發(fā)髻,以巾拭面,姿貌絕倫”,即深受曹丕的寵幸,翌年生明帝,再生東鄉(xiāng)公主。甄后可能比不上史載昭君出場時的震撼,“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但當時曹操、曹植,甚至劉楨都深深地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曹植才十三歲,比甄后小十歲。劉楨甚至在酒酣忘形之際平視甄后,因而受罰。木齋根據(jù)曹魏宮庭斗爭的慘烈,認定曹丕與曹植兄弟不和,除了帝位之爭外,原來更牽涉到與甄后的兒女私情。建安十五年(210)春,曹操下《求賢令》曰:“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曹植剛好就有“盜嫂”之嫌,未知曹操可不介意否?木齋考訂《古詩十九首》、《塘上行》等多屬曹植與甄后唱和之作,并加以系年,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除了個別字句的解釋之外,其實并沒有多大的說服力,有時只能當故事來讀,令人津津有味。古詩的內(nèi)容比較普遍,可以代入任何的情節(jié)故事,加上比興與寄意。木齋認為《朔風詩》建安十八年正月將歸未歸之時思念甄后之作。黃節(jié)(1873-1935)訂為魏文帝黃初六年(225)作于雍丘,顧農(nóng)則疑為魏明帝太和二年(228)復還雍丘作??梢娺€是各有異說的。又《青青陵上柏》所說的“游戲宛與洛”,漢朝時洛是東都,宛是南都,亦光武帝(劉秀,6B.C.-57)龍興之地。張衡《南都賦》云:“于是日將逮昏,樂者未荒。收驩命駕,分背回塘。車雷震而風厲,馬鹿超而龍驤。夕暮言歸,其樂難忘。此乃游觀之好,耳目之娛。未睹其美者,焉足稱舉?!蹦懲鸬厥衷敱M,自是東漢的盛世之作。木齋訂為曹植在太和六年(232)二月在洛陽所作,可能跟整首詩的氣氛情緒不能配合了。
以上只是個人研讀《文選》時一些零碎的感覺,通過《古詩十九首》與木齋的解讀成果,既有感性,亦見理性??赡軙簳r還是無法接受木齋的結(jié)論,希望有所思考。加以時日久遠,這一批漢詩幾乎都是無名氏的作品或擬作代作,我寧愿維持《文選》原來的格局和安排?!段倪x》的編訂者看到的資料較多,相信還是比較慎重的。除非有突破性的證據(jù),否則要歸入曹植名下,目前恐怕還是有些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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